第五章 西門慶私生活之謎

出自《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崇禎本）第九回第一圖：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西門慶在清河縣里住著一個大宅院，門面七間，到底五進，后來買下隔壁花子虛的宅院，兩宅打通，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個山子卷棚，花園耍子，后邊還蓋三間翫花樓。

西門慶打通自己宅院和花子虛宅院的工程，一度因為朝政變故面臨生存危機而停頓，但是那危機終于靠行賄高層而化解，于是工程恢復(fù)，半年后竣工，裝修油漆完備，前后煥然一新。第十九回寫吳月娘帶領(lǐng)眾小老婆及西門大姐游賞，列舉出的景觀就有好大一串：燕游堂、臨溪館、疊翠樓、藏春閣、平野橋、臥云亭、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松墻竹徑、曲水方池……詞話本和崇禎本這段描寫不盡相同，崇禎本刪去了幾個項目，我個人總覺得崇禎本對詞話本文字的整理往往以規(guī)范簡約傷害了最早原創(chuàng)的鮮活靈動，不足為訓(xùn)。《紅樓夢》里寫大觀園，有段文字顯然受到《金瓶梅》的影響：“眾人出來，轉(zhuǎn)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

王汝梅先生主張《金瓶梅》《紅樓夢》合璧閱讀，確實有道理。我們可以從中體味到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特殊韻味。

這樣一個大空間，當(dāng)然給西門慶提供了極其優(yōu)越的生存條件。

故事開始的時候交代，西門慶原配陳氏過世，他的續(xù)弦正妻是吳月娘。吳月娘居住在這所大宅院的正房里。正房應(yīng)該是在門面七間到底五進的第四進的那個院落。故事里許多的情節(jié)都在吳月娘的正房里展開。按說那也應(yīng)該是西門慶本人的正式居住處。但是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盡管西門慶經(jīng)常出入正房，但是他晚上在那里留宿的時候很少。

西門慶的小老婆都在正房以外的空間居住。他的二房李嬌兒，本是麗春院的妓女，他去那里嫖來嫖去，喜歡上了這個妓女，就干脆把她娶進了家門。李嬌兒住在西廂房里。按書里描寫，這個李嬌兒肌膚豐肥、身體沉重、額尖鼻小，西門慶何以非要將其娶進家門，殊不可解。西門慶還曾將另一妓女卓丟兒娶來，故事開始不久，就交代卓丟兒得了個“細疾”治不好死掉了。有的論者說，西門慶專門通過娶女人斂財，我覺得此種說法并不準確。他連娶李嬌兒、卓丟兒為妾，都是破財?shù)男袨槎豢赡苡袛控數(shù)膭訖C。

西門慶娶進的三房孟玉樓是個寡婦。孟玉樓本是清河縣南門外布販子楊老板的正妻，長挑身材，一表人物，臉上微微幾點白麻子，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她算得上是個富有的寡婦，別的浮財不說，手里現(xiàn)銀子也有上千兩。但是楊家卻還有個十歲的小叔子，應(yīng)該也是她亡夫的財產(chǎn)繼承人之一。孟玉樓是應(yīng)該為亡夫守寡撫育小叔子，還是可以離開楊家另嫁別姓，楊家姑媽和楊氏兄弟的張姓四舅之間，爆發(fā)了激烈的沖突，這是《金瓶梅》脫離《水滸傳》文本風(fēng)格以后，凸顯自己獨特語言藝術(shù)的發(fā)端，非常精彩，令讀者耳目一新。書里寫說媒的薛嫂把情況講給西門慶，他聽了覺得此婦可娶，但書里寫得很清楚，人美財豐固然不錯，他最看重的卻是什么呢？“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原來西門慶對婦人也還是有審美需求，甚至把才藝放在了第一位?！督鹌棵贰返淖髡邔懳鏖T慶這個人物絕不從概念出發(fā)，更不道德判斷先行，他就是白描出一個鮮活的生命。說西門慶通過婚姻斂財，也就只是娶六房李瓶兒有那個動機也有那個效果。但西門慶絕非一個吃軟飯的人。前面講了，他的財富積累大體是通過婚姻以外的方式，自主獲取的。將孟玉樓娶到家中，西門慶就將西門房里收拾三間，與她做房。孟玉樓應(yīng)該是住進了第二進院落的西廂房里。

西門慶的第四房小老婆孫雪娥，是亡故的原配陳氏的陪嫁丫頭，生得五短身材，有姿色。雖然西門慶把她收了房，給她戴了髻（假發(fā)盤成的髻，收房的標志，男主人在預(yù)備將婦人收房前，或者那婦人覺得自己即將被收房，也可能戴髻），但是她在眾妻妾中地位最低，基本上是每天在廚房里勞作，眾妻妾跟西門慶飲酒，吳月娘讓丫頭給幾個妾斟酒，“惟孫雪娥跪著接酒，其余都平敘姊妹之情”。書里只寫到有一次西門慶到她房里隨喜，多數(shù)情況下她都是受氣的貨，西門慶發(fā)威時對她拳打腳踢，毫不吝惜。她的住處應(yīng)該在后院廚房附近，比較蹩腳。

西門慶把潘金蓮娶進門做了五房。潘金蓮哪有財富可言？西門慶娶她純粹是因為她是最佳的性生活伴侶。娶進來后西門慶對她的住處有特殊的安排，收拾花園內(nèi)樓下三間與她做房。

西門慶把李瓶兒娶進門做了六房。李瓶兒也住進花園，與潘金蓮毗鄰。西門慶娶李瓶兒確實是人財兩得。李瓶兒帶給西門慶的財富非常豐厚。但是通過故事發(fā)展我們可以知道，西門慶和李瓶兒的關(guān)系最后超越了性愛伴侶的性質(zhì)，他們之間是有真正可以稱之為愛情的心靈交融的。

這所大宅院里，有相當(dāng)寬敞的廳堂，足以大宴賓客，也有可供戲曲演出的花廳。西門慶自己使用得最頻繁的空間，是連接花園的卷棚，他常在那里接待同僚訪客。還有個書房，叫翡翠軒，以附庸風(fēng)雅的方式布置，西門慶會在那里讓相當(dāng)于秘書的下人為他處理一些文書事宜，接待應(yīng)伯爵、謝希大那樣的市井弟兄，也曾在那里和李瓶兒做愛，并與男寵書童親熱。還有一處比較隱蔽的空間叫藏春塢，是個山石疊成的山洞，里面布置得適于幽會，他和仆人旺兒的妻子宋惠蓮在那里面鬼混過。

大宅院里當(dāng)然會有供仆役居住的群房。西門慶為了和仆役旺兒的媳婦宋惠蓮?fù)登?，會潛行到那種按說主子不必前往的空間。

這所大宅院房屋之外的空間，也有許多的故事發(fā)生。比如吳月娘就曾在影壁內(nèi)天井里點香拜禱，祈愿西門慶能夠有子嗣，本來西門慶已經(jīng)跟她反目不過話，偷覷偷聽后大為感動，與她和好并在當(dāng)晚做愛。第二十七回后半回“潘金蓮大鬧葡萄架”，更在華美的花園里鋪排了最富刺激性的一段情節(jié)。

西門慶當(dāng)然會在自己的大宅院外面活動。他一度甚至留宿在麗春院，和妓女以及幫嫖的市井弟兄，還有搗子（地痞流氓）和圓社（踢氣球的）成員們狂歡，“樂不思蜀”，多日不著家門。

西門慶為了在清河縣地面吃得開，故事一開始就交代，他和另外九個人“熱結(jié)十弟兄”，多數(shù)是所謂社會閑雜人員，這些人有的經(jīng)常隨他到妓院幫嫖。嫖娼還有人去幫閑？是有的。這些社會混混自己缺少銀子，嫖不起，就依附西門慶這樣的財主，隨他到妓院去白吃白喝，為他插科打諢，增添嫖娼的樂趣，當(dāng)然也就會趁機占妓女身體的便宜。關(guān)于西門慶熱結(jié)的這些弟兄，我下面還會專門來講。

西門慶的日常生活，第五十二回的描寫最具代表性。一日，他從衙門理事回到家中，主事的立即向他報告官場應(yīng)酬的預(yù)約，其中包括劉太監(jiān)主管的磚廠設(shè)席請早光臨。他在上房吃了粥，正出廳來，只見篦頭的小周趴倒地上磕頭，于是進入翡翠軒小卷棚內(nèi)，坐在一張涼椅兒上，除了巾幘，打開頭發(fā)，享受小周的全套服務(wù)：篦頭櫛發(fā)，取耳，掐捏身上，行導(dǎo)引之術(shù)……把西門慶弄得渾身通泰。之后他就在翡翠軒中倒床酣睡。他的三位小老婆和妓女李桂姐還有西門大姐來到那里，驚醒了他。書里順便寫到，那作為書房兼客廳的翡翠軒里面擺設(shè)的床帳屏幾、書畫琴棋極其瀟灑，床上綃帳銀鉤、冰簟珊枕，旁邊流金小篆，焚著一縷龍涎，綠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西門慶醒來后，美女圍繞，又見李桂姐抱著兩世單傳的官哥兒，不免引逗一回。緊接著他的狐朋狗友應(yīng)伯爵謝希大相繼來到，西門慶就讓廚房把同僚送來的香豬卸開烹制，其間還有奉承者送來四盒禮物，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然后在卷棚內(nèi)放下八仙桌，大吃大喝，李桂姐彈琵琶唱曲助興，飽食思淫欲，西門慶趁別人不注意，將離席掐花戴的李桂姐拉到藏春塢雪洞里，就肆意做愛……第五十二回里的西門慶，幾乎把那個社會所有的好處全占了：官位權(quán)力，官場風(fēng)光，按摩享受，華屋繡榻，甜美睡眠，美妾環(huán)繞，逗弄子嗣，狐朋狗友，紅粉箏琶，大吃大喝，送禮不絕，聽歌賞曲，隨興縱欲……比他社會地位低下囊中羞澀的，不可能有他那樣的風(fēng)流瀟灑，真正屬于貴族有文化的人士，又不可能在家中公然容納社會混混和妓女，以粗鄙下流的言行來增添歡悅，西門慶創(chuàng)造出一種社會發(fā)展進程中的怪異生活形態(tài)，這是《金瓶梅》文本的一個巨大的貢獻，不僅從文學(xué)角度提供了豐富的審美元素，也為歷史學(xué)、社會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政治學(xué)、倫理學(xué)、心理學(xué)、性學(xué)提供了多方面的個案素材。

西門慶這樣一個人物，在那個歷史時段，在那樣一個地方，就這樣消費著他的生命。《金瓶梅》的作者對他的生活形態(tài)基本上是客觀展示，無是無非，吝置褒貶。我閱讀這部長篇小說，就總覺得，像西門慶這樣的人物，似乎還存在于當(dāng)下的時空，一點也不陌生。那么，西門慶究竟是怎么結(jié)束他那一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