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一個在家鄉(xiāng)感到無家可歸的陌生人

另一個人:變形者札記 作者:[匈牙利] 凱爾泰斯·伊姆萊 著;余澤民 譯


二、一個在家鄉(xiāng)感到無家可歸的陌生人

如果說《船夫日記》記錄的是作者在一個無窗的囚牢里的孤獨冥想的話,那么在《另一個人》中的凱爾泰斯則變成了一個張開臂膀擁抱世界的漫游者。自由,為他在結(jié)滿血痂的肌膚上開了一扇窗,他不但看到了世界,而且拖著病弱的軀體還從這扇窗子爬了出去。但是,就在貌似輕松的旅途中,那些揮之不散的恐怖陰影,又使他對自己的“身份”與“存在”進行了更深刻的質(zhì)疑。

他用狐疑的眼神審視這個變化中的世界,在“寒冷的多瑙河畔”,看到“黃昏初始的天光,將青蘋果一樣酸澀的顏色傾灑在佩斯一側(cè)的、在神氣十足的謊言中變得破舊斑駁了的宮殿上”。隨后,他再將這種狐疑磨成一柄利劍,深深刺到自己的心底:“我自己需要重新誕生,變形——究竟要變成誰、要變成什么?”

作家借用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的話質(zhì)疑自己:“我是知道,還是只是相信自己叫做‘凱爾泰斯·伊姆萊’呢?”“當(dāng)我聽到有人叫我‘凱爾泰斯·伊姆萊’的時候,當(dāng)我看到有人寫下‘凱爾泰斯·伊姆萊’這個名字的時候,簡直是要我將自己從一個寧靜的、隱姓埋名的藏身所里拽出來。然而,我永遠不能將自己與這個名字相對應(yīng)。”

從自己的名字開始,作家對自己進行了否定。他始終痛恨自己的名字,因為“早在童年時代,這個名字就飽含了太多的屈辱”,因為,這個名字與奧斯維辛不可分割。2002年晚秋,就在要動身赴斯德哥爾摩領(lǐng)獎之前,凱爾泰斯收到了一個從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少年凱爾泰斯曾被關(guān)在那里)博物館寄來的一個棕色郵包,里邊裝著博物館館長的一封賀箋和一份“1945年2月18日集中營囚犯每日報道的復(fù)印件”。在“損耗”一欄里記錄著第64921號犯人的死訊:凱爾泰斯·伊姆萊……猶太人……已死亡。

“簡單地說,我曾經(jīng)死過,因此才活了下來?!本瓦@樣,作者通過對自己曾經(jīng)存在的否定,證明了自己真實的存在,證明了自己是:從一個孩子的死亡中誕生。

“我們不能在自己當(dāng)過奴隸的地方體驗自由。我們必須離開這里,必須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我做不到?!边@句話準(zhǔn)確表達了作者與跟自己命運相系的國家之間的矛盾關(guān)系。少年時代,他被自己弱智的祖國送進了納粹集中營;青年時代,他被專制的祖國剝奪了個人命運;壯年時代,他屢經(jīng)退稿,即使出版的作品也無人問津;老年時代,雖幸遇改革,但當(dāng)他作為“匈牙利作家”被邀請到德國講學(xué)時,祖國的官方卻表示他不能代表他的國家……但是,即使這樣,1945他被美軍從集中營中救出后,并沒像許多難友那樣移居西方,而義無返顧地回到了曾將自己送入地獄的祖國尋找雙親;1956年匈牙利爆發(fā)了反蘇的人民革命,就在蘇軍坦克扼殺了“哪怕只是一個自由的閃念”時,他沒有跟隨流亡大軍投奔“自由世界”,而是決心留在這里“以最近的距離觀察這部殘暴的獨裁機器到底是怎樣運轉(zhuǎn)的”;1989年后,匈牙利經(jīng)歷了“令人驚詫的敗落和自殺偏執(zhí)的轉(zhuǎn)變”,但他還是沒有離開,在一次次去西方講學(xué)之后,總是懷著驚悸回到已被上帝遺忘了的家鄉(xiāng),因為他想通過“這種陌生的語言——我的母語來理解那些兇手”。凱爾泰斯對家鄉(xiāng)的感情是復(fù)雜的,他記恨它,是因為他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卻感到自己是一個陌生人;他沒有拋棄它,因為這畢竟是他的家鄉(xiāng)。

事實上,凱爾泰斯是一個永遠的流亡者,他在精神流亡的途中,通過這個國家對自己的否定,證明了自己在這個國家中的存在?!拔沂仟毑谜邿o可救藥的孩子,打在我身上的烙印就是我與眾不同的地方。這就是我在這塊土地上、在人群中得到的幾乎無法解釋、同時又是最真實的體驗?!?/p>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