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唁辭

雨天的書 作者:周作人 著 止庵校訂


唁辭

昨日傍晚,妻得到孔德學校的陶先生的電話,只是一句話,說:“齊可死了——?!饼R可是那邊的十年級學生,聽說因患膽石癥(?)往協(xié)和醫(yī)院乞治,后來因為待遇不親切,改進德國醫(yī)院,于昨日施行手術(shù),遂不復醒。她既是校中高年級生,又天性豪爽而親切,我家的三個小孩初上學校,都很受她的照管,好像是大姊一樣,這回突然死別,孩子們雖然驚駭,卻還不能了解失卻他們老朋友的悲哀,但是妻因為時常往校也和她很熟,昨天聞信后為茫然久之,一夜都睡不著覺,這實在是無怪的。

死總是很可悲的事,特別是青年男女的死,雖然死的悲痛不屬于死者而在于生人。照常識看來,死是還了自然的債,與生產(chǎn)同樣地嚴肅而平凡,我們對于死者所應(yīng)表示的是一種敬意,猶如我們對于走到標竿下的競走者,無論他是第一著或是中途跌過幾交而最后走到。在中國現(xiàn)在這樣狀況之下,“死之贊美者”(Peisithanatos)的話未必全無意義,那么“年華雖短而憂患亦少”也可以說是好事,即使尚未能及未見日光者的幸福。然而在死者縱使真是安樂,在生人總是悲痛。我們哀悼死者,并不一定是在體察他滅亡之苦痛與悲哀,實在多是引動追懷,痛切地發(fā)生今昔存歿之感。無論怎樣地相信神滅,或是厭世,這種感傷恐終不易擺脫。日本詩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記他的女兒聰女之死,有這幾句: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與蕣華同謝此世。母親抱著死兒的臉荷荷的大哭,這也是難怪的了。到了此刻,雖然明知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樣達觀,終于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苍娫唬?/p>

露水的世呀,

雖然是露水的世,

雖然是如此?!?/p>

雖然是露水的世,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憶,所以仍多哀感。美忒林克在《青鳥》上有一句平庸的警句曰“死者生存在活人的記憶上”。齊女士在世十九年,在家庭學校,親族友朋之間,當然留下許多不可磨滅的印象,隨在足以引起悲哀,我們體念這些人的心情,實在不勝同情,雖然別無勸慰的話可說。死本是無善惡的,但是它加害于生人者卻非淺鮮,也就不能不說它是惡的了。

我不知道人有沒有靈魂,而且恐怕以后也永不會知道,但我對于希冀死后生活之心情覺得很能了解。人在死后倘尚有靈魂的存在如生前一般,雖然推想起來也不免有些困難不易解決,但因此不特可以消除滅亡之恐怖,即所謂恩愛的羈絆也可得到適當?shù)陌参?。人有什么不能滿足的愿望,輒無意地投影于儀式或神話之上,正如表示在夢中一樣。傳說上李夫人楊貴妃的故事,民俗上童男女死后被召為天帝侍者的信仰,都是無聊之極思,卻也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現(xiàn);我們知道這是迷信,我確信這樣虛幻的迷信里也自有美與善的分子存在。這于死者的家人親友是怎樣好的一種慰藉,倘若他們相信——只要能夠相信,百歲之后,或者乃至夢中夜里,仍得與已死的親愛者相聚,相見!然而,可惜我們不相應(yīng)地受到了科學的灌洗,既失卻先人可祝福的愚蒙,又沒有養(yǎng)成畫廊派哲人(Stoics)的超絕的堅忍,其結(jié)果是恰如牙根里露出的神經(jīng),因了冷風熱氣隨時益增其痛楚。對于幻滅的現(xiàn)代人之遭逢不幸,我們于此更不得不特別表示同情之意。

我們小女兒若子生病的時候,齊女士很惦念她;現(xiàn)在若子已經(jīng)好起來,還沒有到學校去和老朋友一見面,她自己卻已不見了。日后若子回憶起來時,也當永遠是一件遺恨的事罷。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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