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騷呢兄弟

故事總要有結(jié)局，不過也有一些故事，不死就不會有。

我們都記得曾經(jīng)誠摯而又疼痛地愛過，忠實(shí)而又平凡地找尋過。在傷痛與治愈中徘徊，在夜空與藍(lán)天的交錯中，經(jīng)歷過這樣的年代。

1

大雄熟悉新疆的每一條旅游線路，從烏魯木齊到阿勒泰，獨(dú)庫公路一直走到塔什庫爾干，他都能津津樂道地講出個所以然。這源于每一次被人追債、責(zé)罵、家庭變故、人生低谷，他都會選擇最快的航班飛到烏魯木齊。最近幾年更是頻繁，非要跟著我回一趟阿勒泰，想去青河避暑。他也是我第一個帶去見父母的人。在我父親的墳頭，我沉默了好久也不知道怎么解釋，他倒是不客氣，見了我老媽第一句話就是：“媽，我回來了?！备愕梦依蠇屢彩肿銦o措。

我和大雄同齡，生于1984年，雖然是同齡人，他的臉上卻寫滿了秀氣與俊朗，與我這張寫滿滄桑與風(fēng)沙的臉不可同做比較，我歸結(jié)于他出生在福建寧德，我出生在新疆青河。這兩個看起來一輩子都沒可能有交集的人卻成了好兄弟，我覺得很大原因是他口袋里總是會不知不覺地掉出百元大鈔，這在我們牧區(qū)并不常見。

最初的大雄神似吳尊，后來的大雄相貌有些變化，但這都阻礙不了女孩對他的喜歡與追捧。我曾見過三四個女孩在同一時間去找他玩，這也難怪，因?yàn)楹髞淼乃L相酷似王思聰。

大雄的故事太冗長，而且太瑣碎，三言兩語描述不清。曾經(jīng)，我們在青河的戈壁灘上燒烤時，我向大雄打聽他的身世，他就從他爺爺入手，講起爺爺在一次吃飯時對他說：“筷子夾得越遠(yuǎn)，離家就越遠(yuǎn)。”所以他就特別羨慕炸油條的人。一直到太陽快落山，羊群都打著哈欠，大雄還在講述和爺爺吃的那頓飯。

后來他再講起往事時，我都主動打斷，連羊咩咩叫都感覺很動聽，但這時不能有小云在。他曾說起他父親騎著摩托車帶著他，他趁著大風(fēng)從耳畔呼嘯而過，跟父親說他想要一部手機(jī)，以為父親聽不真切之時會答應(yīng)他，最終他打了三個月的工才買了第一部手機(jī)。

小云抬頭認(rèn)真地問道：

“你父親為什么不給你買手機(jī)？”

“打工時，大家都會搶著要你吧？”

“哇，然后呢？然后呢？”

“……”

你永遠(yuǎn)想象不到，這種無趣的生活居然會引發(fā)女孩刨根問底的興趣。

大雄是好人，認(rèn)識他的人都這樣評價(jià)。他的笑容帶著一種無辜，見人都會害羞。大雄還是暖男，他會照顧好每一個人的生活，一起旅游時，會把房間提前訂好、車叫好，最重要的是，無論和誰在一起，他都會第一時間搶著買單。我理解他，面對富家女的表白，他都是倉皇而逃，他不想被別人說成小白臉。他愿意和小云在一起，因?yàn)樗桓F二白，我也愿意和大雄在一起，因?yàn)槲乙哺F得叮當(dāng)響。但我時常也會安慰大雄：“你認(rèn)命吧，無論和誰在一起，你都是小白臉！”他漲紅了臉，辯解道：“反正你和誰在一起，你都是干爹！”

2

最初我和馬史認(rèn)識大雄的時候，他還沒有落魄，在上海有兩套別墅，一輛豪車。有一次，他來新疆，包了一輛越野車，帶著小云、我和馬史一起去了青河的夏牧場。

青河并不在阿勒泰傳統(tǒng)旅游線路上，至少夏牧場不在，那里沒有手機(jī)信號。大部分時間都是游牧人趕著羊追逐水草與四季。小云對這一切充滿了好奇。但馬史不是，馬史對我說：“你看那個女孩屁股多翹，還蹦蹦跳跳。”我心生怨氣，雜草明明掩蓋住了她的屁股。

金色的雜草在風(fēng)中搖曳，空氣中彌漫著花開的芬芳，一大片雜草向著太陽憤怒地生長。我一屁股坐在雜草上，對馬史說：“這么好的風(fēng)景！為什么是你和我在一起？”我抓了一把雜草，開始研究上面的古怪形狀。

小云拉著大雄對我們說道：“我們就在這里躺著，曬著太陽睡個午覺吧?！痹谀莻€放牧的小孩叫醒我時，只有馬史慵懶地睡在我旁邊，我對小孩說：“今年草長勢真好。”他笑著揮舞著鐮刀打著草，對我說：“冬天，羊，飽飽的?！瘪R史在四周打探：“大雄這家伙不會干壞事去了吧?！彼悬c(diǎn)兒郁悶地對放牧的小孩說：“今年我顆粒無收?！?/p>

小云是大雄在上海撿的女孩，之所以說撿，是因?yàn)樗麄兪窃谝沟暾J(rèn)識的。大雄請客戶去夜店消費(fèi)，客戶指明要點(diǎn)“公主”陪喝陪唱，并且要求大雄也點(diǎn)一個。萬般無奈下，大雄從一堆姑娘里點(diǎn)了最不敢正眼看他的那個。紛亂的霓虹燈光下，大雄認(rèn)真地問了小云一嘴：“你為什么做這個？”姑娘說：“老爸得病去世，老媽當(dāng)服務(wù)員，我就是打工養(yǎng)活弟弟上學(xué)?！北M管這種套路的謊言在夜店里四處飛，但大雄還是深深地被感動了?？蛻粢嘈≡凭?，被大雄給攔住了：“她不能喝！”客戶不解，說不能喝就換一個。大雄說：“不要，我就是想和她說說話?！?/p>

從那以后，從沒正兒八經(jīng)上過大學(xué)的大雄，每周都會去夜店給小云送一些書，從世界名著《茶花女》到《三十天學(xué)會做人》，并且閑暇時光都會和小云分享讀書感悟。他們在夜店門口捧著書，寶馬停在路邊，就差下一點(diǎn)兒蒙蒙細(xì)雨，如果忘卻身外之物，那一刻一定很幸福吧。

大雄還給了小云兩萬元錢，說：“你弟弟不是需要學(xué)費(fèi)嗎？先拿著用?！?/p>

后來有一段時間，久不見大雄，小云給他打電話追問：“你在哪兒？”大雄說：“我在新疆?！毙≡普f：“我辭職了，去找你?！?/p>

小云完全不顧另外兩個男人的感受，買了張機(jī)票就飛到烏魯木齊，開始了我們古怪的“四人行”。

馬史私下跟大雄說：“小云以前干什么的你也知道，雖然只是陪喝陪唱不出臺，但我還是建議你別投入感情……我相信，你也就是玩玩而已吧？”

小云來后，完全無視我和馬史的存在，她的眼里只有大雄，大雄去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去野外撒尿都要隔著老遠(yuǎn)喊：“大雄我怕！”大雄不耐煩了，質(zhì)問道：“你是不是跟屁蟲，你總是跟著我干嗎？”

“我跟著你，我跟著你，我跟你一輩子，你能養(yǎng)活我嗎？”我和馬史正在草叢里憋大便，聽到這句話差點(diǎn)兒踩在自己拉的??上。

從此以后，兩個人形影不離。

那以后，我和馬史見到了大雄口頭禪就是：“騷呢兄弟?！薄膀}呢兄弟”在新疆話中的意思就是“厲害了，我的兄弟”，但我說的都是字面上意思：騷啊，兄弟！

小云對青河的牧民生活充滿了好奇，她問道：“為什么要拾牛糞？”

大雄說：“因?yàn)榕＜S比較臭?！?/p>

我大聲反駁道：“牛糞相當(dāng)于柴火，用牛糞燒出的奶茶更香，這種對比就如同爐火灶比煤氣灶做飯香，而牛糞比柴火更地道，這樣節(jié)約木材的同時，排泄物也被利用了。”

“騷呢兄弟?！贝笮蹖W(xué)著我說道。

“你就學(xué)會了這一句新疆話嗎？”我問大雄。

“?？”大雄回答道。

大雄喜歡學(xué)新疆人說話，總喜歡帶個“?”字，煩?子的，討厭?子的。這些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總有一種被噎著的感覺。

晚上，我們坐在夏牧場的氈房里，大雄拿出他一貫的套路，說要講個笑話給我們聽。我特想拉住他，但是小云對我哼哧：“放開他，我就想聽?！毙≡破仓?，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還怪可愛的。

大雄說道：“很多動物一起坐船，就說輪流講笑話，要是誰的笑話不好笑就把誰扔水里，猴子第一個講，它講完所有動物都笑了，只有豬沒有笑……”還沒說完，自己就哈哈地笑了起來，小云也笑得合不攏嘴。這故事還沒完，笑點(diǎn)在后半段，所以我笑不出來，你撓我癢癢肉也沒用。

“你是豬。”大雄對我說道，他笑出了豬叫聲，在大草原上真是一個異類。

那天晚上，我和馬史見證他們第一次親吻。

我和馬史竊竊私語地討論大雄到底是不是gay（男同性戀），被小云聽到了。她站在大雄面前直接質(zhì)問：“你是不是gay？”大雄辯解道：“我不是gay！”“那你怎么證明自己？”小云不依不饒，“除非你親我一下?！蔽液婉R史死活想不明白的是，證明就證明，親就親，可為什么舌頭要綁在一起。

那天開始，小云就好像動物撒尿宣示主權(quán)一樣對我和馬史說：“大雄是我的人了，你們以后就是我的小弟。”大雄說：“接下來我們?nèi)ヒ翆?、喀什，費(fèi)用我全出。”

“可是我想換個人一起去?！瘪R史說道。

“我也不想和你一起去，要不是看在包吃住的分兒上?！蔽乙埠懿环?。

3

馬史沒有和我們一起走，他回北京了，他還有電影的事業(yè)要完成。我、大雄及馬史都出生在1984年，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大雄死活拉著我陪他們旅游，我說不想去，他說你不去我連沙漠和戈壁都分不清。我說戈壁是沙漠的前身，你不需要分清。我說我不想吃狗糧，他說狗糧是給狗吃的，你也吃不慣。最后小云一把把我拽上了車。

從青河的塔肯什口岸到塔什庫爾干的紅其拉甫口岸，全程兩千多公里，一個在新疆最北邊，一個在新疆最南邊，相當(dāng)于從北京到廣州的距離。大雄租了一輛越野車，三個人就從青河出發(fā)了。

小云對新疆的風(fēng)景充滿了向往，可每次遇到卻都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沒有我那么明顯，即使我在這里出生長大，看到荒涼的沙漠遼闊的戈壁，還會發(fā)出極大聲的感嘆并喊著停車照相，大雄就對我說：“別跟個外地人一樣好嗎？”

但這也阻礙不了小云的好奇心。

“克拉瑪依是石油換水嗎？”

“有時候還換人民幣呢！”

“達(dá)坂城的姑娘好看嗎？”

“好看的達(dá)坂城姑娘都被風(fēng)吹走了。”

“大風(fēng)車是給烏魯木齊供電嗎？”

“有時候還吹點(diǎn)兒涼風(fēng)?！?/p>

“為什么在托克遜吃的拌面免費(fèi)加面？”

“哪里不是免費(fèi)加面！”

“這么大的戈壁灘怎么沒蓋樓房？”

聽完小云的這句話，大雄突然一個急剎車，我和小云都嚇了一跳，以為大雄要在戈壁灘上投資房地產(chǎn)，只見大雄小心翼翼指著一個指示牌，說：“這個地方有點(diǎn)兒夸張?。∠匏?km/h！得慢慢跑?！蔽姨ь^一看，上面寫著大大四個字：限重5噸。

一路上小云也學(xué)會?我了。

比如我說：“山坡上開滿了鮮花，讓人心醉?！彼蜁f：“在牛羊眼里不就是飼料嗎？”

比如我說：“問世間情為何物？”她就會說：“廢物。”

比如我說：“敲叩每扇人生的門，才能敲到自己落腳的地方?！彼蜁f：“你是要飯的吧？”

每到此時，大雄就摸摸她的腦袋，好像在說：我的女人就是棒。

我們終于在伊寧中亞市場南邊20米的地方吃上了加了雞蛋的缸缸肉。一人一個缸子，吃到不想離開，小云給大雄一口一口地喂，還問道：“接吻也是這個味道吧？”

我們在那拉提草原上撿野生的葡萄，小云不小心踩到水坑，大雄就背著她。一路上小云拿著葡萄，走一步給大雄喂一顆。

我有時候也會很欣慰，就好比看著恩愛的兒子和兒媳，就是老爸挺孤單的。

我們?nèi)チ肆_布人村寨，塔里木河川流不息，蘆葦和金色的胡楊一望無垠。

羅布人靠打魚為生，捕魚的木舟大多數(shù)是由精選的整棵胡楊樹掏制而成，船槳用的是結(jié)實(shí)的紅柳或胡楊枝干。他們大多數(shù)人選擇網(wǎng)捕或是用梭子戳魚的辦法，捕到的魚會掛到村口，供大家食用，一些好東西他們會埋在沙漠里。

一路上，我一邊查閱相關(guān)資料，一邊充當(dāng)導(dǎo)游。

大雄在路途中學(xué)會了哼維吾爾語歌曲：

親愛的，你不要哭泣，

我的思念已經(jīng)吹散在風(fēng)里；

親愛的，你是否還記得，

那段逝去的歲月？

我從來沒有忘記。

大雄執(zhí)意要到羅布泊去看看。我們站在一座山峰上，我說：“你看宮殿、城堡、城墻、房屋，這座曾經(jīng)繁華的城市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

“我只看到幾個土墻?。　毙≡品瘩g道。

一定是沒音樂才看不到。大雄隨手用手機(jī)放了一首民歌。

我們?nèi)齻€人并排坐在一起，大雄遞過來一瓶啤酒，我們一人一口就著沙子喝著。去樓蘭的路上，車子陷入沙堆里，小云和我下來推車。以前都是喝酒喝到吐，小云罵：“第一次吃沙子吃到吐?！?/p>

我們坐在殘存的三間房遺址中間，瞭望佛塔。閉上眼睛，似乎還能聽到車水馬龍的聲音，曾經(jīng)屬于這里的輝煌——古堡城墻，車馬街巷，樓蘭美女風(fēng)姿可見，一片繁華。

汽車在天山山脈中穿行。在一個宣傳牌下，寫著這樣的宣傳語：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小云依偎在大雄的身上動情地說道：“沒有你，哪里都是荒涼的沙漠。”

我們走走停停，從開春走到了初秋，終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塔什庫爾干。他們靜靜地依偎在一起看著塔什庫爾干的石頭城。千百年來，繁華成為廢墟，曾經(jīng)的愛情早已煙消云散。

4

后來，大雄和小云一起回到了上海。那一年，我還頻繁地和大雄聯(lián)系，他是我唯一認(rèn)識的富二代，而且還是拜把子兄弟。小云開了一個淘寶店，他租了一個倉庫，專賣新疆特產(chǎn)，我就負(fù)責(zé)給他介紹各種客源。

大雄的父親開了一家鋼材公司，收入豐厚，并執(zhí)意把公司的法人代表轉(zhuǎn)給大雄，想著給兒子留一筆豐厚的財(cái)產(chǎn)。那幾年，幾大銀行給公司發(fā)放的貸款總額超過了三千萬元，但大雄的父親卻忘了這些錢該用在什么地方，以及如何進(jìn)行合理支配。2010年初，這家僅有八名員工的公司，讓大雄擁有了三輛豪車、兩套商品房和兩套別墅。

這個看似紅紅火火的鋼鐵市場，衍生出越來越大的欲望泡沫，很多人在這個看似繁華的世界里迷失了。

2010年年末，大雄給我打電話，說準(zhǔn)備結(jié)婚了。我的機(jī)票錢他出，婚禮的舉行地初步計(jì)劃是在巴厘島，他催促我趕緊辦理護(hù)照。

2011年年初，各大銀行開始控制放貸，國家連續(xù)出臺了收緊信貸的政策。一些原本在大雄父親眼里坐擁成功和財(cái)富的人，突然光顧他的公司，向大雄的父親拆借資金。

在商場中，拆借資金本是常事，大家身處同一行業(yè)，偶爾流水緊張也是常有的事。可事實(shí)卻是，在信貸收緊時，他們的資金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缺口。他們理想化地認(rèn)為，只要填補(bǔ)上這些缺口，按照往年慣例，在還款后繼續(xù)提交貸款申請，銀行還會續(xù)貸，資金問題就會解決，公司可以繼續(xù)正常運(yùn)營。

但大家都忽略了信貸收緊的政策。當(dāng)大雄的父親把一大筆資金轉(zhuǎn)到對方賬戶時，對方最終并未按往年一樣順利續(xù)貸，更沒有像想象中如期歸還資金。2011年年底，大雄父親公司的信貸到期，而那借出的、再也不能回籠的資金，讓大雄家在一夜之間陷入了困境。

2011年年底，由于信貸收緊，除了鋼鐵行業(yè)，其他許多行業(yè)也受到了影響。人們紛紛變賣房產(chǎn)來沖抵貸款。因此，本應(yīng)繼續(xù)上漲的樓市受供求關(guān)系的影響，不漲反跌。

大雄的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變賣了別墅和商品房，以及用于“衣錦還鄉(xiāng)”時所購買的豪車。公司的法人代表大雄也一夜之間上了黑名單。

從別墅搬到了租金很低的兩居室，小云的淘寶店有一單沒一單，自己吃的比賣的還多。在那套兩居室的出租屋里，小云突然情緒失控，無緣無故地對大雄發(fā)火。開始是小聲哭泣，后來就號啕大哭。每到此時，大雄都緊緊地抱著她，不說話。

貧賤夫妻百事哀，上門要債的人和小云廝打起來，大雄在旁邊不知所措，慌亂間給小云遞過去一把椅子，一下砸在了債主的頭上，頓時血流如注。債主用手捂著頭罵道：“這娘們兒還挺厲害的，我跟你們說，一周內(nèi)還錢，你們跑不掉?！?/p>

那天晚上，大雄主動提出來：“要不你還是先回老家待一段時間，等我安穩(wěn)了你再回來?！毙≡茮]哭，咬破了嘴唇也沒說話。

大雄和我說他分手的時候，我安慰他說：“這樣也好，因?yàn)殄X看上你的人，最終會因?yàn)殄X離開你。”掛掉電話，我突然想起在果子溝大橋，大雄被小云拉到橋邊，小云拿出父親去世的證明以及母親打工的照片，哭著對大雄說：“我去夜店上班，真的是因?yàn)闊o路可走。”大雄抱著她：“沒事，沒事，我只恨沒有早點(diǎn)兒遇到你，讓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想到這里，我啞然失笑。

分手的時候，兩個人很久都沒說話。小云打破了沉默：“我回一趟長沙老家，陪老媽待一段日子?！贝笮蹎柕溃骸澳悄氵€會回來嗎？”小云說：“不知道?！彼麄兛粗S浦江大橋，小云還是忍不住吼了出來：“你沒有話對我說嗎，大雄？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是不是會恨我？”大雄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小云就那樣離開了，離開的時候留給大雄一封信：

大雄，你最愛吃的上海小籠包我不能再給你做了，我知道你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本想陪你一起扛下去，但是對不起，大雄，我走了。這張銀行卡留給你，卡的密碼是你的生日。我知道，未來你的日子會很苦，我會每個月給你轉(zhuǎn)點(diǎn)兒錢。記得別再亂花錢了。我愛你。

小云

四季輪回，如果你情緒失控、生活窘迫的時候，恰好是在冬天，不僅會讓你措手不及，還會讓你如同掉進(jìn)寒冷刺骨的冰水里。

5

大雄的父親變賣了老家的房子，償還銀行的貸款。大雄為了躲債，睡在朋友家的沙發(fā)上，靠著朋友的救濟(jì)勉強(qiáng)度日。能借錢的朋友都借了個遍，遠(yuǎn)方的發(fā)小都不放過。有一段時間，他換了手機(jī)卡，躲到了新疆，住在馬史的空房子里。大雄時常對我說：“要是小云在，我是不是不會這么唉聲嘆氣？”

那張小云留下來的銀行卡每個月十五號都會收到一筆錢，不多不少，一千元。他把這張卡當(dāng)作飯卡，至少每個月不用餓著。

能拒絕大雄的人，都拒絕了；被借過錢的人，也陸續(xù)問大雄要錢。我曾經(jīng)給大雄轉(zhuǎn)過一筆錢，大雄是我的兄弟，雖然沒帶我致富，但我也不能看他落難。我曾經(jīng)也建議過他：“以你的姿色找一個富家女沒問題的，老天剝奪了你的財(cái)富，但并沒有剝奪你的顏值啊?！?/p>

有三年的時間，大雄到處打工，也依舊改不了大手大腳花錢的毛病。有一次在酒吧，一個并不熟悉的歌手說：“大雄來了，請我們吃夜宵?！蔽艺酒饋韱柕溃骸澳闶钦l？”歌手反問我：“你是誰？”我罵道：“你以為大雄的錢是撿來的嗎?！备枋终f：“不就是一頓飯嗎？”晚上大雄對我說：“我終于學(xué)會了過節(jié)約的日子?！?/p>

小云離開后，大雄好像與女色幾乎絕緣了。我在西塘見過一個富家女，自稱酒量特別好，喝了一杯便立刻醉倒在大雄的懷里，大雄把她送回房間后，又拉著我通宵在小屋唱歌。有太多這樣的機(jī)會，大雄要么裝傻要么遠(yuǎn)離，他希望借到的每一筆錢都是純粹的?？墒?，這個傻大雄，只有靠感情才能借到更多的錢啊！

2014年，大雄找了一份新工作，為某個旅游App做推廣。他主動要求來到新疆，我和他又每天廝混在烏魯木齊。我?guī)е笮圻^我的日子，教他在吃飯的時候假裝買單，教他買打折的衣服，甚至教他坐公交車。他把工資都打回家給爸媽還債，用小云的卡養(yǎng)活自己。有一次吃飯，掃碼參與小游戲，搖手機(jī)跑馬賽，大雄瘋了一般地甩著胳膊搖手機(jī)，最后拿了一等獎免單，那一周大雄都喜氣洋洋。

我問過大雄：“你又聯(lián)系過小云嗎？”

“沒有?！?/p>

“可是你在花她給你的錢。”

“是啊，三年了?！贝笮壅f道。

那一年，我和大雄約馬史一起去了長沙。他問大雄：“你還和小云聯(lián)系嗎？她現(xiàn)在屁股是不是還很翹？”

我說：“他們早分手了！”

“我就知道，那女孩肯定不一般，還好你們沒在一起，她就像個小妖精。”

“那你有她電話嗎？發(fā)個視頻，給她一個驚喜。”

大雄呵呵地笑了：“我真的沒有?！?/p>

馬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不過，我上次來長沙，和一個客戶去夜總會喝酒，看到一個女孩，屁股和小云一樣翹，化著濃妝，那一舉一動和小云特別像。”

煙霧繚繞中，馬史接著道：“有個小個子男人，比那個女孩矮半頭，但手不老實(shí)，上下摸，還讓那女孩唱歌，我看著都惡心。你猜咋的，她已經(jīng)喝得迷糊了。我就問了店長，她叫啥名字？那店長說叫‘靜香’。還好不叫小云?？墒钦娴南?！你說這么好看的女孩在這里混，不好好找份工作，找個男朋友！這都什么世道?！闭f完，馬史捏滅了煙頭。

大雄癱在沙發(fā)上，肩膀顫抖著，下巴抽搐著，眼淚嘩嘩地在臉上流淌。大雄拉著我和馬史去了那個夜店，我們問店長有沒有一個叫靜香的姑娘，店主說有??！說完拉出來三個，問我們要哪個。

大雄在店里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小云。我們勸不住大雄，只能在周邊的夜店轉(zhuǎn)悠，陪著他找，最終也沒有找到。

6

后來，大雄慢慢地還掉了一部分債務(wù)，也有了一份收入很好的工作。小云每個月打的錢他都不再花了，攢了下來。

那一年，大雄結(jié)婚了。我、馬史、金丹華是伴郎團(tuán)成員?；槎Y是在女方的家鄉(xiāng)辦的，幾十桌的親朋好友到場。我參加過很多婚禮，總有一種恍惚感，覺得那一刻真摯的祝福是假的，但就這一次，我覺得是真的。因?yàn)檫@次是一場真真切切的假婚禮。女方的男人跑了，騙了女孩一百萬，留了一個孩子。女孩要給家里交代，大雄假扮成新郎，而我們也是假裝道賀的伴郎團(tuán)。只是臺下的人不知道。

輪到大雄發(fā)言。那一刻，我想他一定把女孩當(dāng)作了小云，要不然為什么會淚流滿面。每個女孩都不容易，都期待著一場華麗而動人的婚禮。他說：“一定有什么，是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費(fèi)盡心思都要得到的答案；一定有什么，是讓我堅(jiān)守終生不顧一切都要尋求的幸福。而此刻，就是最美好的。”

也是在那個月，那張卡上再也沒有進(jìn)錢，也許小云已經(jīng)知道大雄結(jié)婚了，也許她一直默默地關(guān)注著大雄。

可是小云，你聽到的也許并非如你所想。

大雄并沒有在夜店找到小云，他去了長沙所有的夜店，都沒有遇到小云。但不甘心的大雄放棄了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年薪五十萬+和一個日薪一千元起的工作機(jī)會，跑到長沙找了一份工作。

那份工作收入并不高，幫朋友組建小團(tuán)隊(duì)。白天大雄在公司上班，晚上就在這個城市跑代駕，一個月下來除去債務(wù)勉強(qiáng)為生。2017年，大雄把我也拉到了長沙?！拔疫@里還有沙發(fā)可以睡，你來吧。至少你還會做飯，做飯省錢呢?！?/p>

我依舊會“欺負(fù)”大雄。我們住在十二樓，我按了十一樓，他沒抬頭出了電梯門。等我回到家玩了會兒手機(jī)，下樓發(fā)現(xiàn)他還在人家門口等著。我說：“你怎么不回家？這是1103，我們住在1203?！贝笮刍腥淮笪颍骸半y怪連不上網(wǎng)?！边@不是以前的大雄。以前他也經(jīng)常對我搞惡作劇，來到長沙后，他始終沉默不語。

大雄換了一張最便宜的手機(jī)卡，參與各種抽獎打折活動，還在酷熱的夏天站在酒吧門口等著喝醉的人找他代駕。

想要在長沙這個八百多萬人口的城市里找一個女孩，談何容易？又不是在青河。我曾經(jīng)勸過大雄：“放棄吧?！?/p>

大雄說：“我至少在她生活的地方生活著，這里有她的氣息，我走著她走過的路，心里還安心點(diǎn)兒?！?/p>

千年的等待，一定會等來一剎那相逢。到了那一刻，恐怕連時間都會停滯，萬物都會屏息。

故事總要有結(jié)局，不過也有一些故事，不死就不會有。

我們都記得曾經(jīng)誠摯而又疼痛地愛過，忠實(shí)而又平凡地找尋過。在傷痛與治愈中徘徊，在夜空與藍(lán)天的交錯中，經(jīng)歷過這樣的年代。

如果真有一個結(jié)局，那么大雄就應(yīng)該在這個城市里與小云相逢。

“你，你回來了？”

“你，你還等我?！?/p>

那比翼雙飛，相愛的人總有一天會在一起。

當(dāng)然還會有另外一個結(jié)局——女孩已經(jīng)是孩子的媽媽，他們見面了，互相祝福了對方。

關(guān)于這個故事，也許已經(jīng)有了結(jié)局，他們在各自的世界里安好。

大雄時常會哼起在南疆學(xué)的第一首歌曲：

親愛的，你不要哭泣，

我的思念已經(jīng)吹散在風(fēng)里；

親愛的，你是否還記得，

那段逝去的歲月？

我從來沒有忘記。

我曾經(jīng)問過大雄，我說：“如果小云是出臺的，你還會這樣愛著她嗎？”大雄說：“小云出過一次臺。那個男人讓她感到溫暖，并且開出了一個特別高的價(jià)碼，那是小云唯一出過的臺?！蹦菚r候他們還不認(rèn)識。

很多時候，兩個人都不敢輕易去愛，因?yàn)槟悴恢缹Ψ浇?jīng)歷了什么磨難與悲傷；但如果你有勇氣，就去愛吧，即使會讓你難過。

因?yàn)樯⒘耍驼娴恼也坏綄Ψ搅恕?/p>

騷呢，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