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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萬種風(fēng)情無地著

風(fēng)雨琳瑯:林徽因和她的時代 作者:陳新華 著


第三章
萬種風(fēng)情無地著

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事

一條不甚寬廣但很整潔的鄉(xiāng)村道路上,兩旁種著各式的樹木,地上青草里,夾綴著點(diǎn)點(diǎn)金色、銀色的錢花。這道上在這初夏的清晨除了牛奶車、茶擔(dān)以外,行人極少。但此時鈴聲響處,從桑抱山那方向轉(zhuǎn)出一輛新式的自行車,上面坐著一個西裝少女,二十歲光景。她黯黃的發(fā),臨風(fēng)蓬松著,用一條淺藍(lán)色的絲帶絡(luò)住,她穿一身白紗花邊的夏服,鞋襪也一體白色;她豐滿的肌肉、健康的顏色、捷靈的肢體、愉快的表情,恰好與初夏自然的蓬勃?dú)庀蠛秃弦恢隆宦返南悴莼ㄎ?,樹色水聲,云光鳥語,都在她原來欣快的心境里,更增加了不少歡暢的景色——她同山中的梅花小鹿,一般的美,一般的活潑。

1923年,從徐志摩這篇題為《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想》的小說中輕快出場的,是20多年前林長民的初戀情人。

一面是犀利敏銳、滔滔雄辯、秉公好義、遇事能擔(dān)當(dāng),一面又是縱酒高歌、一擲千金、風(fēng)流豪邁、率性而為。當(dāng)林長民以書生逸士式的俠骨柔腸投入他的情愛,投入他的婚姻,演出的諸般耐人尋味的浪漫與無奈,可圈可點(diǎn)、可作嘆息之處同樣很多。

徐志摩成了聽故事的人。1920年,留學(xué)英國的徐志摩遇到了赴歐考察的林長民。從驚訝于林長民清奇的相貌,到驚訝于林長民更清奇的談吐,徐志摩一步一步走進(jìn)了林長民的內(nèi)心深處。若干年后,在傷悼林長民的祭文中,他寫道:“誰有你的豪爽,誰有你的倜儻,誰有你的幽默?……在這無往不是矯揉的日子,再沒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給我這樣脆爽的清談的愉快,再沒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輩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這樣無‘執(zhí)’無‘我’的精神?!?sup>[1]寥寥數(shù)語,極盡傷情,勾勒出的,也是最本原的雙栝老人。林長民生性豪邁,一生交友無數(shù),但論及知交,則為數(shù)寥寥,其中又以與徐志摩相交為深。徐志摩與林長民這一段忽略了年齡、職業(yè)、人生經(jīng)歷等隔閡的忘年之交,在民初被傳為一段佳話。一樣的詩人氣質(zhì),一樣的真性情,林長民一遇徐志摩,相見恨晚之感頓生,積郁了多年的情感往事傾瀉而出。從“少年期起直到白頭”,林長民原原本本地講,不惜算作寫小說的材料,徐志摩全神貫注地聽,轉(zhuǎn)而成為寫故事的人。這又是佳話中的佳話。于是就有了刊載于1923年2月11日的《努力周報》上的小說《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想》,也有了林長民一生“情戀歷史”的最初循蹤。

小說《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想》中,代替林長民出場的少年逸,“清癯的頰上,輕沾著春曉初起的嫩紅,一雙睫絨密繡的細(xì)長妙目,依然含漾著朝來夢里的無限春意”,敏感細(xì)膩的一顆少年心,滿是欲賦新詞卻見愁的情緒。這樣的逸,就在一個盛開著瑞香花的春日上午,望著還陌生的扶桑彌漫的春色,掩面低吟:“可憐這萬種風(fēng)情無地著!”而少女春痕就在同樣的春色中,健康嬌媚,活潑歡暢,從桑抱山那邊一路喜悅地闖進(jìn)逸的生命。

一個是年輕而善感的中國留學(xué)生,一個是正值青春、美麗善良的英文補(bǔ)習(xí)老師,小說《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想》在最起初,如同所有的初戀情節(jié),充溢著少年的心跳與狂喜,充溢著少女的羞澀和甜蜜。這一切,用徐志摩的生花妙筆娓娓道來,經(jīng)歷者都不免會心一笑。然而,快樂中總是灑著一點(diǎn)點(diǎn)淡淡的憂傷,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春痕因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少年逸開始苦苦思索,他思考“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疑問像“春痕這樣一朵艷麗的鮮花,是否只要有戀愛的溫潤便可常葆美質(zhì);還是也同山谷里的茶花,籬上的藤花,免不了受風(fēng)催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無論如何拉長縮短他的想象,總不能想出一個老而且丑的春痕來!他想圣母瑪麗不會老,觀世音大士不會老,理想的林黛玉不會老的,青年理想中的愛人又如何會老呢?”

終于,小說中的逸有所領(lǐng)悟,小說外的林長民、徐志摩也若有所得,“人是會變老變丑的,會死會腐朽,但戀愛是長生的;因?yàn)榫竦默F(xiàn)象決不受物質(zhì)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實(shí),是永久不可毀滅的”。

雖然灑著淡淡的憂傷,但總是還有著快樂的基調(diào),少年逸的風(fēng)花雪月講述到這個光明的答案,就算是告一段落了。然而,現(xiàn)實(shí)中林長民的人生體驗(yàn),徐志摩的情愛思考,依然要沿著命運(yùn)的軌跡進(jìn)行。匆匆回國的逸在10年后成為在國內(nèi)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得了大名的風(fēng)流美丈夫,重新回到當(dāng)年的留學(xué)國游歷考察。唐突的命運(yùn)把當(dāng)年的春痕——13年后的三井夫人帶到逸的面前,“十年來做妻做母負(fù)擔(dān)的專制,已將她原有的浪漫根性殺滅盡凈”,逸只看到“一個西裝的胖婦人……穿藍(lán)呢的冬服,肘下肩邊都已霉?fàn)€,頭戴褐色的絨帽,同樣的破舊,左手抱著一個將近三歲的小孩,右臂套著一籃雜物”,“那時桑抱山峰依舊沉浸在艷陽的光流中”。桃花依舊而人面不再,逸的心中,依舊涵葆著春痕當(dāng)年可愛的影像?!暗@心影,只似夢里的紫絲灰線所織成,只似遠(yuǎn)山的輕藹薄霧所形成,淡極了,微妙極了,只要蠅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風(fēng)的指尖,便能挑破……”

“春夢總是無痕”,小說中少年逸的風(fēng)花雪月最終演變成林長民畢生的遺憾。徐志摩以林長民的情感經(jīng)歷為原型,描寫愛情的幻滅、理想的幻滅,云淡風(fēng)輕中透著悵惘的哀愁。或許是意識到語氣的黯淡,徐志摩同時又隱約指明了一條去路,“他最恨想過去,最愛想將來,最恨回想,最愛前想,過去是死的丑的痛苦的枉費(fèi)的;將來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創(chuàng)造的;過去像塊不成形的頑石,滿長著可厭的猥草和刺物;將來像出山的小澗,只是在青林間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梁上進(jìn)行”,暗示無論如何總有希望在將來,這愈挫愈勇的生活態(tài)度倒也頗符合徐志摩、林長民二人的性格與心境。

小說《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想》后被徐志摩易名為《春痕》,收入他唯一的小說集《輪盤》中?!洞汉邸返墓适陆Y(jié)束了,徐志摩力辟險途,無畏地奔向愛、自由、美的未來人生。講故事的林長民幾年后以半百閱歷又重新打量少年逸,說:“我記得二十余年前,我有一個詩句說,‘萬種風(fēng)情無地著’,當(dāng)時自以為是個名句,其實(shí)是少年普通的心境。”塵埃落定后的平靜自省籠罩著悲涼的語境。而實(shí)際上,在其不長的一生中,那句曾經(jīng)屬于少年逸的名言涵蓋了林長民全部的情感注腳。

徐志摩做“假情人”,顧頡剛找“真仲昭”

1926年初春,正主持《晨報副刊》的徐志摩收到了一封顧頡剛的來信。顧頡剛在1923年以一部《古史辨》轟動學(xué)界,向來都醉心于書齋故紙中的遺孤考據(jù)。這一次,顧頡剛寫信給徐志摩,同樣還是鉤沉索隱,所為之人卻是剛剛于關(guān)外喪生的林長民。這封信,徐志摩鄭重刊登在4月19日的《晨報副刊》。

徐志摩先生:

前旬偶然翻到一本“懺慧詞”。這本詞集是浙江石門徐自華女士做的。里面有兩首詞似乎和林宗孟先生給仲昭的情書有些關(guān)系;寫在下面,給先生瞧瞧。

水調(diào)歌頭(和苣苳子觀菊)

冷雨疏煙候,秋意淡如斯。流光驚省一瞬,又放傲霜枝。莫怪花中偏愛,別有孤標(biāo)高格,偕隱總相宜。對影憐卿瘦,吟癖笑儂癡。

餐佳色,誰送酒,就東籬?西風(fēng)簾卷,倚聲愧乏易安詞。只恐明年秋暮,人在海天何處,沉醉且休辭!試向黃花問,千古幾心知。

浪淘沙(和苣苳子憶舊感事詞)

欠客倦東游。海外歸舟。愛花解語為花留。豈比五陵游俠子,名士風(fēng)流。

秋水剪雙眸,顰笑溫柔?;ㄇ耙蛔頃和鼞n。多少壯懷無限感,且付歌喉。

水調(diào)歌頭一闋中,如“偕隱總相宜”,“西風(fēng)簾卷,倚聲愧乏易安詞”,說得太親密了,很使人起疑。我想,這或者便是仲昭吧?或不是仲昭而與她處同一地位的吧?

徐女士事實(shí),據(jù)陳巢南(字去?。┬?,說她嫁梅君,喪夫后歸于家,自更字日寄塵,將奉親守節(jié)以終其身。本書出版期,是民國前四年之冬。

顧頡剛上
十五、四、十[2]

苣苳子即林長民。所謂的仲昭情書,實(shí)際上是林長民和徐志摩知己之交的又一段逸事。1922年,林長民在倫敦結(jié)識徐志摩,不僅向徐志摩講述了他自己如春夢般了無痕的初戀,講述了一生的“風(fēng)流縱跡”,甚至不惜付諸筆墨,商量彼此假通情書。林長民為此專門致函徐志摩:

近得書一擬一真,甚(秀),擬制詞藻極佳,尊意雙方均作已婚,不如一已婚,一因得逢知己遂不娶,較之各怨所婚更有意趣,兩邊境遇不必盡同也。年月演后,即將來男女關(guān)系與現(xiàn)制絕不相仿,所擬不倫毫無意味,敬意溯往別感思,平生遭逢頗可記,欲現(xiàn)身說法耳。文字中英隨便,英文于仆大有益,而吾才不逮即損真假,故欲駕輕車就熟路,盼足下多用英文,茲故擬就一篇紀(jì)實(shí)之作,十年前事于今一吐衷曲。書竟若鯁去喉,幸一讀之,敬上。

徐志摩吾兄

長民
七月三十一日[3]

他們設(shè)想了一個情節(jié)。徐志摩是女的,一個有夫之婦。林長民是男的,一個有婦之夫。雙方都在一種彼此虛設(shè)的不自由的境遇下通信講戀愛,以便彼此同感“萬種風(fēng)情無地著”的情調(diào)。這一番虛凰假鳳的率性游戲,在兩個使君有婦的已婚男人來做,卻是各懷心事,戲假意真,自始至終都充滿“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悔憾。對于徐志摩,1922年,在“奇異的康橋月色下”,他發(fā)現(xiàn)了林徽因,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深處蟄伏許久的沉睡的詩情,從此走上了無所逃遁的激情歸宿。那么林長民呢?“閑談風(fēng)月”也好,“縱跡風(fēng)流”也罷,這一切都隨著1925年12月24日的關(guān)外流彈而過早地緘默。如果不是徐志摩手中的情書,生命背后的渴望與沖動也許就真成了“一部人間永不能讀的逸書”。

1926年2月6日,為了緬懷亡友,徐志摩將林長民戲作與他的最長的一封情書公開發(fā)表在《晨報副刊》上。這封為徐志摩所稱道的情書是以苣苳的名義而書,寫給一位叫仲昭的女子。說來也是因緣巧合,素愛索隱的顧頡剛偏偏讀了這一封情書,又恰巧翻到了《懺慧詞》一書。其中“和苣苳子觀菊”與“和苣苳子憶舊感事”兩首,玲瓏剔透又繾綣情深,儼然一朵傳說中的解語花,不由得顧頡剛不生聯(lián)想,疑問《懺慧詞》的作者——浙江石門徐自華女士便是仲昭,因此專門向徐志摩寫信求答案。徐志摩卻也不明就里,經(jīng)顧頡剛提起后,才開始“有點(diǎn)疑心,因?yàn)樽诿系睦咸珷斄中⑩谑T做知縣年份很久,徐女士是石門人,他們有機(jī)會接近是很可能的”。但這也只是不能下斷語的推測而已。紅顏仲昭,究竟屬誰?萬種風(fēng)情,可有寄放?在1926年,顧頡剛起了疑問,徐志摩起了疑問,《晨報副刊》的讀者也起了疑問,伴隨著這一疑問,一段行將塵封的情感苦旅復(fù)又清晰起來?;橐觥矍槔锏牧珠L民終于進(jìn)入后人的視線。

從仕宦之家走出來的林長民,擁有著絕對“經(jīng)典”的舊式婚姻。早在赴日留學(xué)之前,父親林孝恂就安排林長民完婚,娶了指腹為婚的福建名門葉姓小姐。修身齊家而后治國平天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些潛移默化的舊道德、舊秩序往往是舊理念最堅硬的內(nèi)核,深藏在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開明如林孝恂也不例外。他深信,俗世里的金玉良緣自有它的天經(jīng)地義,也相信媒妁之言的姻緣和家塾教育、放洋留學(xué)一樣,都是對兒孫們的人生最完美的安排。他卻沒想到,不是每個人都有他年輕時的幸運(yùn),能碰得上一樁一見鐘情、琴瑟和鳴的姻緣。對于林長民,一旦踏入新的天地,這樁毫無愛情可言的婚姻就注定只能成為一個遺憾的存在,無聲地見證著身邊正在永遠(yuǎn)逝去的時代。

早早奉父母之命進(jìn)入婚姻的林長民并沒有找到情感的歸宿,一生恨事就從此開始。他和第一位夫人葉氏的平淡婚姻只維持了幾年,便以葉氏的早歿而告終。之后,在父母的操持下,林長民又娶了浙江嘉興一作坊主的女兒何雪媛,也就是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雖端正秀麗,卻身無所長,既不識字,又不善女紅和持家。林長民失望之下,轉(zhuǎn)而赴日留學(xué)。1912年,林徽因8歲時,林長民在上海娶了第三位夫人程桂林?;蛟S是因?yàn)榍皟啥我鼍壷敛蝗缫?,林長民極其寵愛這位性情乖巧、容貌俏麗的三夫人。不過,遺憾的是,程桂林只是略通文字,而不諳詩詞。有段時間,林長民身在北京而把三夫人留在南邊。多情的他每日鴻雁傳書,尺牘寄情,不僅文句風(fēng)趣肉麻,富有才情,筆跡更是五花八門,從王大令、褚登善、虞世南,到王羲之的《蘭亭序》、智永的《千字文》,無所不臨,各體具備,每一封都可為書法佳品。卻苦了這位三夫人,不明就里,不解風(fēng)情,不得不一通通拿與外人解讀,以至佳話外傳。[4]

其實(shí),林長民自己在寫這些信札的時候心底也清楚,他的這位三夫人不是此中人,難解其中味。然而,他仍執(zhí)意要以此相付,全不理會對方是否懂得,足見他內(nèi)心長久以來的空落寂寞。從青年到中年,經(jīng)歷三娶三嫁,始終不得知音一個,他一顆心于是始終游離在婚姻之外,無所寄放。這樣的情愛際遇,這樣的婚姻,和自己的父親林孝恂,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將近百年后,林家的下一代——林長民的弟弟林天民的女兒林新聲說,祖父母的愛情是傳奇。到父親一輩,林長民的愛情已變成亂麻。

如果林長民僅僅是個書生,那么將這樣一種家庭視為責(zé)任,一生也就水波不興、相安無事了。偏偏他又是逸士,情感的不如意對自負(fù)才調(diào)、風(fēng)流蘊(yùn)藉的他,實(shí)在無異于生命的一大缺憾。在渴望和失落之間,林長民焦灼難安,一邊暗自嗟嘆,萬種風(fēng)情無處著,一邊暗潮洶涌,時時流連于醇酒婦人,風(fēng)月場上,狂放的外表下還是一顆無所適從的心,孤獨(dú)的情感下意識地盼望著靈魂的撞擊與共鳴?!吨轮僬褧氛橇珠L民這種復(fù)雜心態(tài)的流露。

1911年,林長民作為福建省代表赴南京議設(shè)臨時政府時,曾遇刺于下關(guān)火車站,后經(jīng)一番周折,所幸有驚無險,全身而退?!吨轮僬褧芬惨灶愃频臍v險作背景,意在脫險之后向至愛的情人“仲昭”傾訴難中衷情。信里的林長民一副俠骨柔腸。當(dāng)亂兵將其押入軍法庭解衣搜索,發(fā)現(xiàn)仲昭信件,問及仲昭何人時,林長民說:“我聞?wù)衙?,神魂幾蕩,蓋自立侯營門后至此約二時間,念昭之意,已被邏騎盤問,軍吏搜索,層層遮斷。今忽聞之,一若久別再昭,驚喜交迸……再三詰問,我正告之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來生妻。函中約我相見于深山巘中,不欲令世間濁物聞知,無怪麾下致疑之。今若以此函故磔我,較之中彈而死,重于泰山矣;三彈不中,而死于一封書,仇我之彈,不足亡我,憂我之書,乃能為我遂解脫,吾甘之也!”[5]短短數(shù)語,一位冰雪智慧、出塵脫俗的世外紅粉躍然紙上,一段心意相通、生死相許的人間至情也盡在其中。再往下看,信中林長民被押解入堂,仍自背誦著仲昭的書信,用盡心思,得記千百個字,又驚又喜,暗念:“吾昭,吾昭!昭聞此不當(dāng)釋然耶?”等到安然脫險,回顧生死一線,他最大的感悟是:“此間世解,我已決辭所任,盼旬日內(nèi)能脫身造常,與昭相見……蒼蒼者留我余生,將以為昭,抑將使我更歷事變苦厄,為吾兩人來生幸福代價耶?”開始時洶涌情重,結(jié)束時纏綿意深,電光火石的生死瞬間,只因靈犀相通,便再無憾恨。由林長民講出的這一段純粹而極致的愛情,果然如徐志摩所言,讀來蕩氣回腸,余韻不散。書信里流露出的“人生自是有情癡”的纏綿悱惻,也委實(shí)難以讓人相信它真的只是一封游戲之作。人們感動著,同時不免好奇著,“仲昭”究竟是誰?連局中人徐志摩自己也說:“這話得解釋,分明是寫給他的情人。”

顧頡剛從《懺慧詞》里找到了“仲昭”的影子——石門女子徐自華。徐、林兩家本有淵源,林孝恂初任石門知縣時,曾將林覺民、林尹民帶到徐自華祖父亞陶公主講過的傳貽書院讀書。出自名門的徐自華雖蘭心蕙質(zhì)、弱質(zhì)纖纖,思想?yún)s壯懷激烈,和鑒湖女俠秋瑾為生死之交。徐自華后因牽連秋瑾案被清政府通緝,林孝恂還挺身而出,幫這位奇女子攔下了一場牢獄之災(zāi)。徐自華與林長民相識之時,徐自華已是湖州南潯富商梅福均之妻,因緣契闊,再有愛慕之意,也都放在了心底。再往后,梅福均因病去世,27歲的徐自華成了未亡人。1905年,喪夫歸家的徐自華想起與林長民的往事,一連寫下《劍山人苣苳子為題拙稿感而有作》《和苣苳子?xùn)|京萬翠樓避暑原韻(二章)》《秋暮感懷再和留別韻寄苣苳子》《水調(diào)歌頭(和苣苳子觀菊)》 《浪淘沙(和苣苳子憶舊感事詞)》等五六首詩詞。[6]其中,“秋水剪雙眸,顰笑溫柔?;ㄇ耙蛔頃和鼞n”,“對影憐卿瘦,吟癖笑儂癡。餐佳色,誰送酒,就東籬?西風(fēng)簾卷,倚聲愧乏易安詞。只恐明年秋暮,人在海天何處”的字句,和林長民《致仲昭書》里的“嗚呼吾昭!昭平日責(zé)我書生習(xí)氣,與昭競文思,偏不相下”一問一答,成為契合的呼應(yīng)。字里行間那份雅致的文采、婉約的親密,直叫人聯(lián)想到李清照和趙明誠。顧頡剛的推測,接近故事的完美,也算是言之成理。

但疑惑依然存在。以徐志摩與林長民二人的相知,若有仲昭此人,徐志摩不該不知,可事實(shí)上,徐志摩偏又是不知。他也曾特意向林長民打聽仲昭一事,林長民笑答說:“事情是有的,但對方是一個不通文墨的有夫之婦;我當(dāng)時在難中想著她也是有的,但交情并沒有我信上寫的那樣深?!?sup>[7]

這一前一后兩個版本頗有些出入,若兩相比較,人們也許失望于林長民的答案,而寧愿相信顧頡剛的合理。但再次細(xì)讀《致仲昭書》,讀到“昭讀此萬勿憂惶,憂惶重吾痛,昭為吾忍之”這樣難化的濃情,讀到“我已破裘淋濕,遍體欲僵,只有一念語昭,心頭若有熾火”,讀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來生妻”,震撼之余,再做細(xì)想,“仲昭”是誰,也許反倒不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事實(shí)在于,林長民終其一生,一直在追求一份“致仲昭書”式的心靈相契、靈魂相知的愛情。這樣一種愛情不可謂不完美,但放在林長民的生命里,只是格外沉重和艱難。1923年8月27日,徐志摩祖母何太夫人逝世于硤石,徐志摩返鄉(xiāng)奔喪。林長民隨后也因事南下,在約徐志摩游湖的信中,林長民吐露了自己滿腹的心事。

前聞足下南歸,乃先我至,惜不得遇,得書具悉。足下有重親之喪,一時不獲北去,相見當(dāng)較易耳。我此來不自知究何所為,情之所系,幾一日不可留,乃住旅館,賃新屋,皇然遷居,熙熙然安宅,若將作久計者。又不自知其何所竣,數(shù)千里外,有一不識字人,使我心腸一日百轉(zhuǎn),欲寄書有千萬語,怕他不解,須削成白話一兩句,如何能道得出,真苦煞人矣!客中賃宅,其或?yàn)樗谷斯?,冀其萬一能來耶?此情感唯足下能為我下一注解,足下之外世間絕無一人能知者。[8]

這一“不識字人”是否就是林長民答徐志摩的“不通文墨的有夫之婦”尚且不得而知,那一份寄也無從、欲語又休的柔情苦衷卻已表露得清清楚楚。與此同時,林長民又記掛著家中的妻子:“寶寶(林徽因)來信說娘娘有些病,請醫(yī)生來看過,道是腸逆,顧不知其詳,頃已飛電書往詢,俟得復(fù)書,茍無甚病,或已愈,則我能放心,計議游湖,屆時當(dāng)更與足下約會也。湖上春潤廬可借居。若往游,卻甚便,敬問徐志摩安好。長民。”[9]江南一日,如此千頭萬緒、心系多處,外人盡可以說豐富,盡可以說浪漫,卻也盡可以道一聲辛苦。成家立業(yè)后的林長民,既丟不開舊式婚姻的義務(wù),又?jǐn)[不脫浪漫主義的宿命,大半生就只能糾纏于這二者之間。個中甘苦,林長民是深得其味。以他的天性,也深知俗世之苦不能盡意,不能淋漓,因此不惜以半百年紀(jì),率性游戲,把萬種風(fēng)情盡數(shù)宣泄。“仲昭”正是激情過后留給世人的理想愛情的化身,她亦幻亦真,可以是林長民任何一段回憶的萍蹤、任何一段舊情的留影,卻唯獨(dú)不能是一個固定的名姓、一張找得到的臉孔。

“戀愛大家”

1924年,歐游歸國的林長民應(yīng)北京師范大學(xué)之邀,公開演講。演講的主題,他選了時人絕不敢想,也絕對想不到的“戀愛與婚姻”。這場大膽的演講為他贏得了“戀愛大家”的徽號。沒能親臨現(xiàn)場的徐志摩聽人說林長民“議論極透徹”,還感慨道:“……他的頭腦可不是腐敗名士派的頭腦,他寫的也不是香奩體一派的濫調(diào)。別看他老,他念的何嘗不是藹理士、馬利施篤普思,以及巴爾沙克‘結(jié)婚的生理學(xué)’一類的書?聽他講才痛快哪!”[10]

在風(fēng)氣初開的20世紀(jì)20年代,以科學(xué)研究、學(xué)術(shù)探索的態(tài)度對待婚姻與戀愛,林長民的眼界可謂超前,也堪稱道德文明的先驅(qū)。但是,這一份超前,并不僅僅是因?yàn)樗柺芪鲗W(xué)熏陶后的開明和前衛(wèi)。對于林長民,在1925年,之所以發(fā)出這樣急切的呼吁,多少也是為了一澆自己胸中的塊壘。

演講中,他講到戀愛:

戀愛是什么意義呢?這問題若是簡單明了的答復(fù),我要說戀愛就是男女陰陽兩性交感所發(fā)生的情的作用……是天然的,若水之有源,若山之有脈,有的時候隱起來,有的時候發(fā)出來,在一個人或個個人身體上,生理上,顯得他們無限神通。當(dāng)他們顯神通的時候,又髣髴有鬼物作祟,能夠使人家喜,能夠使人家怒,能夠使人家樂,能夠使人家悲,能夠使人家笑,能夠使人家哭,能夠使人家纏綿抑郁,好像是在病中呻吟。又能夠使人家立刻變作壯士,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向極艱難險阻的關(guān)頭來奮斗,能夠使人家真病,能夠使人家即刻病好。能夠使人家做一個極兇險的人,去殺人、放火、打劫、詐欺,無所不至,又能使人家做一個極嚴(yán)正、極慈悲的人,去修身行善,乃至有犧牲的精神,以踐履他的正道。

又說起愛情:

愛情……那事前的用情仿佛是早起準(zhǔn)備去賞花,就是足跡還沒有涉到花園已經(jīng)覺得眼底有了春色,鼻底下有了清香。那事后的用情,髣髴是飲過醇酒,醉里夢里覺得夢境迷離,渾身都有溫和舒暢的氣象,又髣髴是念過好詩歌,背誦了幾百回,越含詠越有味道,有時便忘記了詩句,感觸了什么情境,胸中更有無限的詩意,這種種用情纏綿婉轉(zhuǎn)處叫作情結(jié),或是斷的,或是續(xù)的都算是愛情。[11]

沒有板起面孔的偽道學(xué),也沒有端著架子的假學(xué)究。誰都看得出,演講的林長民是動了真感情的。這大段關(guān)于戀愛和愛情的描述,讓人想到林徽因。1936年,婚姻中的林徽因也曾經(jīng)在給沈從文的信中,講到自己對愛情的感受。

我認(rèn)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閃亮的在一段較短的時間內(nèi)迸出神奇的——如同兩個人透徹的了解:一句話打到你心里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覺到一萬萬分滿足;如同相愛:在一個時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的另一個人互相以彼此存在為極端的幸福;如同戀愛,在那時那刻眼所見,耳所聽,心所觸無所不是美麗,情感如詩歌自然的流動,如花香那樣不知其所以。這些種種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寶。世界上沒有多少人有那機(jī)會,且沒有多少人有那種天賦的敏感和柔情來嘗味那經(jīng)驗(yàn),所以就有那種機(jī)會也無用。[12]

屏蔽所有復(fù)雜的人事脈絡(luò),單只回歸到文本,檢視這些文字,從林徽因的“如同戀愛,在那時那刻眼所見,耳所聽,心所觸無所不是美麗,情感如詩歌自然的流動,如花香那樣不知其所以”,再到林長民的“仿佛是早起準(zhǔn)備去賞花,就是足跡還沒有涉到花園已經(jīng)覺得眼底有了春色,鼻底下有了清香”,就會發(fā)現(xiàn),這父女二人的相似,原來還在對情感的態(tài)度。在熱鬧的表象底下,他們都有一顆要滋養(yǎng)和浸泡在愛情里的、向愛而生的心。只不過,林徽因幸運(yùn)地?fù)碛辛怂胍男腋?。林長民這一生,卻一直煎熬在想要而不得的欲求里。因?yàn)榈貌坏?,對于世俗里的戀愛,尤其是婚姻,便格外有一種切膚之痛。比如,在演講里,他專門說到夫婦。

什么叫夫婦?這個疑問發(fā)得太奇了。天下豈有不知道夫婦二字是何種意義的人么?然而從學(xué)問方面著想,那么任憑何事,都有解剖和研究的價值?!羰前唇罉O端的思想,他們要說夫婦的關(guān)系就是男女陰陽兩性的關(guān)系,此外并沒有別的意味。這男女兩性的關(guān)系我們自然要承認(rèn)他的,不過這個是實(shí)質(zhì)的關(guān)系。此外我們更不能不承認(rèn)一個形式上的關(guān)系。那形式上的關(guān)系,就是婚姻?!覀兯畋Ш兜氖菑膩砦覀兊墓庞?xùn),我們的社會教育,偏只重視那形式,把實(shí)質(zhì)的關(guān)系,不敢多說,不肯說,或是不許說,于是乎把夫婦的關(guān)系的真意味也汩沒了一半……現(xiàn)在我的答案要說夫婦是男女兩性的結(jié)合,而加以某種形式為之保證,為之限制的關(guān)系。[13]

古訓(xùn)“不敢多說”,“不肯說”,“不許說”,林長民卻無所顧忌。在他眼里,“世界人類男女之間,無論取何種形式,都要用結(jié)婚的制度來作為戀愛關(guān)系的證明,或是來加戀愛關(guān)系的限制”,而最不近情理的就是“我們的制度”?!澳恰改钢藉浴c夫‘男女授受不親’‘內(nèi)言不出外言不入’的教訓(xùn)惹起近來世間的非難,雖是周公孔子到了今日也不能辯護(hù)的?!?sup>[14]

這一大段的說辭,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男女授受不親”,全是由自己的苦痛而來,林長民實(shí)在是不愿再有后來者重蹈覆轍了。他提出了自己救濟(jì)弊害的方法:第一要男女交際公開;第二要立“尊重彼此人格”“不茍且一時快樂”的信條;第三要人人保持發(fā)育自己健全的身體。希望借此將人間男女安頓在“極幸福、極耐久、極和樂、極平淡、極真摯的社會基礎(chǔ)之上”。[15]

但林長民自己,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從頭來過。《致仲昭書》中的形象成了永久的定格。一句“微月映雪,眼底繽紛碎玉有薄光。倏忽間人影雜沓,則亂兵也。下車步數(shù)武,對面彈發(fā)”竟然成讖。信中的他靈犀相通,可以無懼生死,最終還可以安然脫險。而現(xiàn)實(shí)里1925年的關(guān)外冷冬,林長民倉促就死,則是心有不甘,身懷遺憾。他的幸福,到底成了一個即將流走的時代的犧牲品。

晚年,林長民曾在宅院里栽了兩株栝樹,自稱“雙栝廬主人”。栝樹,又名檜樹,是雌雄異株的樹種。門前的那兩株栝樹,如果其中一棵代表林長民自己的話,另一棵,卻不知是誰。林長民在關(guān)外遇難后,徐志摩作《傷雙栝老人》以記之,文中說:“但如今在栝樹凋盡了青枝的庭院,再不聞‘老人’的謦欬。真的沒了,四壁的白聯(lián)仿佛在微風(fēng)中嘆息?!?sup>[16]

他留給家人,留給人世的,也只是門前兩株互相守望的栝樹。

[1] 徐志摩.傷雙栝老人[N] .晨報副刊,1926—2—3.

[2] 顧頡剛.關(guān)于“林宗孟先生的情書”[N] .晨報副刊,1926—4—19.

[3] 張彥林.人間四月未了情——徐志摩研究資料鉤沉[J] .博覽群書,2001(10).

[4] 高拜石.新編古春風(fēng)樓瑣記:第貳集[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08.

[5] 林長民.一封情書[N] .晨報副刊,1926—2—4.

[6] 郭延禮.徐自華詩文集[M] .北京:中華書局,1990:104—105.

[7] 徐志摩.顧頡剛關(guān)于“林宗孟先生的情書”附識[N] .晨報副刊,1926—4—12.

[8] 陳從周,陳子善.徐志摩:年譜與述評[M] .上海:上海書店,2008:39.

[9] 陳從周,陳子善.徐志摩:年譜與述評[M] .上海:上海書店,2008:39.

[10] 徐志摩.顧頡剛關(guān)于“林宗孟先生的情書”附識[N] .晨報副刊,1926—4—12.

[11] 林長民.戀愛與婚姻——在高等師范學(xué)校講演[M]//梅生.中國婦女問題討論集:第4冊.上海:新文化書社,1923:128—129.

[12] 林徽因1936年2月27日致沈從文信[M]//梁從誡.林徽因文集:文學(xué)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333.

[13] 林長民.戀愛與婚姻——在高等師范學(xué)校講演[M]//梅生.中國婦女問題討論集:第4冊.上海:新文化書社,1923:127.

[14] 林長民.戀愛與婚姻——在高等師范學(xué)校講演[M]//梅生.中國婦女問題討論集:第4冊.上海:新文化書社,1923:133.

[15] 林長民.戀愛與婚姻——在高等師范學(xué)校講演[M]//梅生.中國婦女問題討論集:第4冊。上海:新文化書社,1923:125.

[16] 徐志摩。傷雙栝老人[N] .晨報副刊,192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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