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隨筆卷十四　 十七則

1.張文潛論詩

前輩議論，有出于率然不致思而于理近礙者，張文潛云：“《詩》三百篇，雖云婦人、女子、小夫、賤隸所為，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于七月已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為之邪？”予謂《三百篇》固有所謂女、婦、小、賤所為，若周公、召康公、穆公、衛(wèi)武公、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蘇公、宋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素，其姓氏明見于大序，可一概論之乎？且“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本自言農(nóng)民出入之時耳，鄭康成始并入下句，皆指為蟋蟀，正已不然，今直稱此五句為深于文章者，豈其余不能過此乎？以是論《詩》，隘矣。

2.漢祖三詐

漢高祖用韓信為大將，而三以詐臨之：信既定趙，高祖自成皋度河，晨自稱漢使馳入信壁，信未起，即其臥，奪其印符，麾召諸將易置之；項(xiàng)羽死，則又襲奪其軍；卒之偽游云夢而縛信。夫以豁達(dá)大度開基之主，所行乃如是，信之終于謀逆，蓋有以啟之矣。

3.有心避禍

有心于避禍，不若無心于任運(yùn)，然有不可一概論者。董卓盜執(zhí)國柄，筑塢于郿，積谷為三十年儲，自云：“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笔獠恢粩t掃地，豈容老于塢耶？公孫瓚據(jù)幽州，筑京于易地，以鐵為門，樓櫓千重，積谷三百萬斛，以為足以待天下之變，殊不知梯沖舞于樓上，城豈可保邪？曹爽為司馬懿所奏，桓范勸使舉兵，爽不從，曰：“我不失作富家翁?！辈恢D滅在旦暮耳，富可復(fù)得邪？張華相晉，當(dāng)賈后之難不能退，少子以中臺星坼，勸其遜位，華不從，曰：“天道玄遠(yuǎn)，不如靜以待之。”竟為趙王倫所害。方事勢不容發(fā)，而欲以靜待，又可蚩也。他人無足言，華博物有識，亦闇于幾事如此哉！

4.蹇解之險

蹇卦艮下坎上，見險而止，故諸爻皆有蹇難之辭。獨(dú)六二重言蹇蹇，說者以為六二與九五為正應(yīng)，如臣之事君，當(dāng)以身任國家之責(zé)，雖蹇之又蹇，亦匪躬以濟(jì)之，此解釋文義之旨也。若尋繹爻畫，則有說焉，蓋外卦一坎，諸爻所同，而自六二推之，上承九三、六四，又為坎體，是一卦之中已有二坎也，故重言之。解卦坎下震上，動而免乎險矣。六三將出險，乃有負(fù)乘致寇之咎，豈非上承九四、六五又為坎乎？坎為輿為盜，既獲出險而復(fù)蹈焉，宜其可丑而致戎也，是皆中爻之義云。

5.士之處世

士之處世，視富貴利祿，當(dāng)如優(yōu)伶之為參軍，方其據(jù)幾正坐，噫嗚訶箠，群優(yōu)拱而聽命，戲罷則亦已矣。見紛華盛麗，當(dāng)如老人之撫節(jié)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壯盛，晝夜出游，若恐不暇，燈收花暮，輒悵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則不然，未嘗置欣戚于胸中也。睹金珠珍玩，當(dāng)如小兒之弄戲劇，方雜然前陳，疑若可悅，即委之以去，了無戀想。遭橫逆機(jī)阱，當(dāng)如醉人之受罵辱，耳無所聞，目無所見，酒醒之后，所以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損哉？

6.張全義治洛

唐洛陽經(jīng)黃巢之亂，城無居人，縣邑荒圮，僅能筑三小城，又遭李罕之爭奪，但遺余堵而已。張全義招懷理葺，復(fù)為壯藩，《五代史》于《全義傳》書之甚略，《資治通鑒》雖稍詳，亦不能盡。輒采張文定公所著《搢紳舊聞記》，芟取其要而載于此：“厥今荊襄淮沔創(chuàng)痍之余，綿地?cái)?shù)千里，長民之官，用守邊保障之勞，超階擢職，不知幾何人？其真能仿佛全義所為者，吾未見其人也，豈局于文法譏議，有所制而不得騁乎？全義始至洛，于麾下百人中，選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將，人給一旗一榜。于舊十八縣中，令招農(nóng)戶自耕種，流民漸歸。又選可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副，民之來者綏撫之，除殺人者死，余但加杖，無重刑，無租稅，歸者漸眾。又選諳書計(jì)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判官，不一二年，每屯戶至數(shù)千。于農(nóng)隙時，選丁夫，教以弓矢槍劍，為坐作進(jìn)退之法。行之一二年，得丁夫二萬余人，有盜賊即時擒捕。關(guān)市之賦，迨于無籍，刑寬事簡，遠(yuǎn)近趨之如市，五年之內(nèi)，號為富庶，于是奏每縣除令簿主之。喜民力耕織者，知某家蠶麥善，必至其家，悉召老幼，親慰勞之，賜以酒食茶彩，遺之布衫裙袴，喜動顏色。見稼田中無草者，必下馬觀之，召田主賜衣服，若禾下有草，耕地不熟，則集眾決責(zé)之?；蛟V以闕牛，則召責(zé)其鄰伍，曰：‘此少人牛，何不眾助？’自是民以耕桑為務(wù)，家家有蓄積，水旱無饑人，在洛四十余年，至今廟食?！眴韬?！今之君子，其亦肯以全義之心施諸人乎？

7.博古圖

政和、宣和間，朝廷置書局以數(shù)十計(jì)，其荒陋而可笑者莫若《博古圖》。予比得漢匜，因取一冊讀之，發(fā)書捧腹之余，聊識數(shù)事于此。父癸匜之銘曰“爵方父癸”。則為之說曰：“周之君臣，其有癸號者，惟齊之四世有癸公，癸公之子曰哀公，然則作是器也，其在哀公之時歟？故銘曰‘父癸’者此也。”夫以十干為號，及稱父甲、父丁、父癸之類，夏、商皆然，編圖者固知之矣，獨(dú)于此器表為周物，且以為癸公之子稱其父，其可笑一也。周義母匜之銘曰“仲姞義母作”。則為之說曰：“晉文公杜祁讓偪姞而己次之，趙孟云‘母義子貴’，正謂杜祁，則所謂仲姞者自名也，義母者襄公謂杜祁也?！狈蛑苁缞犘张嘁?，安知此為偪姞，杜祁但讓之在上，豈可便為母哉？既言仲姞自名，又以為襄公為杜祁所作，然則為誰之物哉？其可笑二也。漢注水匜之銘曰“始建國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則為之說曰：“漢初始元年十二月改為建國，此言元年正月者，當(dāng)是明年也。”案《漢書》，王莽以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日，竊即真位，遂以其日為始建國元年正月，安有明年卻稱元年之理？其可笑三也。楚姬盤之銘曰“齊侯作楚姬寶盤”。則為之說曰：“楚與齊從親，在齊湣王之時，所謂齊侯，則湣王也。周末諸侯自王，而稱侯以銘器，尚知止乎禮義也?！狈螨R、楚之為國，各數(shù)百年，豈必當(dāng)湣王時從親乎？且湣王在齊諸王中最為驕暴，嘗稱東帝，豈有肯自稱侯之理？其可笑四也。漢梁山鋗之銘曰“梁山銅造”。則為之說曰：“梁山銅者，紀(jì)其所貢之地，梁孝王依山鼓鑄，為國之富，則銅有自來矣?！狈蚣瓷借T錢，乃吳王濞耳，梁山自是山名，屬馮翊夏陽縣，于梁國何預(yù)焉？其可笑五也。觀此數(shù)說，他可知矣。

8.士大夫論利害

士大夫論利害，固當(dāng)先陳其所以利之實(shí)，然于利之中而有小害存焉，亦當(dāng)科別其故，使人主擇而處之，乃合毋隱勿欺之誼。趙充國征先零，欲罷騎兵而屯田，宣帝恐虜聞兵罷，且攻擾田者。充國曰：“虜小寇盜，時殺人民，其原未可卒禁。誠令兵出而虜絕不為寇，則出兵可也。即今同是，而釋坐勝之道，非所以視蠻夷也?！卑嘤缕驈?fù)置西域校尉，議者難曰：“班將能保北虜不為邊害乎？”勇曰：“今置州牧以禁盜賊，若州牧能保盜賊不起者，臣亦愿以要斬保匈奴之不為邊害也。今通西域，則虜勢必弱，為患微矣。若勢歸北虜，則中國之費(fèi)不止十億。置之誠便?！贝硕苏撌拢芍^極盡利害之要，足以為法也。

9.舒元輿文

舒元輿，唐中葉文士也，今其遺文所存者才二十四篇。既以甘露之禍死，文宗因觀牡丹，摘其賦中桀句，曰：“向者如迓，背者如訣。拆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怨，仰者如悅?！睘橹隆Ｓ枳類燮洹队窆h篆志》論李斯、李陽冰之書，其詞曰：“斯去千年，冰生唐時，冰復(fù)去矣，后來者誰！后千年有人，誰能待之？后千年無人，篆止于斯！嗚呼主人，為吾寶之！”此銘有不可名言之妙，而世或鮮知之。

10.絕唱不可和

韋應(yīng)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作詩曰：“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樽酒，遠(yuǎn)慰風(fēng)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其為高妙超詣，固不容夸說，而結(jié)尾兩句，非復(fù)語言思索可到。東坡在惠州，依其韻作詩寄羅浮鄧道士曰：“一杯羅浮春，遠(yuǎn)餉采薇客。遙知獨(dú)酌罷，醉臥松下石。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跡。”劉夢得“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白樂天以為后之詩人，無復(fù)措詞。坡公仿之曰：“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逼鹿觳牛稣Z驚世，如追和陶詩，真與之齊驅(qū)，獨(dú)此二者，比之韋、劉為不侔，豈非絕唱寡和，理自應(yīng)爾邪。

11.贈典輕重

國朝未改官制以前，從官丞、郎、直學(xué)士以降，身沒大氐無贈典，唯尚書、學(xué)士有之，然亦甚薄。余襄公、王素自工書得刑書，蔡君謨自端明、禮侍得吏侍耳。元豐以后，待制以上皆有四官之恩，后遂以為常典，而致仕又遷一秩。梁揚(yáng)祖終寶文學(xué)士、宣奉大夫，既以致仕轉(zhuǎn)光祿，遂贈特進(jìn)、龍圖學(xué)士，蓋以為銀青、金紫、特進(jìn)只三官，故增其職，是從左丞得仆射也。節(jié)度使舊制贈侍中或太尉，官制行，多贈開府，秦檜創(chuàng)立檢校少保之例，以贈王德、葉夢得、張澄，近歲王彥遂用之，實(shí)無所益也。元祐中，王巖叟終于朝奉郎、端明殿學(xué)士，以嘗簽書樞密院，故超贈正議大夫。楊愿終于朝奉郎、資政殿學(xué)士，但贈朝請大夫，以執(zhí)政而贈郎秩，輕重為不侔，皆掌固之失也。

12.揚(yáng)之水

《左傳》所載列國人語言書訊，其辭旨如出一手。說者遂以為皆左氏所作，予疑其不必然，乃若潤色整齊，則有之矣，試以《詩》證之：《揚(yáng)之水》三篇。一《周詩》，一《鄭詩》，一《晉詩》，其二篇皆曰“不流束薪”，“不流束楚”。《邶》之《谷風(fēng)》曰“習(xí)習(xí)谷風(fēng)，以陰以雨”，《雅》之《谷風(fēng)》曰“習(xí)習(xí)谷風(fēng)，維風(fēng)及雨”。“在南山之陽”，“在南山之下”，“在南山之側(cè)”；“在浚之郊”，“在浚之都”，“在浚之城”；“在河之滸”，“在河之漘”，“在河之涘”；“山有樞，隰有榆”，“山有苞櫟，隰有六駮”，“山有蕨薇，隰有杞桋”；“言秣其馬”，“言采其蝱”，“言觀其旂”，“言韔其弓”。皆雜出于諸詩，而興致一也。蓋先王之澤未遠(yuǎn)，天下書同文，師無異道，人無異習(xí)，出口成言，皆止乎禮義，是以不謀而同爾。

13.李陵詩

《文選》編李陵、蘇武詩，凡七篇，人多疑“俯觀江、漢流”之語，以為蘇武在長安所作，何為乃及江、漢？東坡云“皆后人所擬也”，予觀李詩云“獨(dú)有盈觴酒，與子結(jié)綢繆”?！坝弊终莸壑M，漢法觸諱者有罪，不應(yīng)陵敢用之，益知坡公之言為可信也。

14.大曲伊涼

今樂府所傳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涼、熙、石、渭也。涼州今轉(zhuǎn)為梁州，唐人已多誤用，其實(shí)從西涼府來也。凡此諸曲，唯伊、涼最著，唐詩詞稱之極多，聊紀(jì)十?dāng)?shù)聯(lián)，以資談助。如“老去將何散旅愁，新教小玉唱《伊州》”，“求守管弦聲款逐，側(cè)商調(diào)里唱《伊州》”，“鈿蟬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淚萬行”，“公子邀歡月滿樓，雙成揭調(diào)唱《伊州》”，“賺殺唱歌樓上女，《伊州》誤作《石州》聲”，“胡部笙歌西部頭，梨園弟子和《涼州》”，“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空數(shù)米嘉榮”，“《霓裳》奏罷唱《梁州》，紅袖斜翻翠黛愁”，“行人夜上西城宿，聽唱《涼州》雙管逐”，“丞相新裁別離曲，聲聲飛出舊《梁州》”，“只愁拍盡涼州杖，畫出風(fēng)雷是撥聲”，“一曲《涼州》今不清，邊風(fēng)蕭颯動江城”，“滿眼由來是舊人，那堪更奏《梁州曲》”，“昨夜蕃軍報國仇，沙州都護(hù)破梁州”，“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皆王建、張祜、劉禹錫、王昌齡、高駢、溫庭筠、張籍諸人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