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里斯本這個托盤

惶然錄 作者:[葡] 費爾南多·佩索阿,韓少功 譯


里斯本這個托盤

我經常想知道,如果我能夠在財富的庇護下躲避命運的寒風,如果我叔叔的道德之手沒有把我引進里斯本的一個辦公室,如果我沒有把工作換來換去,直到最后隨俗高升為一個好樣的助理會計、并據此得到一份午間快餐般的剛剛夠我生存的工資,我會成為一類什么樣的人?

我知道,那些不存在的過去一旦存在,我眼下就不可能寫出這些文字。這些文字雖然不多,但至少比起我僅僅在白日夢里的所有作品來說,比起那些給我更多舒心情境的白日夢來說,無疑要好得多。平庸是智力的一種構造,而現實,特別是當它是野蠻和粗俗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對心靈的自然填補。

我感覺和思考得很多的是,作為會計的這一份工作真讓我感激,它使我得以用前一種存在,否定并擺脫后一種存在。

如果我不得不填寫有關早期文學影響來自何處的問卷名錄,在第一條虛線上,我將寫下C·韋爾德(十九世紀葡萄牙著名現代詩人,一生中大多時候,以小職員的身份謀生,故經常進入本書作者的聯想——譯者注),但這份名錄如果沒有V先生,沒有M會計,沒有V出納,沒有辦公室的小雜役A,整個名錄就不完整。在他們名字的后面,我還要用大寫字母寫下關鍵詞:里斯本。

事實上,他們都像韋爾德一樣重要,給我的世界觀規(guī)定了正確的系數。我以為“正確系數”是一種工程師們使用的方法論(我對它的精確定義當然并無把握),適用于把握生活的數學態(tài)度。如果它是這樣一個概念,那生活對于我來說,就確如這個概念所指。如果它不是這樣一個概念,那么它便代表了生活可能的未來,還有我在這一種蹩腳比喻中未能表達的意向。

當我進入最清澈的心境,考慮我的生活究竟形如何物,我想象它如同一些鮮亮多彩的雜亂碎片——一塊巧克力包裝紙,或一支雪茄煙的標牌紙環(huán)——等待清場的女傭把它們從臟污的桌布上輕輕掃入清掃盤,混入現實的面包屑和面包皮當中。我的生活就顯露在那些碎物里,顯露在那些既有殊榮的福分,也將宿命于清掃盤的東西當中。神主們在凡間這些抽泣的無謂的區(qū)區(qū)碎物之上,繼續(xù)他們的高談闊論。

是的,我一直富有,受到寵愛、小心照料以及打扮裝飾,從來不曾料想一塊漂亮紙片混入面包屑中的一刻。我一直留在幸運的托盤中——“這不是我要的,謝謝你”——然后,我被侍者托回餐柜,在那里直至陳舊和腐滅。一旦我如愿以償地被啟用,我就會被拋進垃圾箱,與那些作為基督遺留之身的面包屑一起,無法想象后來在什么樣的星光之下,將要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

但我知道,“后來”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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