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河

一壺光景 作者:陳夫 著


白河

旁水結(jié)廬,一眼水色,再大的困惑再多的疲憊便找到了實誠,想著總要擠下幾滴淚來祭奠一下內(nèi)心的陰天吧,而人卻早被這實誠熨帖的晴朗起來。無疑,這是一種偏執(zhí),這種偏執(zhí)很容易讓人想到瓊瑤,也很容易被認定為一種不成熟人士的佯裝姿態(tài)。但如果真是這么一個簡單的理由,那反倒輕松了。

對于這種不知曾幾何時養(yǎng)成的無意習慣,若是鄭重的計較一下,總會令自己感到一絲不適,這種不適的原因大妨是因害怕一種習慣在如此深入骨髓后卻毫無察覺,毫無察覺的如影相隨。

水,在江南人的生命里,若將它說成血脈,一點也不為過。自打孩提時,水便伴著他們在成長的日日夜夜里,直到他們長大的那么一天。而水,就在那一天,也凝成他們一生無法走出的血脈。江南人在長大后便要開始他們各自的人生與命運的第一次選擇與安排。有的繼續(xù)生活在自己成長的那片稔熟土地;有的一抬腳,蕭蕭天涯,斷然做了異客。

做了異客的江南人,不管落腳在哪,總要居水一角,這樣做一是習慣生來有水的生活,二是也好讓自己每次的鄉(xiāng)愁來得淺淡一些,但居水一角的結(jié)果卻是:遠方的水更為清晰起來。長此一來,這種鄉(xiāng)水腸思不知不覺中便種下了一個心結(jié)。于是,無論此前還是此后,一個江南人無論走到哪,它便活在哪; 哪片土地多了一個江南羈客,哪便會憑添出這樣一個心結(jié),一個足使他們可以回望希望、擺脫迷失的精神圖騰。

這些異客,著實有些悲壯,一朝遠足,便一生遠足,要么身在遠方,要么心在遠方。愿或不愿,皆是活生生的孤獨。如此一看,這么一個心結(jié)該是何等的沉重,又該是何等的令人欣慰。

曾幾何時的江南,無論哪塊水鄉(xiāng)還是小鎮(zhèn),你若不屑的丟下一句:生活得太懶散。那么,這就對了。事實上,沒有哪里能找得見可以輩代將生活過得如此深居簡出的人們,沒有哪里能找得見可以將生活書寫的那么慵懶、淡泊與優(yōu)雅的水土。柳亞子躲了進去,陳去病躲了進去,就連明代的富賈沈萬山、官家朱祥也一一躲了進去,無一例外,都是沖著江南的水鄉(xiāng)小鎮(zhèn),他們情愿被它淹沉掉,好安安靜靜的過太平日子。但,太久的太平日子難免有些無聊。終于在某個時代,一群不安分的鄉(xiāng)邑將目光投向了外面世界。就這么一群,再一群,一群群帶著他們先輩最初躲進時的那股勇氣又一步一步走了出去。于是,他們便有了名分,成了鄉(xiāng)土上的名人。他們的姓氏不論富貴貧窮,一一具體到江南水鄉(xiāng)、小鎮(zhèn)的半壁蒼苔,幾棵小樹,某個河灣上。然而,這也是他們最大的悲壯,他們再不會像先輩們那樣幸運,一朝醒來想過太平日子了,就能悄無聲息的躲進江南,躲得那么徹底與完美。他們,再沒故鄉(xiāng); 他們,也是故鄉(xiāng)的異客。

正因看見這一不幸而必須承負代價的悲壯。白河,常像前來救贖我的母親,平著我的傷痕就著我的心思應著我的血脈,一次次將我摟進她的懷里,摟進她瑣碎而殷實的煙塵往事里。

白河,向南,不可極目,向北,同樣不可極目。以至今天,我仍未完整的對她作過一次行走,甚至連一個沖動的念頭都不曾跳出。或許,是因她過于的無限; 或許,是因我過于的守望。因而,她很容易便能讓一個人的童年永不凋謝,也很容易將一個人的童年變成廢墟。

一聲廢墟,很容易讓人敏感起來,尤其是這一次我從遙遠的他鄉(xiāng)匆匆回到江南的某個河灣。似乎若不快一些,等待我的只會是廢墟;似乎若不快一些,留給我的記憶只會是廢墟。世事總是那么驚人的一致,無論你的故土是在城市,還是遠避世塵的一個小鎮(zhèn)一個水鄉(xiāng),為了支持這個國家的繁榮,不知曾幾何時,我們已不能決定它的安好。無數(shù)次,我們有過掙扎,為著幾棵小樹一個河灣半壁蒼苔,為著小橋流水人家,但最終麻木,麻木使我們對凈土模糊了想象。我聽得出兒時的伙伴已經(jīng)崩潰,他說“若是能回來,就回來吧;若是能多住些日子,就多住些吧。以后,恐怕再無以后。”

在我走下一輛小型中巴時,我完成了回老家的最后一段路程。輕風徐徐,水息陣陣,我知道白河就在附近。一抬腳,便奔著她走去。這一次,我勢必要完成一次行走,哪怕是因為最后的作別,哪怕是因為平息對她的愧疚。

我屏息打量著面前的這條河,好像一個初至的異客,但很快便緩和下來。白河,依是記憶中的模樣——收斂,端莊,安分。她宛如一根素白的扁擔,數(shù)十里的綿延,似乎早已決定挑起這片鄉(xiāng)土的重擔,心無旁騖,即便洞庭湖水在遙遠的一角正以傲視的姿態(tài)向絡繹的仰慕者們繼續(xù)翻滾著它的歷史,長江的浪濤也正在幾步開外裹著太白的氣息經(jīng)久卷涌。但最初,鄉(xiāng)人們還是抱有疑慮,以至聲討她是否值得托付,理由簡單而在理。在那些讀過書的鄉(xiāng)人中便有過這么一個文縐縐的段子:她雖不見“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的浩淼蔚然,但在江南水鄉(xiāng)的河流中也算是出落的有些身段,因而總不至于讓個呂純陽將所有情懷只賦洞庭一角。若是說滕子京、范仲淹離得太遠,那么,身在天門江渚的李太白總該不吝一行吧?但結(jié)果卻是那樣的毫無懸念,這些文人誰也沒來。

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一套邏輯,他們覬覦著文人有朝一日能給白河帶來點筆墨,也好使得鄉(xiāng)土借道成仙。但鄉(xiāng)人們有鄉(xiāng)人們的一套邏輯,安分且太平的日子壓倒一切,懶得理什么文人不文人,不來最好,免得攪了生活的清靜,由此,不免對白河心生不安。而事態(tài)最終得以平息,讀書的鄉(xiāng)人在一日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迂腐,也就消停了下來。至于白河,依舊心無旁騖。

值得一提的是,在最近年間的白河上確實活躍過這樣兩個人物。一個是大名鼎鼎的粟裕。據(jù)史記載,1939年1月,粟裕率新四軍奇襲了蕪湖北郊白河上的官陡門鎮(zhèn),僅用時8分便殲守敵200余眾。粟裕在自己的詩中這樣寫道:

新四軍,膽氣豪,

不畏艱苦與疲勞,

七十里之遙,

雪夜奔襲蕪湖郊。

另一個是土生土長的民間抗日英雄丁仕濤,他因使得日本兵聞風喪膽而家喻戶曉。遺憾的是,歷史學家們并未將他記錄入冊,但也有鄉(xiāng)人對此不以為然,認為這未必是壞事,因為白河才是他最好的歸宿。

事實上,在白河、在江南的某個水鄉(xiāng)或小鎮(zhèn)的歷史里,找到幾個有聲有色的人物并非什么難事,諸如柳亞、陳去病、沈萬山、朱祥等文人商賈官家。但成就一方江南小鎮(zhèn)的并不是他們,而是輩代將生活過得深居簡出的人們,將生活書寫的慵懶、淡泊與優(yōu)雅的江南水土。相反,他們應該感到慶幸,在人生疲憊時虧得江南小鎮(zhèn)收留。

此時,白河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原來天已黃昏。只見牧童已重新握住了憨牛的韁繩,烏蓬船已作好了回航姿態(tài),結(jié)廬白河的三兩人家已升騰起幾縷炊煙,這一切永不凋謝的圖景,虛幻卻又偏偏不曾變遷。我不禁有些明白,對白河的行走豈是一次可以完成,但白河的明天還會安好嗎?

暮色漸成夜色,已不容再作停留。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我近旁還有兩名游人,他們正在虔誠地比劃著手腳,對著白河指指點點,看得出那種由心的不舍。我知道,他們也是在某個年月一抬腳,蕭蕭天涯,斷然做了異客的江南人,而今天,卻又不得不用異客的身份來對生命中的圖騰作以最后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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