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余生鄉(xiāng)村間，聚族而居。一村當(dāng)近百家，皆同姓同族?；閱氏矐c，必相會合，而喪葬尤嚴(yán)重，老幼畢集。歲時祭祀祠堂墳?zāi)?，為人生一大場合。長老傳述祖先故事，又有各家非常奇怪之事，夏夜乘涼，冬晨曝陽，述說弗衰。遂若鬼世界與人世界，緊密相系，不可相割。及長，稍窺書籍，乃知古先圣哲遺言舊訓(xùn)，若與我童年所聞，絕非一事。中心滋疑，懷不能釋。

年事益長，見聞益廣，又知西方宗教、哲學(xué)、科學(xué)，其論宇宙人生，皆與我夙所存想不同。人生有此一大問題，乃知非我淺陋愚昧所能解決。語之人，資為談助，可以歷時移辰不倦不休，然亦不能引人對此作深切之研究。余既不信教，亦不通科學(xué)、哲學(xué)，則亦惟有安于其淺陋愚昧而止。

偶亦返于自幼所讀舊籍，于中國古先圣哲遺言舊訓(xùn)，時覺咀嚼不盡，其味無窮。其于解決此宇宙人生大問題，是否確當(dāng)，余不敢言。然于余之淺陋愚昧，奉以終生，時加尋繹，乃若有一軌途，可以使余矻矻孳孳而不倦。偶有感觸，于此問題，乃亦時有撰述。非敢謂于此宇宙人生之奇秘有所解答，實亦聊抒余心之所存想而止。

最近又偶有所感，隨筆抒寫，忽得五篇，而余年亦已八十有一矣。因回檢舊稿所存，最先當(dāng)起于民國三十一年，余年四十八，有一題，題名《論古代對于鬼魂及葬祭之觀念》。其時余新喪母，又道途遠隔，未能親奉葬祭之禮，乃涉筆偶及于此，距今已三十四年矣。此下遞有撰述，匯而存之。雖各篇所見，容有不同，而大體則一貫相承。雖措辭容有重復(fù)，然要之可以各自成篇。一依其舊，亦見余個人對此問題歷年存想累積之真相。亦有自己學(xué)問稍有長進，于舊時見解略有改定，然對此大問題之大觀點，則三十四年實無大改進。淺陋愚昧，則亦惟此而止矣。

今匯刊此編，而名其書曰《靈魂與心》，是亦編中一篇名，成稿于民國三十四年，距今亦適三十年矣。因編中所論，皆與靈魂與心有關(guān)。人有靈魂與否，至今不可知。然人各有心，則各自反躬撫膺而可知。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弊x斯編者，各就所知，是亦可以相悅而解，固不必相尋于荒漠無何有之鄉(xiāng)也。是為序。

一九七五年春植樹節(jié)后三日錢穆識于臺北 士林 外雙溪之素書樓，時年八十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