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笑自己的癡，平時很剛強(qiáng)灑脫的女子，為了你，就這么時時記在心里，甚至形于辭色間了。

初柔：

已有一個多星期不給你寫信了。我因為忙，忙得像一只蒼蠅，不過生活得很有意義，所以請你勿念我。

我的表妹是個很有趣的姑娘，上星期在她家里的暢談，回想起來這使我覺得高興，因為我得到你的諒解，你不愿意我在百忙中抽出時光來寫信，所以我延宕到了今天。

我從你的信里，體會著無限的熱情。我愛你，初柔，我是永遠(yuǎn)愛你的。

近來的天氣真使人愁悶，我雖時常把你的倩笑、把你的話語在心頭重溫，不過反而越使我不能忍住那沉悶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么沉悶的，說是天氣太熱了吧，那么以后還要熱呢。不過，我又沒有其他的原因，我自己的結(jié)論還是為了天氣。天空老是布滿著陰沉的烏云，看了就使人不快，而且空間又塞滿著悶熱，使人感到難耐的氣息?？粗@些陰森的烏云在空中慢慢地飄浮，落下絲絲的雨，這雨滴又使我有了無窮的感想。

雖然我知道一個年輕人不該為了這點子小事就產(chǎn)生一些莫須有的感慨，說雖這么說，我仍然在為了這個而感到不快。

祝好。

慕凡

五月十四日

慕凡：

讀了你的信，我極愉快。

這兩星期中雖然沒接到你一封信，不過我知道你很忙，自然也并不盼望。因為要你過分地在繁忙中寫信，我是寧愿沒有信的。我自己也為了忙，所以不給你寫信。

天氣如此，真也夠沉悶，不知怎樣心里不快起來。前幾天的雨簡直太困惱人了，它就好比愁絲樣，年輕人到底容易為環(huán)境中的一切，轉(zhuǎn)移到精神的生活中，我們都為了這個無限地惆悵了。

畢竟已是夏天，這幾天天色好了一點，就很熱了，夕陽也生出了光輝。我本來是喜歡在晚色中玩賞的，見到你的詩，我也就寫了幾句在下面，名之曰《殘陽》吧。

石冷紅般的殘陽溜下西墻，

像鮮艷的胭脂，

抹在雪樣的紗上。

像初熟的嫩柿，

趴在棕褐的枝上，

這紗巾浣染了急流的青溪，

烏鴉的嘴尖啄斷了密葉間的柿蒂。

還有不多幾天就要暑假了，我不想回去，也許跟一位同學(xué)住到她家里。她的家在杭州，我很想游一次西湖，她也對我說過幾次了，已寫信到父親那邊去詢問了。

你大概很歡喜我這樣的吧。

初柔

六月二日

慕凡：

本來接到你信后就想寫回信，不過不知怎樣的我流了許多淚，到底擱著了。我替自己想這原因，那么慕凡，我想是愛上你了。我該說怎樣的話，怎樣的表示，才能顯露我愛你呢？我知道自己是拙于辭令的人，因而也不會用我的筆完全表露我的情意，你是愛我的，你體會了吧。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功課的牽累，所以就沒有給你寫回信。

出于我意外的你今天會到我這里來，我原是還帶著孩子氣的人，竟快活得跳躍著了。

我們一起在靜僻的公園散步，你所說的一切誠摯的話，我永遠(yuǎn)不會把它們忘掉。請你相信我這樣一個人！

然而你也許會恨我吧，當(dāng)你要求有一個別離的香吻，也是我們最初一次的親吻時，我是拒絕了。固然，以我們這樣的熱愛，在行為上很可以有這種表示。而且這一回暑假，又得別離，我們有熱情的聯(lián)系、書信的往返，但悵望云天的時候，也畢竟令人難耐吧！那么為什么不可以有一個甜蜜的親吻呢？不過，事實上，我拒絕了，我是下意識地拒絕了。你得知道，一個少女總免不了有含羞的心，而且有一種自尊心，這種時候，就常常容易沒有理由地拒絕的。我撫摩自己的心胸，現(xiàn)在也還是劇跳著呢。我請你原諒，我并非是故意的。

我現(xiàn)在想想，為什么不抓住這個機(jī)會呢？我要讓你倒在我懷里，聽你的低訴，我愿意給你一個深長的甜吻，然而我那時又拒絕了你。對于這個，我有著用來寫的勇氣，卻臨到事前就不行了。你要笑我嗎？

你不要愁，即使不再讀書，也不要緊的，讀幾年死書干嗎？這年頭還有許多要趕快去做的事呢！其實，要讀書還是完全靠自己的好，我說不定也就會丟了這學(xué)校的生活。

希望你保重，到這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果然是很有興味的事，也是難得的機(jī)會。

當(dāng)你握住我的手，依依地向我說“再見”時，我的心里仿佛有點異樣，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恨吧！

我祝福你！

這時是一個月夜，窗外是藍(lán)的天，藍(lán)得可愛。我也祝福我自己，蒼天應(yīng)該維護(hù)一個孤零的孩子，好好地在客地度過這暑天。

望你因想到我時刻在懷念你，多多地珍惜吧！

你的表妹留我在她家住幾天再到杭州，但我不高興了。功課已先考畢，我后天就得動身，你說在月初也要出發(fā)的，望你回信給我。我的住址已在今天告訴你了。

祝你康??！

初柔

六月十七日夜

慕凡：

我雖安穩(wěn)地到了杭州，可是一心又跟隨著你，思念你的一切。

快函在我盼望中到來了，我雀躍地將它讀著，對面躲在山腰里的夕陽也許正在偷笑吧。

我的朋友在旁邊嘲笑我忘形的神態(tài)，我不睬她，使她不能再在這件事上嘲弄我。終于我笑著把你的信給她看了，慕凡，你允許這個嗎？請你原諒我！我和她是好友，在我覺得是不要隱瞞的。

你的信帶我到一個幻景中去，真的，假如我們一同在這種美好的清晨或月夜呢，那么天上和人間，將是怎樣相映著的一幅圖畫?。∫苍S真會像你所說，我們會親吻起來。但至少，我們會并肩著散步，踏著晨光、月色，暢談著我們的心曲。慕凡，這情景總有一天會實現(xiàn)的吧，我是這樣夢想著。

我不會忘掉你的，除非在我會把自己忘掉了的時候。請你多多珍惜你自己，因為你該想到有一個愛你的人時刻在思念你的。

西湖確是嬌艷的地方，她好像正當(dāng)妙齡的美麗姑娘，有著難言的好處。三面是連綿的山，其余一邊才是熱鬧的市口，這澄明廣泛的西湖，就在這中心了。她有如籠著輕紗，清晨、傍晚的迷蒙景色，更使人愛她了。

據(jù)說這里的山上，有許多好玩的地方，但使我一見就歡喜的，要說是那蕩漾在湖中的小艇了。那樣輕巧的小艇，用兩支槳劃動，在平靜的湖面上輕蕩，周圍是山，是樹。據(jù)說還可以到幾處有名的地方去玩，那怎樣地使我動心呢！我幻想著，假如我們一道在湖面上做這種事，你來吧，慕凡，你想是多么幸福的事！你一定會笑著，跟我縱談一切了。

此刻太陽已近乎完全隱沒了，可是一片金黃的光輝流連在平靜的湖面，我坐在窗口，望去是錦樣的姣好。晚風(fēng)趁著這機(jī)會陣陣送來，暑氣在夜色中已消逝了。

我就在這種情景中為你寫信，你一定能想象到我的愉快吧。回頭，就看見西湖向我含著笑，她應(yīng)該是羨慕我的幸福，不會笑我如癡地在憶念你吧。

我的朋友的家就在湖畔，我住在二樓的一間小屋中，正是面對著群山和西湖，盡我消受這幸福。我覺得這種生活是太奢侈了，心里又不安起來。

每天太陽剛升起的時候，我也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我也能看著日出，但誰看著的是更美的呢？

她們還沒有起來的時候，我總是在窗前讀著小說，或做著冥想，使我覺得幸福得要笑起來。

假期雖不回去，我每三四天為爸爸寫一封信，因為我還是愛著他的。

夜幕已罩上了。

敬祝安好。

初柔

七月三日晚七時

慕凡：

天氣這么炎熱，我整天不想做什么事情，不過書倒讀得不少了，成天懶得出去。這里有另外的一間小樓，窗前是幾棵蔥郁的大樹，把烈日完全擋住了。我們時常坐在窗口的椅子里看書，有一陣陣風(fēng)吹進(jìn)來，在夏天里是很幸福的生活了。書看得厭的時候，我們就閑談，話總是說得大家發(fā)笑，一點也沒有頭緒。生活這樣地過去，你想是可笑嗎？

早上和傍晚，我們每天出去玩的。

我總覺得這樣的生活太奢侈，我過著這種安閑的生活太不應(yīng)該了。有許多人流著熱汗在最苦痛的生活中掙扎，有更多的人流著滿身的汗還沒有東西放到嘴里去，在鳥籠樣的破屋中窒息著呼氣。慕凡，我總有一天會加入到勞動大眾的隊伍中去，你是不會反對吧？

我的心里每一分鐘使我掛念的東西，使我像一個離了慈母的嬰孩。今天，你的信在中午時收到了，我那時正在看一本小說，我的朋友說給它占有了整個的我了，可她不知道我的心靈是給你占著的。我很愉快地讀完了，此刻就給你寫著回信。她又得笑我，但我也有機(jī)會笑她，因為她比我寫了更多的信。

昨天向晚的時光，我們幾個人坐了那種小游艇，在湖上游逛，輕輕地向前劃去。我們搶著把槳，船夫卻笑我們。我們到湖心亭去玩。所謂湖心亭是三間屋子和前后的一點草地，顧名思義，總是在西湖的中央了。我們坐在草地上，唱著歌，還吃著東西。后來又到兩處別墅中去坐了一會兒，直到新月在東邊探露著頭角時，我們才盡興地回去。

我雖然愉快地玩著，但心里總有一種缺憾的感覺，使我常默默地一個人沉思：你為什么不和我一起這樣玩呢？要是你在我面前，那游興該是還要濃吧，我將怎樣地快活了呢？她們見到我不快的時候，又來和我糾纏了。但也請你放心，我始終感到自己幸運(yùn)，而歡愉地暢玩了歸來的。

我真笑自己的癡，平時很剛強(qiáng)灑脫的女子，為了你，就這么時時記在心里，甚至形于辭色間了?？墒俏矣钟惺裁捶ㄗ酉肽?？

生活得很好，望你勿念！

敬祝安好。

初柔

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