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學者的尋蹤壯游(第2版) 作者:賴瑞和 著


我到潮州去,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追隨我母親的腳步,重訪四十多年前,她下南洋的路線。那年,她從梅縣出發(fā),經(jīng)過潮州、汕頭,然后乘大船出海到南洋,嫁給我爸爸。我也想這樣走一趟。

大清早,在梅縣汽車站,乘了一輛長途客車,經(jīng)過許多山區(qū),前往潮州。在這段旅途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語言現(xiàn)象。一整個上午,車上的乘客都說客家話,大家好像都是客家人。但車子過了揭陽,進入潮州地區(qū)后,車上使用的語言,也跟著車子的行程,慢慢在轉(zhuǎn)變。原先說客家話的乘客,現(xiàn)在也說起潮州話來,好像變成潮州人了。最明顯的是那位售票員。他早上賣票時,一直和乘客說客家話,但中午過后,上車的乘客,越來越多是潮州人,他很自然地又改說潮州話。

我從小在馬來西亞南部一個潮州人的聚居地長大,很小就學會潮州話。這時,我也用潮州話來和其他人交談了。最妙的是,下午有一段時間,我和其中一個乘客,說了老半天潮州話,最后才發(fā)現(xiàn)我們兩人,原來都是客家人??磥恚房h和潮州接鄰地區(qū),許多人都會說這兩種語言,而且說得幾乎一樣好、一樣流利。

潮州給我的第一印象,或者說“第一味道”,就是它的魚腥味和海水的鹽味。其實,車子進入揭陽后,空氣中已經(jīng)飄浮著許多魚腥味,而且馬路兩邊的商店,不少是售賣漁網(wǎng)或其他捕魚工具的,可見潮州地區(qū)漁產(chǎn)之豐富。

我從小在一個靠海的小鎮(zhèn)長大,早已習慣了這些味道。嗅到這些味道,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我離開了十多年的小鎮(zhèn)了。

下午四點多抵達潮州后,在汽車站不遠的潮州大廈旅館部找到住宿。房錢五十五元,收人民幣,有空調(diào)和衛(wèi)生間,很干凈。放下行李,便到街上閑蕩。經(jīng)過一家小旅社的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自行車出租”的小牌子。中國號稱腳車王國,自行車的數(shù)目以億計算,但我入境以來,倒還沒有試過這種最平民化的交通工具,決定在潮州這里一試。

付了五十元人民幣的押金,租了一輛自行車,租金每小時五角。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騎車了。上回騎車,恐怕還是七八年前,在美國普林斯頓當一名窮研究生時的事。沒想到,隔了這么多年,竟然在潮州又騎上腳車。有了這輛車子,在市內(nèi)活動確是方便不少,好比擁有一輛私人專用轎車似的。一整個下午,便靠了這輛車子,游完潮州市內(nèi)的幾個名勝:開元寺、城樓。傍晚,騎車到韓江邊上,欣賞橫跨江上的那座宋代古橋,遙望對面的美麗青山。

晚飯時,在潮州大廈的附屬餐廳,吃到了這次回國內(nèi)以來,最豐盛的一餐。我點了半只潮州鹵鵝、一碟清炒菜心、一碗魚餃湯。上菜時,才發(fā)現(xiàn)菜的分量都極大。鹵鵝看來是只大鵝,半只也排滿整個直徑十寸的大盤。至于菜心和魚餃湯,更是足夠十人享用有余。后來才知道,像我那樣一個人去這種餐廳用餐,是很少見的。所以這類餐廳沒有所謂一人或甚至四人的小分量。一人用餐,他們依然端上一個直徑十寸的大碗湯,足夠十人享用的。結(jié)果,那晚吃得好撐。鹵鵝和魚餃,都是最道地的潮州美食,但還是剩下一半沒吃完。付錢時,想不到卻只要人民幣區(qū)區(qū)十四大元,真是價廉物美。俗語說“吃在廣州”,可是前幾天在廣州,卻未曾吃到甚么好東西。對我來說,吃該在潮州才對啊!

然而,我這個吃在潮汕的說法,我想唐代古文大師韓愈,可能會第一個反對。一千多年前,他寫了那篇有名的《論佛骨表》,反對皇上信佛,憲宗皇帝看了十分生氣,把他貶到潮州去。韓愈剛到潮州不久,曾經(jīng)設(shè)了一個豐盛的海鮮宴,答謝一位在路上幫過他不少忙的桂林道士元集虛,而且還寫了一首很生動的紀事詩《初南食貽元十八協(xié)律》,記這個盛宴。他這首詩,似乎不怎樣為人所知,但我覺得比起他那篇也寫于潮州,經(jīng)常被人提起的《鱷魚文》,有趣得多,也更加有人情味。

詩一開頭就描述這個盛宴上所吃的潮州海產(chǎn):鱟、骨眼、蠔、蒲魚、蛤和章魚。但韓愈本人好像并不欣賞這些東西。他還說:“其余數(shù)十種,莫不可嘆驚?!苯Y(jié)果,這一餐飯,他覺得“腥臊”,吃得面紅耳赤,好不辛苦。最后,他還把一條蛇給放了,不忍吃,“開籠聽其去”,也不盼望這條蛇會像傳說中那樣,將來銜一顆靈珠來報答他。

奇怪的是,韓愈既然不喜歡吃這些海鮮,那為什么又用這些東西來宴客呢?歷代注韓詩的學者,好像從來沒有提過這問題,也沒有解答。照我看,答案可能有兩個:一是潮州除了這些海產(chǎn),恐怕就沒有其他甚么像樣的東西可宴客。二是韓愈宴請的那位桂林道士,是南方人,可能正好喜歡這些南方海味。韓愈只得委屈自己了。

第二天,再次發(fā)覺到潮州物產(chǎn)之豐富,人民口福之佳。一早,一走到汽車站附近,準備乘車到汕頭去時,便有好幾個賣稀飯的婦女,來拉生意。

“來啊,來吃粥啊。熱的啊!”她們用潮州話說,“粥”念作“糜”,完全把我也當成“自己人”看待。一看她們賣的“糜”,除了咸菜花生一類的小菜外,竟然還有一鍋鍋的鹵肉類:鹵豬腳、鹵豬肚、鹵豬腸、鹵豬頭等等,真是太豐富了,在華北一帶恐怕吃不到。我雖是客家人,但從小在潮州人地區(qū)長大,早已深受潮州飲食文化的影響。這樣豐富的早飯,對我的誘惑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在一家路邊攤坐下來,慢慢享用了這一頓異常美味的潮州“糜”,好像回到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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