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古埃及文字為例

完完全全從實像解放出來的拼音文字，質(zhì)量輕，符號透明，運動阻力也相對變小，是完美的語言記錄工具；但完美工具化的同時，文字也非得將自主性完全讓渡出來不可，徹底釘住語言，語言一起變化，文字就跟著第一時間變化，亦步亦趨。

快速反應(yīng)的文字，因此也是容易死去的文字。

我們知道，在愛迪生成功存留并重現(xiàn)“瑪莉有一只小羊”這句話而發(fā)明了留聲機之前，人類是長期在沒有記錄聲音設(shè)備的情況下使用文字的。由于聲音是短暫的物理現(xiàn)象，非常容易起變化，甚至流失，因此，語言有著本質(zhì)性的極不穩(wěn)定特質(zhì)，容易來，也容易去，縱軸的時間會帶來變異，橫軸的空間也會形成區(qū)隔。比方說寫《語言的死亡》一書的作者大衛(wèi)·克里斯托便估計過（一九九七年），全世界約有六千種不同語言，而且以每個月兩種的飛快速度持續(xù)死去。

語言起了變化，依據(jù)原來聲音拼成的文字便會出現(xiàn)辨識的麻煩，麻煩的程度不一定，從照眼即可認出的微差到非專業(yè)研究者無以辨識不等，這端看語言的變異幅度大小和歷史的機運而定（比方說是否存留變化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可供回溯云云）；而語言一旦滅絕了，則文字當然跟著集體覆亡，成為神秘的記號、無人可解的密碼。

這樣的文字集體覆亡故事，人類歷史一再上演過，其中最著稱也最戲劇性峰回路轉(zhuǎn)的是古埃及文字。

古埃及文字大致可追溯到五千年前，好生生存活了約三千五百年之久，在“5000-3500”的一千五百年前左右滅絕。直接促成了它死亡的兇手是基督教，原因是基督教要消滅所有異教徒的東西，因此借著羅馬帝國的強大力量，硬把古埃及文字給廢了，而代以由二十四個希臘字母外加六個埃及俗體字母（為補足希臘字母所無法拼出的埃及語言特殊發(fā)音部分）所構(gòu)成的所謂科普特文，往后數(shù)百年，埃及語言遂在和古埃及文字脫鉤的狀況下持續(xù)累積自然的變異，逐漸演變成改稱之科普特語的新語言。到十一世紀后回教力量興起，進入埃及，又再次重演了當年基督教那一套，將科普特語和文字一并給去除，于是，古埃及文字的不絕如縷聯(lián)系遂正式宣告斷絕，進入漫長的沉睡期。

沉睡多久呢？一直沉睡到十九世紀，在這長達八百年的歲月之中，代代有好奇之人對這種神秘美麗的文字發(fā)生興趣，努力一窺究竟，甚至不止一回留下自以為是的解碼譯本，但個個鎩羽，終究無法真的喚醒并釋放出禁錮于神秘符號中的信息。一七九九年，事情才忽然有了極戲劇性的轉(zhuǎn)機，拿破侖派遣到埃及的隨軍學者，偶爾在羅塞塔一地找到一塊有碑文的石板，系西元前二世紀托勒密王朝時代的告諭文字，為了讓彼時統(tǒng)治階級的希臘人、埃及本地行政官僚和一般識字民眾全看得懂，碑文分別以希臘文、古埃及象形文和俗體字寫成。這塊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神石，等于是憑空搭建出一道由希臘文連通起來的解碼橋梁，果然真的成為古埃及文字的破碼關(guān)鍵之物——今天，我們習慣就稱之為“羅塞塔石”，高一百一十八公分，寬七十七公分，厚三十公分，重零點七五噸，為黑色玄武巖質(zhì)材，如今安放在大英博物館內(nèi)。我女兒也有一塊，手掌大小，樹脂質(zhì)材，由大英博物館授權(quán)復(fù)制，她去過大英博物館識得這塊著名的黑石板，也清楚這段歷史，兩年前偶爾在神戶異人館區(qū)的小賣店架上被她一眼認出來，遂不得不買給她，浪費了我大約六百塊臺幣。

即便羅塞塔石自天而降，等于提供了一份現(xiàn)成譯本，但古埃及拼音文字之謎還是多拖了一段時間，到一八二四年才由法國人商博良正式破譯——原因很簡單，羅塞塔石并未附帶錄音機錄音卡帶如今天語言教學的有聲書，聲音一天不找回來，所有因聲音而成立的拼音文字便無法復(fù)活，羅塞塔石的譯文也就無法利用來重建古埃及的字母，好供我們拿來解讀保存在古埃及神廟、墳?zāi)购捅姸嗉埳菁埳系奈淖帧?/p>

關(guān)鍵的聲音在哪里找到？在神圣化所凍結(jié)的宗教祈禱文中——非常幸運。幸運之一是托勒密王朝用的是演變后的科普特語，可供我們回溯原初的古埃及語；幸運之二是科普特語盡管已在十一世紀死去，死了整整八百年，但基督教科普特教派卻頑固地將它存留下來，用不可改動分毫的祈禱文完整留下來，熟悉科普特祈禱文的商博良便在這個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找到他最需要的神圣牌老式錄音機。

回想起來，這真是一個艱辛、漫長、磨人心智、耗資千萬但幸運驚險的故事，可寫成煽情小說或拍成好萊塢式電影。差不多同樣艱辛、漫長、磨人心智、耗資千萬也幸運驚險的故事，還有古愛琴海線形文字B的破譯復(fù)活，但缺了最終幸運驚險的是線形文字A和古印度文字，至今還死在那里。

相較起來，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和理解過程（并不存在破譯問題）就平淡乏味多了，它遲至一八九九年才發(fā)現(xiàn)，一發(fā)現(xiàn)就差不多看懂了，追溯得回當時的發(fā)音當然更美滿，但念不出來好像也關(guān)系不大，你光看圖樣，還是多少看得出字里面的人在制陶還是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