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石器時代的矛盾

文字的故事 作者:唐諾 著


新石器時代的矛盾

有關這個問題,中國人狡猾地躲閃了幾千年之久,辦法是把它推給一個叫倉頡的人。把發(fā)明文字的榮光連帶所有疑問全數堆到一個人身上,這當然不會是真的。今天,我們一般傾向于相信,文字是在長段時間中逐步演變發(fā)展成的,不管它是起源于結繩或刻痕的記憶,還是在行之更久遠的語言和圖繪之間緩緩找出穩(wěn)定的意義關聯(lián),都牽動著眾多的人,這些人所分居的眾多地點,以及因此不可免的諸多時間,絕非一時一地一人的事。

吊詭的是,傳說神話只供參考,文字的起源終究還得由文字自身來回答,也就是由我們手中所能掌握的文字或未成文字的“類文字”來想辦法回溯,意思是,用文字的“有”來回推文字的“無”,就像要人用今生去回推他的前世一般,如此強人所難,其中便不免得裝填眾多江湖術士式的、無以查證的猜想。

我們有什么呢?這讓我想起另一個漂亮的甲骨字,a199,就是今天的“昔”字,往昔,從前,逝去的時光,它的下方仍是個“日”字,可憐巴巴的日字,上頭壓著壯闊汪洋的大水,漫天蓋地的水淹過日頭的心版魔幻意象,如同小說家馬爾克斯筆下的畫面(或現實些,是觀看角度所導致的寫實圖像,但無論如何相當駭人),商代的人以此來表達他們對遠古的記憶存留,充滿美感,充滿哲學況味,也充滿啟示力和想象力(比方說我們極容易聯(lián)結到黃河桀驁不馴的泛濫,商人的歷次遷都逃水,鯀禹父子方式和下場互異的治水行動,乃至于治水和專制政體有機牽聯(lián)的所謂東方主義論述云云,事實上,我還讀過一本虔信基督徒的書,斷言這就是《圣經·舊約》中天降洪水四十天諾亞方舟的記載,并據此堅持即便中國文字的發(fā)明,亦直接歸于上帝耶和華),但非常遺憾,就終究得幾分證據講幾分話的文字起源問題,卻是個很糟糕的狀態(tài)——記憶湮渺,只留一片鴻蒙的汪洋。

我們常說甲骨文是中國所發(fā)現最早的文字,大致的時間是距今三千年到三千五百年的晚商時期,但甲骨文卻不會是最早期的文字。事實上,它相當成熟,不論就文字的造型、文字的記敘結構來看都是這樣。更具說服力的是形聲字在甲骨文中所占的比例意義——形聲字是中文造字的最進步階段,讓大量地、快速地造字成為可能(這我們往下還有機會談),于是,聰明的文字學者遂把形聲字當文字的碳同位素般作為時間檢視的標的——有人估出,在已可辨識的一千多個甲骨文中,形聲字的比率已接近百分之三十了,這毫無疑義說明甲骨文已昂然進入造字成熟的晚期階段了。

甲骨文之前我們有什么?很少很少,就只有一些陶器瓶口部位的刻痕、記號或花押而已。其中,最光彩煥發(fā)的是山東莒縣陵陽河大汶口文化晚期遺址所挖出來大口缸陶器的美麗記號,a228,形象上是重山之上有云,太陽傲然浮于云上的圖像。這個單獨存在的記號,我們很難講它就是文字,因為文字如蜜蜂,它難以落單存活,毋寧更有可能是陶器主人的專屬記號,或部族的族徽(私有制或原始共產制?),但還是有學者樂觀地說,這個記號很可能正是“旦”字的原始字形,是山居的大汶口人所看見日升山頭時云上的光燦黎明圖像(若然,顯然不是個太早起的部族),遂用為人名或族名。

這是多久前的事呢?大約四千年到四千五百年前的事,也就是說,從這個孤獨的、可疑的美麗“旦”字,距離我們所謂文字發(fā)明已然成熟到接近完成的甲骨文,只一千年左右的時間;更是說,在這僅僅一千年我們文字記憶完全空白的極短時間之中,中國文字的發(fā)展事實上忽然馬達啟動并高速運轉開來,而且還偷偷地進行,不是躲藏在這么久以來還挖掘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的隱秘地點,就是使用易腐易爛不留犯罪證據的書寫記錄材料,直到有了相當成果才好意思展示在牛骨和龜甲上頭,給我們驚喜,事情會是這樣子嗎?

希望事情不真的是這樣。但說真的,如此詭異的發(fā)展樣式,似乎一直是古生物史、古人類史乃至于考古學常出現的發(fā)展圖像:一、很奇怪,在最最關鍵之處之時的環(huán)節(jié),不知為什么總是失落;二、更奇怪,這最最關鍵處的“跳躍”,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擠在一段極短極窄的時間之中。

仿佛,人類一直異于禽獸幾希地默默游蕩在廣漠的大地之上,達幾百萬年之久,然后,忽然只花幾千年時間就什么都會了,會使用文字記錄自己已發(fā)了幾百萬年的聲音,會使用數學抽象地計算看了幾百萬年的腳下大地和頭上星體甚至不為什么明白而立即的需要,會用物理學的角度重新看待他們已相處相安幾百萬年再熟悉不過的事物而覺得興味盎然,會使用圓形的、只一點接觸的轉輪來制陶(a243,陶,美麗的象形字),汲取井水(a244,錄,即轆轤,另一個美麗的象形字),用于車子,學會織布,還開始一陣胡思亂想,想一些眼前根本不急但又自認為茲事體大的東西。

這像個奇跡,就像我們前面說過的,法國了不起的人類學者列維—斯特勞斯也這么說過,稱之為“新石器時代的矛盾”——如果要在這全面啟動的神秘現象中找出一個最關鍵的因素,我個人直覺地會把文字的發(fā)生和發(fā)展當最可能的候選人。我們可以想象,文字如同明礬,它讓有聲的語言以及無聲的思索和想象可能沉淀下來,有了文字,人類的思維和表述便掙脫開時間的專制統(tǒng)治,可以不再瞬間飄失在空氣之中,從而開始堆積,讓思維和表述有了厚度;它擴大了語言聯(lián)系的延展力,包括空間的距離和時間的距離,人的靈感、發(fā)現和發(fā)明,以及更重要的,人的困惑(也就是持續(xù)思考的最重要根源),可以更不孤獨,有著更穩(wěn)固更持續(xù)更綿密對話的可能;還有,它讓人抽象地長時間思維,從此有了中途的歇腳反思之處,有了可回溯修補的航標,從而,思維得到整補,可放心大膽地再往前走,再深入,一再越過原有的邊界,而不虞迷失回不了頭。

粗魯點來說,有了文字,人類于是得到了一種全新而且全面的保存形式,可以把記憶、對話、思維置放于一己的身體之外,這個新的儲存?zhèn)}庫比我們的身體更耐久,因此不會隨我們失憶、老去以及死亡而跟著灰飛煙滅。

記憶、對話、思維掙脫了人的軀體而獨立存留,這當然是有風險的,用我們頂熟悉的現代語言來講,這其實就是異化,讓人逐步喪失主體性位置的異化。

確實如此。對某些敏感容易激憤的人,尤其是崇尚素樸自然、對人類文明轟轟然線性向前始終憂心放不下的人(如老子、莊子都是這樣的人,不管他們是否真是單一個人,莊子尤其針對這個講了不少美好的寓言,包括混沌被鑿開七竅卻因此而死云云),總不無道理地把文字的出現和使用敵視為人的最重大異化,甚至人全面異化不回頭的開始。但同一件事溫柔點來看,這卻也是人的再一次“陌生化”,包括對相處了數百萬年已成理所當然的外在世界,包括原本“力大不能自舉”的自身,整個因熟悉而已呈現停滯重復的世界因此全面地“再新鮮化”而重新劇烈轉動起來,因著記憶、對話和思維位置的轉移而得到新的視野、新的圖像,并賦予新的解釋。

我女兒便有過極類似的經驗——當然不是說她如此古老參加過新石器時代這么一場,而是她小學某年生日時我買過一具最陽春型的顯微鏡給她當禮物,于是,很長一段時間內,你便看到她想盡辦法找任何可到手的東西弄小弄薄來看,包括家里每一只貓狗的毛、院子里的花瓣樹葉、蚊子蒼蠅各色昆蟲的各種部位、積了兩三天的渾濁雨水,還有她自己的鼻屎、腳皮以及口腔內刮下的細胞等等,這整個程序非得走完一遍至再次喪失新鮮感為止。

這轟轟然的一場,在中國人的傳說記憶中說的是,相傳倉頡造了文字,“鬼夜哭”,究竟是懼怕人類從此得著巨大的、除魅的力量而哭呢,還是悲憫人類走上不歸路而哭沒講清楚,總而言之是發(fā)生大事情了——這種不清不楚一直是非文字式記憶的特色,它總得把事實加以戲劇化、神話化才得到口耳相傳、穿透時間的續(xù)航能力。

當然,也許你會說,南美的瑪雅人就始終沒依賴過文字的力量,人家還不是照樣建構出輝煌如黃金的文化來?造成參天的金字塔,有著了不起的宗教、帝國統(tǒng)治能力和工匠技藝,還擁有動人的高山農業(yè)技術,以及二次大戰(zhàn)美軍才據此學會并運用于戰(zhàn)場的精彩的食物脫水技術。

無論如何,我們手中僅有的那個來自大汶口的美麗記號,a275,毋寧更像個詩意十足的隱喻,日出山頭,文字的曙光乍現,也許它真的就是個“旦”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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