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妙喻之別箋

《太平御覽·藝部》引前人譬喻狀擬名家書法體勢，具象可感。準(zhǔn)確傳神之外，別有一番風(fēng)韻一番自在。激賞之余，為之箋證，非注釋其出處來歷。以古今雜書與之冥契道妙者為之再進(jìn)一解，故謂之別箋。

［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fù)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fēng)氣］——東晉謝家子弟，身著烏衣，世稱烏衣郎。以烏衣的整肅大氣來烘托俊逸嫻雅的精神情態(tài)。辛棄疾詞《沁園春》亦以謝家子弟形容山態(tài)，“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唐代《選舉志》謂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貌豐偉；一曰書，楷法遒美……”若此似可見字知人了。

［王子敬書如河洛間少年，雖皆充悅，而舉體沓拖，殊不可耐］——唐代李廓詩《長安少年行》“追逐輕薄伴，閑游不著緋……青樓無晝夜，歌舞歇時稀”，即為這類少年寫照。此言其書風(fēng)行筆優(yōu)柔寡斷，匱于彈力而精神不振。以李廓詩證之，則其疲沓處，可躍然紙上。

云山蒼蒼◎紙本◇2014年

［羊欣書如大家婢為夫人，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大家婢欲為夫人而未為夫人者，如《紅樓夢》中襲人，多造作之態(tài)，每惹人厭。言其書藝雖有名而未能進(jìn)窺堂奧也。唐盧綸詩“舞態(tài)兼殘醉，歌聲似帶羞。今朝縱見也，只未解人愁”，以其不似真，而未能解愁，固矣。

［袁崧書如深山道士，見人便欲退縮］——此言其行筆多收斂而乏彈放?！缎煜伎陀斡洝肪硪唬骸芭式^磴三里，趨白云庵，人空庵圮，一道人在草莽中，見客至，望去?！钡廊饲咫[，與外界人事隔膜懸殊，故見陌生人事，避之唯恐不及，這和武陵人誤入桃花源“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設(shè)酒殺雞作食”恰好相反。袁氏書法之乏力，于此喻大可想見。其與活潑飛動之書風(fēng)，自成兩種極端也。

［蕭子云書如春初望山林，花無處不發(fā)］———此言其書風(fēng)爛漫多姿，如山花映發(fā)，攢巒聳翠，涉目成賞。如杜少陵詩“黃四娘家花滿蹊”，如明人甘瑾“鶯燕東風(fēng)處處花”，聲色移人，仿佛于墨韻中見之，難免“迷花倚石忽已暝”（李白）。似幻實真似奇實確，藝術(shù)里面滿是夢呵！

［崔子玉書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有絕望之意］——如《水經(jīng)注》所謂“兩岸杰秀，壁立虧天”“回峙相望，孤影若浮”。自然造化之中，無所不有，姜白石論書法以為首須人品要高，人品、書品實一而二，二而一。但書品又與心情關(guān)涉頗深，世事如波上舟，且日居苦境，即云霞滿紙，能不慨然絕望？

［皇象書如歌聲繞梁，琴人舍徵］——此言其意到筆到，筆不到意亦到，意韻迂轉(zhuǎn)盤旋，筆勢之外，尚有裊裊不絕之想。如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是也；如白居易“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是也。此喻系視聽通感，轉(zhuǎn)喻其難言之風(fēng)神。

［孟光祿書如崩山絕崖，人見可畏］——唐岑文本《飛白云書》謂“拂素起龍魚，鳳舉崩云絕”，此喻是說他的書法有彈力，飛動驚炸，內(nèi)力彌滿。但也可能用力過度，矯枉過正，故“人見可畏”。

放舟天涯◎紙本◇2014年

［薄紹之書字勢蹉跎，如舞妓低腰，仙人嘯樹］——晏幾道“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韓渥詠舞女“裊娜腰肢淡薄妝”，這是說他的字勢柔媚。劉熙載論書法之書氣當(dāng)以士氣為最高，若婦氣、村氣、市氣、匠氣皆不可取。一因筆墨跟書家之性情相關(guān)聯(lián)，故此君書法實有所不堪也。

［蕭思話書走墨連綿，筆勢倔強，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字勢忝連而倔強，似與瀑流相類，《水經(jīng)注·卷三十》謂“一水發(fā)自山椒下，數(shù)丈素湍，直注頹波，委壑可數(shù)百丈”，差可擬之。錢鐘書先生《管錐編》引王僧虔評蕭思話書“風(fēng)流趣好”，則其變幻疏密，當(dāng)有可觀。

涼意生空蒙◎紙本◇2014年

浩蕩江聲◎紙本◇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