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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鎮(zhèn)、文人和舊小說——關于賈平凹的《廢都》

九十年代長篇小說研究資料 作者:趙衛(wèi)東


城鎮(zhèn)、文人和舊小說
——關于賈平凹的《廢都》

吳亮

由一部舊文人小說的最新翻版對今日歷史境遇進行的遲到訪問——這就是《廢都》和圍繞著它的一連串話題對我們文化狀況的矛盾揭示。在社會尚未開始注視這部小說的時候,有關它的言論已經(jīng)先期展開,這足以表明我們文化現(xiàn)狀充滿好奇、急不可耐、粗率從事、夸大其詞的疏于深究的諸特征。當人們普遍認為文化正在下滑,對史詩不再抱有希望,寫作陷于困境,精神價值完全不被提起的歷史隙縫中,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部滲透著舊式頹廢感,將窺視鏡伸進文人圈層,指涉他們的軼事、丑聞、隱私乃至床幃秘戲;閃爍其詞地也是蜻蜓點水式地提及政經(jīng)背景,用搜集來的人們早已耳熟能詳?shù)慕诸^謠辭來替代社會景觀的如實描述;過分自戀,沉溺于一己的虛無主義;以狎妓心態(tài)對待女人,以神秘的定數(shù)論迷霧來消解世間的知識理性從而使舊文化糟粕大行其道;用傳統(tǒng)鄉(xiāng)村和民間語匯來記述一個20世紀末的“小城故事”,讓人們從一面鄉(xiāng)土折射鏡中去了解一群新時代的舊文人——這種種自命不凡同時又自我封閉的傾向所構成的長篇小說,的確是耐人尋味的。

《廢都》當然不是一部城市小說。在那兒我們看不到城市景觀。我們只是被通知,故事的發(fā)生地點是一個被稱為“西京”的古都,而今是一個衰敗的、缺乏現(xiàn)代性的“大城鎮(zhèn)”,一個幾乎被遺忘,對我們時代不構成文化影響力,它的意義正在全面失效的“大城鎮(zhèn)”。在小說的第一頁,我們依次讀到的是這樣一些詞:貴妃墓、黑陶盆、花籽和花工、孕璜寺和智祥大師、卜卦以及測字。這些語碼,已經(jīng)預示了小說的整個構架和劇情的演進,同時也表明了它的想象力資源——它們分別來自歷史傳說、民間故事、國學經(jīng)典、章回小說以及內傾型的私人經(jīng)驗;它們沒有一項是關系到現(xiàn)代城市的。不錯,它們是“廢都”的詞,鄉(xiāng)鎮(zhèn)的詞,也是區(qū)域性的詞,過去的詞,舊小說的詞。

與此相對應的是《廢都》中的人物,沒有知識分子,只有坐井觀天的舊文人:畫家、作家、演員、書法家和文史專家。這些古老的職業(yè),以及由這些古老構成的“西京文化中心”,不僅說明“西京”的文化停滯性,也證實了《廢都》的視野完全囿于文人圈層中。而這種視野,導致了《廢都》的“非城市化”和“非知識分子化”。只有把城市描述為城鎮(zhèn),只有把知識分子的身份改造成文人身份,《廢都》的敘述才能駕輕就熟地展開。

詞的落后性質(《廢都》中的人名、形容詞、物的名詞及心態(tài)語詞都彌散著一種陳舊的趣味)在這兒并非是作為對抗現(xiàn)代文明的烏托邦語匯出現(xiàn)的。相反,它們是封閉文化環(huán)境中的自我哲學所決定的。問題不在于這種自我哲學有沒有自主權(這是毋庸置疑的),而在于這種自我哲學的落后性質與我們的文化情境有著相當?shù)木嚯x。在這里,距離不具有美學的意義,只具有心理的意義——抵觸、褊狹性、故步自封、內陸文化妄想以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由于這種不可克服的距離,視野的褊狹就成了《廢都》的顯眼病癥。它“挪用”了公開的傳聞、街談巷議、剪報消息、流行案例、盡人皆知的謠辭,拼貼成這個城鎮(zhèn)的“時代背景”(它無關痛癢地迎合了人們潛在的政經(jīng)閱讀的需求,同時又在對政經(jīng)一竅不通的批評家那兒贏得贊譽)。但是,這種拼貼式的“挪用”,并沒有掩蓋《廢都》的狹隘視野?!爸{辭”的煽情性很快被耗盡(這是一些信息量很低的句子),“憂患”的假象很快被大量浮現(xiàn)的舊文人趣味所沖淡。而這種舊文人的趣味,就集中表現(xiàn)為文人隱私和程式化的床幃秘戲。由窺視和裸露為動力的性描寫,在《廢都》中構成了重要的閱讀單元。

在那些直接展布男女性事的閱讀單元中,不管是完整的段落還是故意被搞得殘缺不全的行文里,我們既沒有看到性關系中的時代的痕跡也沒有看到單純的自然本能,我們看到的只是過去時代的、舊文人的狎妓,它作為一部參與到我們這個時代文化中來的小說的核心敘事,卻是一個蒼白的歷史回聲。而且是病態(tài)的、游離的、微不足道的歷史回聲。男性中心、女人作為性附庸、鄉(xiāng)村文人眼中的性贊美,所有這些具有性別歧視的傾向,使《廢都》的性關系展布顯得如此陳腐,成為這部“奇書”中最為畸形的核心部分。

在一切價值關系都在劇烈升降尚未最終定位的時期,出現(xiàn)這樣一部陳舊之作是不足為奇的。圍繞著《廢都》的各種聲音,肯定比《廢都》本身更有價值:正是這些迥異的聲音,揭示了我們的文化矛盾和裂縫。批評當然并不握有真理的鑰匙,但是,批評是一條道路,我們必須行走其上,才能免陷文化的泥沼之中。沒有一部作品能享有批評的豁免權,盡管它有理由為它的歷史權利進行辯護。

1993年8月23日

原載《文藝爭鳴》199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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