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呼蘭河

大概是因為電影《黃金時代》，最近好多人在評論蕭紅。我覺得好奇，于是也湊熱鬧，找了《呼蘭河傳》來看。很快就看完了，原來是一本非常寂寞的書！

她寫呼蘭河的風俗：跳大神，放河燈，看野臺子戲，逛廟會；寫呼蘭河的鄉(xiāng)土：手裂開口的冬天，有火燒云的傍晚，泥濘的土坑子，賣涼粉，賣豆腐，賣麻花；寫呼蘭河的街坊：扎彩鋪，藥鋪，染房；寫呼蘭河的人：貧窮，閉塞，落后。

書中的團圓媳婦多可憐！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孩子，做了媳婦。因為剛進夫家，見人就笑，第一天吃飯就吃了三碗，被前來圍觀的鄰里一致認為不知羞澀。婆婆為了給她一個下馬威，天天踢踢打打，最終一個天真活潑的女童被折磨得臥床不起。婆婆倒是花了很多的錢請人做法、跳大神，為她治病，還居然當眾給她洗澡，說是給她除穢氣，卻不過是讓左鄰右舍來圍觀，供大家娛樂。后來她死了，草草埋了。鄰居們?nèi)ズ葐示?，倒是個個喝得醉醺醺的像過年?！皩Υ粋€人還不如對一只雞”。

書中的有二伯多可憐！年過半百的人了，沒有一個落腳處。破破爛爛的被子天天睡醒了就卷好，時時準備搬動，因為第二天晚上在哪里睡都不知道，反正哪里有一個能放平睡下的地方，就在哪里過夜。一個人還不如一只狗！

書中的磨倌馮歪嘴子多可憐！天天起早摸黑地在看不見戶外的草屋內(nèi)打磨，外面什么天氣都看不見，隔著窗和他講幾句話的人走沒走都不知道。就這樣，他還偷偷娶了媳婦，生了兩個孩子。因為太窮了，根本沒有東西吃，所以孩子年紀增長了，身形卻看不出大來，但也是一天天地過著日子。

所以蕭紅說：“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老，老了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病，人吃五谷雜糧，誰不生病呢？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蘖艘怀蚴侨眨涂偟玫匠峭馊?，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p>

唉，看看，她把每件事每個人都寫得如此寂寞冷清，所以寫出那么寂寞的呼蘭河的蕭紅想來也一定是被寂寞嗆到要落淚的。

她的童年只有一個玩伴——她的祖父。她的樂園只有一個——她家的后花園。她懷了孕，身居客店，男人獨自回家從此一去不返，把她遺棄了。生出來的孩子被她送了人，最后據(jù)說夭折了。然后她跟了蕭軍，原不錯，兩個人都是寫文章的好手，她的文學生涯也正式開始了。但是沒有多久便和他感情不和了，于是只身東渡日本?；貋砗蠛褪捾姺珠_，再嫁人，生了一個孩子又夭折了。然后她輾轉(zhuǎn)去了香港。才三歲就得了肺病，又被誤診，開錯刀，于是古歲就香消玉殞。

滄桑的蕭紅如此倉促如此曲折地過完了三十一年。末了在香港時遙想故鄉(xiāng)，遙想童年，寂寞地寫完《呼蘭河傳》。

那天我看其中小團圓媳婦故事的時候，是邊看書邊聽《中國好聲音》的決賽，到最后在《中國好聲音》如此熱鬧的節(jié)目里都看出寂寞的況味來。寂寞的人在唱歌，寂寞的人在聽歌，仿佛不過如此。

說起娛樂節(jié)目，必須要說《饑餓游戲》，它是所有類似節(jié)目的夸張版本。一個個少男少女被分區(qū)選出來，然后參加一個個生死較量。要打到別人都死了，唯一活下來的那位才是冠軍。然而冠軍也還沒完，再把歷年的冠軍拿來比，最后要怎么比才算到了頭，只有天知道！

對于節(jié)目本身而言，誰是冠軍其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要有人看，就是收視率。是不是有點像書中的團圓媳婦？一個小女孩的生死對呼蘭人，其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天要有那么點新事舊聞來消遣。困苦的呼蘭人自己生活得那么辛苦不易，卻熱衷于在別人的更不幸更不易中毫無同情地掠取樂趣尋找娛樂。團圓媳婦就是不幸地非自愿地被選中了，參加了一個眾多人觀看的娛樂節(jié)目，而且她的對手太多太強大了，他們是一批冷酷和蒙昧的呼蘭人，而她為了讓大家娛樂，付出了幼小的生命。

而觀眾就不寂寞了嗎？其實是更寂寞。如果自己能和自己安然地過日子，為什么要去管人家團圓媳婦怎么過日子？因為寂寞，所以才要湊熱鬧。要聽聽人家怎么唱歌比賽，要看看人家怎么人殺人，要看看人家團圓媳婦怎么過日子！

如果能常常熱鬧，也不壞，但是這個愿望未免太天真。其實人到末了，還是要面對獨處這件事。比如你病了，比如你老了，比如天黑了，比如曲終人散了。所以我們要學會一點處理獨處和冷清的本領(lǐng)，要學會不靠娛樂節(jié)目過日子，不靠團圓媳婦的八卦過日子，不靠消遣他人過日子。但是這個本領(lǐng)太難學。

寫到這里，讓我想起蕭紅寫河燈：“當這河燈，從上流的遠處流來，人們是滿心歡喜的，等流過了自己，也還沒有什么，唯獨到了最后，那河燈流到了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使看河燈的人們，內(nèi)心里無由的來了空虛?！?/p>

河燈是寂寞的，看河燈的人也寂寞。熱鬧之后的冷清就是這樣的，有一種寂寞就是這樣的。蕭紅就看明白了，而且也練就了獨處的本事，可她卻不甘心，就像蕭軍說的：“有多少理由她早該自殺！”可是無論處境多么艱難，她就是頑強地想要活下來。為什么沒有她愛的人好好來愛她？為什么這么年輕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為什么如此才華橫溢的她要服輸？于是這不甘心像一朵暗處的小火苗，照著她的寂寞，照著她來寫寂寞，來寫這樣一個寂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