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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毛本《三國演義》

沈伯俊論三國(全2冊) 作者:沈伯俊


論毛本《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成熟的長篇小說。六百多年來,它以博大深厚的思想內(nèi)涵、豐富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栩栩如生的藝術(shù)形象而膾炙人口,對中華民族的精神生活和民族性格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然而,自清初以來的三百余年中,億萬民眾傳閱、講說和熟悉的,并非羅貫中的原作,而是《毛宗崗評改本三國演義》(簡稱“毛本《三國演義》”)。

奇怪的是,人們長期以來卻對毛宗崗貶抑頗多。胡適稱之為“平凡的陋儒”;后來的學(xué)者或夸大其封建思想較為濃重的一面而否定其積極方面,或?qū)⑵滟H為金圣嘆的機械模仿者而忽視其獨特貢獻。直到最近十年,人們才開始比較全面地評價毛宗崗和毛本《三國演義》。

毛本《三國演義》雖然署名為“毛宗崗評改”,實際上卻是毛綸、毛宗崗父子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

毛綸,明末清初茂苑(即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字德音,號聲山。生年約在明萬歷四十年(1612)左右,享壽在六十歲以上,卒年不詳。他學(xué)識弘富,頗有文名,與同縣著名劇作家尤侗甚為友好;但命途多舛,未曾出仕,中年以后,又不幸雙目失明(其號“聲山”即因此而來)。他不甘沉淪,乃著書自娛,在康熙五年(1666)以前評點了《三國演義》《琵琶記》兩部名著,隱然與評點《水滸傳》《西廂記》的金圣嘆抗衡。為此,尤侗在《第七才子書序》中感慨萬端地寫道:“毛子以斐然之才,不得志于時,又不幸以目疾廢,僅乃闔門著書,寓筆削于傳奇之末,斯已窮矣!”此后,他似乎再沒有比較重要的作為,而在貧病交加中度過了余生。

毛綸評點《三國演義》的起因和經(jīng)過,在他的《第七才子書琵琶記總論》中說得比較清楚:

昔羅貫中先生作《通俗三國志》一百二十卷,其記事之妙,不讓史遷;卻被村學(xué)究改壞,予甚惜之。前歲得讀其原本,因為校正;復(fù)不揣愚陋,為之條分節(jié)解;而每卷之前,又各綴以總評數(shù)段。且許兒輩亦得參附末論,共贊其成。書既成,有白門快友見而稱善,將取以付梓。不意忽遭背師之徒,欲竊冒此書為己有,遂致刻事中閣,殊為可恨。今特先以《琵琶》呈教,其《三國》一書,容當(dāng)嗣出。

這段話告訴我們:毛綸評點《三國演義》,首先是出于對“被村學(xué)究改壞”的某些版本(主要是葉晝偽托的《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的不滿;他所做的工作,一是“校正”文字,二是“條分節(jié)解”,即加上若干夾批,三是“每卷之前,又各綴以總評數(shù)段”;然而,由于某個“背師之徒”欲竊冒此書為己有,毛綸的評本未能出版。對此,毛綸感到痛心疾首,只得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其子毛宗崗身上。

毛宗崗,字序始,號孓庵。友人陳翔華兄據(jù)蔣祖芬《婁關(guān)蔣氏本支錄·祖范》存錄之毛宗崗跋語,推算他生于明崇禎五年(1632),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春尚在世,時年七十八歲,卒年自當(dāng)在此以后。與父親一樣,他雖有文名,仍為一介寒儒,與《隋唐演義》的編撰者褚人獲(1635—?)友情深篤,交往甚密。在毛綸評改《三國演義》之時,他全力協(xié)助,不僅認真為之筆錄,而且積極“參附末論,共贊其成”;以后,他又傾注大量心血,繼續(xù)為之校訂、加工并最后定稿。因此,盡管毛本《三國演義》出自毛氏父子之手,而后人多歸功于毛宗崗。

今知毛本《三國演義》的最早刻本為康熙十八年(1679)醉耕堂精刻本,這很可能即是毛本的第一個刻本。其時毛宗崗四十余歲,接近“知天命”之年,正是思想和學(xué)問都很成熟的時候。可是,在此后漫長的三十年里,他卻沒有做出什么可觀的業(yè)績,我們僅從褚人獲《堅瓠補集》卷五的《焚書自遣》中得知,康熙庚辰(1700)夏日,六十九歲的他因鄰人失火而遭池魚之殃,房屋燒毀,藏書俱成灰燼。寒士遭災(zāi),猶如雪上加霜,此后的歲月更加難熬。曾經(jīng)高唱“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他,竟在貧困中終老,令人為之嘆息!

盡管毛綸、毛宗崗父子困頓終生,但是,他們評改的《三國演義》卻戰(zhàn)勝了以往的一切舊本,成為三百多年來惟一流行的版本,為他們帶來了巨大的、不可磨滅的聲譽。

在長期的廣泛流傳過程中,毛本《三國演義》多次刊刻,書名也屢有變化,主要有《四大奇書第一種》《第一才子書》《貫華堂第一才子書》《繡像金批第一才子書》《三國志演義》《三國演義》等。

《四大奇書第一種》(或作《古本三國志四大奇書第一種》)乃是毛本《三國演義》的本名。康熙十八年的醉耕堂精刊毛本,書名即為《四大奇書第一種》。早在明末,《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這四部長篇小說名著就被稱為“四大奇書”,毛氏如此命名自己的評改本,自然是順理成章之事。

《第一才子書》本來是指李漁(笠翁)評閱的《繪像三國志第一才子書》。李漁評本略晚于毛本,內(nèi)容、版式都與毛本有所不同。但因毛本卷首的《讀三國志法》已明確宣稱:“吾謂才子書之目,宜以《三國演義》為第一?!倍顫O的評語又往往襲用毛本夾評,創(chuàng)見不多,人們便將《第一才子書》之名“借”給了毛本。由于這個名稱特別響亮,而且符合毛氏本意,而原來使用它的李漁評本反而不為一般讀者所知,因此,《第一才子書》便成為毛本《三國演義》最常用的書名。

所謂《貫華堂第一才子書》《繡像金批第一才子書》,其中的“貫華堂”借指金圣嘆(金圣嘆自稱其評改之《水滸》為“貫華堂所藏古本”),“金批”指所謂“金圣嘆批評”,都來源于通行的毛本《三國》卷首那篇署名“金人瑞圣嘆氏”的《序》。由于金圣嘆在小說界的赫赫名聲,加之這篇《序》確實抓住了《三國演義》的某些特點,因而長期以來頗有影響,瞞過了許多讀者,從而給毛本《三國》增添了“圣嘆外書”“貫華堂第一才子書”等名目。近年來,已有一些學(xué)者指出此《序》絕非金圣嘆所作,友人黃霖兄的考辨尤為有力,提出了如下四點證據(jù)。第一,金圣嘆以《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為“六才子書”,而從未稱《三國演義》為“第一才子書”;相反,他對《三國》評價不高。而此《序》卻說:“而今而后,知‘第一才子書’之目,又果在《三國》也?!憋@系偽托圣嘆之名。第二,毛綸父子評點《三國》是從康熙三年(1664)開始的;在此兩年之前,金圣嘆已經(jīng)成了清朝統(tǒng)治者的刀下之鬼,他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忽于友人案頭見毛子所評《三國志》之稿”?第三,此《序》落款稱“時順治歲次甲申”,也露出了偽托的馬腳。順治甲申即順治元年(1644),亦即明崇禎十七年,此時,清兵剛剛?cè)腙P(guān),金圣嘆所居的蘇州尚未屬清,他絕不會不署“崇禎十七年”,而用清人年號。第四,康熙十八年刊刻的《四大奇書第一種》前并無此《序》,而有李漁的序,序中寫道:“《水滸》之奇,圣嘆嘗批之矣,而《三國》之評獨未之及?!庇纱丝梢?,金圣嘆確實未曾評點《三國》,毛本《三國》原本也沒有金圣嘆的序。至于這篇《序》的偽托者,有學(xué)者疑為毛宗崗本人。從上述第四點來看,作偽者決非毛宗崗,而系稍后的書商。

至于《三國志演義》《三國演義》兩個書名,前者早見于明代周弘祖的《古今書刻》,相沿已久;后者則見于毛宗崗本人的《讀三國志法》,亦已深入人心。有學(xué)者曾辨析二者之不同,主張不用《三國演義》之名。誠然,《三國志演義》與《三國演義》的含義不完全相等,而且前者的使用時間要早得多;但是,兩個書名都所來有自,都從一定角度反映了《三國》的特點,因此,作為毛本的書名,它們都是“合法”的。

毛氏父子評改《三國演義》的指導(dǎo)思想包含多種思想成分?!蹲x三國志法》一開始就提出:

讀《三國志》者,當(dāng)知有正統(tǒng)、閏運、僭國之別。正統(tǒng)者何?蜀漢是也。僭國者何?吳、魏是也。閏運者何?晉是也。魏之不得為正統(tǒng)者,何也?論地則以中原為主,論理則以劉氏為主,論地不若論理。故以正統(tǒng)予魏者,司馬光《通鑒》之誤也;以正統(tǒng)予蜀者,紫陽綱目之所以為正也。

這表明,毛氏父子確是從正統(tǒng)思想出發(fā)來評改《三國演義》的。這種正統(tǒng)思想,既包括南宋朱熹以來的以“論理”為特征的封建正統(tǒng)觀,也包括民間傳統(tǒng)的以善惡仁暴為取舍標(biāo)準(zhǔn)的蜀漢正統(tǒng)觀,還可能包含某種程度的反清悼明情緒。凡此,都增強了《演義》“尊劉抑曹”的思想傾向。同時,在判斷是非、褒貶人物時,毛氏父子又常常以儒家民本思想為依據(jù)。

與以往的版本相比較,毛氏父子對《三國演義》的評改主要包括六個方面。

(一)修訂文辭

這是毛氏父子致力最多的一個方面。他們對《演義》的文字進行了精琢細磨的加工和潤飾,刪去了若干繁冗復(fù)沓乃至齟齬不通之處,使全書語言更加規(guī)范、簡練、流暢。試以第一回寫到的靈帝詔問群臣為例,將明嘉靖壬午(1522)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簡稱“嘉靖壬午本”)與毛本的有關(guān)文字加以對照。

毛本刪去楊賜的“書對”,僅轉(zhuǎn)述蔡邕“書對”中關(guān)鍵的一句,一下子減省四百余字,敘語干凈利落,“頗覺直捷痛快”(毛本《凡例》之一)。不過,在某些地方,毛本也有修改不當(dāng)之處,有損于原書語言的時代特色和人物語言的個性特征。

(二)修改情節(jié)

毛氏父子根據(jù)自己的思想傾向和審美觀點,對《演義》的情節(jié)作了某些修改。魯迅先生將此概括為:“一曰改,如舊本第百五十九回《廢獻帝曹丕篡漢》本言曹后助兄斥獻帝,毛本則云助漢而斥丕。二曰增,如第百六十七回《先主夜走白帝城》本不涉孫夫人,毛本則云‘夫人在吳聞猇亭兵敗,訛傳先主死于軍中,遂驅(qū)車至江邊,望西遙哭,投江而死’。三曰削,如第二百五回《孔明火燒木柵寨》本有孔明燒司馬懿于上方谷時,欲并燒魏延,第二百三十四回《諸葛瞻大戰(zhàn)鄧艾》有艾貽書勸降,瞻覽畢狐疑,其子尚詰責(zé)之,乃決死戰(zhàn),而毛本皆無有?!?sup>

這些修改,有的使作品情節(jié)更加合理;有的使人物性格更加統(tǒng)一;還有的則增強了人物形象的生動性和作品情節(jié)的趣味性,“如關(guān)公秉燭達旦,管寧割席分坐,曹操分香賣履,于禁陵廟見畫,以至武侯夫人之才,康成侍兒之慧,鄧艾鳳兮之對,鐘會不汗之答,杜預(yù)《左傳》之癖”(《凡例》之三),等等。不過,也有少數(shù)修改有損于人物性格的豐富性,或造成個別情節(jié)不合歷史真實。

(三)整頓回目

《演義》原為二百四十回(通稱“二百四十則”,不妥),偽“李卓吾評本”將其合并為一百二十回,各回回目則由原來的上下兩回拼合而成,大都“參差不對”。在此基礎(chǔ)上,毛氏父子對全書回目作了加工,每回均以七字或八字的對偶句為題,文字比較考究,確實起到了“快閱者之目”(《凡例》之五)的作用。

(四)削除論贊

舊本《三國演義》夾有較多論、贊、評,顯得累贅繁瑣,毛氏父子往往加以削除。如嘉靖壬午本卷二十《孔明秋風(fēng)五丈原》回寫到諸葛亮逝世時,接連引用陳壽評、楊戲贊、朱黻論、張南軒贊、李興碑文、尹直贊,連篇累牘,拖沓臃腫,反而沖淡了這一情節(jié)悲壯蒼涼的藝術(shù)氛圍。毛氏父子均予刪除,正符合讀者的閱讀心理。

(五)改換詩文

舊本《三國演義》寫人記事,每每引錄詩文,有的重三疊四,有的風(fēng)格卑弱,有的體例與時代不合。對此,毛氏父子大刀闊斧地改換和刪削。如嘉靖壬午本卷十六《玉泉山關(guān)公顯圣》回寫到關(guān)羽父子之死時,原有五首詩贊;毛氏全予刪除,另換五律、七律各一首。同回寫到鄉(xiāng)民在玉泉山建廟祭祀關(guān)羽時,原有《記》《傳》《贊》各一首,共一千余字;毛氏一概不要,另引對聯(lián)一副:“赤面秉赤心,騎赤兔追風(fēng),馳驅(qū)時無忘赤帝;青燈觀青史,仗青龍偃月,隱微處不愧青天。”寥寥三十四字,警策凝煉,堪稱以少勝多。

(六)重作批評

這是毛氏父子評改《三國演義》中致力最多的另一個方面。他們殫精竭慮,探幽發(fā)微,對全書作了詳細的批評,字數(shù)多達二十幾萬。如此詳盡的批評,反映了毛氏父子的歷史觀、倫理觀和文學(xué)觀,在《三國演義》的研究史上可謂前無古人,后啟來者,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毛氏父子的評改,使《三國演義》的面貌發(fā)生了相當(dāng)大的變化,其總體藝術(shù)質(zhì)量有了明顯的提高,毛本《三國》實際上成了《三國演義》的最終“定本”。因此,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毛氏父子也參加了《三國演義》的創(chuàng)作。

從小說理論批評的角度來看,毛氏父子(主要是毛宗崗)受到了金圣嘆的深刻影響,而在金圣嘆所忽視的歷史小說領(lǐng)域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探索,提出了一系列重要見解。

(一)充分肯定了歷史小說的社會功能和藝術(shù)價值

毛宗崗認為,《三國演義》“作者之意,自宦官、妖術(shù)而外,尤重在嚴誅亂臣賊子,以自附于《春秋》之義,故書中多錄討賊之忠,紀(jì)弒君之惡?!m曰演義,直可繼麟經(jīng)而無愧耳”他再三強調(diào):“《三國》一書,乃文章之最妙者”“讀《三國》一書,誠勝讀稗官萬萬耳。”“讀《三國》勝讀《西游記》”“讀《三國》勝讀《水滸傳》”“吾謂才子書之目,宜以《三國演義》為第一?!保ā蹲x三國志法》)他把《三國演義》與封建社會中被奉為“經(jīng)書”的《春秋》相提并論,對《演義》的社會價值的概括并不確切;把《演義》的藝術(shù)價值置于《水滸傳》《西游記》之上,亦不無偏頗之處。但這些看法,卻有助于提高歷史小說的地位。

(二)闡述了歷史小說與歷史事實的關(guān)系

一方面,毛宗崗強調(diào)了歷史小說對于歷史事實的依賴性,指出《三國演義》之所以是“文章之最妙者”,首先是因為“古事所傳,天然有此等波闊,天然有此等層折,以成絕世妙文”。(《讀三國志法》)“天然有此等妙事,以助成此等妙文”。(第六十三回回評)說明歷史小說必須受基本史實的制約。另一方面,他并不反對合理的藝術(shù)虛構(gòu),對成功的虛構(gòu)還大加贊許。如第三十九回所寫的火燒博望一節(jié),歷史上本為劉備之事,《演義》卻虛構(gòu)成諸葛亮的初出茅廬第一功;對此,毛宗崗不僅不以為病,而且極力稱贊作品描寫之曲折多端,認為:“若只一味直寫,則竟依《綱目》例大書曰‘諸葛亮破曹兵于博望’一句可了,又何勞作演義者撰此一篇哉!”同樣,對于“溫酒斬華雄”“三戰(zhàn)呂布”“連環(huán)計”“過五關(guān)斬六將”“群英會”“蔣干盜書”“草船借箭”“華容放曹”“三氣周瑜”“空城計”等膾炙人口的虛構(gòu)情節(jié),毛氏也都嘖嘖稱贊,而不管它們是否符合具體的史實。由此可見,毛宗崗雖然未就藝術(shù)虛構(gòu)的價值和規(guī)律作出深入的理論概括,但他對歷史題材與藝術(shù)虛構(gòu)的關(guān)系的認識基本上是正確的。

(三)深入分析了《三國演義》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shù)辯證法

毛宗崗認為“古史甚多,而人獨貪看《三國志》者”,就在于《三國演義》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生動鮮明的藝術(shù)形象。其中,既有諸葛亮、關(guān)羽、曹操這樣的“三奇”“三絕”,即具有高度藝術(shù)概括力的典型形象,也有劉備、張飛、趙云、徐庶、龐統(tǒng)、周瑜、魯肅、陸遜、郭嘉、許褚、司馬懿等具有鮮明性格特色的人物。他通過細致的分析,總結(jié)了《演義》突出人物性格特征的主要方法。一是“用襯”,即在性格對比中刻畫人物。他說:“文有正襯反襯。寫魯肅老實,以襯孔明之乖巧,是反襯也;寫周瑜乖巧,以襯孔明之加倍乖巧,是正襯也。譬如寫國色者,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覺其更美;寫虎將者,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覺其更勇。讀此可悟文章相襯之法?!保ǖ谒氖寤鼗卦u)二是在性格沖突中刻畫人物。如在分析曹操與關(guān)羽的關(guān)系時,毛宗崗寫道:“曹操一生奸偽,如鬼如蜮,忽然遇著堂堂正正、凜凜烈烈、皎若青天、明若白日之一人,亦自有‘珠玉在前,覺吾形穢’之愧,遂不覺愛之敬之,不忍殺之。此非曹操之仁有以容納關(guān)公,乃關(guān)公之義有以折服曹操耳。雖然,吾奇關(guān)公,亦奇曹操。以豪杰折服豪杰不奇,以豪杰折服奸雄則奇;以豪杰敬愛豪杰不奇,以奸雄敬愛豪杰則奇。夫豪杰而至折服奸雄,則是豪杰中有數(shù)之豪杰;奸雄而能敬愛豪杰,則是奸雄中有數(shù)之奸雄也。”(第二十六回回評)三是化靜為動,層層渲染,使讀者逐步加深對人物的印象。如針對《演義》第三回通過董卓、李儒的眼光來描寫呂布形象,毛宗崗在夾評中逐層批道:“先從李儒眼中虛畫一呂布。此處先寫戟”“又從董卓眼中虛畫一呂布。前只寫戟,此處添寫馬”“又雙從董卓、李儒眼中實寫一呂布?!比缓笮〗Y(jié)云:“看他先寫狀貌,次寫姓名,次寫妝束,先寫戟,次寫馬,次寫冠帶袍甲:都作數(shù)層出落,妙?!比绱朔治觯_實揭示了作者刻畫人物的妙處。四是隱而愈現(xiàn),即通過對周圍環(huán)境及相關(guān)人物的描寫,來突出主要人物。如在評析劉備前兩次造訪茅廬而不遇諸葛亮的情節(jié)時,毛宗崗寫道:“此回極寫孔明,而篇中卻無孔明。蓋善寫妙人者,不于有處寫,正于無處寫。寫其人如閑云野鶴之不可定,而其人始遠;寫其人如威鳳祥麟之不可睹,而其人始尊。且孔明雖未得一遇,而見孔明之居則極其幽秀,見孔明之童則極其古淡,見孔明之友則極其高超,見孔明之弟則極其曠逸,見孔明之丈人則極其清韻,見孔明之題詠則極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歡,而孔明之為孔明,于此領(lǐng)略過半矣?!保ǖ谌呋鼗卦u)

(四)精辟剖析了《三國演義》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

毛宗崗這樣概括《三國演義》的總體藝術(shù)構(gòu)思和結(jié)構(gòu)特色:“敘三國,不自三國始也,三國必有所自始,則始之以漢帝。敘三國,不自三國終也,三國必有所自終,則終之以晉國”“《三國》一書,總起總結(jié)之中,又有六起六結(jié)。其敘獻帝,則以董卓廢立為一起,以曹丕篡奪為一結(jié);其敘西蜀,則以成都稱帝為一起,而以綿竹出降為一結(jié);其敘劉、關(guān)、張三人,則以桃園結(jié)義為一起,而以白帝托孤為一結(jié);其敘諸葛亮,則以三顧草廬為一起,而以六出祁山為一結(jié);其敘魏國,則以黃初改元為一起,而以司馬受禪為一結(jié);其敘東吳,則以孫堅匿璽為一起,而以孫皓銜璧為一結(jié)。凡此數(shù)段文字,聯(lián)絡(luò)交互于其間,或此方起而彼已結(jié),或此未結(jié)而彼又起。讀之不見其斷續(xù)之跡,而按之則自有章法之可知也?!保ā蹲x三國志法》)這正抓住了《三國演義》的情節(jié)主線,突出了《演義》結(jié)構(gòu)宏大而又精密的優(yōu)勢。

(五)總結(jié)了《三國演義》所運用的種種藝術(shù)手法

在《讀三國志法》中,毛宗崗指出《三國演義》“有追本窮源之妙”“有巧收幻結(jié)之妙”“有以賓襯主之妙”“有同樹異枝、同枝異葉、同葉異花、同花異果之妙”“有星移斗轉(zhuǎn)、雨覆風(fēng)翻之妙”“有橫云斷嶺、橫橋鎖溪之妙”“有將雪見霰、將雨聞雷之妙”“有浪后波紋、雨后霡霂之妙”“有寒冰破熱、涼風(fēng)掃塵之妙”“有笙簫夾鼓、琴瑟間鐘之妙”“有隔年下種,先時伏著之妙”“有添絲補錦、移針勻繡之妙”“有近山濃抹、遠樹輕描之妙”“有奇峰對插、錦屏對峙之妙”。這十幾種“妙處”,主要是關(guān)于敘事方法的。毛宗崗總結(jié)這些藝術(shù)手法,有的顯然受到金圣嘆有關(guān)《水滸》藝術(shù)特色的論述的啟示,有的則出自他本人的創(chuàng)見。正是繼承前人與獨抒己見的結(jié)合,使毛宗崗關(guān)于《三國演義》藝術(shù)手法的論述呈現(xiàn)出比較詳盡而有條理的形態(tài)。

總的說來,毛宗崗在小說理論上的獨創(chuàng)性和系統(tǒng)性雖然不及金圣嘆,但是,他評改《三國演義》的影響之大,卻幾乎可與金圣嘆對《水滸傳》的評改相提并論;他對古代小說理論的發(fā)展,特別是古代歷史小說理論的形成,作出了杰出的貢獻。因此,他不愧為繼金圣嘆之后的又一個古代小說理論大家,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原載《海南大學(xué)學(xué)報》1991年第3期;中國人民大學(xué)《復(fù)印報刊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xué)研究》1991年第12期轉(zhuǎn)載;《中國文學(xué)年鑒》1991—1992卷介紹了本文觀點)

  1. 見陳翔華著《諸葛亮形象史研究》第300頁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
  2. 毛本《三國演義》卷首之《臨江仙》詞。
  3. 見黃霖《有關(guān)毛本〈三國演義〉的若干問題》文,載《三國演義研究集》,四川省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
  4. 《中國小說史略》第十四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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