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殘?zhí)莆宕费萘x傳》亦非羅貫中作品

沈伯俊論三國(全2冊) 作者:沈伯俊


《殘?zhí)莆宕费萘x傳》亦非羅貫中作品

1997年,我寫了《〈隋唐志傳〉非羅貫中所作》一文。文章開頭即指出:

長期以來,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rèn)為,元末明初的偉大作家羅貫中除創(chuàng)作了《三國演義》之外,還完成了《隋唐兩朝志傳》《殘?zhí)莆宕费萘x傳》等小說。我在以往的著述中亦沿襲這一說法。然而,自1996年以來,由于先后校點《隋唐兩朝志傳》和《殘?zhí)莆宕费萘x傳》,通過反復(fù)細(xì)讀,我修正了自己的觀點,認(rèn)為二書皆非羅貫中所作。

那篇文章比較有力地證明了《隋唐志傳》并非羅貫中所作。這里再就《殘?zhí)莆宕费萘x傳》作一考辨。

《殘?zhí)莆宕费萘x傳》(簡稱《殘?zhí)啤罚翊鏀?shù)種明代刊本,均為六十回,分卷有作八卷者,有作六卷者;作者題署均為“羅貫中”,評者有作“李贄”者,有作“湯顯祖”者。其中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日本天理圖書館藏本為八卷六十回,首為長洲周之標(biāo)《點校殘?zhí)莆宕穫鲾ⅰ?,次為總目,次為五代君主簡介,再次為圖像十二幅(每幅各有贊詞一篇)。正文卷端題“鐫李卓吾批點殘?zhí)莆宕费萘x傳卷×,貫中羅本編輯,卓吾李贄批評”。正文半葉九行,行二十字。

對于本書作者為“羅貫中”的題署,長期以來學(xué)術(shù)界多數(shù)人予以肯定,多種文學(xué)史、小說史亦沿舊說,幾成定論。然而,自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以來,鄭振鐸、趙景深等先生先后對此表示懷疑;最近幾年,高爾豐、曾良又分別撰文,力辨此書非羅貫中所作。不過,堅持舊說者仍然不少。在1996年校點《殘?zhí)莆宕费萘x傳》的過程中,通過細(xì)讀全書,我認(rèn)為,此書確實并非羅貫中的作品。

首先,通觀《殘?zhí)莆宕费萘x傳》,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事實:書中有許多情節(jié)、語句與《三國演義》雷同。例如:《殘?zhí)啤返谖寤貙懱瀑易谔与x長安,“西祁州”節(jié)度使鄭畋前來接駕,與《三國》第三回(毛本,下同)漢少帝出逃后返回洛陽,董卓前來接駕相似;第十一回寫李克用部下眾將比箭,與《三國》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銅雀臺,眾將比箭一節(jié)相似;同回寫李存孝片刻生擒安休休、薛阿檀二將,“酒尚未寒”,與《三國》第五回關(guān)羽溫酒斬華雄相似;第十二回寫薛阿檀獻(xiàn)計奪函谷,與《三國》第五十八回龐德獻(xiàn)計奪長安相似;第二十七回寫朱溫與樂彥真交戰(zhàn),夜襲其西寨,混戰(zhàn)中龐師古救出朱溫,與《三國》第十一回曹操夜襲呂布軍西寨,混戰(zhàn)中典韋救出曹操相似;第二十九回寫李存孝率十八騎夜襲王重榮寨,與《三國》第六十八回甘寧百騎劫魏營相似;同回寫薛阿檀放箭救安休休,與《三國》第六十八回甘寧放箭救凌統(tǒng)相似;第三十回寫李存孝病臥寨中,急欲出戰(zhàn),與《三國》第五十一回周瑜不顧傷痛,堅持出戰(zhàn)相似;第三十四回寫陳輝、朱樸諫阻唐昭宗遷都,與《三國》第六回楊彪等諫阻董卓遷都相似;第三十五回寫王彥章迎接唐昭宗,又與《三國》第三回董卓迎接漢少帝相似;同回寫朱溫逼迫唐昭宗禪位,則與《三國》第八十回曹丕逼迫漢獻(xiàn)帝“禪讓”相似;第三十七回寫王彥章攻北城中伏,與《三國》第五十一回周瑜攻江陵中伏相似;第四十六四十七回寫永寧公主逃離洛陽,與《三國》第五十五回劉備、孫夫人逃離東吳相似;第四十八回寫史建瑭之死,與《三國》第八十三回甘寧之死相似;第六十回寫周世宗受驚得病,與《三國》第一百八回孫權(quán)受驚得病相似……如此多的雷同之處,究竟是由于《殘?zhí)啤穼懽髟谇?,《三國》搬用其情?jié),還是由于《三國》寫作在前,《殘?zhí)啤芳右猿u呢?應(yīng)當(dāng)說,對于兩書均為虛構(gòu)的情節(jié),確實難以徑直判斷誰先誰后;然而,對于那些有史實依據(jù)的情節(jié),我們卻比較容易看出誰為首創(chuàng),誰為抄襲。例如,《三國》第十一回寫典韋在混戰(zhàn)中救出曹操,來源于《三國志·魏書·典韋傳》;而《殘?zhí)啤返诙呋佚嫀煿啪瘸鲋鞙匾还?jié),在《五代史》中卻找不到蹤跡,顯然是《殘?zhí)啤烦u《三國》。又如,《三國》第五十一回寫周瑜中箭后不顧傷痛,堅持出戰(zhàn),來源于《三國志·吳書·周瑜傳》;而《殘?zhí)啤返谌乩畲嫘⒉∨P寨中,急欲出戰(zhàn)一節(jié),卻不見于《五代史》,顯然又是《殘?zhí)啤烦u《三國》。再如,《三國》第六十八回寫甘寧百騎劫魏營,來源于《三國志·吳書·甘寧傳》及注引《江表傳》;而《殘?zhí)啤返诙呕乩畲嫘⑹蓑T劫寨一節(jié),卻不見于史籍,顯然仍是《殘?zhí)啤烦u《三國》。再如,《三國》第一百八回寫孫權(quán)于太元元年秋八月初一日因大風(fēng)受驚而得病,來源于《三國志·吳書·吳主傳》;而《殘?zhí)啤返诹刂苁雷谟陲@德六年“秋八月初一日”同樣因大風(fēng)受驚而得病,卻毫無史實根據(jù),顯然還是《殘?zhí)啤烦u《三國》。相反的情況,我們卻找不到一例。由此可見,《殘?zhí)啤烦蓵凇度龂分?,并大量抄襲了《三國》,絕非羅貫中所作(按:此處采用了高爾豐先生的觀點,略有修正)。

其次,從《三國演義》可以看出,羅貫中具有強(qiáng)烈的對國家統(tǒng)一的向往和深刻的民本思想,對制造分裂、禍國殃民者總是大加鞭笞;而《殘?zhí)莆宕费萘x傳》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末五代廣大民眾的苦難生活,但卻缺乏《三國》那樣鮮明的思想傾向,甚至對石敬瑭這種賣國求榮、遭到千古唾罵的角色,也未予以嚴(yán)厲批判。這也表明,《殘?zhí)啤凡⒎橇_貫中所作。

再次,《三國演義》寫到歷史上實有的重要人物的卒年,總是照錄史書,如曹操、曹丕、劉備、諸葛亮、孫權(quán)等都是如此,這符合歷史演義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則。而《殘?zhí)莆宕费萘x傳》寫到一些重要人物的卒年,卻漫不經(jīng)心,每每出錯;更可笑的是,《舊五代史·唐書·武皇紀(jì)》明言李克用系因病而卒,“年五十三”,《殘?zhí)啤穮s寫成他因連連被王彥章打敗而被氣死,死時八十四歲,出入大得驚人。這也說明,《殘?zhí)啤返淖髡邔τ跉v史演義小說的寫作很不嚴(yán)謹(jǐn),其人絕非羅貫中。

此外,《殘?zhí)莆宕费萘x傳》中還有多處模仿和抄襲《水滸傳》,例如第三十回寫李嗣源領(lǐng)兵出戰(zhàn)高思繼,“上首的是神機(jī)軍師周德威”“下首是跳澗虎樊達(dá)”,就明顯來自《水滸》中的“神機(jī)軍師朱武”“跳澗虎陳達(dá)”。類似例證甚多。還有學(xué)者指出書中第十回稱贊安敬思(即李存孝)打虎的《古風(fēng)》,系抄襲萬歷年間刊刻的一百二十回本《水滸》。這更證明它成書甚晚,并非出自羅貫中之手。

1976年,澳大利亞華裔學(xué)者柳存仁先生在其名作《羅貫中講史小說之真?zhèn)涡再|(zhì)》中指出:“《殘?zhí)莆宕芬嘤心M或承襲《三國》之處,一如《隋唐兩朝志傳》之所為。此類例證大約有二十處可舉?!钡谖恼碌摹敖Y(jié)論”部分,柳先生卻又認(rèn)為:“《隋唐兩朝志傳》及《殘?zhí)莆宕萘x傳》亦可能為其(伯俊按:指羅貫中)著作,然現(xiàn)存本已經(jīng)他人竄改。”我在《〈隋唐志傳〉非羅貫中所作》一文中已經(jīng)對柳先生的結(jié)論予以商榷,指出:“無論這種‘竄改’有多少刪削,多少增補(bǔ)或改動,都無法改變此書的基本面貌,也無法改變其大量抄襲《三國》的事實。因此,即使是《隋唐志傳》的‘舊本’,也不可能出于羅貫中之手,而只能是后人模仿之作。”詳細(xì)論述,讀者可以參看。對于《殘?zhí)莆宕费萘x傳》而言,情況同樣如此。

事實上,早在明末,可觀道人在《新列國志敘》中就已指出:“自羅貫中氏《三國志》一書,以國史演為通俗演義,汪洋百余回,為世所尚。嗣是效顰日眾,因而有《夏書》《商書》《列國》《兩漢》《唐書》《殘?zhí)啤贰赌媳彼巍分T刻,其浩瀚幾與正史分簽并架,然悉出村學(xué)究杜撰……識者欲嘔?!边@里已經(jīng)將《殘?zhí)啤穭澣搿靶эA”之列,自然不可能是羅貫中的作品了。

萬歷己未(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刊刻的《隋唐兩朝志傳》第十二卷末有木記云:“書起隋公楊堅,至(唐)僖宗乾符五年而止。繼此者則有《殘?zhí)莆宕緜鳌?,讀者不可不并為涉獵。”由于《隋唐兩朝志傳》和《殘?zhí)莆宕费萘x傳》都有署名“麗泉”的詩,可知此處的《殘?zhí)莆宕緜鳌芳础稓執(zhí)莆宕费萘x傳》。這就為《殘?zhí)啤烦蓵诿鞔f歷年間,而且是在《隋唐志傳》之后提供了一個有力的證據(jù)。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論定:《殘?zhí)莆宕费萘x傳》不是羅貫中的作品,而是明代后期書商編纂的托名之作。

至于書中的所謂“李卓吾批評”,觀點陳腐,見識低下,文字平庸,一望而知絕非出自李卓吾之手,而是書商企圖假借李卓吾的大名以廣銷售的魚目混珠之作。

在藝術(shù)上,《殘?zhí)莆宕费萘x傳》在民間長期以來“說五代史”的基礎(chǔ)上敷演成書,并借鑒了《三國》《水滸》的成功經(jīng)驗,風(fēng)格粗獷,敘事描寫頗有生動之處;對李存孝、王彥章的描寫雖然夸張過甚,但仍給人以較深印象。不過,書中情節(jié)時有蕪雜、脫榫之處,結(jié)構(gòu)很不勻稱:全書以大部分篇幅敘寫李克用集團(tuán)的崛起、李克用父子與朱溫集團(tuán)的斗爭和后梁的興亡,僅以少量篇幅敘述唐、晉、漢、周的交替,其中漢、周兩代總共僅占三回,比例嚴(yán)重失衡,顯得虎頭蛇尾。不過,盡管此書不是一部精心結(jié)撰之作,在體例上已不是嚴(yán)格的歷史演義小說,但它在讀者中卻具有不小的影響,在中國小說史上仍然占有一定的地位。

附記

本文寫于1999年3月,系在本人的《殘?zhí)莆宕费萘x傳》校點本《前言》(寫于1997年4月,載《明代小說輯刊》第3輯第1冊,巴蜀書社1999年1月第1版)基礎(chǔ)上擴(kuò)充而成。文章寫好不久,看到陳國軍先生所撰《〈殘?zhí)莆宕费萘x傳〉非羅貫中所作》一文(載《明清小說研究》1999年第1期),深感其資料翔實,考證精當(dāng),且有比較重要的發(fā)現(xiàn),比拙文更有說服力,遂不將拙文送交發(fā)表。今收入本書,姑且用作一篇讀書筆記,錄下本人研究《三國》的一段經(jīng)歷。

  1. 載《明清小說研究》1997年第4期,收入本書上卷。
  2. 均收入《明代小說輯刊》第3輯第1冊,巴蜀書社1999年1月第1版。
  3. 鄭振鐸在《中國小說提要·殘?zhí)莆宕费萘x》中指出:“此書……文辭很粗卑,乃學(xué)《三國演義》而未能者?!憋@然認(rèn)為作者并非羅貫中(原載《時事新報·鑒賞周刊》第十四期,1925年9月7日;收入《鄭振鐸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1月第1版)。趙景深在《殘?zhí)莆宕费輦鳌芬晃闹姓f:“我疑心這部《五代殘?zhí)啤肥窃说闹鳌!庇衷疲骸班嵳耔I……稱此書‘乃學(xué)《三國演義》而未能者’。這話很不錯。”(寫于1935年秋,收入《中國小說叢考》,齊魯書社1980年10月第1版)
  4. 高爾豐在《〈殘?zhí)莆宕费萘x傳〉作者釋疑》(載《明清小說研究》1992年第3、4合期)中指出:《殘?zhí)啤分杏写罅磕7?、抄襲《三國》的情節(jié)和文字,二者“絕不是出自一人手筆?!薄啊度龂窞榱_貫中所作已有定論,故爾《殘?zhí)啤肪徒^非羅貫中的作品?!痹荚凇丁礆?zhí)莆宕费萘x傳〉散論》(載《明清小說研究》1995年第4期)中指出:“現(xiàn)存《五代史平話》與《殘?zhí)啤窙]有源流關(guān)系;《殘?zhí)啤窡o疑大量因襲了《三國》《水滸》中的情節(jié)和文字;其作者也非羅貫中。”
  5. 高爾豐在《〈殘?zhí)莆宕费萘x傳〉作者釋疑》中提出一個重要的觀點:“《三國》和《殘?zhí)啤范际菤v史演義小說。歷史演義小說的部分或者大部分情節(jié)必須來源于史實,必須有一定的歷史依據(jù)。這就為準(zhǔn)確地判斷誰抄誰這個問題提供了極好的前提條件。我們可以取二書相同的情節(jié)和文字到史籍中去尋找依據(jù),哪部書的情節(jié)與史實大致符合,那部書即是原著,而另一部則為模仿和抄襲?!?/li>
  6. 原載《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所學(xué)報》第8卷第1期,收入柳存仁著《和風(fēng)堂讀書記》下冊(香港龍門書店1977年),亦收入劉世德編《中國古代小說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7. 孫楷第先生在《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5月第1版)中指出:“附麗泉詩之《殘?zhí)啤?,必與此附麗泉詩之萬歷己未刊本《隋唐兩朝志傳》時代相去不遠(yuǎn),則可斷言耳?!笨蓞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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