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適四十自述 作者:胡適 著


當我九歲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里玩耍。這小屋前面是我們的學堂,后邊有一間臥房,有客便住在這里。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臥房里去,偶然看見桌子下一只美孚煤油板箱里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撿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面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辟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一回。我在戲臺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只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后,我的心里很不好過:這一本的前面是些什么?后面是些什么?這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卻最急要一個回答。

我拿了這本書去尋我的五叔,因為他最會“說笑話”(“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小說書叫做“笑話書”),應該有這種笑話書。不料五叔竟沒有這書,他叫我去尋宋煥哥。宋煥哥說,“我沒有《第五才子》,我替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吧?”《第一才子》便是《三國演義》,他很鄭重的捧出來,我很高興的捧回去。

后來我居然得著《水滸傳》全部?!度龂萘x》也看完了。從此以后,我到處去借小說看。五叔,宋煥哥,都幫了我不少的忙。三姊夫(周紹瑾)在上海鄉(xiāng)間周浦開店,他吸鴉片煙,最愛看小說書,帶了不少回家鄉(xiāng);他每到我家來,總帶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來送給我。這是我自己收藏小說的起點。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長進,也是吃鴉片煙的,但鴉片煙燈是和小說書常作伴的——五叔,宋煥哥,三姊夫都是吸鴉片煙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說書。大嫂認得一些字,嫁妝里帶來了好幾種彈詞小說,如《雙珠鳳》之類。這些書不久都成了我的藏書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鄉(xiāng)時多;他同二哥都進過梅溪書院,都做過南洋公學的師范生,舊學都有根柢,故三哥看小說很有選擇。我在他書架上只尋得三部小說:一部《紅樓夢》,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齋志異》。二哥有一次回家,帶了一部新譯出的《經(jīng)國美談》,講的是希臘的愛國志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這是我讀外國小說的第一步。

幫助我借小說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國十二年和顧頡剛先生討論古史的胡堇人。他比我大幾歲,已“開筆”做文章了,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學堂,但常常相見,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讀書比我多,家中也頗有藏書。他看過的小說,常借給我看。我借到的小說,也常借給他看。我們兩人各有一個小手折,把看過的小說都記在上面,時時交換比較,看誰看的書多。這兩個折子后來都不見了,但我記得離開家鄉(xiāng)時,我的折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說了。

這里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nèi)?!峨p珠鳳》在內(nèi),《琵琶記》也在內(nèi);《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筆》《蘭苕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志》等等也在內(nèi)。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妝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里面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xiāng)時,還不能了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后于我很有用處。

胡適的故鄉(xiāng)安徽省績溪縣上莊村。

看小說還有一樁絕大的好處,就是幫助我把文字弄通順了。那時正是廢八股時文的時代,科舉制度本身也動搖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時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不要我“開筆”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學做策論經(jīng)義。他們只要先生給我講書,教我讀書。但學堂里念的書,越到后來,越不好懂了?!对娊?jīng)》起初還好懂,讀到《大雅》,就難懂了;讀到《周頌》,更不可懂了?!稌?jīng)》有幾篇,如《五子之歌》,我讀的很起勁;但《盤庚》三篇,我總讀不熟。我在學堂九年,只有《盤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后來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書》有今文和古文兩大類,向來學者都說古文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盤庚》屬于今文一類,應該是真的。但我研究《盤庚》用的代名詞最雜亂不成條理,故我總疑心這三篇書是后人假造的。有時候,我自己想,我的懷疑《盤庚》,也許暗中含有報那一個“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罷?

《周頌》《尚書》《周易》等書都是不能幫助我作通順文字的。但小說書卻給了我絕大的幫助。從《三國演義》讀到《聊齋志異》和《虞初新志》,這一跳雖然跳的太遠,但因為書中的故事實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細細讀下去。石印本的《聊齋志異》有圈點,所以更容易讀。到我十二三歲時,已能對本家姊妹們講說《聊齋》故事了。那時候,四叔的女兒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廣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兒杏仙,和本家侄女翠蘋定嬌等,都在十五六歲之間;她們常常邀我去,請我講故事。我們平常請五叔講故事時,忙著替他點火,裝旱煙,替他捶背。現(xiàn)在輪到我受人巴結(jié)了。我不用人裝煙捶背,她們聽我說完故事,總?cè)ヅ莩疵?,或做蛋炒飯來請我吃。她們繡花做鞋,我講《鳳仙》《蓮香》《張鴻漸》《江城》。這樣的講書,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譯成績溪土話,使我更了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歲來上海開始作古文時,就能做很像樣的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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