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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就愛唱

藝術(shù)之路——陜北歌王:王向榮 作者:霍文多


王向榮無論唱什么,或喜,或憂,或莊,或詼諧,或沉郁,或高放,他都將你引入一個境界:世世代代的高原人對黃土地?zé)o法割舍的眷戀。

從小就愛唱

“弟弟向榮從小就愛唱,五六歲的時候,坐在母親懷里,就能跟著唱出一連串的民歌曲調(diào),有《打馬茹茹》《十對花》《搖三擺》《種白菜》《婦女翻身了》《禁洋煙》等。他到了七八歲時,跟著父親去放羊,上山后民歌不離口,像《五哥放羊》《走西口》《梁山伯與祝英臺》等,他唱什么歌是什么調(diào),誰聽了誰贊嘆。”這是王尚榮在一篇文章中的記述。

王尚榮是王向榮長兄。他在府谷縣廣播電視局書記的任上退休后,寫了不少有關(guān)王向榮的文章,并結(jié)集出版了《王向榮家族紀(jì)實》(三晉出版社出版)一書。按說,作為兄長,王尚榮本人也是事業(yè)有成,功德圓滿。但單從這本書的書名就可知道,他甘愿屈身,并以弟弟王向榮為榮的驕傲之情!

事實上,王尚榮這本文字樸素、情感真摯的書籍,不僅分篇講述了不少家人家事,而且提供了王向榮早期生活環(huán)境、成長經(jīng)歷等大量可貴的資料。

有關(guān)王向榮幼年就愛唱的表現(xiàn),村里人王榮偉的一段講述更為有趣,他說:“王向榮小時候跟著大人去放羊,不好好放,說是肚子疼了!難活了!大人給教的唱歌,(才能)讓他好好放羊……念書那時,他跑校,一出家門就唱,十來里路,唱到學(xué)校才停?!?/p>

王榮偉是王向榮的三哥(堂兄)。他早年因生活所迫,走過口外,后返家,一直住在村子里。他品性好,有見識,有威信,青壯年時曾當(dāng)過十余年大隊支書,本來有機會轉(zhuǎn)為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時稱公社)的正式干部,但自己不想干。他說:“老牛力盡刀尖死,伺候君王不到頭!人家要提拔,我老人不讓干,我也不干,不愿伺候公家人?!?/p>

2009年,在村里,王榮偉講述以上這些話時,已八十歲。他相貌清瘦、正派。但經(jīng)歷坎坷,尤其因晚年連喪二子,老伴承受不住打擊,精神失?!稍L期間,談到悲傷處,王榮偉蹲在一棵樹下暗暗地落著老淚,而他的老伴卻一直守在旁邊,不時瘋言瘋語,對于痛苦顯然已沒有任何感知。這個場面讓人感慨不已。甚至不由讓人聯(lián)想,在這種處境中——他們兩人的狀態(tài)——一個清醒一個糊涂,到底哪一個會好一些呢?

從左到右:大姐秀梅、母親、王向榮、哥哥王尚榮、父親 1956年

王榮偉的晚境異常凄涼,讓人不勝同情。但這是一位讓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有德行有責(zé)任感的老人!2012年,筆者第二次到村里采訪時,打問到他自失常的老伴去世后,被弟弟王續(xù)榮(曾任新民鎮(zhèn)醫(yī)院院長、當(dāng)?shù)孛嗅t(yī))接到鎮(zhèn)子居住,生活起居得到照顧,也算是老有所安吧!

王向榮曾在筆者第一次去村子前,介紹說:“他(王榮偉)是我在村子里現(xiàn)在居住的最親近的人!”當(dāng)時,筆者把這句話只當(dāng)作是一句普通的介紹,但落筆至此,卻體會到這句話里,其實潛藏著他濃濃的情誼!

王向榮自小就愛唱的根源,不難理解——既是一種天性使然,也是一種環(huán)境的影響和造就。天賦與環(huán)境相輔相成。但孰輕孰重?孰先孰后?

假如把幼年的王向榮看作是一棵小樹苗,他在破土而出后,是土壤的養(yǎng)分以及自然的陽光、雨露等滋潤的作用,使得他能夠日益成長呢,還是他自身具有較強的免疫力,且有著得天獨厚的天資,從而使他不懼任何風(fēng)霜雨雪的摧殘而頑強成長?對于這些問題,只有走進他的童年生活,才能找到答案。

先說自然環(huán)境。1952年6月20日(農(nóng)歷),王向榮出生在府谷縣新民鄉(xiāng)馬茹圪垯村。馬茹圪垯是個小村子。在王向榮出生前后,全村只有十余戶人家,六七十口人。這十余戶人家,都是王姓,算一個家族。王向榮的母親叫張改花,父親叫王存永——親弟兄四人,加上叔伯弟兄,共七人,他排第六。到王向榮這一輩,叔伯弟兄又是七人,王向榮最小。

現(xiàn)存王泰故居木匾:以仁治人 2012年

這里王姓家族的祖輩們,歷來都是守著這塊土地辛勤勞作的農(nóng)民。在清末時,曾出過一位叫王泰的中醫(yī)(半農(nóng)半醫(yī)),為這個家族爭得了不少榮耀。王泰一度游走于“邊墻”(長城)內(nèi)外行醫(yī),除了留下不少救死扶傷的逸聞趣事之外,還有一塊“以仁治人”的牌匾成為實證。

據(jù)傳這塊牌匾為鎮(zhèn)羌堡一位叫劉明德的士紳,為了答謝王泰的救治之恩所贈。贈匾的儀式也頗為隆重——劉明德從鎮(zhèn)羌出發(fā)時,不僅呼朋喚友,聲勢浩大,牌匾讓專人抬舉外,還雇了一班吹手,在十來里山路上,一路響吹細打,引來沿路村民爭相圍觀。到了村子,村里鳴炮迎接,熱情款待,自是理應(yīng)之舉。

自此,紳士劉明德給晚年已歸隱鄉(xiāng)村的王泰贈匾的消息,便傳為佳話,并成為激勵后人的生動“教材”。

王向榮同輩中的叔伯五哥王續(xù)榮(1944年生人),“自幼喜讀醫(yī)書,少年時就能熟背《藥性賦》《湯頭歌》《瀕湖脈訣》等歌訣(引用自《王向榮家族記事》)”,加之勤于鉆研,堅持不懈,后來終成當(dāng)?shù)仡H有影響的一位中醫(yī)(曾任新民鎮(zhèn)醫(yī)院院長)。單從基因影響而言,這應(yīng)和祖上王泰也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吧。

在家里,王向榮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大姐秀梅、二姐蘭蘭、三姐玲秀。哥哥大名王尚榮,小名艾小,比他大七歲。在王向榮和哥哥之間本來還有一個女孩,但就在他出生這一年,因病夭折了。

對于這一變故的起因,王尚榮文中記述:“1952年秋末,奶奶病逝了,家里只忙于安葬老人……炕上還有不滿一歲嗷嗷待哺的弟弟向榮需要(媽媽)喂奶照顧,結(jié)果奶奶還未安葬,四歲的妹妹王四女突然得了痢疾,僅僅六七天時間就走了。一月之內(nèi)走了一老一小祖孫倆,這對父親和母親而言無疑是無情的打擊!”

這樣的多事之秋,不僅在精力和財力上付出不少,而且要連續(xù)承受情感上別離的巨大傷痛,這對于任何一個意志頑強的人來說,恐怕都難以承受。但王向榮的到來,顯然對于觀念正統(tǒng)的父母是一個彌補與安慰。

“我的小名叫‘丑丑’、‘丑小’,直到上學(xué)時,我才有了現(xiàn)在的官名?!蓖跸驑s說,“父母給我起這個名字(丑丑),不是他們覺得我長得丑,嫌棄我,而是他們相信越是土里土氣的東西,生命力才越旺盛!”

對于幼年,王向榮最初的記憶,有溫暖和快樂,但也有不少孤單和寒冷。最溫暖的事,莫過于躺在媽媽身邊,聽她講故事,唱童謠了。尤其是冬天,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外邊寒風(fēng)呼嘯,天寒地凍。這種時刻,或聽媽媽輕聲哼唱童謠,漸漸進入夢鄉(xiāng);或聽媽媽講述動聽的故事,他的思想任意遨游,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可以飛到媽媽營造的每一個故事的環(huán)境里。

王向榮母親的故事,有的來自她所看過的戲劇,諸如“梁祝”、“卷席筒”以及三國故事等。有的則來自傳承。諸如“女媧的故事”,她講: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本來連成一片,有一天發(fā)生了大水災(zāi)。那雨啊,白天下,晚上下,總也不停。鳥飛了,動物們跑了,山洪暴發(fā)了。人呢,沒有翅膀,跑得也不快,只能往山上爬。爬得慢的都叫大水推走了,就剩下了兄妹兩個爬到了山上。山上有一盤磨,住著一個女媧娘娘。女媧娘娘是神仙,對求助的兄妹倆說,你們把磨盤一人一扇,從山上推下去,到了山下,磨盤合到一起,你們結(jié)為夫妻。合不到一起,人就該絕了。

諸如此類,還有“狐貍精”“毛野人”的故事,這都是黃土地上的母親們,一代一代教育子女常用的“教材”。

王向榮對母親講過的“狐貍精”的故事,大體如此復(fù)述:

從前有個大嫂,要回娘家。家里留了三個女子。大嫂一手提著羊雜碎,一手拿著糕。走到半路上,遇到個狐貍精,穿著紅襖襖、綠褲褲,變成了個老婆婆,坐在陽崖崖地,捉著吃虱子。

狐貍精看見了大嫂,就說:“呀!過路的,你過來。”

大嫂知道遇上了狐貍精,心里害怕,但躲不過,只好過去。

狐貍精問:“你左手提的甚?”

“給我媽吃的羊雜碎?!?/p>

“右手提的甚?”

“給我媽拿的糕?!?/p>

“那給我吃了。”狐貍精流著口水說,“不給我吃,三口大兩口小,就把你吃了?!?/p>

狐貍精吃了大嫂的東西,又問:“你大女兒叫甚?”

“門墩墩?!?/p>

“二女兒叫甚?”

“門關(guān)關(guān)?!?/p>

“三女兒叫甚?”

“鍋刷刷?!?/p>

狐貍精把大嫂也吃了,到了半夜,去了大嫂的家。大門進去,有個驢槽。狐貍精站在窯外,假裝成大嫂,變了聲,一個一個叫著三個女兒的名字。

月亮明晃晃的,門墩墩從衣服上辨認出了,沒有應(yīng)承。門關(guān)關(guān)從相貌上發(fā)現(xiàn)不對,也沒有開門。只有鍋刷刷太小,把門開開了。

狐貍精進了家,小女兒嚷著肚子餓了。狐貍精就開始做飯,卻把半水甕水都倒進鍋里了?!澳悴皇俏覌??!贝笈畠赫f。往鍋里下米的時候,二女兒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說:“我媽下三顆留兩顆?!?/p>

“回娘家忘了?!焙偩q解說。

到了晚上,要上炕睡覺了。大女兒、二女兒都躲得遠遠的,只有三女兒挨著狐貍精睡。

睡到半夜,狐貍精肚子又餓了,就開始吃鍋刷刷,響聲很大。門墩墩、門關(guān)關(guān)商量的編了個理由,要去門外。

“雞叫一聲,狗咬一聲,就要回來?!焙偩f。兩個女子一出門就跑。跑出大門,爬到了樹上。

天快亮了。狐貍精等不住,追到了樹下,上不去。狐貍精不會上樹,守在樹下,哄啊,想啊,想辦法……

“狐貍精的故事”很長,有幾個不同的結(jié)尾。

結(jié)尾一:天明了。大亮了,太陽照在屁股上了。完了,講完了。

“那門墩墩、門關(guān)關(guān)怎么辦呢?”聽故事的娃娃,總要抱著疑問去問。

結(jié)尾二:過來個野雀,噙個火蛋,掉地上,燒了個竹笸籃。一個路過的老漢看見,狐貍精嚇跑了,故事講完了。

“狐貍精隨便吃人,就沒有人管嗎?”這個結(jié)尾不能讓聽故事的娃娃滿足。

結(jié)尾三:有個書生,每天出門后回來,就見有人把飯做好了,放在了鍋里。書生很好奇,不知道誰給他做的飯?有一天,他假裝出門后,就站在門外偷看??匆娛钱嬂锏呐酉聛砹耍质菬?,又是做飯……書生推門進去,畫里的女子趕緊往回跑,沒想到在炕楞上碰了一下,出了點血,就死了!原來呀,她就是狐貍精變的……

“家里的墻上貼著一張年畫,畫里是一個漂亮的女子,我??粗@張畫,就想狐貍精一回一回死不了,本來好像是盼著它死,沒想到突然就這么死了?!蓖跸驑s說,“狐貍精到底是好是壞呢?我想不明白……”

對母親講過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王向榮這樣講:祝英臺本來是一個俊女子,常常女扮男裝和梁山伯一塊玩耍。她喜歡上了梁山伯,想提醒梁山伯來提親,可是不便于開口。祝英臺是小腳,平時穿著靴子,看不出來。有一天,她乘著梁山伯睡著以后,在地下走下一些小腳印,梁山伯真懵懂,就是理解不了她的心思……

在這個故事里,當(dāng)王向榮說出“懵懂”這個詞語時,作為一個記錄者,讓我感覺到了一種觸動。這個詞匯使我不由聯(lián)想到他的母親在講述這個故事時的一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不僅充滿慈愛,而且富有一種智慧。

母親對于王向榮幼年的啟蒙教育顯然是非常成功的,正如王向榮所說“我媽是我最好的老師!”但他在這里的所指,并非外界理解的僅停留在幼年從媽媽學(xué)習(xí)到不少民歌這個點上。事實上,她不僅培養(yǎng)了王向榮自幼對于唱歌的濃厚興趣,而且開啟了他的心智。加之,她性格善良、開朗,就個人成長的教育而言,這對王向榮應(yīng)該更具有非凡的意義!

有人說,一位好母親勝過一所好大學(xué)。這句話對于王向榮來說頗為準(zhǔn)確。紀(jì)錄片《望長城》有關(guān)王向榮母親的珍貴鏡頭,感動過不少觀眾。包括筆者在內(nèi),當(dāng)初就想對這位老人能有所了解,但卻未能如愿。關(guān)于王向榮母親的生平、性格特點等,在后文中會有具體詳細的交代,在此暫且不表。

溫暖的記憶,源自母親。但在當(dāng)時,由于社會的劇烈變化——基本是在1957年,馬茹圪垯這個偏僻的小村子,也開始集體化。集體化使得過去以在家照顧孩子、操持家務(wù)為主的女性,也不得不走進田間地頭,參加到集體勞動中。

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父母忙碌時,家里如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料,一般采用“以大帶小”的方式,所以在陜北民間有“四歲的帶兩歲”的說法。

但對王向榮的母親而言,她恰恰失去了這樣一個幫手,百般無奈之下,她每次參加集體勞動時,只得把年幼的王向榮一個人鎖在家里。對這段孤單、無助的記憶,王向榮這樣說:“早上,我一醒來,父母都下地了,鍋蓋上放點食物。我照不了家,門鎖著了,從外掛把鎖,就那么寬點門縫,我剛好能鉆出去再鉆進來。家里暖和些,外邊能耍了。耍甚了?一個人自言自語,滿地打滾,躺在地上看云,看太陽,同小鳥、草草、螞蟻說話。說累了、餓了,從門縫鉆進窯洞里,吃點東西,有了力氣,也煩了,感到孤單了,就一個人哭……父母地里回來時,太陽已落山了?!?/p>

在孤單的哭嚎中,他竟然也找到了樂趣。王向榮說:“開始常常是假哭,故意把臉擠成一團,蹙眉眨眼,上下嘴唇抖動,蹦出的一個個聲音,讓我感覺很有趣??墒沁^不了一會,假哭就會變成真正的號啕大哭了,哭聲大,花費的力氣也大。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將要落山的太陽會隨著眼皮眨動,上上下下跳,眼里帶著淚,太陽更會金光閃閃地跳……后來,我就常那么耍得哭了?!?/p>

集體化影響到了每個普通人的生活。王尚榮說:“我十二歲開始上學(xué),學(xué)校在陳莊。剛上了兩個月,父親拉著毛驢來學(xué)校,把我接了回去,讓我回家照顧弟弟。我想上學(xué),一路上哭哭啼啼,有人看見了說‘這種人家能培養(yǎng)出好子弟了?’父親低著頭不言語。父親給生產(chǎn)隊攔羊,每天早出晚歸。母親要參加集體勞動,他們也是沒有辦法了?!?/p>

這是王尚榮第一次輟學(xué),原因是需要照顧年幼的弟弟王向榮。有趣的是——王向榮自認為他所經(jīng)歷的每天必不可少的號哭,鍛煉了他的肺活量,起到了一種練聲作用。他后來在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那些被聲樂專家認可的‘顫音’、‘嘟嚕音’發(fā)聲技巧,其實是哭出來的,我從小就學(xué)會了?!?/p>

王向榮早年對于唱歌的喜好,除了母親的啟蒙之外,村子里獨特而濃郁的民間文化氛圍,對他同樣起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我們村子人人都會唱!”王向榮說。他的這句話,起初讓我覺得有些言過其實。但隨著對馬茹圪垯村民們的深入了解,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竟然是事實!

同陜北腹地——米脂、綏德一帶的鄉(xiāng)村不同,馬茹圪垯村地理位置比較特殊,是屬于長城(當(dāng)?shù)厮追Q“邊墻”)沿線上的一個村子。站在村子里的任何一個山頭,朝北望,就可以望見遠處山脊上蜿蜒起伏的長城,就能感受到一股滄桑而古樸的氣息。

陜北這塊土地,在地下資源未開發(fā)前,由于土地貧瘠,十年九旱,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遇到災(zāi)年,就得逃荒求生。在綏德、米脂一帶,逃荒主要是朝南走,俗稱“下南山”“走南鄉(xiāng)”等。也有朝西走的,被稱為“走三邊”。但這不限于逃荒,大多情況是為了做生意。生意人趕著馬車或騾車,將本地的土特產(chǎn)販運到三邊一帶,換取那里出產(chǎn)的食鹽、皮毛等。綏德老一代著名歌手李治文,在少年時,就曾陪伴爺爺多次“走三邊”,做生意?;蛟S,正是這一段獨特的生活閱歷,開闊了李治文的眼界,對他的身心產(chǎn)生滋養(yǎng),從而奠定他后來“蒼勁、深沉”的歌唱風(fēng)格,成為陜北具有代表性的一位著名歌手(曾在五十年代初加入中國中央歌舞團,擔(dān)任歌唱演員,后因病返鄉(xiāng))。

作家牧笛(筆者父親)晚年撰寫的文學(xué)作品《人生幾道彎》,藝術(shù)性地再現(xiàn)了李治文這位歌手的曲折人生,其中部分章節(jié)表現(xiàn)了他少年時“走三邊”的往事,并涉及到了他當(dāng)時經(jīng)歷的一段情感糾葛。直至晚年,李治文對這份感情還難以釋懷,曾抱病尋找過那位與他一樣都已步入老年的女人。這種愛情故事,其實正是不少陜北民歌傳唱及產(chǎn)生的基礎(chǔ)。

但在馬茹圪垯所屬的府谷(包括神木)一帶,出外求生,則是要越過長城,一路北上,往內(nèi)蒙古走,當(dāng)?shù)厮追Q“走口外”——也就是為人熟知的“走西口”。王向榮的父輩及同輩中,就有不少人走過口外。顯而易見,這種地理位置的獨特性,加之同廣袤而開闊的內(nèi)蒙古在生活文化上的交流,促成了當(dāng)?shù)卮迕駛兏鼮殚_朗、外向的性格特征。這一特征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唱歌及表演“二人臺”(當(dāng)?shù)匕傩兆詩首詷返囊环N表演形式),且不論男女老少,都以唱歌為平平常常的事情。

2003年,中央電視臺朱軍主持的“藝術(shù)人生”欄目,為給王向榮錄制節(jié)目烘托氣氛,曾邀請了府谷縣文化館組織的19人赴京,參加節(jié)目錄制。其中,馬茹圪垯的村民去了9人,包括王存厚、王候保等人,都是能說會唱的。

郝秀女老人 2009年

2009年,筆者第一次到村里采訪時,巧遇郝秀女老人。她的清唱,讓人難忘之余,更加深了對王向榮早年所處的鄉(xiāng)村文化環(huán)境的認識。

馬茹圪垯村子一角 2012年

郝秀女,當(dāng)年七十六歲。當(dāng)我再次將郝秀女這個名字,輸入到電腦上時,一晃雖然已過去了近十年,但老人當(dāng)時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她爽朗的笑臉,還有她放聲歌唱一首首山曲時的神情,依舊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在此,我將完整敘述一下與她相遇的前后過程,既是一個存念,也是對這位老人表達一種敬意吧!

當(dāng)天,我們一行五人——狄馬、清清、王文彪老師、我和妻子,是專程趕到馬茹圪垯去探訪的。頭天,在府谷縣城,我和狄馬曾一起到王尚榮家里對他進行了采訪。

王文彪老師1989年畢業(yè)于北師大,分配至榆林學(xué)院,一直工作至今。他是府谷城里人,同王向榮沾親。加之他父親和王尚榮一度是府谷縣廣播局的同事,又是對門鄰居,所以王文彪老師早年就對王向榮的家庭較為熟悉。他記得在上大學(xué)時,放假回府谷,在家里不止一次遇到過王向榮的母親。

當(dāng)時這位老人給他留下的印象是:“個子小,像個娃娃,性格淳樸,非常善良,愛串門,到了家里,娃娃們都愛逗她,讓她唱,她就唱,一唱好幾首。娃娃們都喜歡她……她也喜歡和娃娃們玩?!蓖跷谋肜蠋煹倪@一憶述,首先表明王向榮母親曾在府谷縣城居住過一段時日。其次,對她在城里短期生活的一種狀態(tài)也有所揭示。

狄馬是王向榮的忘年交,兩人交誼不淺。而我是為了寫作,實地補充采訪、感受。這種種聯(lián)系,使得我們都對王向榮生活過的村子充滿了好奇。

但我們都是第一次到馬茹圪垯,沒有一個人能找到進村的路。只得先驅(qū)車到新民鎮(zhèn),由王文彪老師聯(lián)絡(luò),通過熟人找了一輛小面包車給我們帶路。車子離開新民鎮(zhèn),在不時被拉煤車擁堵的大路上行駛了十余分鐘,接著拐入一條僻靜的山路,在塵土飛揚中又跑了足足三十分鐘,小面包車才終于把我們帶到了村子里。帶路的小面包車沒有停留,直接在村口一小片空地上掉轉(zhuǎn)頭,就卷著一股黃塵離開了。

這輛小面包車帶了我們一路,但對于司機,除了王文彪老師聯(lián)絡(luò)時和他有過碰面,我們幾個直至他離開都不知道他長的什么模樣。我們本想和他道一聲謝,但卻沒來得及說。

正午時分,太陽火辣辣的。村口停了三輛小車,其中一輛是醒目的白色“豐田霸道”。府谷近些年,因煤而富,屬于全國著名的神府煤田。這片煤田猶如阿里巴巴的“寶庫”,每個獲得竅門的人,都能從中分享不少財富。有關(guān)當(dāng)?shù)孛豪习屐鸥坏亩巫訉映霾桓F。我并不驚異于在這小山村里看到豪車,即便豪車的主人身家過億,我也不會感到絲毫驚訝。

但令我驚訝的是,村里好像有人在辦事——我們一下車,就聽到鐵炮轟鳴,讓這僻靜的小山村,充滿了異常熱鬧的氣氛。

順著聲音的指引,我們走進了一戶院落。院子內(nèi)外大概有十幾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我們說明想看看王向榮老家的來意后,得到了這戶人家的熱情接待。家里的男主人王保師、王候保先后接受我的采訪,分別講述了一些王向榮的故事。

當(dāng)年,五十一歲的王保師回憶說:“王向榮從小就愛唱,愛彈三弦,愛那個音樂。他教書那會,上了那個山圪垯,就唱起了,走哪唱哪。他工作以后,過年從外邊回來,全村人都愛到他家里喝酒、拉話,人多得坐也坐不下。十來年前,我們村里的人還都是以種地為生,土地貧瘠,主要種植玉米、山藥、黑豆……”

曾當(dāng)過幾年村長,四十三歲的王候保則談到當(dāng)年去北京前的一些事情,他說:“王向榮拿著‘老榆林’(酒)回來,說是讓大家去北京了,人數(shù)有控制,要求會說會唱的去。去什么人,他決定不了,要文化館確定。那些年,窮得連命也要不上,誰還敢想著去北京!我們這地方,過去跌倒也撿不到二毛(錢),我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我連奶粉也買不起?!?/p>

在問詢中,我還得知,他們這一家子辦事,不是給人過事,而是為了給“神神”慶生。我粗略了解到王保師的爺爺和父親先后都是“神神”的傳話者,也就是當(dāng)?shù)厝怂追Q的“馬童”。但對這種鄉(xiāng)村神秘的文化,我因過去從未接觸,而聽得云里霧里,沒有任何頭緒。事實上至今也無法理解。

但狄馬在類似的一個陜北鄉(xiāng)村長大,早年就對這種神秘文化頗為熟悉,聽了不長時間已心領(lǐng)神會,并在后來撰寫的一篇題目為“王向榮和神神的那些事”的文章里對此有具體闡述(后面的章節(jié)將會引用)。

狄馬和清清早就溜出了這戶院落,到村子里轉(zhuǎn)悠。我們?nèi)齻€隨后出來,沿著小路,朝山上走。我們看到的窯洞,大都空鎖著,有的窗戶已經(jīng)殘破。有的院落荒蕪,院子里長滿了雜草。事實上,除了那戶辦事的院落外,整個村子,同近年來走過的不少村子一樣,都因城鎮(zhèn)化的影響而人去窯空,一片寂靜。

我們一邊唏噓感嘆,一邊繼續(xù)沿著小路朝上走,想去看看王向榮曾經(jīng)住過的窯洞(在村里的位置較高)又是何種模樣?在經(jīng)過一處舊窯時,卻看見狄馬、清清正和一位老婆婆在攀談。

這位老婆婆個子矮小,穿著一件花短袖,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袋子里邊裝滿柴草。但她一臉的善良、慈祥,讓人異常親切。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只覺得她和《望長城》里王向榮母親的形象非常相似,便趕緊湊了過去。

清清正在竭力鼓動老婆婆唱歌。她脫了腳上穿的襪子,還將包里裝著的感冒藥,都給了老婆婆,只希望老婆婆能唱上幾首。但老婆婆好像有些猶豫,不想唱,或許也是不會唱。

“唱吧,唱吧?!鼻迩宸磸?fù)鼓動說,“你看又來了這么多的人,都想聽你唱了?!?/p>

我問詢到老婆婆的名字叫“郝秀女”,記在筆記本上后,本想再詢問她的生平或讓她講一講有關(guān)王向榮的事情。沒想到,一直站著的老婆婆,這時突然開口唱了:

手提羊肉二斤半,

抽洋煙公公攬工漢。

人家男人同年生,

我找的男人大一輪。

唱了這一首,老人干脆放下袋子,席地而坐,接著唱:

山坡陡洼三籃籃草,

你有甚山曲給我教。

將鋤苗苗將開畔,

男人不好顛掉轉(zhuǎn)。

在一陣爽朗的笑聲過后,老人又來一首:

紅不過陽婆藍不過天,

瞭不見哥哥瞭山斜。

拿起扁擔(dān)桶響了,

我當(dāng)成哥哥吼我了。

唱歌的老婆婆,連著唱了幾首,像已進入了一種意境,情感更為深沉:

一對對鴛鴦一對對鵝,

一對對毛眼眼瞭哥哥。

哥哥吃煙我點火,

哪達達把哥哥為難過。

大紅公雞跳上墻,

我把哥哥瞭在梁。

瞭得哥哥入了溝,

揩干淚蛋蛋往回走。

……

這一首首山曲,非常動聽、感人。

在她的歌聲里,村子過去濃郁的生活場景、一對戀人離別時的情緒和情景、那種動人心弦的真摯感情,都一一呈現(xiàn),并得到充分表達。狄馬和我都一邊問詢一邊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歌詞。歌詞的準(zhǔn)確、傳神令人驚嘆不已。我沒有料到這位偶然遇到的普普通通的老婆婆,竟然有如此細膩而豐富的情感世界!

這些山歌猶如在我的眼前展開了一幅幅畫卷,把我?guī)氲搅爽F(xiàn)實與想象交織的氛圍,喚起了我內(nèi)心深處莫名的惆悵與感懷。自走進這個小村子,我一直有一種難以表達的感觸,但在這時才獲得了一種回應(yīng)。眼前的村子并不讓人有多少留戀。我想,老人歌聲里的村子,才是我們內(nèi)心深處真正懷念的家園。

回娘家的記憶

王向榮的母親八十歲 1990年

王向榮的母親張改花,娘家在長城外的三道溝鄉(xiāng)正溝梁村。正溝梁距離馬茹圪垯三十里路,雖然在長城外,但同屬府谷縣。府谷是陜西最北的一個縣,北部同內(nèi)蒙古相接,東部隔黃河同山西相望。在地圖上查看,可以發(fā)現(xiàn)長城基本是從府谷的中部穿過。

紀(jì)錄片《望長城》共分為四集,其中介紹王向榮這一集的片名為“長城內(nèi)外是故鄉(xiāng)”,由此看來是十分準(zhǔn)確的。

在王向榮的記憶里,母親一貫開朗、愛笑。但哥哥王尚榮記述的則是她早年悲苦的命運。王尚榮寫母親的這篇文章,題目為“母親的淚”——從這篇文章,可以了解到他們的母親早期的基本簡歷:她是1910年生人,九歲時喪母,十六歲出嫁到馬茹圪垯。自此開始她為人婦人母的人生歷程。

“母親從小喜愛剪紙、繡花和唱小曲……我兒時,每逢正月、二月時,母親就用貼過的春聯(lián)紅紙,還有寫春聯(lián)后剩余的紅紙剪成各種形態(tài)的人物、花草、樹木,每幅有出處,個個有名堂,有‘一朵蓮花水面開’‘孔雀戲牡丹’‘杏花枝頭春意鬧’‘獅子滾繡球’等”。這是王尚榮對母親剪紙愛好的憶述。

馬茹圪垯下山的村口 2012年

王向榮母親本來上有一個哥哥,叫張連生,下有一個妹妹叫張翻花。但就在她出嫁到馬茹圪垯的第二年,年僅十二歲的妹妹張翻花突然服毒離世(因疾病、孤單及后母照料不周等原因造成)。又過了幾年,她的父親也走了。

“從我記事起,常??吹侥赣H和別人拉家常時就淚流滿面,看到母親這么悲傷,兒時的我心里異常難受,為什么伯母、嫂子們不落淚,只有母親落淚呢?長大以后我才知道,母親是哭她苦難的童年?!保ㄕ酝跎袠s《母親的淚》第一段文字)。

王向榮和哥哥都沒有見過外爺、外婆。外爺、外婆在他們出生前,就都已去世了?!案赣H很少去他的岳父家。父親說過,親人沒有了,他不愿去正溝梁。長大以后,我也很少去正溝梁?!边@是王尚榮在文章里有關(guān)母親娘家的記述。

但王向榮記得,他在四五歲時,曾陪同母親回過一次娘家。

回娘家本來是歡快高興的事情。但在王向榮的記憶里,這次回娘家卻充滿了寒冷、孤寂和悲傷。他說:“那是一個冬天,我舅舅去世了。我跟我媽回娘家。平時在家里,我常赤條條的,不穿衣服。到了冬天,有時要出家門,要么裹一件母親的大棉襖,要么就拉一條父親的大襠褲。父親的大襠褲里,為了保暖夾著豬鬃,貼著皮膚,很扎人,平時我也不愛穿。這次要出遠門了,我沒衣服穿,我媽給我借了同歲侄女的一件花襖子。”

從馬茹圪垯到正溝梁,三十里山路。王向榮記得中途要連續(xù)兩三次穿越邊墻(估計是繞來繞去的山路,由于緊鄰長城,一會兒繞過去了,可是過一會兒又繞到了長城腳下,所以給當(dāng)?shù)厝嗽斐捎袃傻肋厜Φ腻e覺)。在經(jīng)過一處聳立在溝底的墩臺時(這處墩臺叫“守口墩”)——他覺得特別高大、完整,越往近走,越覺得其威嚴。山路時陡時緩,時而在溝底,時而又延伸到了山上。每經(jīng)過一處山口,都寒風(fēng)凌厲。冷風(fēng)無孔不入,像是能穿透衣服,鉆進骨頭縫里。在路上,他記得母親有時背著他,有時拖著他,有時會停下來把他摟在懷里給他捂暖。

這一天,回娘家——走了多長時間?走了多長的路?王向榮并沒有準(zhǔn)確的記憶。

但他記得母親一看見娘家的村子,在經(jīng)過一條冰封的小河時,就開始哭。王向榮說:“我從未見過我媽哭。我媽開朗、愛笑,在我面前常常是開開心心的樣子。那天,看到我媽那樣哭,我就想‘我媽還會哭了?’‘媽媽還會那么失聲痛哭了!’……”

王向榮聽媽媽說過,過去外爺家家境好,曾有很多地。村里有整座山都是外爺家的,滿山黑幽幽的松柏樹,也是外爺家的?!袄褷斒且话逊N莊稼的好手,經(jīng)營田產(chǎn)有方,每到大忙季節(jié),還雇傭一些短工來幫忙。姥爺經(jīng)常外出內(nèi)蒙古等地販賣牲畜,做些小本生意。因而生活過得寬裕而美滿。”(引自王尚榮的文章)

這次回娘家,除了寒冷與悲傷的記憶,讓王向榮真正大開眼界的是——他第一次見到了吹手。他說:“有一天早上,吹手來了。但也許是晚上就到了,睡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們四五個人,在院子里圍著一個火塔,吹一會,停下來喝點茶,烤烤火。茶水裝在一個大銅壺里,大銅壺一直擱在火塔邊上,熱氣騰騰的。過一會,他們又開始接著吹……”

在娘家住了六七天,他就變得不耐煩了,哭鬧著要回家。王向榮回憶說:“那里靠近草地,冷,不擋風(fēng)。大酒大肉。我住不慣,也吃不慣?;丶視r,我在院子里拉了一根紅柳棍,耍了一路,一直拿回了馬茹圪垯?!?/p>

這根紅柳棍也成為陪伴王向榮童年的一個重要玩具,并給村里人留下了一些印象?!八ㄍ跸驑s)小時候,愛哭,不調(diào)皮,常拿根棍耍了?!蓖鯓s偉說。

至于這次回娘家,除了媽媽和他,再有沒有人陪同?有沒有騎驢?誰陪同?誰牽驢?對這些具體的事情,王向榮都不記得了。但他后來演唱的一首“回娘家”小調(diào)(分為兩段),卻可以說是當(dāng)年的一個情景再現(xiàn):

(說)太陽(呀么)下來不高(嘛喲呵),

照見了娘家(那)圪垛(呀呵)茆。

圪垛(那)茆上(那就)灰毛驢驢跑,

聽說我(那)娘家(么)請來(喲呵)下。

誰給我(那)拉驢抱娃(喲)娃(嘛喲呵),

誰把我送在(嘛)娘家(喲呵)下。

誰給我拉個驢(就)抱了個娃,

(哎)誰把我送在(嘛)娘家(喲呵)下(喲呵嘿)。

據(jù)專家認為,這首《回娘家》小調(diào),整體的風(fēng)格詼諧、幽默,節(jié)奏歡快。但王向榮演唱時,顯然沒有僅僅停留在這個特點上。在他一唱三嘆的哼唱里,流露著不少惆悵、傷感和無助的情緒,而這正是這首黃土地上的“回娘家”小調(diào)真正的感人之處。

但不論是專家,還是普通聽眾,并不知道王向榮演唱的這首曲子里暗藏著他早年的這一段記憶!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這句話用在這里倒頗為準(zhǔn)確。

公認的好學(xué)生

祖上王泰留下了一些勉勵后人的家訓(xùn)。這些家訓(xùn)被王尚榮收錄在《王向榮家族記事》一書里:

父母面前好孝子,

弟兄之間講禮節(jié)。

妻子面前好丈夫,

與人共事不耍奸。

操持家頂梁立柱,

講忠孝國家為先。

做平民要守本分,

當(dāng)了官信守清廉。

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社會,歷來講究耕讀傳家?!案敝竸谧?,這是農(nóng)家的本分;“讀”指讀書,這里寄托著農(nóng)家的理想。普通農(nóng)家,代代積累,希望后人通過讀書取得功名,從而能改換門庭,這是一種長遠的目標(biāo)與計劃。即便后人不能求取功名,但個個識文斷字,在生活中也能帶來諸多便利,這則是一種具有實際意義的培養(yǎng)。

王向榮的父親王存永讀過冬塾。他不僅掌握了基本的書寫能力,諸如打字據(jù)等,而且有一項常人難及的技能——口算!王尚榮記得:有一次,他陪父親,趕著驢,到鎮(zhèn)羌去賣洋芋。一位公社干部模樣的人,買了五十七斤,每斤一角二分錢。那個人手里拿著算盤,“噼里啪啦”撥拉了半天,還沒有算出來實際要付多少錢。

“六塊八毛四?!备赣H頭也不抬,說,“有零有整,你給上六塊八就行了?!?/p>

“真的?你怎么算出來的?”那人不太相信。

“口算的?!备赣H說。

那人聽了更不相信。

“你再打一打。”

“噼里啪啦”——王尚榮看著那人又撥弄了半天算盤,總算是算出來了,“哎呀,老漢你好腦子??!”那人一臉驚訝地說。

王向榮在上學(xué)前,記得曾得到過父親教授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的啟蒙教育。他說:“那本書(指《三字經(jīng)》)是用毛筆抄寫在麻紙上的(手抄本),平時擱在柜子里,父親用時才取出來。書的紙張已發(fā)黃、變黑。”

“父親有一定文化,我的最初文化啟蒙老師應(yīng)該是父親?!栋偌倚铡愤@本書就是父親教我的?!边@是王尚榮相同的憶述。接著,他還在文章中提及:“讀六年級的那年,過年時,我自己編寫了一副對聯(lián)貼在了大門上。這副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是‘門對金沙榆材’,下聯(lián)是‘家出貴人學(xué)者’;橫批是‘人杰地靈’。父親看后,對我搖搖頭說‘農(nóng)民人家,只求平安、本分就是了。’”

王存厚、楊綠葉夫婦和孫旺(右) 2012年

由此,既可以看出王尚榮本人的聰慧,也說明了他的父親——這位攔羊漢對文字的理解力以及個人的一些性格、品行。

事實上,王向榮的父輩們,大都念過“冬塾”——私塾的一種形式,一般是普通農(nóng)戶人家,為了教育、培養(yǎng)子弟,在冬閑時聘請先生來教授(限于財力、時間的局限,沒有條件常年聘請先生),辦學(xué)地址也多利用寺廟或公產(chǎn)。

2012年,筆者第二次到馬茹圪垯村子采訪,曾和正在田間種植紅薯的王存厚、楊綠葉老夫妻有過一次面對面的交談。王存厚是王向榮的七爹,當(dāng)年七十五歲,老伴比他小一歲。王存厚也是王向榮父輩中當(dāng)時唯一健在的一位。

在談話中,王存厚講到早年讀“冬塾”時的一些情況。他說:“我念過四年‘冬塾’,一冬給先生三斗米。我父親從小掏煤炭,家里人多,養(yǎng)了我們五六個娃娃,拖累大,還要供我們讀書?!?/p>

王存厚記得第一個老師叫嚴應(yīng)成,第二個老師叫張功?!熬瓦@兩個老師,他們都五十來歲?!彼f。他還清楚記得所學(xué)過的課本,有《五言》《七言》《三字經(jīng)》《百家姓》《日用雜字》《名賢集》等,還提到《精要》《所謂》《坐鋪》,他說《坐鋪》前后學(xué)過兩本——這些古書(籍)筆者聞所未聞,由于不懂,我只得詳細詢問有的字該怎么寫。王存厚隨手撿起一根干樹枝,在地上劃拉起來,他寫的字認真、規(guī)范。尤其令我驚訝和難以忘懷的是——他一筆一畫用樹枝寫在地上的字——竟然個個都是繁體字!

但遺憾的是,作為一個采訪者,我竟然疏忽了或者說是欠缺捕捉現(xiàn)場的能力,當(dāng)時沒有拿相機留下這一極具價值的資料。

“祖父輩耕讀之家的家風(fēng)沒有變。父輩時代,耕讀家風(fēng)一直在延續(xù)。父輩們到了上學(xué)讀書的年齡,必須要念三年‘冬塾’。讀完‘冬塾’后,他們基本達到了脫盲,書信往來、寫字據(jù)、打算盤等基本都會了,有的甚至能寫春聯(lián),出社會做事首先不受不識字之苦了,這是歷代祖宗對后輩們的基本要求?!?/p>

“父親這一輩,本來最受器重的是四爹王存高。祖父有他的打算,自己四個兒子,要重點培養(yǎng)一個兒子能夠成就一番事業(yè)才為上策。四爹人聰明,讀書好,念的書比他的幾個兄弟都多,他性格豁達,交際廣泛。自己不僅在村里辦過‘私塾’,還敢替人代言,伸張正義。可惜,受當(dāng)時農(nóng)村普遍種植洋煙的影響,加之交友不慎,他沾染上了吸食大煙的毛病,自此不振,家產(chǎn)也被吸食一空,連累后人……”

以上是王尚榮有關(guān)父輩們讀書的兩段憶述(筆者在文字上稍作整理),從中不難看出傳統(tǒng)鄉(xiāng)村對教育的重視程度。

1960年前后,王向榮入學(xué)。學(xué)校起初在桃茆。桃茆是大隊所在地,離家有五里路。學(xué)校分了四個班級,共有四五十個學(xué)生。王向榮的老師叫張美林,當(dāng)時是一位二十余歲的女子,同他沾一點親。張老師的妹妹叫張美人,和他在同一個班里。

有一年,過“五一”節(jié),張老師安排王向榮和張美人一同表演對唱《五月散花》——這是當(dāng)?shù)亍岸伺_”的一個傳統(tǒng)曲目,其中的唱詞是:

正月里來什么花兒開?

正月里來迎春花兒開。

三月里來什么花兒開?

三月里來桃杏花兒開。

五月里來什么花兒開?

五月里來刺玫花兒開。

……

在上學(xué)往返的山路上,王向榮習(xí)慣于跑。跑著去學(xué)校,放學(xué)后跑著回家?!吧蠈W(xué)時,他常跑了,跑一路,唱一路。”王榮偉說。

王向榮喜歡去學(xué)校,也喜歡幫媽媽干家務(wù)。他天資聰穎,尤其是記憶力好,每次考試成績都很優(yōu)異,經(jīng)常拿獎。獎品有時是巴掌大的一個筆記本,有時是一支鉛筆。他個子雖然瘦小。但由于經(jīng)常在上學(xué)往返的路上跑步,體質(zhì)也不錯,這使得他有兩次在學(xué)校舉辦的六十米短跑中竟然拿了獎。

在桃茆念書期間,王向榮擔(dān)任過班上的文體和衛(wèi)生干事。

但王向榮在桃茆僅僅念了兩三年書,由于這所小學(xué)被撤銷,他突然要面對是否輟學(xué)的問題。當(dāng)時,他的大部分同學(xué),都自此徹底告別了學(xué)校。他該怎么辦呢?

從王向榮自身而言,他渴望繼續(xù)念書。但到底能不能念?這由不得他。

王向榮記得,有一天,在村里,四爹遇到父親,他感覺父親整天過于辛勞,體力虛弱,就建議說:“丑小長大了,干活能幫上你,干脆不要叫念書了吧?”

王向榮就站在旁邊,心里對四爹的建議非常不滿。

父親半天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才說:“娃娃不要叫受了,只要想念,就讓念著。再說,周圍人夸獎,能寫會算,讀書多些,總沒有害處!”

王向榮聽到父親如此說,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對自己又能繼續(xù)念書欣喜不已。

“唉,我是擔(dān)心你的身體?!彼牡^續(xù)說。

“不礙事!”父親回答道。

四爹是心疼自己的弟弟,擔(dān)憂他的身體。但王向榮年幼,一心想念書,不能理解四爹的這一番良苦用心。他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愿理睬四爹?!?/p>

此際,全國各地,饑荒遍野。王向榮的父親又是如何不僅得到生活所需,還能供王向榮念書的呢?

“供我和弟弟向榮念書,家里是沒有多少經(jīng)濟來源的。父親除了每天雷打不動給生產(chǎn)隊攔羊,當(dāng)羊倌兒外,再就是早出晚歸忙碌那點自留地。自留地上的糧食稍有結(jié)余,賣上幾斗,換幾塊錢,就是全家的經(jīng)濟開銷了?!蓖跎袠s文章記述。

桃茆小學(xué)被撤銷后,合并到了新民小學(xué)。新民是鎮(zhèn)子(公社)所在地,離馬茹圪垯十里山路,沿路既要翻山又要過河,加之大部分路段人煙稀少,王向榮要去念書,就得住校。

在此,有必要交代一下這次學(xué)校撤校、合并的原因。據(jù)《府谷縣志》記載:1962年鄉(xiāng)村小學(xué)撤銷的原因,主要在于國家的經(jīng)濟困難,要通過縮減教育,減少開支。在撤并學(xué)校的同時,提倡讓高小畢業(yè)和超齡的學(xué)生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

王尚榮便是這次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學(xué)生中的一員。他當(dāng)時正在府谷中學(xué)(此際,恰逢神木、府谷兩縣合并,校址在神木城里)讀初二。他學(xué)習(xí)好,眾人一致認為,在一個正常的社會環(huán)境里,他通過念書完全可以改變命運,找到更好的出路。

但王尚榮本人在談及離校的原因時,主要還是歸結(jié)為家庭的經(jīng)濟問題,他說:“家里缺乏勞力,我父親給生產(chǎn)隊攔羊,基本靠他一個人掙的工分,要養(yǎng)活家里幾口人。家里沒米,都吃不飽,餓得不行,我不念書了,總能給家里幫上些忙?!?/p>

事實上,小學(xué)畢業(yè)時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初中的王尚榮,并不甘心于務(wù)農(nóng)。受母親影響,他也自幼會唱。但在眼前,唱歌掙不來工分,也換不來口糧。經(jīng)過一番思慮后,他想到了學(xué)習(xí)畫畫,當(dāng)個畫匠。畫匠輕閑自在,能夠走鄉(xiāng)轉(zhuǎn)村,不論被請到哪一戶人家,都是好吃好待,這讓王尚榮十分羨慕。

但學(xué)畫畫不像學(xué)唱歌,不是在村子周圍就能找到師傅了。沒有師傅,只能靠自學(xué)。家里有本《杜甫》連環(huán)畫,他為了不讓別人知道自己學(xué)習(xí)畫畫,只能利用空閑時間偷偷地臨摹。

對這段苦學(xué)的經(jīng)歷,王尚榮憶述說:“苦于投師無門,又沒錢買畫譜。每逢出門,路遇大小廟,我都要進去看看壁畫。村里的龍?zhí)焓ツ笍R建在山頭上,離村不遠,我一個去覺得有點孤單,有一天就叫了弟弟向榮陪我,進了廟里,我只顧看畫,揣摩畫畫的一些技巧、構(gòu)圖,向榮則東瞅瞅西看看,注意到了頂梁上的一行文字,有一個字,他不認識,問我。我認出是個‘嘉’字。1966年,這個廟在‘破四舊’中被毀。2006年,五哥續(xù)榮和我商量,想出資重修此廟,我在電話中和向榮征求意見,他也說早有此意,我順便問他此廟建于何朝何代?他說是明朝嘉靖年間,一位姓高的和一位姓邊的人主持修建。向榮的記憶力是驚人的!那是1963年的事,他才十二歲,看了一遍就記在心里了!”(摘自《王向榮家族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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