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篇 從粉絲到知音

低到塵埃里:張愛玲情事 作者:高路


第一篇 從粉絲到知音

第一章 粉絲

1.急切的胡蘭成

胡蘭成知道張愛玲是因為一篇小說。

其時胡蘭成正走背字,剛剛解除監(jiān)禁。說來好笑,關押他的是自己人。

胡蘭成天生反骨。先是反了國民政府,追隨汪精衛(wèi)做漢奸,當上了汪記國民黨中央委員,出任宣傳部次長,之后便與汪政府鬧分歧。汪精衛(wèi)一度非常信任和欣賞胡蘭成,視其為自己的代言人,胡蘭成煞是風光。人一得意便容易忘形,胡蘭成的書生脾性急速膨脹,目中無人,口無遮攔,儼然以反對派自居。結(jié)果汪精衛(wèi)不要他繼續(xù)做喉舌,調(diào)他去管法制局,卻又放心不下,再把他打發(fā)到經(jīng)濟委員會當特派員。實在沒什么事可特派他,胡蘭成閑了下來。

胡蘭成不甘寂寞,轉(zhuǎn)而研究政治軍事形勢。這一研究可不得了,結(jié)論竟是日本必敗,汪政權(quán)必亡。大難臨頭,出路何在?胡蘭成開出兩劑藥方,在日本方面是撤兵,在中國方面是各派政治力量坐下來協(xié)商國是。胡蘭成搞政論起家,便把這意思寫成一篇文章。

也是湊巧,一個叫池田篤紀的日本外交官在胡蘭成家看到文稿,認為很有見地,譯成日文報送日方軍政要員。這時日本已經(jīng)打不下去了,正在研討對策,胡蘭成的文章提供了鮮活材料,在許多中高級軍官中傳閱,反響很大。汪精衛(wèi)非常惱火,豈能容忍輿論唱衰他,當即下令逮捕胡蘭成,關進一處特務機關,所以他坐的是自己人的班房。

池田很有個性,曾在清華大學留學,日本戰(zhàn)敗后竟然跑到蘇北新四軍根據(jù)地參加革命。得知胡蘭成被捕,池田坐不住了,抄了支手槍直奔南京日軍憲兵隊,說這事因我而起,我要是裝聾作啞就是他媽的失信渾蛋,現(xiàn)在我去劫獄,警衛(wèi)必定開槍阻止,傷了我這個日本官員,你們就有理由武裝干涉,趁機把胡先生搶出來。憲兵課長倒也痛快,說用不著你拿性命去拼,現(xiàn)在我就帶兵抄了這個鳥機關。汪精衛(wèi)見日本人介入,下令釋放胡蘭成。胡蘭成被捕是1943年12月上旬,關押四十八天。

出獄后的胡蘭成在南京的官邸休息。這天天氣很好。冬日的陽光自有一種嬌媚,清澈、淡遠、靜謐,滿天滿地的金黃。胡蘭成喜歡這樣的世界,有一種安身于山河歲月中的靜好,便拖了藤椅到院子里看書。手中是一本名為“天地”的文學雜志第二期,上海女作家蘇青主辦。一頁頁翻過,翻到一篇小說《封鎖》。眼睛掃下去,漸漸慢下來,看了兩段,半仰的身子不由坐直,一個字一個字讀完。

這也是人們的普遍感覺,后來的許多作家學者都表達過初讀張愛玲的震驚。不夸張地說,張愛玲的作品除了有數(shù)的幾種應命之作外沒有一部不好——你可以不喜歡,但不能不承認它不同凡響的品質(zhì),而《封鎖》恰恰是張著中的精品。

封鎖是當時常見的事情,麻繩一拉,出現(xiàn)幾個揮舞手槍的人,路就斷了,以便軍警搜捕可疑分子。小說講的是一輛有軌電車突遭封鎖被迫停在半路而發(fā)生的故事。乘客中有兩個人:中年男,已婚,銀行白領;青年女,未婚,英文教師,都是老實生活老實工作的規(guī)矩人。兩人由陌生到搭訕,再到交流,進而傾訴衷腸,最后相互看上對方,竟談婚論嫁。正值高潮,麻繩拿掉,封鎖解除,中斷的時間突然續(xù)上,電車啟動,兩情在恢復原狀中自然終結(jié),各自回家。

小說七千余字,設計精巧,無一處不交代得清清楚楚,敘述平實,沒有花頭,但十分吸引人。行文俏皮、幽默,有俄國小說家契訶夫風格,意思也是契訶夫式的,飽含譏諷。但不像契氏那樣溢于紙面,好看的故事后面還有東西,很是耐讀。

胡蘭成又讀一遍。

其實封鎖作為事件只是一個話頭,小說意在觀照生活,作者的意思很清楚,人生本身才是真正的封鎖。就像小說開頭描寫的電車那樣在固定軌道上行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遠一個樣,令人厭煩透頂,卻又毫無辦法。電車當然有停運的時候,但畢竟是暫時的,何況即便是停運也仍舊牢牢鎖定在鐵軌上。人生就是這般無奈,無論什么樣的改變——不管是自己想改變還是別人迫你改變——都沒有用,終究要復歸原位。這就是隱在故事后面的東西:生活就是封鎖,人就是封鎖。封鎖與生俱來,是本質(zhì)性的,不能更改,無法逃離。封鎖——人的宿命,一個象征,一個寓言。正應了盧梭那句名言:“人生來就是自由的,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p>

封鎖也可以具體解釋為個人被群體束縛這樣一種關系。個人,不管多么有本事多么有才華多么有實力多么有人緣,在群體面前永遠是小寫的。胡蘭成的遭遇就是一個注腳。他只不過發(fā)表了一點個人見解,還沒鬧獨立更沒叛變,就被他所屬的那個集體抓了起來,差點給制裁掉。難怪胡蘭成要說“人與人的關系應當是人的展開,而現(xiàn)在卻是人與人的關系淹沒了人”(胡蘭成:《張愛玲與左派》)。人與人的關系就是封鎖。

這篇小說太對胡蘭成的心思了。

作者才華超絕,別的不說,單就比喻的獨特奇異便無人能及,不只抓眼,更可貴的是連成一氣,富于層次感。男人眼中的女人,搭訕時,留意的是她的手臂,只是白,像擠出來的牙膏,進而擴充到整個人,全都牙膏一樣毫無款式,枯燥乏味。待產(chǎn)生了好感,男人看的是女人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發(fā)便是風中的花蕊。愛上了,女人進入男人的生命,感覺還是白,稀薄,溫熱,像冬天自己嘴巴里呵出來的一口氣:要她,她是你的;不要她,便悄悄飄散了。一個尋常的白,連續(xù)演化出三種意象。

還有,作者諷刺世人的庸碌,這樣寫:乘客中有個老頭,手心里轉(zhuǎn)著兩只核桃,剃著光頭,紅黃皮色,滿臉浮油,打著皺,腦袋像一顆核桃,里頭的腦子想必也像核桃仁,甜的,滋潤的,可是毫無思想。一個醫(yī)科學生為打發(fā)時間,拿出本子修改人體骨骼簡圖,幾個人圍著看,其中一對夫妻,自以為是的丈夫?qū)ζ拮拥驼Z,表示自己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立體派、印象派。骨骼簡圖竟被貼上了繪畫流派的標簽,一樣的沒思想。

胡蘭成被征服了。翻回來,眼睛鎖定作者欄,三個字:張愛玲。張愛玲,張愛玲,腦子里搜索一番,沒印象。立即寫信問蘇青,回答只說是一位女子。

女子,正是這個簡單而確鑿的信息一下子擊中了胡蘭成的興奮點。如果說此前吸引他的還只是作者的思想和才華的話,那么現(xiàn)在要加上異性這個要素了。這絲毫不奇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張愛玲風靡臺灣,那里的文化人都想結(jié)識她,其中男性多一層暗戀。愛玲旅臺,住在當時的文學青年后來的作家王禎和家,她模樣年輕,舉止輕盈,外人誤以為兩人是一對小情侶,這讓王禎和竊喜不已,巴不得是真的,盡管愛玲比他大二十歲。

胡蘭成用“傻里傻氣的高興”來概括他此時此刻的狀態(tài)。什么是傻里傻氣?就是完全徹底毫無原則不分青紅皂白地倒向偶像一邊,只要跟張愛玲有關,不管是什么,都一定是好的。甭跟我談什么理性,我就是不講理,誰敢說愛玲半個不字,我跟誰急!現(xiàn)在管這種人叫“張迷”——張愛玲的粉絲。胡蘭成可謂老前輩,堪稱“張迷一哥”。

盡管嘴硬,“一哥”心里終歸有點不踏實,生怕張愛玲只是碰巧寫了一篇好東西,當不得超級才女之名。等到《天地》月刊第三期面世,里面又登了一篇張愛玲作品,仍是美文,這才讓胡蘭成放下心來,又傻里傻氣地高興一回。更令人神往的是里面還附了張愛玲照片,可惜印得模糊,遠近左右,怎么瞧都是朦朧一團。

這越發(fā)勾起了胡蘭成的意愿,一定去上海見張愛玲。

不見不行?,F(xiàn)在胡蘭成滿腦子張愛玲,這個女作家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的一個新鮮內(nèi)容,推著他往前走。

2.反常的張愛玲

張愛玲知道胡蘭成是因為蘇青。

蘇青是筆名,本名馮和儀,上海知名女作家,出道比張愛玲早,代表作是長篇小說《結(jié)婚十年》,素材是她自己,寫得非常真實到位。蘇青成名后創(chuàng)辦文學雜志《天地》月刊,拉張愛玲寫稿。

蘇青好事,為人仗義,熱心社會活動,潑辣有能力,用張愛玲的話說,蘇青是天生的豪爽女,像只紅泥小火爐,大家都去圍著取暖。蘇青與胡蘭成相識,胡出過散文集,但最拿手的是政論,常有時評見諸報端,縱橫捭闔,刀光劍影。胡蘭成被捕的消息傳來,蘇青很是著急,動了營救念頭,又擔心勢單力孤,便拉上張愛玲壯膽。張愛玲正在上海灘躥紅,有她相伴無疑可以增加分量。也正是這時候,張愛玲才注意到胡蘭成這個人。很難說此前她是否看過胡蘭成文章,但這時肯定讀了,覺得他的文筆刻意模仿魯迅,而且學得非常像。有了張愛玲加入,她倆立即行動,直插高層,找到汪偽政權(quán)實力派人物周佛海說情。結(jié)果如何,張愛玲并不關心,時過境遷也就淡忘了。

就在這個時候,胡蘭成找來了。

那是1944年的早春二月。胡蘭成的家安在上海,位于大西路美麗園,門牌28號,是一幢花園洋房。他太想見張愛玲了,下了火車沒有回家,也沒有辦公務,徑直去找蘇青,要張愛玲住址。蘇青不大樂意,又不好拒絕,遲疑了一下,還是寫了給他,但聲明道,張愛玲不見人的。張愛玲住在一所名為愛丁頓的公寓里,門號65室。這座公寓位于赫德路,現(xiàn)改為常德路。

拿到地址,胡蘭成踏實了些,準備了一下,翌日去見張愛玲。果不其然,吃了閉門羹。

張愛玲的住處離胡家的花園洋房不遠。胡蘭成撳動門鈴,里面應聲,說張愛玲小姐不方便。胡蘭成一陣失落,但很快鎮(zhèn)靜下來,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寫了幾句話,意思是雖然未能賜見,但還是高興,仍盼能一敘。后面留有住址和電話,然后從門洞塞進去。

當日沒動靜,第二天上午仍沒動靜。胡蘭成以為沒希望了,正琢磨著換個方式約見,午飯后電話鈴響了,張愛玲打來的,說立即上門拜訪。

張愛玲不見人的,怎么見了胡蘭成?這是一個謎。

張愛玲的不見人,不是刻意做出來的,而是天生的,誰也改變不了,什么情況也改變不了,從無名到成名,從境內(nèi)到境外,直到去世,始終如一。

張愛玲生性靦腆,在外人跟前總是怯生生的。張愛玲經(jīng)典化的第一推手、美籍華人學者夏志清,初次見張愛玲是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的一個聚會上,那時她風頭正盛,被眾人圍著,鶴立雞群,很不好意思,給人的感覺是缺乏自信。

不光在精英面前,就是面對下層也硬氣不起來,總是慌里慌張,手足無措。找裁縫做衣服,只要他扁嘴酸酸一笑,張愛玲馬上心虛起來,覺得衣料少買了一尺。她雇三輪車拉印書的白紙,到了家門口付費,忽然害怕起來,一向在錢上算得很清的她,把運費往車夫手中一塞,也不要零頭,轉(zhuǎn)身便逃上樓,連對方的臉都不敢瞧。叫外賣,從不跟人照面,把錢從門縫遞出,伙計把食物掛在門把上,聽腳步聲遠去,她才開門取進來。愛玲自己說:“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span >(張愛玲:《天才夢》)

這就是張愛玲的秉性,拘謹矜持,纖弱羞怯。

張愛玲為人孤絕冷漠,與人相處如坐針氈,只有自己一人時才自在,用她的話說“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天才夢》)。即使對那些在她最需要幫助時全力以赴的人,她也不愿意多打交道。夏志清與張愛玲識交三十余年,施加自己小說史權(quán)威的影響為她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爭得重鎮(zhèn)之地,又幫她聯(lián)系工作和出版事宜,鞍前馬后奔波二十多年,終于使她后半輩子生活無憂。這樣恩重如山的人,兩人見面不超過三次,而且都不是單獨的,屬于幾位朋友小敘,來去匆匆。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張愛玲因生計從美國到香港編寫電影劇本,為她打理的是老友宋淇。為了使劇本能順利采用,宋淇安排張愛玲與女演員李麗華會晤。李在香港電影界地位很高,有“天皇巨星”之譽,是個“張迷”,早就吵著要見才女張愛玲。才女倒是來了,打了個照面,寒暄兩句,多半句都沒有,便告辭而去,把巨星晾在那里。

1969年,經(jīng)夏志清奔走,張愛玲終于有了一份固定工作,到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中國研究中心任職,這是她生平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社會工作。她非常特殊,別人白天上班,她揀同事們下班后前往辦公室,為的就是避免跟大家接觸。

這就是張愛玲的為人,拒人千里,能躲就躲,能不見就不見,一定要見,速戰(zhàn)速決。

張愛玲惜時如金,有限的時間都集中在寫作和用在打理私事上。她沒有別的收入來源,完全靠稿費生存。時間就是金錢,為了省時,她的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除了與閨蜜上街購物和去劇院聽戲看電影,幾乎沒有別的享受。當時的上海報紙說她是象牙塔里的閨秀,對社會采取孤立主義態(tài)度。

如此靦腆的張愛玲,如此孤絕的張愛玲,如此惜時的張愛玲,胡蘭成要見她,想都不要想,更不要說主動上門了。

然而張愛玲偏偏來了。太反常了,完全不合邏輯。

她為什么來?

是因為胡蘭成有利用價值嗎?不錯,胡蘭成是高官,而且曾經(jīng)主管宣傳,是理想的借勢對象。判斷這一條能否成立,最好的辦法就是看看張愛玲是否需要這個勢。

這時的張愛玲,已經(jīng)有一系列作品面世。她1943年從散文起步,發(fā)表《更衣記》《借銀燈》《洋人看京戲及其他》《銀宮就學記》《中國人的宗教》《公寓生活記趣》;繼而以小說跟進,發(fā)表《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心經(jīng)》《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琉璃瓦》《封鎖》《金鎖記》;此外還有多篇影評。短短一年時間這么多作品問世,而且篇篇都是重頭戲,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果再聯(lián)系年齡,更不得了,這年張愛玲只有二十三歲,放在今天剛剛大學畢業(yè)。張愛玲橫空出世,幾乎一夜間征服上海。朝鮮女舞蹈家崔承禧造訪上海,中方安排的一項內(nèi)容是張愛玲與她會見,這是對張愛玲地位的確認,她已經(jīng)成為大上海的一張名片。以張愛玲的聲望和創(chuàng)作勢頭,無論是出書還是賣書,都無須借勢,況且當時實行的是市場經(jīng)濟,行政力量微乎其微,所以張愛玲根本不需要胡蘭成幫忙。

是因為擔心胡蘭成報復嗎?不錯,胡蘭成在軍政兩界關系很硬,想對一個人下手不是什么難事。然而這是上海,世界大都市,當局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況且對方是名作家。再說懲治總要給個理由,人家不見你,你就抓人,沒有這個道理??梢砸秊樽糇C的是京劇名旦梅蘭芳,他蓄須明志,不給日偽官員演唱,當局亦無可奈何。再說張愛玲小姐除了寫作別的一概不關心,筆下內(nèi)容從不涉及政治,都是小民的衣食住行、悲歡離合。所以報復用不到張愛玲身上。

那么她為什么要來拜訪胡蘭成?

只有一個理由,很簡單,就是好奇。凡是人都有好奇心,作家的好奇心更甚,那是創(chuàng)作的必要條件。張愛玲要看看這個她為之奔走的人到底什么樣。

當然這里也有信任。要是對這個人沒有底,即使再好奇,張愛玲也不會貿(mào)然前往。蘇青曾告訴她,胡蘭成是條硬漢,而且不要錢。為官不貪,只憑這一條就足以讓人放心。

張愛玲來了。

這一見,不得了,山崩地裂,江河倒流。

3.驚艷

如果你的夢中情人赫然現(xiàn)身,就站在你面前,你什么感覺?

胡蘭成的感覺是驚艷。

這個詞張愛玲用過。她有一部小說《小團圓》,公認的自傳體高寫真作品,于她去世十四年后出版發(fā)行。她給小說中的自己起名盛九莉,書中寫道,九莉的父親訂正傳言,說他家老太爺“不可能在簽押房驚艷”,在這個衙門重地撞見主人的女兒。九莉在鄉(xiāng)下看戲,其中一個情節(jié)是書生趕考,遇見一位小姐,“途中驚艷”,私定終身。這兩處驚艷的意思都是男子驚擾女子,打破生活慣勢,撩動芳心。而胡蘭成則反過來,他的驚艷是女方的艷震驚男方。

然而這里的驚艷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有特別味道在里面。

胡蘭成這樣描述:“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span >(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之一》)

六種震動出自佛典《華嚴經(jīng)》,指動、起、涌、震、吼、覺。動,左右震動;起,上下震動;涌,前后震動;震,聲音震動;吼,大聲震動;覺,思想震動。這是地震場景,大地搖動,地聲轟鳴,魂飛魄散。佛家以此來比擬人在覺悟時思想意識上破舊立新的大起大落。佛祖如來現(xiàn)身,帶來的就是這個效果,如萬鈞雷霆,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魄。禪宗倡奉的獅子吼和棒喝就屬此類。你苦思冥想,千修百煉,就是走不出俗見,擺脫不了無明,突然有人在耳畔猛喝一聲,或當頭一棒,驚得腦中一片空白,心思一下子進入澄凈,突然明白了。

胡蘭成明白了什么?

他原來的觀念完全不對。他說,他本以為懂得什么是驚艷,然而事到臨頭,震撼他的艷卻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艷,震撼他的驚也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驚。

對于艷,每個人都有一套標準,胡蘭成也不例外。他的要求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健康,用他的話說叫“生命力強”;一個是靚麗,叫“魅惑力”。

這兩條張愛玲都不具備。

張愛玲體弱。給人的第一感覺便是瘦。她去臺灣,陳若曦等幾個文學青年前往迎接,陳的印象是:真瘦,人的整個線條直上直下,沒有橫向,一副架子。對此愛玲從不避諱。她在臺北機場碰到一個人,問她是不是時任美國副總統(tǒng)尼克松的太太,張愛玲覺得太離譜了,想想還真有點影子,因為尼克松太太很瘦,而自己同樣的瘦。愛玲有時也拿自己幽默一把,小說中寫一些高瘦的女孩兒,如《鴻鸞禧》中的新娘玉清,說她又高又瘦,一身骨頭,硬邦邦的。

張愛玲不漂亮,見過她的人都這么認為。愛玲在作品中有時候?qū)ψ约合嗝舱f上一兩句,把這些散落的描寫集中起來,再加上接觸過她的人的敘述,我們大致可以獲得如下印象:頭圓,發(fā)絲細而不黑。長圓形臉蛋有點扁,瘦削,微黃,上面浮著兩個若隱若現(xiàn)的長酒窩。淡淡的眉毛下一對杏眼,外觀凝重,目色空蒙(因為近視)。鼻子纖柔,菱形的嘴巴明顯凸出。小時候女傭逗她,說這個家是弟弟的,等將來娶了少奶奶,不要你這尖嘴姑子回來。尖嘴姑子的嘴唇粉紅色,又喜歡涂桃紅唇膏,是身上唯一有豐滿感覺的地方。

這樣的容顏算不上靚麗。包括“張迷”在內(nèi),最高的評價不過是“素凈清秀”(王禎和)、“獨一無二”(於梨華)而已。張愛玲自己也沒有多少信心,借用小說中的替身角色自慰,說她“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見張愛玲:《浮花浪蕊》)。一個女子,不拿女性標準比,卻跑到男人堆里去站隊,明顯底氣不足。

所以胡蘭成坦言愛玲并不美麗,不屬于自己喜歡的類型,但恰恰就是這樣一位女子,竟降服了自己,面前滿世界都是張愛玲,一種前所未有的美艷感赫然涌現(xiàn)。

由于這種艷非比尋常,胡蘭成獲得的驚也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打動他的不是感官層面上的美感和沖動,而是觸及靈魂的六種震動。張愛玲瞬間顛覆了胡蘭成的世界。她的出現(xiàn),僅僅只是站在那里,便粉碎了胡蘭成積三十余年之功,包括與諸多女人交往的親身經(jīng)歷以及世俗文化影響下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觀念,而進入一個新境界。

興許下面這句話可以為我們理解胡蘭成的感覺提供一點幫助。胡蘭成說:“又如女人的相貌,是要有秀氣。雖是平平凡凡的相貌,細看時有一股秀氣逼來,她就是美人了。”(胡蘭成:《禪是一支花·第三十一則》)

胡蘭成此刻的感受被他稱為“直見性命”(《今生今世·民國女子之一》)。穿透相貌外表,直奔生命深處。這個深處道家叫本真,佛家叫本性,儒家叫本體,綜合起來就是哲學說的本質(zhì)。直見不是單獨的一方對另一方,而是雙方契合的互動,所謂心與心的相見,靈魂與靈魂的碰撞,非如此,絕無可能直見性命。正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這意思是說,張愛玲并不拒絕胡蘭成,他們第一個照面,愛玲就把自己交了出去,完全不設防。她是敞開的。為什么是這個樣子?這里的微妙很難說清,也許只有感應、緣分、一見鐘情這類詞語才能解釋一二。

這樣的互動無疑使胡蘭成在“張迷”的路上邁進了一大步,他不僅崇拜張愛玲的才,還崇拜她的艷。

當然他也更加不講理了。

譬如,張愛玲的衣著打扮。面前愛玲的穿著,怎么看怎么別扭。你猜胡蘭成怎么說?

他首先認定張愛玲是個非常講究服飾的人。這完全正確,愛玲好打扮是出了名的。四歲時便立下大志:到了八歲要梳愛司(S)頭,到了十歲要穿高跟鞋。愛玲的第一筆稿費是九歲時創(chuàng)作的一幅漫畫,收入五塊錢,她立即買了一管口紅。由于太看重服飾,又要突出個性,常常弄得十分尷尬,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沒有。胡蘭成有個侄女叫青蕓,替他管家,提起愛玲的穿戴就忍不住發(fā)笑。在她記憶里,張小姐的服裝一向跟人兩樣,衣裳做成古代樣式,鞋子雙色,半邊黑半邊黃。于是她的服飾常常成為供人開逗的話題。當時的《東方日報》這樣出主意:你要認識張小姐,那你不必經(jīng)人介紹,便可看出哪位是張小姐,因為她的衣著,很是特別,與眾不同,可以稱得上奇裝異服,十分引人注目。有的像宮裝,有的像戲服,有的簡直像道袍,五花八門,獨一無二。

輿論一邊倒。推論張愛玲小姐之所以穿成這樣,不是她的審美品位太各色就是為了吸引公眾的眼球。

胡蘭成不這么看,他認定這根本不是張愛玲的問題,而是社會的問題——愛玲太高貴太獨特了,仿佛新角色出場,而舞臺根本沒準備好,世上現(xiàn)存的所有服裝,不管何種款式何種價錢,沒有一件適合她,只好將就著上臺。胡蘭成又打了個比方,說愛玲就像發(fā)育中的女孩,身體跟衣服總是相互作對。胡蘭成到底是第一流文化人,雖然不講理,但不是蠻不講理,這番解釋倒也機智。

胡蘭成不愧“張迷一哥”。

4.小女生

驚艷之余,胡蘭成又生出一種感覺,坐在對面的這個才女分明是個女生,而且是那種連女生的成熟都沒有的小女生。

張愛玲發(fā)育不好?!缎F圓》寫九莉:“她一門心思抽長條子,像根竹竿?!睂⒔赡甑乃写蜗丛?,被母親和姑姑撞見,姑姑撲哧一笑,道:“細高細高的——”在國外學過繪畫的母親辯護道:“也有一種……沒成年的一種,美術(shù)俱樂部也有這種模特兒?!?/p>

說點題外話。自從美國影星奧黛麗·赫本風靡全球,審美取向開始翻轉(zhuǎn),性感由瑪麗蓮·夢露的圓潤型朝瘦削型靠攏。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出來個叫Twiggy的英國女孩,身高一米六七,體重只有四十六公斤,胸部扁平,沒有腰線和臀線,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帶著這樣的形體,Twiggy居然走進世界超級名模的行列,而且站在了頭一個,引領西方時尚新潮流,被譽為1966年的英國之臉。要是張愛玲遲生三十年,跟Twiggy有一拼——兩人體重差不多,但張愛玲更高,近一米七一,高出將近四厘米(一說張愛玲身高一米六九,如是,則高出二厘米),而且張愛玲愛穿、敢穿。

回到正題。張愛玲不止身體像小女生,神態(tài)也像。胡蘭成這樣說:那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子里在想心事,遇見小同學叫她,她也不理,臉上一本正經(jīng)。

胡蘭成的感覺非常到位,張愛玲始終一副學生樣。陳若曦見到的張愛玲已人到中年,陳若曦說她帶著羞怯,像是小女孩,一個上世紀三十年代學堂里的女孩,散發(fā)出那個時代特有的韻味,遙遠卻又熟悉。在張愛玲晚年,臺灣女記者戴文采前往美國刺探情報,潛伏進她住所的隔壁,蹲守多日,終于趁著張愛玲出門倒垃圾時窺到她一次。張愛玲剪短了的頭發(fā)燙出大卷,白襯衫扎進藍裙子里,叫人想起新燙了發(fā)的女學生。

面對小女生,胡蘭成恢復了自信。他本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對手又是女流,無論如何不能落在下風,便生出了比拼的心思,要與張愛玲斗上一斗,于是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再加上他見愛玲,不是奔著文學去的,而是奔著人來的,所以越發(fā)地口若懸河,雄鹿般的拼命炫耀自己。

張愛玲寫得好,卻不善于說。女人的語言反應一般比男人迅速,說起話來一句接一句,鮮活生動,會說的女人連個磕巴都不打一口氣講完。張愛玲不行,話語常常中斷,要想一想才接上。張愛玲去臺灣,張的老相識、“美國駐臺北領事館”文化專員麥卡錫設宴接風,臺灣大學白先勇、王禎和、陳若曦幾個學生陪同。他們發(fā)現(xiàn),張愛玲說話極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來,聽者必須全神貫注。經(jīng)麥卡錫介紹他們才知道,這還算是好的,一個場合,不管什么性質(zhì),只要超過五個人,她便會不安,說不出話來。臺灣學者殷允芃到美國拜訪張愛玲,發(fā)現(xiàn)她表達歉意生澀而純真,又極易臉紅,帶著瘦瘦的羞怯。再加上愛玲很小心,唯恐受到傷害,沉默寡言可以起到保護作用,言多必失是一個方面,主要是這樣做能夠避免深交,別人不跟你來往或關系不深,麻煩自然減少。所以張愛玲一向是傾聽者。

胡蘭成不同,教師出身,愛說并善說,口才極好。汪偽政權(quán)開辦宣傳講習所,由宣傳部高官擔任主講。對別人的講授學員沒有什么興趣,唯獨胡蘭成的課,大家聽得十分專注,從不放過。胡每周講兩個鐘點,下面坐得滿滿的?!缎F圓》中胡蘭成名叫邵之雍,書中安插了一個情節(jié),有人找邵之雍演講,九莉跟了去聽,“之雍講得非常好,她覺得放在哪里都是第一流的,比他寫得好”。

張愛玲是說不如寫,胡蘭成是寫不如說,口談,愛玲不是對手,筆談,胡蘭成肯定處在下風。因為是口談,所以胡說張聽。

這場不對稱的談話進行了整整五個小時。一個說得頭頭是道精彩紛呈,一個聽得孜孜不倦津津有味。這么長的時間,沒有別的活動,只是談話,恐怕在兩人各自的經(jīng)歷中都是頭一遭。

談什么?

主要是三個內(nèi)容:一批評時下流行作品,一分析張愛玲文章好在哪里,一講述胡蘭成在南京的那些事。

這里的斗并不意味此消彼長,東風壓倒西風,而是拿出看家本領,盡情發(fā)揮,爭奇斗艷,互促互進,共同進入更高境界。就像中國古代小說,把男女交合說成“戰(zhàn)”,比方《金瓶梅詞話》第七十八回回目“西門慶兩戰(zhàn)林太太,吳月娘玩燈請藍氏”。

胡蘭成功力深厚,見識非凡,再加上做足了功課,講出的意見的確有創(chuàng)意。他告訴張愛玲,她的作品既是希臘式的,也是基督式的。這個說法新鮮,張愛玲頭一次聽說,特別是用在她的作品上。

所謂希臘式,是指自然明快的風格。古希臘崇尚自然,這從那一時期留下的大量雕塑即可看得清清楚楚,人體自然美極具真實地展示出來,不存夸張,恰到好處。那里瀕臨愛琴海,陽光明媚,海風清新,特有的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希臘人喜愛簡單明了的習性。在崇尚自然這一點上,中國的道家與其接近,但道家最終是回歸自然,竟連人都給自然化掉不見了,變得清絕嚴冷。從道家發(fā)展出來的法家放大這一點,變得連一點愛心都沒有了。張愛玲的作品有冷的一面,但那是明快,其中包含著愛,所以又是基督的。比如散文《借銀燈》,這個標題來自一出紹興戲,戲名就叫“借銀燈”。張愛玲說這幾個字美極了,感動得不得了,這說明了她對生活的摯愛。這種愛反映在創(chuàng)作中,便使人物和故事散發(fā)出強烈感染力。不要說一般讀者,就是胡蘭成本人也被深深打動了。

胡蘭成在展現(xiàn)自己深刻的同時,也挖掘了愛玲作品的深刻,所以雖然是斗,但雙方的感覺很好。

愛玲的聽,特別是小女生般的神態(tài),對胡蘭成來說,具有自我確認和價值肯定的意義,“因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今生今世·民國女子之一》)。不光是讓胡蘭成找回了男人和強者的感覺,同時也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在張愛玲的反應中感受和觀照自己。這位聽眾可是當下中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超級才女啊,能把這樣一個對手說得服服帖帖,可見他胡蘭成是怎樣的人物。

胡蘭成的反應也使張愛玲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作品的挖掘當然是一個方面,這無疑極大增強了她的自信和自豪,讓她進一步認識到自己創(chuàng)作的價值以及作品的意義,也就是她張愛玲作為文學的存在。但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人的驚艷——這在過去從未發(fā)生過,即或收獲過異性傾慕的目光,也僅僅屬于渴求而已,不是美的征服;而此刻初次相見,只是一個照面,對方已經(jīng)拜倒于她的艷了。對一個女人來說,特別是不大漂亮而又缺乏性感的女人來說,這尤為可貴,使她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和快意,從中感受到自己作為美的存在。所以張愛玲很歡喜,盡管話不多。這也是為什么張愛玲能坐在胡蘭成面前聽他一氣兒侃上五個小時的原因,她值。

二月晝尚短,張愛玲告辭,胡蘭成送出來。兩人走在街上,暮色初起,市聲浮動,風一路吹過,撩動著人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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