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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亂杭州——戰(zhàn)爭記憶與杭州記事文學

城市變遷與文化記憶 作者:朱紅 等 著


離亂杭州——戰(zhàn)爭記憶與杭州記事文學

胡曉真

杭州富庶繁華,又有西湖依傍在側(cè),從來是四時游賞之地,士女閑都之所。

這個城市的聯(lián)想是奢華、藝文、才情,以及西子般的美貌麗容,蘊藉風流。然而杭州也是江南要地,更曾是多朝帝都,改朝換代之際,又何能憑斯文一派躲過兵燹?戰(zhàn)亂一向是城市歷史記憶重要的一環(huán),于杭城亦如是。每逢兵禍,因城市人口密集,又有城墻與外界隔絕,故堅守則往往困于糧運阻斷,一旦城破,則不免集體劫殺焚掠,在極短的時間可造成極大的破壞。當此之時,以文為事者,雖身遭離亂,仍多有以耳聞親見的經(jīng)歷筆之于書者,大約總是希冀一己之見,能為事件留下見證。然而所謂“見”,實不只是“視見”,也是“識見”,因為記載者總是寄寓了自己對事件前因后果的理解與判斷。亂定之后的諸多追述,其歷史詮釋與評價的企圖就更明顯了。本文所論,便是在此基本認知下,閱讀一系列與戰(zhàn)亂概念相關的記事文學,而聚焦于杭州,特別是與太平天國軍隊兩度陷城前后有關的材料。我在這里籠統(tǒng)使用“記事”一詞,主要是為了與嚴格文類意義的“敘事文學”區(qū)隔。在戰(zhàn)亂中,或緊接著戰(zhàn)亂之后寫出的文字,以詩、文為主,戲曲、小說通常是較為后起的。這些詩文作品主要在記述事件,然后議論臧否,因此概稱為“記事”。這些數(shù)量龐大的文本,通常不在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也談不上經(jīng)典意義,然而正因為這些文本往往呈現(xiàn)駁雜、無秩序的特性,且具有強烈的個人性與地域性,所以當這些與記事文學表面要求的敘事邏輯發(fā)生沖撞時,文本的裂縫猶如撕裂的傷口,又引我們探測歷史的深度、心靈的幽暗與文字的魔力。

一、不離錢塘,永無兵燹——咸豐以前杭州的戰(zhàn)爭記憶與死亡聯(lián)想

據(jù)說宋仁宗時,處士徐沖晦在家訓中訓示子弟,杭州乃是善地,永無兵燹,故子子孫孫,宜世世不離錢塘。豈知徽宗宣和年間便出了方臘之變,杭城居民十死其三。徐沖晦的預言,承平時期用以稱美,動亂時期便可資感嘆甚或反諷。民國時期,鐘毓龍(1880—1970)編著《說杭州》一書,其第八章“兵禍”便羅列東漢以來以至日本占領杭州的多次兵革事件。據(jù)鐘氏的統(tǒng)計,杭州之兵禍自后漢獻帝時錢塘大帥彭式稱兵起,至民國丁丑歲(1937)日軍陷杭止,大小凡三十七次。其中戰(zhàn)況比較激烈的,有北宋的方臘之變,以及宋金對抗時金兀術兩度入杭等,而最慘的是常遇春攻打張士誠部隊控制下的杭州,當時城中絕糧,居民多餓死。當然,若論留下的紀錄最多,又最為人熟知的,則是明清鼎革之際的動亂,以及清代咸豐年間太平軍兩次攻陷杭州的戰(zhàn)役。入明以后,文學作品觸及杭州戰(zhàn)亂的不少,在這個城市宴樂浮麗的表層之下,隱隱埋藏了戰(zhàn)爭苦痛的記憶。

動亂結(jié)束之后,人們反省戰(zhàn)爭,或者為其屠戮找出理性化的線索,或者俯伏于無親天道之下。然而往往更動人心弦的,是對戰(zhàn)爭之前的太平景象的思憶,那如夢似幻,如露之晞,卻分明曾經(jīng)存在的繁華一瞬。我以為,正是這些因素的累積,使得杭州的繁勝,正如其他諸多所謂歷史名城,總是暫時遮蔽著隨時可能破出的幽暗。這是與感傷、神秘、危險、毀壞以及死亡緊緊相連的深層幽暗。

而杭州與城外西湖互為參照,還有一層女性化的聯(lián)想。值得留意的是,在文化傳統(tǒng)上佳人的隱喻很豐富,不單指向美貌,還有薄命、貞烈、傾城、毀滅等,故而一旦將杭州及西湖比為美人,那么其繁華面固然平添媚態(tài),但其幽暗面卻也更難捉摸。筆者在本節(jié)并不打算討論直接“記載”杭州戰(zhàn)亂經(jīng)驗的作品。我希望呈現(xiàn)的,乃是根源于綿長的歷史與苦澀的集體記憶,在城市的炫麗外表與勝景的佳美情懷的底層,所潛伏埋藏的對死亡與毀壞的恐懼,或者想象,而美麗與毀滅,又都以陰性的符號賦予象征。

明朝開國重臣劉基(1311—1375)有《悲杭城》一詩,詩云:

觀音渡頭天狗落,北關門外塵沙惡。健兒披發(fā)走如風,女哭男啼撼城郭。

憶昔江南十五州,錢塘富庶稱第一。高門畫戟擁雄藩,艷舞清歌樂終日。

割膻進酒皆俊郎,呵叱閑人氣驕逸。一朝奔迸各西東,玉斝金杯散蓬蓽。

清都太微天聽高,虎略龍韜緘石室。長夜風吹血腥入,吳山浙河慘蕭瑟。

城上陣云凝不飛,獨客無聲淚交溢。

此詩所述是劉基目睹杭州在元末所遭的劫難。作者對比了戰(zhàn)前的艷舞清歌與亂中的山河蕭瑟,號稱最富庶的錢塘,如今但成追憶。劉基雖然并非出身杭州,但的確是浙江人,他的悲傷有個人心理基礎。當然,劉基其實寄褒貶于感慨,他所批評的是雄藩(指張士誠)當日的貪逸無狀,而今安在哉?后來田汝成(1503—1557)輯錄杭州資料,在《西湖游覽志余》卷六專列“板蕩凄涼”一條,正是因為戰(zhàn)爭的記憶是塑造城市性格的重要元素,其中引述劉基《悲杭城》一詩,不但借以憑吊元明之際杭州的劫難,也繼承了劉基對浮靡風氣的批判。此種論調(diào),后文將再行討論。

其實,除了對本城戰(zhàn)亂的記憶以外,杭州的另一個與戰(zhàn)爭相關的重要歷史記憶是英雄與忠臣。埋骨杭州的英雄中,南宋的岳飛(1103—1141)與明代的于謙(1398—1457)大約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岳飛是河南人,冤死于京城杭州,平反后葬于西湖邊的棲霞嶺,立“宋岳鄂王墓”。于謙本是錢塘人,死在明代的京城北京,而歸葬于杭州的三臺山。岳飛自是南宋名將,身為文臣的于謙也曾大戰(zhàn)蒙古也先,兩人雖然異代,卻因為同葬杭州,而在當?shù)夭⒎Q兩大忠烈標桿,紀念詩文多如繁星。就連以民間生活情趣為主調(diào)的西湖竹枝詞,一旦體裁為文人所襲用,也曾出現(xiàn)這樣的作品:

山川不朽仗英雄,浩氣能排岱岳松。岳少保同于少保,南高峰對北高峰。

這首竹枝詞出自明末清初的黃周星(1611—1680)之手。南高峰與北高峰都是西湖勝景,而以南高峰、北高峰雙峰并提,則是西湖竹枝詞諸多程式中相當常見的一種,內(nèi)容多以景物、習俗、男女之情為主,而黃周星則將之轉(zhuǎn)化為英雄的頌贊,以南北高峰作為忠烈崇高的形象。我們可略舉數(shù)例,以見黃周星如何轉(zhuǎn)化雙峰的聯(lián)想。元代楊維禎(1296—1397)便有此句:“勸郎莫上南高峰,勸儂(一作郎)莫上北高峰。南高峰云北峰雨,云雨相催愁煞儂?!?sup>同是元代人的賈策則有此名作:“郎身輕似江上蓬,昨日南風今北風。妾身重似七寶塔,南高峰對北高峰。”可見在元代文人所作的西湖竹枝詞中,南北高峰對舉已是描寫兒女眷戀、歡場留情的現(xiàn)成格式。明代的例子,如晚明的邢云路有作:“南高峰頭云氤氳,北高峰上雨紛紛。兩峰相對隔湖水,妾心愁雨又愁云?!?sup>

或邵泰寧之句:

“外湖水是里湖水,南峰云挽北峰云。”

亦皆以雙峰之秀景連結(jié)情意之纏綿。

但在黃周星的竹枝詞中,西湖的綺麗風情,卻不再指向兒女私情,一變而成山川浩氣。甚且,山川之不朽,不在于己身之價值,而在于識英雄烈士精魂之賦形。

王思任(1575—1646)的《于忠肅墓》詩云:

涕割西湖水,于墳望岳墳。孤煙埋碧血,太白黯妖氛。

社稷留還我,頭顱擲與君。南城得意骨,何處暮楊聞。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白云心浩浩,黃葉淚蕭蕭。

天柱擎鴻社,人生付鹿蕉。北邙今古諱,幾突麗山椒。

此詩中,王思任同樣將于、岳對舉,同時又點出杭州“一派笙歌”的繁華城市背景,于是突出英雄犧牲的壯烈與杭州的游賞特質(zhì)之間,自有一種似乎相悖卻又彼此烘托的張力關系。也就是說,元末明初的劉基感懷杭州遭難,出于較為單純的興亡之嘆,以及對豪奢風氣的批判,黃周星與王思任在明末的作品,卻已將忠烈英雄的精神、事跡,以及他們所牽涉的血腥戰(zhàn)爭,與西湖之佳勝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了。對動亂的記憶,對忠烈的崇拜,對現(xiàn)實的焦慮,都是他們游賞體會西湖之美的一部分。張岱(1597—1679)在明亡后作《西湖夢尋》來追憶國變前的杭州,他之回憶西湖,本以風月勝景為事,然而在談到“岳王墳”“于墳”等地方時,同樣是把忠烈之士的歷史記憶與西湖之美融為一體。

這種特殊的情感,與明末的情境似乎脫不了關系。明亡前夕,杭州仍多宴樂,但戰(zhàn)亂則即將由記憶變?yōu)楝F(xiàn)實。廣東文人黎遂球(1602—1646)后來成為南明烈士,他在明末曾長期居住在杭州,著有《西湖雜記》,其中多是頌美西湖的篇章,但也收錄了以下兩首與時事關系密切的詩作。其一題作《湖上同胡小范夜飲坐中聽其家元戎敬仲與房都護占明盛談往事》,詩曰:

我客西湖已十載,濯足往往臨高溪。今季失意乃寒疾,束書枕琴眠招提。

欲歸未歸天氣好,買舟方上嚴灘道。湖頭詞客蘭橈過,銀燭相看樹星曉。

漁陽老將雄酒間,吳閶美人長眉彎。白眼瞠瞠向前語,曾立奇功山海關。

逆珰誅求意不足,銀鐺夜系血如浴。黑獄沉沉竟失明,流落江南眠石屋。

坐中髯客復何為,犴狴曾同袁督師。令箭初飛縋城出,騕褭牽來只讓騎。

罪案相尋連內(nèi)閣,壯士何妨委溝壑。煅煉嚴刑死不招,督師磔肉如花落。

至尊意解不深求,忽蒙放出歸云游。逍遙獨釣湖天月,舊事傷心煙霧愁。

煙波慘淡生前席,酌酒與君望天色。英雄成敗古何常,得似扁舟五湖客。

胡郎別我歸城中,掀髯大醉凌寒風。相期更伴錢塘去,千頃潮頭駕短篷。

美人清歌笑回首,長笛一聲折楊柳。為君舞劍復彈箏,玉腕還持一杯酒。

作者在湖上的宴會中,與曾經(jīng)遭到政治迫害的兩位英雄聚會。其中一位抗后金有功,卻慘遭冤獄,之后流落江南;另一位是袁崇煥的部下,與他一同下獄,并遭到嚴刑拷掠,在袁崇煥死后,遇赦放歸。西湖的煙波,在英雄的自述中,令人聯(lián)想的不是逍遙,而是傷心的過去,以及可能更為慘淡的未來。此時,西湖之美,宴會之樂,或者侍酒美人的善解人意,都籠罩在戰(zhàn)爭的陰影之下。另一首詩題作《吳靜腑席上偕侯赤社晤方爾止》,其中享樂與征戰(zhàn)的對比,更為彰顯。詩曰:

烽火征兵望將旗,可憐吾黨但論時。滿堂客為侯生贊,五字城憑方叔師。

酒半斷橋攜燭至,雪中枯柳認舟移。嬌歌妙舞江南樂,只是聞雞醉復悲。

此詩再次將當下的歌舞宴樂與看似遙遠實則逼近的烽火并置,突顯了作者一干文友無力回天的悲愁,以及隨時準備加入戰(zhàn)爭的自覺。黎遂球在甲申后投入南明的復國工作,于丙戌年在贛州虔城殉國。此日宴中與他共論時局的朋友則度過了易代之難。根據(jù)查繼佐(1601—1676)為黎遂球所作的《傳》謂:“甲申三月國變,公見所就義諸公,皆平日握手與深語者,益自憤痛哭,誓死為國講復仇勤王策?!?sup>

上文所引的詩作,可說是明亡前夕南方文士之寫照。今釋澹歸(金堡,1614—1680,杭州人)為《西湖雜記》作《書后》,則說黎遂球:“生之名士,死之鬼雄,忽而冰玉潔,忽而刀劍鳴,忽而虎豹變,忽而蜂蝶游,忽而雷電合,忽而風月麗,皆文人之心之跌宕而不可測者。……公乃不愧番禺文人冠冕矣!”

這樣的描述,雖然直接的指涉是黎遂球,又何嘗不可讀作西湖之小影呢?文人心跌宕不可測,正如湖上煙波千頃?。?/p>

西湖風月與美人的聯(lián)想更為普遍,也似乎與戰(zhàn)爭無甚關系。雖然如此,湖上佳人的系譜卻與忠烈碧血一般,頗沾有幾分死氣的。(東坡將西湖比西子,我們可別忘了她本來就是吳越大戰(zhàn)中的一顆棋子。)當然,女性對杭州的城市性格有決定性的影響,筆者之前已有所論述。香市里推擠的女香客,元宵夜盛裝觀燈的大家婦女,以及湖船上吟詩清游的才女,無不為杭州女性化的一面作了最好的陳述。

清代某閨秀便直接將西湖稱為美人湖,一連八首詩,都以美人作結(jié),分別是“美人湖上美人家”“美人湖上美人墳”“美人湖上美人祠”“美人湖上美人樓”“美人湖上美人來”“美人湖上美人題”“美人湖上美人還”“美人湖上美人魂”。如此,則西湖與才子、英雄的連結(jié)一概暫時切斷,獨獨突顯美人。然而這個畫面其實有個很大的缺漏,便是“死佳人”。

人誰不死?佳人亦然。然而清代中葉以后,杭州文人往往刻意將受難佳人與忠臣高士合而觀之,重新塑造西湖的歷史記憶。這樣的企圖乍看之下似乎與明末清初盛行的“貞婦與烈士”論調(diào)相呼應,若細觀則可知兩者之實質(zhì)大不相同。簡單地說,清代中葉文人重新將女性帶入西湖記憶的工作,是在社會相對穩(wěn)定時期充沛的文化活動的一部分。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與事跡,當推杭州文人陳文述(1771—1843)一系列的重修祠墓活動??嫡俜治鲫愇氖鲆簧奈乃嚿?,給予中肯的詮釋與評價,并借此呈現(xiàn)清代文人心理與文人活動的一些普遍現(xiàn)象。根據(jù)他的解釋,陳文述看似豐富實則自我消解的諸多詩文創(chuàng)作,實在是當時熱鬧的文藝場域的產(chǎn)物,詩文超量生產(chǎn)的一環(huán);癡迷于獎掖才女,也是文人與韻事、佳話這些概念結(jié)合的結(jié)果。所言極是??嫡瑫r討論了陳文述回到杭州后,修復諸多歷史人物之墳墓與祠堂的背景與動機。他認為這都是出于“思古情懷”,對當時的文人來說,可以表現(xiàn)文化道德關懷,表揚忠烈孝義,等于“物質(zhì)化了的縣志”,或說是一個“巨大的文本”。此說亦有見地。而筆者以為,正因為修祠墓與文化道德關懷有關,故陳文述修西湖三女士墓,確應視為他個人重塑杭州歷史記憶的工作。佳人的祠墓,是歷史名城必備的死亡想象。

陳文述修復了不少名人祠墓,但他最重視的一項工程,是在西湖修小青、菊香、云友三女士墓,并將事情始末以及眾人題詠結(jié)集,刊為《蘭因集》一書,所收包括王士祿(1625—1673)、施閏章(1618—1683)等人的詩,當然更少不了自己家族的女性,以及門下女弟子的貢獻。這三位女士,楊云友是明末杭州名妓,傳說與董其昌關系密切,宋代的周菊香與明代的馮小青則是虛實難辨的人物,而陳文述一律將她們視為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女性,并且認為她們的共通之處便是薄命冤屈。他的側(cè)室管筠特別為此事寫了一篇《西湖三女士墓記》,根據(jù)她的記載,菊香、小青墓在孤山,云友墓在葛嶺智果寺西,陳文述為之重修立石,“并建蘭因館于巢居閣西,小樓三楹,中為夕陽花影樓,右為秋芳閣,以祀菊香,云友附焉。左為綠陰西閣,以祀小青”。管筠之所以如此投入,是因為她相信自己與小青之間有特殊的因緣,甚至可說是小青后身。她在文章中特別發(fā)揮了小青的象征意義:

筠以乙酉之初來謁墓下,徘徊祠壁,竊有感于嬋媛之遭際也。……(小青)愛之者以為千古第一有情人,憐之者以為千古第一傷心人矣。筠嘗讀其貽楊夫人書及焚余草,遠孤鐙,境何慘也;零膏冷翠,語何悲也;玉煙花蝶,觀何達也;絮果蘭因,志何決也。女辭家而適人,臣出身而事主,慷慨成仁者易,從容就義者難。卒之超輪消劫,禮佛以終,靚服明妝,留照而去,平心論之,殆千古第一之貞姬烈女歟?

小青故事流傳之后,成為薄命才女的原型,以及文人同情甚至認同的對象。但管筠的邏輯比較特別,她發(fā)揮了儒家倫理中女適人、臣事主的忠貞類比關系,逕行將小青定義為從容就義的女英雄,故小青不應與不遇文人比附,而應與忠烈之臣并提。甚至,由于殉身的過程有緩急難易之別,所以小青還比壯烈成仁的戰(zhàn)爭英雄更崇高。這么一來,修立美人祠墓,便與奉祀忠烈具有同樣的高度了。也就是說,死佳人的文化聯(lián)想不只是紅顏薄命,而是貞烈犧牲。猶記黃周星“岳少保同于少保,南高峰對北高峰”之句,互讀之下,可知在文人的某種論說邏輯中,杭州的岳飛墓、牛皋墓、于謙祠,在深層意義上是與小青墓等同的。

總而言之,秀麗的山水,慘酷的兵劫,忠烈的英雄,薄命的佳人,這些都是共同組成杭州歷史記憶的重要質(zhì)素,而且互相產(chǎn)生聯(lián)想。因此,太平與劫數(shù),靡麗與毀壞,生命力與死亡召喚,當我們接觸杭州各種文史數(shù)據(jù)時,這些看似矛盾的力量都不斷同時涌現(xiàn)眼前。待到太平天國事件發(fā)生的清代中后期,歷史記憶的復雜與幽暗早已深深盤踞著杭州的繁勝意象。

二、城市的記憶與原罪

近代西歐城市興起之初,文學作品便往往將城市的腐敗與鄉(xiāng)村的真樸對立起來。唯有讓一個純潔的鄉(xiāng)下小伙子在因緣際會之下進入城市,見識浮華,窺視光鮮外表下的黑暗百態(tài),并且親身遭逢險惡之后,他才能體會純樸生活的真實意義。這可能是許多早期城市小說的基調(diào)。現(xiàn)代的世界各大城市可能更為繁華、便利,也可能更為擁擠、雜亂,甚至成為罪惡淵藪。而我們?nèi)圆粫r聽說,某某人厭棄了大都會,但遠遷之后,又不覺懷念起城市生活,因為自由、機會、精致、消費、娛樂、時尚、文化,早已成為某某人習以為常而不自覺的呼吸吞吐了。又聽說,另一個選擇離開城市的某某,全心擁抱新生活,往日的喧囂嘈雜,暗巷驚魂,真心掩蔽,都將封存在記憶的角落。傳統(tǒng)中國也發(fā)展出大城市,但是在十九世紀中葉以前,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長篇城市小說。韓南(Patrick Hanan)曾指出,所謂城市小說,應以城市的公開或半公開空間為主要場景,對于該城市的里巷坊市,也有具體的描述,尤其必須呈現(xiàn)人在其中的經(jīng)驗。根據(jù)韓南的研究,第一部中國的長篇城市小說當是一八四八年序、一八八三年才在上海出版的《風月夢》。這部專門以揚州為背景的作品觸及當?shù)氐恼Z言、習俗、食物、音樂、娛樂等層面,成功傳達了城市的特性、文化與傳統(tǒng),也就是所謂城市的“氣性”(ethos)。當然,晚清以后,以上海為中心的城市小說就大大發(fā)達起來了。在城市小說出現(xiàn)以前,中國城市的面目與氣性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志書、游記,以及夢憶體文字中?;貞洷彼味汲倾昃┑摹稏|京夢華錄》便是最好的例子。記憶之為用大矣。

中國文學中懷念城市的作品,往往與對政治中心(京城)的渴望有關(正所謂“長安不見使人愁”),又或者是今昔境遇對比下的感嘆。明初,瞿佑以詩禍遭謫保安,在邊境過著蕭條的生活。田汝成記載,永樂年間,貶謫中的瞿佑分別在庚子與辛丑年元夕共作了六首《望江南》,以懷念故鄉(xiāng)杭州。庚子(永樂十八年[1420])元夕他寫道:

元宵景,淡月伴疏星。戍卒抱關敲木柝,歌童穿市唱金經(jīng),簫鼓憶杭城。

并且自注:“元夕城市寂寥,惟聞戍卒擊柝聲,幼童數(shù)輩,沿街歌唱佛曲而已。

懷想故鄉(xiāng),慨然有作?!贝文晷脸竽辏?421)又續(xù)作四首:

元宵景,野燒照山明。風陣摩天將半夜,斗杓插地過初更,燈火憶杭城。

元宵景,巷陌少人行。舍北孤兒偎冷炕,墻東嫠婦哭寒檠,士女憶杭城。

元宵景,刁斗擊殘更。數(shù)點夕烽明遠戍,幾聲寒角響空營,歌舞憶杭城。

元宵景,默坐自傷情。破灶三杯黃米酒,寒窗一盞濁油燈,宴賞憶杭城。

杭州的城市特質(zhì),在邊境的對比,以及往事悠悠的心情下,更加突顯出來。若非邊境在元宵夜依舊漆暗,怎顯得當年在杭城所見的元宵燈火之盛?若非邊境人煙稀少,怎顯得當年杭城士女出入的熱鬧?若非邊境只聞單調(diào)凄涼的角聲,怎見得當年杭城歌舞遍地?若非邊境生活困窘,怎念得當年杭城宴會上的豐食美酒?若非邊境只聽孩童不成調(diào)的佛曲之聲,又怎憶起當年杭城簫鼓樂聲之悅耳?因為是特定的節(jié)慶,杭州繁勝的城市特質(zhì)才在謫人的思憶中一一突出。此時,瞿佑肯定不會想起杭州元宵太過擁擠吵鬧,也不會擔心男女相雜有違禮教吧。

與其他城市相比,杭州依傍西湖是很大的特色,而且在人們的記憶中,西湖往往搶過城內(nèi)的風采。尤其在文人的心目中,西湖才是感懷所寄的場所,是記憶的空間。君不見張岱(1597—1679)在明亡后思憶的,可不是杭州城內(nèi)的里巷,而是城外的西湖。在《西湖夢尋》的《自序》中,他深刻思考失落之后,記憶與現(xiàn)實對人產(chǎn)生的作用。他說,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一帶湖莊,僅存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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