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與青年(代序)

二十六篇:和青年朋友談心 作者:錢理群 著


我與青年(代序)(1)

青年對我的意義

我的第一本隨筆集的題目是《人之患》,這是陳平原先生為我命名的,意思是我的最大特點,就是“好為人師”。這是確實如此的:作為“教師”的錢理群,比作為“學者”的錢理群更為重要;也有人評價說,錢理群的講課比錢理群的文章更吸引人。其實,我的文章與講課,都是以青年為對象的。我的第一本學術專著《心靈的探尋》,扉頁上就寫著一行字:“本書獻給致力于中國人和中國社會改造的青年人?!辈顒e僅在于寫書時,青年是預設讀者;講課時就直接面對青年人,自然更容易激發(fā)熱情,也就更動人了。

青年不僅是我的學術研究與教學的對象,更是參與者。很多熟悉我的學生與朋友都知道,我的寫作是開放式的:我每有一個新的寫作計劃與構(gòu)想,就喜歡和年輕人交流。每一個來訪者,一坐下來,我就滔滔不絕地談我的這些新想法——順便說一點,我和任何人的談話,談的都是精神性的話題,在這個意義上,我更是一個精神的存在,這構(gòu)成了一個特色,但也是一種片面性。這樣的和青年人的無拘無束的交談,其實也是對我的思考的一個整理與提升過程,而年輕人也總會對我的設想提出種種問題與意見,這也就深化了我的思考,他們也在無意中參與了我的思想與學術的創(chuàng)造。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與來訪者交談,我的思考也就越來越成形,這才著手寫成講稿。這又是一個更為系統(tǒng)、自覺的交流,通過課堂討論與課后作業(yè),學生就更有深度地參與了我的學術研究。最后根據(jù)講稿整理成書時,我總是大量地引述學生的觀點,有人在看我的第一部學術著作《心靈的探尋》時,就發(fā)現(xiàn)我很少引用學術名家、大家的論述,卻不斷引述學生作業(yè)里的一些創(chuàng)見。我始終認為年輕人(包括本科學生)對于文學常有新鮮的感悟,盡管僅是思想的閃光,但卻極具啟發(fā)性;我把他們的零星發(fā)現(xiàn)引入自己的論證體系,就不但給我的著作增添活力,而且對他們的思考也是一種提升:這是真正的共同創(chuàng)造。這幾乎成了我的研究方法與習慣,我的每一本學術著作都盡量吸收青年學者的研究成果,并鄭重說明。我可以說時刻在關注學術的新發(fā)展,每一次發(fā)現(xiàn)學術新著、新人都興奮不已,總是忍不住要引述他們的新創(chuàng)造,以引起學術界的注意,同時也使自己的思考與研究處于學術前沿。我希望自己的重要研究,都具有集大成的意義;當然,這都是建立在個人的獨立研究基礎上的,引用時的選擇也是出于自己的眼光與判斷,并且有所改造與發(fā)揮。

這樣的兩大特點——以青年人為對象,以及青年人對我的學術研究的參與,也決定了我的學術的敘述方式與語言風格。我因此自覺采用“演講體”和“談話風”的學術文體,追求表達的真誠、坦率,語言的暢達,情感的強度與生命的溫度,力戒艱深與糾纏、晦澀。我始終期待自己的學術,能夠走出學院,不局限于學術界,而能走向青年,走向普通讀者。

青年對我的影響,當然不限于學術研究與教學,更是滲透到了我的生命本體。很多人都對我的身體與精神始終保持著某種青春活力感到驚奇,這或許和我的某些氣質(zhì)有關,但其中最重要的奧秘還在我始終保持著與青年的密切聯(lián)系。特別是到了晚年,我已經(jīng)不可能深入了解社會,就只能借助于青年志愿者這樣的群體的幫助。我在一篇文章里回顧我們之間的交往歷史時,這樣寫道:“我心里只存感恩之心,仿佛命運特意眷顧我,讓我晚年能夠接觸到這么多的好人,青年朋友。他們都給了我無盡的生命力量。我這個‘老宅男’正是通過他們,才與現(xiàn)實世界、底層社會保持了或一程度的精神聯(lián)系;也正是他們不斷吹送來的新鮮的生命氣息,讓我不停地思考,保持了思想的活力?!边@里提到了“感恩之心”,這是確實的;更準確地說,我與青年的交往,是一種雙向的需要與支援,從不是單向的給予。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來說,這是一個生命共同體,誰也離不開誰;但同時又保持著各自的獨立性,誰也不依附于誰。這樣的平等與互助,是我所向往的。

講魯迅:我和青年聯(lián)系的精神紐帶

有學生回憶說,“在北大,如果你問錢理群是誰,可能得到的一個最簡潔的答復就是‘那個講魯迅的’”。(2)我確實幾十年如一日地向青年人講魯迅,不管外界圍繞魯迅有多少爭論,無論有多少人總想把魯迅和青年隔開,趕出課堂,我始終如一地以充當“魯迅與青年之間的橋梁”為天職,樂此不疲,老而彌堅。這是基于我的兩個堅定不移的信念。其一,“魯迅的心永遠和青年相通”。主要理由有二:第一,“魯迅是一個‘真的人’”,這也有兩層意思:首先,“他敢于公開說出別人不敢說、不愿說、不能說的一切真實;魯迅恰恰是在人們因為缺乏勇氣和智慧而停止思考,滿足于似是而非以自欺欺人時,把思想的探索進行到底,從不顧慮將會引出什么‘可怕’的結(jié)論,這里所表現(xiàn)出的正是年輕人所向往的大智大勇的大丈夫氣概”。再者,“魯迅追求真的徹底性,更表現(xiàn)在,他從不向讀者(包括年輕人)隱瞞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痛苦、迷惘、缺陷、不足與失誤。第二,他敢于面對自身的局限,更無情地批判自己,他從不以真理的化身自居,更拒絕充當‘導師’,他將真實的自我袒露在年輕人面前,和他們一起探討和尋路,青年可以向他傾訴一切,討論、爭論一切,你可以毫不顧忌地批評他,甚至拒絕他:他是青年的朋友。在年輕時候,能夠結(jié)識這樣一位‘真’的成年人,應該是人生之一大幸”。其二,“魯迅是現(xiàn)代漢語語言的大師。他的語言以口語為基礎,又融入古語、外來語、方言,將漢語的表意、抒情功能發(fā)揮到極致,又極富個性與創(chuàng)造性。閱讀魯迅作品,不僅能夠得到精神的啟迪以至震撼,還能得到語言的熏陶與美的享受。盡管初讀時會有些困難,但堅持讀下去,自會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與感悟,而且常讀常新。流連于魯迅所構(gòu)建的漢語精神家園,也是人生的一大樂事”(《〈魯迅入門讀本〉后記》)。后來我還說過這樣的意思:“人在春風得意、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大概是很難接近魯迅的。人倒霉了,陷入了生命的困境,充滿了困惑,或者說,對自己聽慣了的話,習慣了的常理、常態(tài)、定論,產(chǎn)生了懷疑,對自己現(xiàn)有的生存狀態(tài),產(chǎn)生了不滿,希望有新的選擇、新的突破,這時就是接近魯迅的最佳時刻。這就是魯迅對我們的意義:他是另一種存在,另一種聲音,另一種思維,因而也就是另一種可能性?!蔽乙虼硕钚?,只要具備兩個條件——有一定的文化,又喜歡思考,這樣的人,特別是年輕人,遲早是要與魯迅相遇的。我就接觸過許多青年朋友,他們在學校里讀魯迅作品,沒有什么感覺,甚至有些排斥;但進入社會,有了閱歷,感受到人生的酸甜苦辣以后,再回想起學校讀過的魯迅作品,就有了感覺,進而自覺地讀魯迅作品了。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和有這樣的要求的年輕人一起讀魯迅,在這一過程中達到心靈的溝通。

我首先是在北大講,連續(xù)十七年,先后和二十一屆的北大學生一起讀魯迅。我在《我與北大》一文里,已經(jīng)有過詳盡的回憶。在退休以后,我就到全國各地的大學,到中學,到工廠,到社會上,到處講魯迅,和不同年齡、不同文化、不同身份的年輕朋友一起讀魯迅。這也是出于我的兩個信念:一是魯迅活在當下中國,他是一個現(xiàn)實的存在,而不僅僅是歷史的存在,因此,我們讀魯迅,就是在思考現(xiàn)實中國社會人生;二是魯迅作品是要讀一輩子的,每個人在生命歷程的不同階段,都會以不同的方式與魯迅相遇,我的任務是幫助讀者找到這樣的方式。我因此編選了不同的魯迅讀本和研究讀物:《小學生魯迅讀本》、《錢理群中學講魯迅》,供大學生讀的《魯迅作品十五講》,給研究生讀的《與魯迅相遇》,以及提供給社會青年和中老年人的《魯迅九講》。而我自己也活躍在其中,我追求的是“魯迅——我——青年讀者”之間的生命的交融。

我和六代青年的交往

我出生于1939年,按今天流行的說法,應屬于“30后”那一代。我最感自豪的是,我與以后的六代青年,都有生命的交集。六代人又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即“40后”、“50后”,“60后”、“70后”與“80后”、“90后”。

我于1960年大學畢業(yè),經(jīng)過一番曲折,最后被分配到貴州安順衛(wèi)生學校教語文。那年我正二十一歲,我的學生年齡和我差別不大,都屬于“40后”。我出生在一個上層社會的舊式大家族,在南京、北京等大城市長大,小學、中學與大學讀的都是名牌學校,自己也是以當作家、學者為追求。因此,一下子到了最邊遠,也最底層的中等??茖W校教書,這樣的反差實在太大,可以說,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以最尖銳的形式突然呈現(xiàn)在我面前,要如此年輕的我獨自直接應對:如何面對現(xiàn)實?還要不要堅持自己的理想?又如何堅持?開始我有不知所措之感,但冷靜下來,就作出了此后決定我的一生的選擇:對于我這樣的天生的理想主義者,放棄自己的追求是不可能的;但是,面對嚴厲的現(xiàn)實,我又必須作出某種調(diào)整。我一到貴州,當?shù)厝耸虏块T就宣告:進入貴州大山,就別想出山。我曾經(jīng)想考研究生,但由于家庭出身,學校明確表示不準報考。這樣,我就必須作好長期(甚至一輩子)待在貴州的準備。那么,我又如何堅持理想呢?情急之中,我突然想起了“狡兔三窟”的成語:是不是也應該將自己的理想分為兩個層面。首先是“現(xiàn)實的理想”,即客觀條件已經(jīng)具備,只要我努力,就可以實現(xiàn)的理想。于是,我冷靜地分析了自己的處境:盡管受我的家庭出身的影響,學校對我多有防范,連班主任都不讓我當;但總還是給了我一個課堂,一個和青年人接觸的機會。于是,我決定就以“成為受學生歡迎的教師”作為自己的現(xiàn)實理想,由此而開始了我自覺地充當青年的朋友的人生之路。我不僅全身心地投入教學中,而且搬到學生宿舍里,與學生同吃,同住,同學習,同勞動。由于我和學生年齡差別不大,因此很快就打成一片,我們一起學習,逛街,踢球,爬山,演戲,辦壁報,我的周圍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學生,我真的成了最受歡迎的老師。幾十年后,當年的學生每次聚會,回憶學生時代的生活,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前幾年我到貴陽,還有學生從幾百里外趕來看我。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從與學生的交往,特別是學生的成長中,感到了生命的意義,獲得成功感,享受著教師的快樂,從而獲得了堅持理想的力量。也就是說,我并沒有放棄自己的學者夢,只是把它作為一個“現(xiàn)實條件不具備,需要耐心等待,作長期準備”的“未來的理想”。因此,在學生睡覺以后,我又挑燈夜讀,主要是繼續(xù)我的魯迅閱讀與研究,現(xiàn)在我還保留著當年所寫的數(shù)十萬字的《魯迅研究札記》,并且有了更為明確的“回到北大講魯迅”的夢。這是一段漫長的準備與等待,一直等到1978年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我才獲得報考研究生的最后機會,最終回到北大講臺,這一等就是整整十八年?;仡欉@段歷史,我總要感激我的貴州的“40后”的學生,如果沒有和他們休戚與共的生命交織,我早就被現(xiàn)實壓垮或變形了,根本不可能堅持十八年的理想,保持生命的本色不變。

但我與“40后”青年學生的交往,我們彼此都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就被打成了“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許多在我身邊的學生都被打成“以錢理群為首的三家村”里的“小牛鬼蛇神”。而尤其讓我震驚的是,一個學生竟為我付出了生命!那是一位護士班的叫陳某某的女學生,她其實并不是我的圈子里的學生,只是隨著其他同學到我那間小屋坐過一兩次,因此連她的面貌我都記不清楚?!拔母铩遍_始在批斗我時,她僅是出于年輕人的正義感,在小組會上針對批判我時橫加的某一具體罪名,說了一句“上綱上線太高,不符合實際”,就被打成“公開跳出來為反革命錢理群鳴冤叫屈”的“現(xiàn)行反革命”,她想不通,再加上家庭出身不好,壓力更大,就投湖自殺了。我為此感到萬分恐懼,而且不斷進行自我拷問:“即使我真的罪孽深重,與生俱來,也應由自己一人默默承受;為什么偏不甘寂寞,要用青年的熱情慰藉一顆孤寂的心,結(jié)果卻讓他們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價!這豈不是用青年的生命之重換取了自己的茍活之輕?!——我終于發(fā)現(xiàn),并承認:在無辜的青年面前,我有罪!從此,這年輕人的尸體,這有罪感,便如夢魘陰影般永遠沒有離開過?!痹谖遗c青年之間,永遠橫亙著一座“壓在心上的墳”。

或許正是因為這具沉重的尸體的存在,我后來義不容辭地參加了“文革”“造反”隊伍,因此走出學校大門,走向工廠、農(nóng)村,以至兵營,接觸到了更廣大的社會人群和青年人,我的影響也逐漸擴大。于是,大概在1974年左右,我的周圍就聚集起了一批愛讀書的年輕人,有學生、知青、工人,還有社會青年,年齡在二十歲上下,都是“50后”了。我們這個小群體,大概類似于今天的讀書會,“文革”后期是相當盛行的,研究者將其命名為“民間思想村落”。這樣的民間聚集,有兩個背景與推動力。一是大家都陷入了精神的困境:我們這些人大都有造反的經(jīng)歷,但最終卻發(fā)現(xiàn),“文革”并沒有解決我們期待解決的“官僚主義者階級”的問題,“文革”中產(chǎn)生的以“四人幫”為代表的“新貴”很壞,面對“文革”進入絕境的現(xiàn)實,我們就面臨著“中國向何處去,我們(我)向何處去”的問題。我和我的“40后”、“50后”的學生這三代人,都是把中國的選擇和命運與自己的選擇和命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而在我們的觀念中,中國的問題又是和世界的問題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因此,提出的問題是:“中國——世界”與“我們”向何處去?與此同時,我們又意識到,當“文革”陷入危機,也是一個轉(zhuǎn)機:中國正面臨一個巨大變革的前夕;當然,我們并不能預知以后中國的改革開放,但卻自覺地意識到自己的使命,就是要為這樣的不知何時、以什么方式到來,卻必然要到來的社會變革作理論的準備。而要作理論準備的第一步就是讀書。這就意味著,我們當時是為了一個宏大高遠的目標聚集起來讀書的;這和我們當時的身份、地位——邊遠地區(qū)、社會底層的、文化程度很低的年輕人(除了我這個大學生之外,都是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只讀過小學和中學的“半大孩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們連最起碼的書都沒有,就只能偷;能夠讀的就是馬列主義、魯迅的書;而且讀書,特別聚集起來讀書本身,就有風險:后來我們才知道,這群人從聚集起來開始,就受到當?shù)毓膊块T的特別關注,而且“文革”后期也確實有人因組織讀書會而被捕,甚至被處以極刑的。對此,我們都是有充分思想準備的:夸大一點說,我們是為追求真理而讀書,并且準備作出犧牲的。當然,我們一起讀書,也不全是如此嚴肅,畢竟都是年輕人,大家經(jīng)常在一起唱歌、朗誦、爬山、游泳、做游戲,甚至談戀愛。后來,一位朋友曾賦詩一首,描述我們當年的生活:“更難忘,婁山湖畔(這是我所住的地方),登吟《井岡》(指一個雪天的早晨,我們一伙人爬上附近的山崗,齊聲朗誦毛澤東的《井岡山》);陋室聚首,魯迅文章;朝來暮往,笑語喧堂。遙望共產(chǎn)主義理想,眼前燒餅和清湯?!笨梢哉f,我和“40后”、“50后”兩代青年的交往,是真正的理想之交、生死之交。

1978年,我考上北大研究生,離開了這批患難與共的朋友。但我們依然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直到今天。這本身就構(gòu)成了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到了北大,閉門讀了七年書,到1985年正式開課講《我之魯迅觀》(在此之前曾代一位老師給81級學生講現(xiàn)代文學史),接觸的就是“60后”、“70后”的青年了。他們或多或少有“文革”經(jīng)驗與記憶,因此和80年代的啟蒙主義思潮有著先天的契合。在《我與北大》一文里,我談到80年代和“60后”、“70后”的青年一起讀魯迅,課堂上就形成一股“魯迅——我——學生”心心相印、聲氣相通的氣場,那幾乎是以后時代很難重現(xiàn)的。后來這些學生紛紛投入社會,當然不是偶然的。我也因此陷入了和前述“40后”、“50后”一代交往時同樣的矛盾心境中:既理所當然站在學生這一邊,又為他們可能付出的代價而擔憂,更為自己無力和學生一起承擔后果而痛苦地自責。這里所暗示的我與青年交往中的有罪感,是延續(xù)至今的。我總覺得,我們成年人沒有把國家搞好,卻要讓本應該只是學習的青年學生來擔負社會的責任,付出代價,這過于殘酷,我們成年人更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在2002年退休以前,我在北大的最后一批學生,是80年代上半期,也即1980—1983年出生的,我也就有了機會接觸“80后”的青年。但我真正關注與思考這一代人,卻要到退休以后。記得是2006年,我應邀到北大演講,題目就是《如何看待“80后”這一代》。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話題?原因是我看到了《中國青年報》的一個“青年調(diào)查”,其中有兩點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報告透露,我國“80后”的青年有將近兩億人,而且他們將要或者已經(jīng)開始接班,這就不能不讓人刮目相看了。二是談到圍繞如何看待這一代人,社會的評價與“80后”的自我評價出現(xiàn)了巨大反差。許多人以“生活離不開網(wǎng)絡”,“重視外表,講究穿著”來概括這一代人,這也是“80后”可以認可的;但他們又批評“80后”“永遠以自己為中心”,“道德觀念、是非觀念、責任感普遍不強”,“總是高估自己的能力”等等,這引起了“80后”的不滿,因此發(fā)出了“請別誤讀這兩億青年”的呼吁。我的演講就是響應“80后”,為他們辯護的。我的想法和說法很簡單:“我在研究近百年歷史時,早就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代人都不滿意于下一代,而且批評的言辭都差不多。”我舉出來的例子是,作為五四那一代人的代表的劉半農(nóng),曾寫過一篇文章《老實說了吧》。他的“老實話”就是看不慣30年代的青年人,批評他們“不認真讀書,又喜歡亂罵人”。我是“30后”,也應該是挨罵的對象;但我讀了劉半農(nóng)的文章就笑了:今天“30后”、“40后”、“50后”,以至“60后”、“70后”某些人不是也在責罵“80后”“不認真讀書”嗎?連罵的理由也差不多??!但“歷史照樣前進:每一代人都被上代人所不滿,最后還是接了上一代的班,完成了歷史賦予的使命,以至有資格再來批評下一代人”。我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為下一代人,特別是年輕人擔憂,實在是杞人之憂。每代人都會有他自己的問題,但既不能看得太重,最終也得靠他們自己來解決問題。一是要相信青年,二是要相信時間:這大概也是我的兩個基本信念。”現(xiàn)在,距離我講話的2006年已經(jīng)有八年了,“80后”開始成為社會中堅力量,人們對他們的評價也完全不一樣了。而“80后”的某些人又開始對“90后”指手畫腳了。這樣的歷史循環(huán),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也大概從2002年退休以后,和“80后”,后來又和“90后”的青年有了不同程度的聯(lián)系。應該承認,“80后”、“90后”和我熟悉的前幾代青年,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不同。如果說,“40后”、“50后”,是“文革的一代”,他們關心的主要是政治問題;“60后”、“70后”,是“改革的一代”,關心的主要是思想、文化問題;那么,“80后”、“90后”,就成長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代、網(wǎng)絡的時代,他們最為關心的,是個人生存、經(jīng)濟問題,首先是個人物質(zhì)欲望的滿足。對我來說,最為重要的是我和幾代人關系的變化:如果說,“40后”、“50后”和我的年齡與精神氣質(zhì)都比較接近,我可以說是他們中間的人,我是把那些貴州青年朋友視為“精神上的兄弟姐妹”的;在“60后”、“70后”青年面前,我扮演的是名副其實的老師、父輩的啟蒙主義者的角色,但我們之間的交往,還是少有距離的,就像一位當年的學生回憶所說,他們是隨時可以闖門而入,和我神聊到深更半夜的。對“80后”、“90后”來說,我已經(jīng)是爺爺輩的人了,我的年紀越來越老,已經(jīng)沒有精力和他們過于密切地交往,他們接近我的機會越來越少,我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更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無法和所有的“80后”的青年作心心相印的交流了。我經(jīng)常想起魯迅的話:青年是不一樣的,有睡著的、玩著的,也有醒著的。對“80后”睡著、玩著的青年,我尊重他們的選擇,但已經(jīng)無法和他們對話,他們對我也毫無興趣,至多保留一點有禮貌的尊敬,這也屬于正常。我能夠交流的,是魯迅說的,覺醒的,或要覺醒的青年;所謂“覺醒”,就是在堅持自己時代對個人物質(zhì)利益的合理追求的同時,又有所質(zhì)疑,希望有新的突破,尋找在物質(zhì)、精神兩個方面更為健全的發(fā)展。我因此把他們稱為新一代的理想主義者,既在根本上和我這樣的老理想主義者有相通之處,又有自己的時代特色。就在這樣的意義上,我這個“30后”就與“80后”的部分青年相遇了。

我們共同的話題是什么呢?這也是我和“80后”青年對話時,談到的對“80后”的看法的第二個方面。年輕人問我:你認為我們這一代存在什么問題?我的回答是:“你們這一代人是在應試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從小就以考大學,特別是名牌大學作為自己人生的全部目的;現(xiàn)在如愿以償,進了大學,在最初的興奮過去以后,就突然失去了目標與方向。這背后其實是一個信仰的缺失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們也有,‘上帝死了’,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我們這一代曾經(jīng)以‘革命’為自己的信仰,現(xiàn)在我們卻發(fā)現(xiàn)革命也有許多問題,需要反思、反省,也就有一種失落感。不過,我們已經(jīng)老了,可以按照原先的慣性生活,而諸位不行,一切都這樣糊糊涂涂地過下去,于是就有了許多苦悶與煩惱?!?sup>(3)這樣,如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建我們的理想、信念,以至信仰,就成為我和“80后”的新理想主義者進行精神交往的聚合點。如前文所說,我需要通過與生活在社會底層、具有活力的年輕人,主要是兩個群體——青年志愿者與青年讀書會的朋友的聯(lián)系,借助他們的思想力與行動力,給自己不斷補充生命力量;我也可以把我及我們幾代人的人生經(jīng)驗教訓,以及我自己對中國問題的研究、觀察與思考,告訴年輕人,為他們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提供參考。

我對年輕人的建議,通常有兩條:一是要抓緊年輕時代的大好時光,自由讀書,盡可能廣泛地吸收古今中外的精神資源,為建立自己的信念與理想,打下知識與精神的底子。二是在可能范圍內(nèi),適當參加社會實踐,特別是到底層、到農(nóng)村去,了解中國國情,與中國老百姓建立不同程度的精神聯(lián)系,這是建立信念與理想之根。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我自己,我們這幾代人的成長之路,人生基本經(jīng)驗;在我看來,這對今天的中國青年,也還是有意義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退休后的十二年來,我和“80后”、“90后”的青年,主要討論了以下五個思想與精神命題,也可以看作是前述意見的一個深化和展開。

(一)“沉潛十年”

“真正有志氣的青年,應該把目光放遠一點,不要迷惑于眼前的一時一地之利,更應該擺脫浮躁之氣。真正有力量、有自信的人是不會追求那些表面的炫目的浮光的”,“要沉潛十年”,“沉潛到民間、底層,沉潛到生活的深處,生命的深處,歷史的深處”,“沉潛十年,必然是苦痛的沉默的十年,而‘新的生命就會在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魯迅語)。無論個人,還是國家、民族,都是如此?!?sup>(4)

(二)“認識腳下的土地”

“我們現(xiàn)在面臨‘釜底抽薪’的危險:當人們,特別是年輕的一代,對生養(yǎng)、培育自己的這塊土地一無所知,對其所蘊含的深厚的文化,廝守其上的人民,在認識、情感上產(chǎn)生疏離感、陌生感時,就在實際上失落了不僅是物質(zhì)的,更是精神的家園”,“這不僅可能導致民族精神的危機,更是自身的存在危機:一旦從養(yǎng)育自己的泥土中拔出,人就失去了自我存在的基本依據(jù),成為無根的人”,“正是出于這樣的可以說是根本性的憂慮,因此想發(fā)出一個呼吁:認識我們腳下的土地!”(5)

(三)“想大問題,做小事情”

“這是將思想的天馬行空與做事的腳踏實地結(jié)合起來,將由于對自己的信念的堅守而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的徹底、激進,與現(xiàn)實操作中的低調(diào)行事結(jié)合起來,在兩者之間形成一種張力”,“這樣做,既可以使自己的日常生活為理想之光所照耀,于是所做的小事也就被賦予了一種詩意;同時這樣的理想的追求又可以落實到日常具體生活中,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從而避免了空談與無所事事。而在內(nèi)心世界里,又可以在總體的焦慮中獲得每一個生命瞬間的踏實感?!?sup>(6)這正是所謂的“低調(diào)的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想大問題”,即是堅持大的社會關懷、人文關懷、底層關懷,這是對前輩理想主義的繼承;但“堅持和平、漸進的改革,著重點滴的力量,從小事做起”,這又顯示了新時代的理想主義的特色。(7)

(四)“靜悄悄的存在變革”

當下中國社會,特別是年輕一代,普遍存在焦躁、牢騷和怨憤的情緒,又不甘于無所事事,怎樣擺脫這樣的困境?“從改變自己的生活開始,從改變自己的存在開始。以建設你自己,作為建設社會的開始”,我們“就按照自己認定的新的價值觀念、道德觀念,自己行動起來。在這個追逐物質(zhì)享受的消費社會里,我們這一群人嘗試物質(zhì)簡單、精神豐富的生活方式;在許多人奉行極端利己主義,拒絕任何社會責任和承擔時,我們這一群人嘗試利己利他、自助助他的新倫理;當許多人奉行將他人視為敵人的叢林法則,進行殘酷的你死我活的生存競爭時,我們這群人嘗試著把他人當作兄弟姐妹的志愿服務;在充斥著謊言的社會里,我們這一群人則反其道而行之,努力生活在真實里”。這本身就是一種獨立意志的表現(xiàn)?!拔覀兯龅囊磺?,都是符合人性發(fā)展的要求的,它就具有內(nèi)在的力量,現(xiàn)在我們又組織起來,形成集體力量。只要我們做得好,就會對周圍的人產(chǎn)生影響力,就會像滾雪球那樣,不斷擴大。從改變自己的存在,到改變周圍人的存在?!?sup>(8)

(五)“健康地、快樂地、有意義地活著”

“我們正在經(jīng)歷一個由‘物質(zhì)主義’的時代向‘后物質(zhì)主義’的時代過渡的歷史轉(zhuǎn)折期,也許現(xiàn)在許多人還是延續(xù)著物質(zhì)主義時代的思維與習慣,沉迷于物質(zhì)與欲望的‘小時代’,但有思想、有覺悟的青年,應該看到時代發(fā)展的新趨向,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目標,更自覺地追求健康、快樂、有意義的新生活。”“魯迅還有一個說法,就是‘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健康地快樂地活著,幸福地度日,背后有一個幸福觀的問題,核心是如何處理精神與物質(zhì)的關系”,“有意義地活著,合理地做人,背后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核心是如何處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群體的關系”?!敖】档?、快樂地、有意義地活著,講起來容易,實際上內(nèi)涵很豐富,需要我們?nèi)パ芯俊⒆聊?,更需要我們?nèi)嵺`?!?sup>(9)

不難看出,這些命題既關系青年的成長,也關乎我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的選擇。這是我這個“30后”與“80后”、“90后”的共同話題,我們都從相互探討中獲益。好多青年朋友都對我說,這些命題都成了他們的座右銘,我聽了也很高興。

還要說說我和臺灣青年的交往:2009年我有機會到臺灣“清華大學”和交通大學講學,我開了兩門課,系統(tǒng)地向臺灣青年介紹魯迅與毛澤東。我上課一開始就宣布,希望能夠和臺灣青年進行心靈的溝通。因此,我除了每周兩次講課,每次都在三小時以上,還留下一個晚上和學生聊天。我接觸的這些臺灣學生,以“80后”為主,也有“90后”、“70后”、“60后”的。他們開始和我交流,還有些拘謹,但很快距離就越來越近了。我發(fā)現(xiàn),海峽兩岸各代人其實還是有相通之處的。比如上一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和“40后”、“50后”青年一起在貴州山城夜讀禁書時,臺灣大學的同齡人也在偷偷地讀國民黨當局嚴禁閱讀的左翼書刊。而兩岸的“80后”、“90后”,就都成長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期和網(wǎng)絡時代,相近處就更多。當然區(qū)別也是明顯的,我的感覺是臺灣青年相對單純,用不著提防,可以比較輕松地相處。因此,我在課程結(jié)束后的《感言》里,相當動情地這樣說道:“相信這短短的三個月,在我的心中,在大家心里,都會留下一個不會磨滅的美好的記憶:曾經(jīng)在這么一個地方,這么一段時間里,我們這么一群人,以美好的心靈相互交流,互相觸動,使彼此的生命得到一種升華。因此,我們應該相互感謝。”

和青年交往中的困惑與反省

不妨從一件小事說起:我上課是很受學生歡迎的。同學們聽課的熱情,以至迷戀,既讓我感動,又使我擔心,并總是引起我的反省。一次課后,一位學生對我說:“錢老師,我太喜歡聽您講課了。聽完課,一個星期里我們宿舍里大家都在議論您講的話,充滿了您的聲音。”我一聽,嚇了一跳:全是我的聲音,沒有了學生自己的聲音,那就完了。還有一位研究生則這樣說:“我聽錢老師的課,開始總坐在第一排,后來就覺得不對勁:我被他控制了,就有了一種恐懼感。既想聽,又要抗拒,于是我就躲到了一個角落里,遠距離地聽?!边@就對了。

這說明了啟蒙主義言說的兩面性:既要啟蒙,就希望有吸引力,震撼力,但發(fā)展到極端,就變成征服力,這就帶有了一定的專制性。問題更在于,啟蒙主義者一旦成為思想與學術的權威,掌握了學術權力,就有可能自覺不自覺地使用你的話語霸權,成為新的壓迫者。我在好幾個地方都談到了自己的一個反省與懺悔:多年前,我主持博士生面試,自然有決定學生命運的生殺大權。一位學生沒有什么材料依據(jù),也不加論證,就得出一個很大的結(jié)論。我突然憤怒起來,就利用我的知識優(yōu)勢,連續(xù)向他提出四五個問題,并且非常嚴厲地訓斥他。最初我很得意,但他驚恐而又不以為然的神態(tài)讓我一震。應該說,指出學生錯誤,提出質(zhì)問,這本身并不錯;問題是我的權威心態(tài),我的訓斥中的不平等態(tài)度與霸氣,這就形成了利用知識權力對學生的壓抑。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個教訓:從此,我都十分謹慎地運用自己的學術權力。這里,實際上是存在著兩種啟蒙。一種啟蒙,是自居真理的掌握者,甚至化身,啟蒙變成自以為的“真理”的強制灌輸,并借以征服、控制被啟蒙者,所謂“服從真理”其實就是服從自己的意志,這樣的啟蒙必然變成專制。而真正的啟蒙,是老師與學生彼此處于平等的地位:大家都是真理的探討者。啟蒙的目的是要建立自我與對象的雙重主體獨立性。啟蒙是一個對人性揚善抑惡的過程,就是要把每一個生命個體中被遮蔽的和被壓抑的美好的東西激發(fā)出來,用知識來培育、提高、升華,使人成為自由、獨立的生命主體。老師、啟蒙者自身的真、善、美的因素,也被喚起,它是一個雙向的激發(fā),達到相互的生命成長,相互的良性發(fā)展。這正是我所追求的啟蒙境界:每次上課,我不僅向?qū)W生講我“知道什么”,更講“我不知道什么”;不僅講我的道理可能解決什么問題,更講我的這種說法、道理的限度在哪里,有什么問題解釋不了,可能會遮蔽什么。這就是我通常所說的,要“理直氣不壯”,首先是“理直”,我向?qū)W生講的“理”,都是我獨立思考的結(jié)果,因此,我必須堅持;但我同時自覺意識到,我認識的“理”,也可能存在問題、缺陷,而且即使正確,實施起來,也會受到許多限制,因此,我不能過分“氣壯”,要留有學生提出質(zhì)疑和自我調(diào)整以至糾錯的余地。

啟蒙主義者還會經(jīng)常遇到魯迅說的“喚醒了鐵屋子里的人,卻不能給他們指明出路,反而增加了被喚醒者的痛苦”的尷尬和顧慮,魯迅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成了吃人筵席上的“幫兇”。這又是我的一個終生難忘的隱痛:有一年除夕前夜,我突然接到一個年輕人的電話,說他是出自農(nóng)村的山東青年,他在讀中學時,受到我對中學教育的批評的影響,中途退學,依靠自學考上了北大醫(yī)學院。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大學教育的許多問題,于是,又開始了反抗:不斷寫信給校方,提出種種批評,并且一再逃課,自己讀書。校方就以他違反學校紀律為名,將他開除。家長趕來求情,學校提出要他承認錯誤,他拒絕了,最后就真的把他開除了。父親在一怒之下,打了他,他就打電話找我了。我一聽,連忙對他說,要學會保護自己,趕緊回到父親身邊,等等。這孩子只說了一句:“這些話,你早為什么不說?”就把電話掛上了。而且以后我也找不到他了。這件事引起了我至今也沒有平息的自責與反省。一個啟蒙學者,他的任何認識、言說上的片面、偏差(比如我長期只談獨立思考、反抗現(xiàn)實,而不說自我保護、生存策略),都有可能造成相信我的年輕人的災難。魯迅早就說過,他生怕自己未必成熟的果實,貽害了青年。他還說,自己無論選擇什么,后果都自己承擔,決不去引導青年和自己一起冒險;自己不去犧牲,就絕對沒有權力鼓勵別人,特別是年輕人去犧牲。剛才我提到自己在與臺灣青年相處時,特別輕松,原因就在我對臺灣青年沒有什么影響,我就可以隨便說;但在大陸青年面前,我就有點緊張,生怕影響了、貽害了年輕人。因此,我經(jīng)常說,自己在大陸講課、演講時,都是戴了面具,有所保留、遮蔽的,并沒有將自己心里想講的話全部說盡,也包括此刻的講話,我不會將自己內(nèi)心最尖銳的思考,公開出來,實在是害怕連累了諸位。這樣的欲說還休的言說,其實是很無奈的。很多人都贊揚我說真話,其實,我只是說了“較真的話”,更多的時間和場合,在更多的問題上,是沉默的。

我和青年的交往,最容易受到批評的,是說我有“崇拜青年”的傾向。可能是這樣吧。我的心靈最軟弱的一面,就是容易被青年人利用。我不想回避這一點。我當然清楚,青年人是多種多樣的,有人會利用我。但是我覺得與其被那些成年混蛋利用,還不如被青年利用。

我知道我的弱點,就是輕信。但是我又記得馬克思說過,一個人最可原諒的弱點就是輕信。我就是這樣,只要是年輕人,對我提出什么要求,我就覺得很難拒絕,看到年輕人受難,我就覺得受不了。這就不免要上當受騙。但又是魯迅說的,我不能因為上過一次、若干次當,就把一切前來求助的年輕人都看作是騙子。當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受騙時,是非常痛苦的,有一種美好的感情被玷污的感覺。但獨自舔干凈受傷的血跡以后,又忘了,遇到什么事,又免不了繼續(xù)上當受騙,這幾乎成了宿命。講到宿命,我還要談談啟蒙者的一個基本宿命,就是“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原因是復雜的。青年本來就是多變的。而社會的力量往往比教育的力量更加強大。這個學生在學校跟著你讀書,你希望他將來成為“龍種”;可是他到了社會,社會很可能就把他改造成了“跳蚤”。當然,最根本的還在內(nèi)因。能不能成為龍種,關鍵在是不是具有真正堅定的理想、信念、信仰。你看中的那些未來的“龍種”,從表面上,他也信誓旦旦地大談理想、信念、信仰,因此獲得了你的信任;但時間一久,就會暴露出他真正追求的是個人的名和利,大談理想、信念也是獲得社會地位與影響的一時之手段,他真正迷戀的是個人的權勢和金錢,這就露出了“跳蚤”的本相。這也是“精致的,高智商的利己主義者”:因為“精致,高智商”就很容易被視為“龍種”,但最終還是利己主義的“跳蚤”。據(jù)說我談“高智商的利己主義者”,引起了社會的強烈反響;其實是包含了我自己非常深刻的隱痛與無奈的。

最后,要說的是,最近這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為青年做的事情,都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再往下,我就無能為力了。這里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我越來越不懂得當代青年了。大體上可以這樣說,我和“40后”、“50后”是最接近的;和“60后”、“70后”,有心心相印的一面;和“80后”、“90后”的部分人還有某些共同語言;對“90后”的許多人和“00后”就不大理解了,對他們的思想、心理、情感、行為方式,更是相當隔膜了。這本屬正常。就像你們和爺爺一樣,盡管彼此相愛,但要作交流,特別是深度交流,就很困難,也沒有必要了。面對不理解或不完全理解的新一代青少年,我既不能用我自己的信念和人生哲學、處世哲學對他們指手畫腳,那會妨礙他們獨立自主地成長;更不能去一味迎合,那會失去我自己的獨立自主性。最好的辦法,是退居一旁,默默觀察,同時給予老人的祝福。老實說,我作為一個七十五歲的“30后”,直到今天,還能在這里和諸位(好像各代人都有)作如此深談,已經(jīng)很不容易,我也很滿足了。但什么事情都應該適可而止,如果還要沒有自知之明地摻和下去,就沒有意思,甚至顯得可笑了。或許更為重要的,是我越來越認識到,當下與未來的中國與世界,越來越復雜,對于我,也越來越陌生了。所面臨的問題,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我們這一代或幾代人經(jīng)驗的范圍。年輕人自會用自己的方式,去應對他們所面臨的新問題,我們的老經(jīng)驗,雖然不能說毫無價值,但作用確實有限了。這樣,我和青年的交流,雖然也還有一定空間,但已經(jīng)不大了,這是至少我自己必須正視的一個現(xiàn)實。

于是,我就利用尚還存在的空間,為青年提供了兩次服務,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今年寫的《和韓國朋友談我所知道的部分青年的新動向》,聽說這篇文章正在網(wǎng)上傳,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全文,這里只能說個大概。文章不僅是向外國朋友,更是向國內(nèi)的知識界,發(fā)出一個信息。主要介紹了兩個“新動向”:一是人民大學的青年教師與上海大學、北京大學等校的部分博士生開展的“‘80后’怎么辦”和“我們是誰”的兩次討論,這表明年輕一代已經(jīng)開始自己認識、反思自己,自覺尋找自己的發(fā)展道路。而且他們已經(jīng)行動起來,像人民大學鄉(xiāng)村建設中心與西南大學中國鄉(xiāng)村建設學院發(fā)動的“愛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之美”的活動,反思中國的工業(yè)化、城市化的發(fā)展道路,重新認識腳下的土地,發(fā)現(xiàn)“鄉(xiāng)土中國”。還有些廣東、香港、臺灣的青年,則聯(lián)合起來探討:在高速城市化的當代社會,生活在城市里的青年,如何回應這樣的發(fā)展,尋找更理想、更可持續(xù)的生活方式,一個“新生活運動”正在悄然興起。我的結(jié)論是:中國部分青年正在突破體制的限制和成年人給他們的設計,“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在成長著”。我從這里看到了中國未來的希望。同時也為中國知識界對此毫不關心,甚至茫然不知,還在那里一味居高臨下地訓斥青年,感到不安。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社會和學界、教育界的朋友:請俯下身子,看看魯迅說的“地底下”的中國“筋骨與脊梁”。我愿意為正在“走自己的路:自己選擇,自己承擔”的青年,竭盡吶喊之力。

我的另一篇文章寫于去年,題目是:《青年朋友,你們準備好了嗎?》。這里不妨再大略說說,其實就是對在座的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歲的朋友,提出一個問題:“你們距離我的年齡,還有五十年、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的時間,這正是你們?nèi)松闹饕A段;你們將面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將面臨時代所提出的什么問題?”你們想過沒有,準備好了嗎?我倒是想了,想到了三點。其一,人和自然的關系,將成為人類第一大問題。如果說我們和我們以后幾代人都在那里搞征服大自然的蠢事,你們將面臨大自然的報復。人與自然之間的不斷較量與協(xié)調(diào),將成為你們的時代的主要內(nèi)容,主題詞。由此引發(fā)的發(fā)展模式、政治、倫理等等問題,都需要你們?nèi)獙?。其二,你們還要面對的是“全世界都病了”的現(xiàn)實,也就是說,現(xiàn)行的所有的社會制度(資本主義制度、社會主義制度),發(fā)展模式(美國模式、中國模式、北歐模式等等),文明形態(tài)(西方文明、伊斯蘭文明、中國文明、印度文明等等)都出現(xiàn)了危機和轉(zhuǎn)機。這就進入了一個全面反省、反思的時代。如果說我們那一代面臨的是一個文明沖突的時代,諸位所要面對的,是由文明危機引發(fā)的改革、調(diào)整,最后達到文明交融的時代。這就意味著,對我們既定的認識世界的觀念、方法的全面挑戰(zhàn)。我們今天與今后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新的現(xiàn)實,新的社會問題、危機與變革,我們就不能簡單地固守于原有的價值立場、知識觀念,以不變應萬變,將變化了的現(xiàn)實強行納入我們已有和固有的理論框架(無論是今天盛行的自由主義,還是“新左派”)內(nèi),而需要從新的現(xiàn)實出發(fā),進行新的理論創(chuàng)造。其三,你們還要面臨的是科學技術的新發(fā)展、新變革所帶來的層出不窮的新問題、新挑戰(zhàn)。即使是你們比我熟悉得多的網(wǎng)絡技術,將對我們?nèi)祟惖纳?,產(chǎn)生什么影響,恐怕至今還沒有完全看清楚。還有基因技術的發(fā)展,對人自身產(chǎn)生的影響,由此帶來的社會問題、倫理問題,都是難以估計的。這就是我想到的未來三大問題。但我也只能提出問題,如何面對,我完全無能為力,都得靠諸位去準備、去面對了。

這樣,我能夠貢獻給諸位的,都貢獻了。我今年完成,明年大概可以出版的,是兩本(套)書,一本是將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的《和青年朋友一起讀魯迅》,另一套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志愿者文化叢書》,共六本,其中一本是我寫的《論志愿者文化》,收集了我多年來為青年志愿者寫的文章。這兩本(套)書大概就是我為青年朋友的集中服務了。以后,當然我還會關心青年,也還會繼續(xù)寫作,主要以書的形式和諸位相會。這些書,你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這樣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更自然,更自由。你們盡管放開步伐,走自己的路。有一點可以相信,無論你們遇到什么,都會有一位老人,在默默注視你們,給你們以老朋友的祝福。

我的講話完了,謝謝大家。

2014年12月20日講,21日整理完稿。


(1) 2014年12月20日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舉辦的讀者見面會上的講話。

(2) 邵燕君:《赤子佛心錢理群》。

(3) 參看本書《承擔,獨立,自由,創(chuàng)造——漫談〈民國那些人〉》一文。

(4) 參看本書《我們需要農(nóng)村,農(nóng)村需要我們——中國知識分子“到農(nóng)村去”運動的歷史回顧與現(xiàn)實思考》一文。

(5) 《〈貴州讀本〉前言》,見《貴州讀本》,貴州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6) 《面對21世紀:焦慮、困惑與掙扎》,2003年。

(7) 參看本書《一百塊錢,有多輕,又有多重?——雪災救助活動的啟示》一文。

(8) 參看本書《為生命給出意義——談“靜悄悄的存在變革”》一文。

(9) 參看本書《讀書,為了健康地、快樂地、有意義地活著》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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