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自豪,我是雪中的綠色

巴彥雪 作者:劉兆林


我自豪,我是雪中的綠色

一寫出這個標題我便激動了。我為卑微的自己也敢使用自豪這個詞而驕傲。

想想吧,從那早已逝去的童年到現(xiàn)在我什么時候自豪過驕傲過嗎?沒有。跟別人比什么我都無法自豪。爸爸,不值得自豪,他是個一生都很不幸的教師,沒給家庭帶來幸福卻造成了他死后也一時消除不盡的不幸。媽媽,不值得自豪,從我記事起她就是個體弱多病又要承擔沉重勞務的家庭婦女,沒念過一年書,而且和爸爸一樣早早就成了精神病人并過早歸入了泥土。比先人,我家祖輩沒聽說有過什么達官貴人,好像連穿軍裝吃皇糧的人也不曾有過。故鄉(xiāng)呢?我的故鄉(xiāng)沒什么有大名的古跡,也沒出過大歷史名人,值錢的金銀銅鐵鉻錫鉛等金屬礦藏一樣都沒有,哪管產(chǎn)一樣全國著名的水果如哈密瓜、萊陽梨、黃元帥蘋果、巨峰葡萄等等也好,可是都沒有,有的只是好吃好儲存但產(chǎn)量不很高也不出名的各種瓜菜和那極普通誰也離不了誰也不稀奇需得許多汗水種出卻賣不了高價的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家在一個鎮(zhèn)上,傳說先有西集鎮(zhèn)后有巴彥縣。清朝光緒十六年文人徐宗亮所著《黑龍江述略》有言:“光緒六年,設呼蘭理事廳同知一員,駐巴彥蘇蘇。”可想起碼光緒六年以前我的家鄉(xiāng)西集鎮(zhèn)就有了。這比之于那些生于窮鄉(xiāng)僻壤父母至今只字不識的人們來說是該自豪自豪的,可我?guī)缀鯊奈串a(chǎn)生過與之相比而糊弄自己去搞一點可憐的自豪感。把開襠褲縫死瞞了一歲去上學時沒自豪過,因為同學堆里我最小,張口閉口不喊哥哥就得叫姐姐。背上行李離開家鄉(xiāng)小鎮(zhèn)住到縣城念高中時更是沒法自豪??h城的同學們初中就學俄語了,而我高中才開始學不說,有次學校投票選縣人民代表,全班只有我因為小一歲不夠格沒能參加投票。把行李卷兒送回家,告別學校去當兵時,人家來自什么地方且不說,政審都是沒問題的,我還得背著個同父親劃清界限的包袱。雖然也有機會出個小風頭什么的,可背著包袱怎么能產(chǎn)生自豪呢?及至我能寫幾篇鉛印的文字,同部隊的戰(zhàn)友為我自豪時我又調到大機關去了,那里盡是些經(jīng)常能把自己不倫不類的文章變成鉛字的能人,我算老幾呀!再及至我自不量力誤入歧途寫起標上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字樣的東西得以發(fā)表家鄉(xiāng)人以為成了什么人物為我自豪時,人們又把我推到作家堆里去看待去要求了。落到這個堆里一瞧,我的天,天馬行空變幻莫測的新手筆、功深底厚學淵識博著作可與身高等同的老手筆、出手不凡一鳴驚人篇篇轟動不老不少國內獎得了無數(shù)次開始得國際獎的大手筆,還有作品不見得太多太妙但文武雙全理論頗高深的才子以及理論不見得太高深但才貌雙全的佳人……或出語不凡,或出口成章,或出言不遜,或妙語連珠,或語無倫次,高談闊論瀟瀟灑灑,令我敬畏而自嘆弗如。說不清道不明文學為何物惶惶不可終日的我只有自卑之氣哪還有挺胸昂首自豪之力??!

我實在沒有什么可以自豪的。即使有人不知詳情稱我為老師由衷地敬佩過我,我也只是內心深處悄悄生出一閃念的自豪感便稍縱即逝了。所以我不能不為此次揮筆寫出這樣一個標題而驕傲。

1985年1 月,兒子西元過生日,沈陽剛好下過半尺多厚的雪,我裝了新膠卷為兒子和他邀來吃生日蛋糕的小朋友拍雪地打滾的照片。膠卷只用了一半,我便乘飛機去廣州參加筆會了。南方比北方熱我知道,萬沒料到廣州郁郁蔥蔥的綠樹和蔬菜正浴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招待所里還有人在室外淋浴。真是,才食北方雪又飲南方雨,朝拍一片白夕攝滿眼綠。我驚訝不已,沒有到過北方的廣州朋友聽我說剛剛拍了大雪的照片且見我還穿著棉大衣,便比我更驚訝,瞪大了渴望的眼睛讓我講講雪。雪算什么呀,別的講不好,講雪總可以講個八小時沒問題的?!吧蜿柕难┠鞘切⊙?,到哈爾濱看看,到我們老家巴彥看看,到北極村漠河看看,黑龍江的雪才叫雪,鋪天蓋地漫山遍野,有的地方能捂住房屋,堵住火車,凍死大牲畜。雪美化了北方人的生活,塑雪雕、打雪仗、吃雪糕、拉雪爬犁、掏雪洞、喝雪水……雪塑造了北方人的性格,冰天雪地不戴大皮帽子不行,不穿皮大衣不行,不穿大皮鞋不行,不喝燒酒也不行,所以北方人性格豪爽熱烈……”在沒見過雪的渴望的眼光鼓勵下我講了不少雪的故事,這些事我平時極不以為意,根本沒想到會有人這樣感興趣,還極羨慕地說:“怪不得你寫《雪國……》,可惜就那么一篇,要是我,篇篇寫雪……”我忽然醒悟,雪該是北方人尤其是黑龍江人的自豪哇,可我卻身在雪中不知雪,沒把那么好的雪當回事。后來聽說廣州有人專門跑到北方看雪,可惜只到了北京而且趕巧北京那兒沒下雪便只在北海公園的冰上拍了張滑冰爬犁的照片回去了,遺憾得不行。而我呢,我是雪國人,我才真正擁有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尤其是飄雪的冬季。

1986年3月,我從云南老山者陰山前線采訪回來不久,滿眼綿亙的紅土色和草綠色還沒消逝,就又和同事結伴去黑龍江國營農(nóng)場采訪當年十萬轉業(yè)官兵開發(fā)北大荒的事。這次是從南國到北國,格外珍惜以前慢待的白雪。小興安嶺漫長的山路兩邊到處是雪和白樺林,除了白色還是白色。一天車行至野外白樺林中,漫天皆白忽然間闖出一團耀眼的綠色,翠綠翠綠的,像一團綠火在白色中燃燒。那一團綠長在一棵楊樹上,我們幾乎同聲驚呼起來:“冬青!”

大家叫住車,踏雪奔向那棵楊樹,費好大勁把冬青弄下來。一大團冬青在雪地里綠得令我的心一顫一顫地激動,我弄了幾枝插在雪地上一邊拍照一邊說:太難得看一眼綠色了!地方上的一個同伴卻指著我的軍裝說,你們渾身都是綠色,我已經(jīng)飽好幾天眼福了。我往車窗玻璃一看,可不是嘛,我這一身綠色也和冬青差不多顯眼呵!接著地方上那同伴又談了許多部隊如何如何好,這又給我一個啟示,原來我習以為常的軍裝和司空見慣的部隊生活竟也很惹人羨慕。聯(lián)想到文學,大概越有地域性才越有世界性、越有時代性才越有歷史性、越有獨特性才越有普遍性吧。中國人的生活對外國人是新鮮的,部隊生活對地方是新鮮的,自己的生活對別人是新鮮的。安心好好寫自己所熟悉的綠色吧,這是我自豪之所在。

今年5月初我跟幾位同事騎自行車沿黑龍江采風。由于瘋父親去世,我剛剛寫完為了忘卻的祭文,卸去了一生中最大的精神負擔,所以一路騎得特別輕松,時不時即景生情自豪地吼唱兩句:“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著綠色的解放軍……”大興安嶺高高的山崗長長的下坡都不在話下了,有了自豪感??!這一次確實自豪。從黑龍江在我國境內的起點洛古河出發(fā),經(jīng)北極村,穿越大小興安嶺到黑龍江尾的祖國東方第一哨烏蘇鎮(zhèn),所到之處都有綠色戰(zhàn)士們的身影和足跡。于是我不再自卑。

(原載《北方文學》1988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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