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樣的臨界點

年邁的蘇軾再次被貶天涯，初到此地，眼見到處瘴氣彌漫，飲水污濁，道路坑洼，一片蠻荒蕭條之景象，內(nèi)心嘆息和唏噓不已。他把唯一的隨從叫了過來，用拐杖敲敲他所站立的地方，說，此地適宜造井。蘇軾走到一片平整之地時，看看后有高山，便又把隨從叫了過來，說，此地適宜造城。此地官員早已獲知蘇公會下放此地，卻沒想到朝廷如此絕情，不讓一個老人在儋州城里居住，還要繼續(xù)流放旮旯。他們唏噓不已，唯有盡己所能，讓家眷私屬都跟隨著蘇公幫忙打點。

在蘇公的盛名吸引之下，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原來的蠻荒之地有一小城拔地而起。而當時蘇公所說適宜造井之地也挖了一口大井，井下泉水源源不息。

一千多年過去了，蘇公早已作古。但千年古井，依然是泉水噴涌，小城依舊堅固，城墻上還爬滿了各種樹根。在樹根的殖民下，古城墻反而更加牢固堅實。東南西北門都完好如初，入內(nèi)則看到古城雖小卻道路整齊，石頭鋪成的過道依舊干凈完好。過道兩邊的住家屋子，依舊是宋代建筑，門前各一石墩為椅，檐頂一龍飛天——除了當?shù)厝说拇┲猓渌坪醵挤氯羲未话恪?/p>

在這里，我便遇到了她，古城姑娘，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芳芳。

芳芳是個典型的海南姑娘，高高瘦瘦黑黑的，留著一頭長發(fā)，見到我就對我熱情地笑著。她好奇地過來摸著我的大相機，雀躍地問：“哥哥，你拿著那么大一個相機，哥哥是一個攝影家嗎？”

我羞澀地撓撓頭，摸摸她的頭說：“不是的，我只是一個小記者啦?！?/p>

她抬著頭，用水靈靈的眼睛望著我說：“哥哥，記者是做什么的？”

我繼續(xù)撓撓頭，想了想就說：“就是到處走走，拍拍相片，寫寫文章咯?！?/p>

“那不是有很多人看到你寫的東西了，是嗎？”芳芳摸著相機羨慕和崇拜地問。

我也有點驕傲地告訴她確實如此。

她繼續(xù)摸著相機，不說話了，好像在想些什么，過了一會，她瞪大眼睛，雙手離開了相機扭捏在一起，害羞而又自卑地問我：“哥哥，以后我長大了也可以做記者嗎？”

我微笑著告訴她：“只要你好好讀書，也可以做記者的?！?/p>

她聽后開心地手舞足蹈，然后咬著嘴唇，跟我說：“長大后，我一定也要做一個記者，跟哥哥一樣！”

離開蘇公所造的千年古城后，我就把芳芳給忘了。在我人生諸多的旅途中，遇見過很多人。有些人變成了我書中的故事，但也有些人被遺忘在時光之河中了。芳芳太普通，沒有美麗的樣子，還是一個旮旯里的農(nóng)村娃兒，雖說有著做記者的夢想，但那對她而言實在是有些遙遠。

芳芳的老師來芳芳破舊的家里家訪，媽媽羞愧得滿臉愁容——芳芳媽媽不停地向老師賠禮道歉，說真的很對不起，家里連個像樣的椅子都沒有，委屈老師坐板凳。老師是一個中年女人，兩鬢有點白發(fā)，面相慈祥且驕傲地告訴芳芳媽媽說，“姐啊，我女兒也跟芳芳差不多大。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芳芳這一年來特別勤奮，成績很好，文章也寫得越來越好了！這個孩子以后會有出息的，你該為芳芳感到驕傲?。　?/p>

芳芳在客廳里，趴在板凳上寫作業(yè)，聽到老師和媽媽的對話，臉上很紅很紅。

一年后，我原來的單位給我寄來了一些信件，里面有一封芳芳的來信，她告訴我她考上了海口最好的中學，說她離夢想越來越近了。

我收到芳芳的來信時，大吃一驚，也有感于她為夢想所做出的努力。但也沒把芳芳和她的夢想放在心上。在我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的時候，自己也居無定所漂泊流離，也就慢慢地把芳芳給遺忘了。

又過了三年，芳芳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郵箱，竟然給我發(fā)來了郵件，說她現(xiàn)在在海口最好的高中讀書，還說一定要考上清華北大。她問我是否還在做記者，說很羨慕我可以到處走，到處旅行，還可以寫那么好的文章。我當時旅程緊迫，就隨便給她回了信。并沒把芳芳和她的努力放在心上，很快在顛沛的生活中，再次把她遺忘。

芳芳內(nèi)心有些委屈。這么多年來，因為當初我給她樹立的夢想而那么刻苦地奮斗，但我卻只留給她只言片語，言詞冷淡而漠不關(guān)心。芳芳咬咬牙齒，心里說沒關(guān)系，總有一天他會知道我會實現(xiàn)夢想的，于是低下頭，繼續(xù)遨游在題海里。

三年后，芳芳不知從何處找到了我的QQ，告訴我她考砸了。言詞中能夠感覺到芳芳的傷心和絕望，她說如今只能去一個小城讀大學。但是，當時我正值創(chuàng)業(yè)初期，忙碌的生活容不得我給她多一點的關(guān)心。我也沒太把她追求的夢想當回事，于是就簡單地敷衍了她。但她不停地問我是否還在做記者，我說是的，是的，還是做記者。她告訴我，很羨慕，很羨慕……

從此以后，她經(jīng)常在Q上跟我說她的大學生活，說她的心情和故事。但我還是很少跟她交流，覺得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長得也不好看，也不是很聰明，讀的也是普通大學——這么平凡的一個女孩和她的故事或心情，實在無法讓我從忙碌的工作中抽出時間來跟她閑聊。

但她對我的熱情和尊敬，快十年的時間里，一絲都沒改變。每次我沒空回答她的時候，她都會留下一句：“老師您又寫文章了吧，不打擾您了，要加油哦。”

記憶中，我依稀記得她跟我說過，她已經(jīng)畢業(yè)了，在?？诘囊环荻际行笞鰧嵙曈浾?。她說她終于實現(xiàn)了夢想，可以掛著相機到處拍拍寫寫了。而我卻只好呵呵地敷衍她幾句——不是為她實現(xiàn)夢想而喝彩，而是因為當初的那個為事業(yè)而忙碌的我，實在覺得這夢想沒多大意義。我也相信，她很快就會失去對我的尊重和崇拜，因為她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記者也不過如此……

我忽然想起了我兒時的夢想。大的不說，就說小的。兒時我看到那些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覺得他們身體強壯、自由、有錢、可以到處去，如今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就實現(xiàn)了兒時的那個所謂的夢想了嗎？可能我是幸運的，我總能過上我想要過的生活，我總能設定夢想的目標然后努力一番就可實現(xiàn)。

曾記得有一次在拉薩，在酒吧里遇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說他是一個自由職業(yè)者，收入還行，他打開他的錢包給我看，說：“你看，我出門一般都要帶上萬的現(xiàn)金?！碑敃r我覺得這才是我想要的瀟灑，而不是那種窮瀟灑。當時我很崇拜他，覺得擁有了自由還能有金錢。但忽然間，幾年過去了，我如今不也實現(xiàn)了嗎？但當初的崇拜，如今只是換得一聲嘆息和苦笑罷了。

人生就如旅途一樣，在途中我們會遇見很多人，而他的樣子、職業(yè)、地位、生活態(tài)度都會成為我們要奮斗的方向和榜樣。但一旦我們實現(xiàn)了那榜樣的夢想，就會幡然醒悟，當初他們給我們看到的、或只是我們想看到的，遠遠只有表面那些。那背后所走過的心酸和痛苦，所經(jīng)歷過的迷茫和歇斯底里，我們都只有等自己親自走過一遍后才會懂得。

我將此故事告訴好友的時候，他說：“還有一點，你在旅途中幫助他人塑造了一個夢想，無論如何也是一件好事吧?！?/p>

我笑笑，輕輕地掏出手機，翻開通訊錄，尋找芳芳的聯(lián)系方式。

一周后，我飛到?？冢粋€穿著白色職業(yè)裝、高挑的、長發(fā)的美麗女孩在機場出口處朝我揮手。我驚訝地拖著行李在那呆了幾秒，而她卻早已走了過來，幫我拉著行李，長發(fā)飄飄，還留著洗發(fā)水的味道——她說：“老師，十年沒見了哦，沒想到你還是那么帥??！”

我笑笑，羞愧地直撓頭。

她開車把我接到一個咖啡廳里。

席間，她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而我一直插不上嘴，

她從談論建設國際海南島到她寫稿遇到的困惑，再從她老家古城談到蘇東坡的詩詞……我一直都在安靜地喝茶，很認真地傾聽，就好像聽到開示佛法一樣，用心在傾聽，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最后，芳芳問我為什么一直都那么認真地聽呢。

我說，你說得那么好，我聽著很有味道啊。

離開海口，在飛機上看著藍天白云，我跟自己說：“我終于了卻了一個心愿，好好聽她說話了。再見，芳芳。”

等我們長大之后

等我們長大之后，

我們再回到以前的老地方看星星

等我們長大之后

我們再回到以前的學校行行走走

等我們長大之后

我們再回到曾經(jīng)牽手的地方聊天

等我們長大之后

我們再回到電影院的門口看路人

等我們長大之后

我們才忽然明白

什么是愛情

等我們長大之后

我們才忽然理解

父母的用心

等我們長大之后

我們才忽然知道

青春的愛

其實我們也很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