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性的博弈

徒·途 作者:町原 著


人性的博弈

小多布杰擦擦鼻涕——這一擦不要緊,讓他的笑臉更臟兮兮的了,遠遠看去就像個小乞丐一般——他跟在哥哥后面,奔跑著趕著家里那頭唯一的牦?;丶?。哥哥在前面揮舞著牛鞭,一路都在唱歌。小多布杰在后面也跟著哼,牦牛哞哞地和著他們的歌聲。遠處穿著藏袍的大媽看著正在朝家里走的兄弟倆,臉上如云一般地綻放著慈愛的笑容。把牛趕回欄里后,兄弟倆又跑了。他們倆再次跑到了山上,在山上就只是奔跑,似乎奔跑就是人生中最開心的事一樣。

晚上的時候,小多布杰家里來了客人——村里的村長。老村長叼著煙斗,對著媽媽說了些什么。媽媽不停地揪著圍巾抹著手,對著老村長點頭說“是、是”。隨后,老村長又叼著煙斗走了。

次日,小多布杰一大早就跑出帳篷,跑到山上去了。大媽知道后,站在帳篷前,不停地嘆氣,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回去。中午的時候,老村長又派人來了。下午的時候,村里派了許多人到他們家里來,著急地在帳篷門口跟大媽聊了幾句,便也跑上山去了。

擺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到西藏拉薩,一條到云南香格里拉。我選擇了往南走,在暴雨中招手截到了一輛貨車。但貨車卻在一座高山下,把我放下了。他折路離去,而我唯有在暴雨中,到處尋找避雨之地。幸運的是,就在下車的地方,有一個公路維護處,我慌忙走進去,看見里面停放著幾部公路養(yǎng)護車。在養(yǎng)護車旁邊放著張桌子,桌子上面擺滿了水果和飲料。一個胖嘟嘟的五歲左右的藏族孩子,在門口辛苦地張大嘴巴咬著比他嘴巴還大的橙子。

我笑著跟他打招呼,小胖孩慌了一下進屋里去了。一個藏族青年走了出來,問我有何事。我告知外面暴雨,我想避雨。他對我上下審視了一番,眼神變?nèi)彳浟艘恍盐乙M屋子里去。屋子里正在燒著木炭,火紅木炭上面放著一個茶煲。里面有他的妻子——她穿著整齊而斯文——慌忙給我倒了一杯熱水。交談中得知他們是此地維護所的工作人員。一家人常駐此地,平時對公路的各種突發(fā)事件進行處理和保養(yǎng)。

雨停后,我繼續(xù)上路。

我邊走邊回頭截車。但這條路上過往的車輛并不多,愿意停下順風(fēng)載我的就更少了。有時幾十分鐘都見不到一部車經(jīng)過,但一旦聽到“突突”的汽車聲我就會興奮地回頭招手。終于,我一回頭,看見了一部披著軍綠色帆布的中型貨車,突突地慢慢爬上來。

這車走得像蝸牛一樣,雖然山坡實在有點高,但也不至于如此艱難地攀爬吧?但想想,一路以來也沒攔截到車,有個牛車愿意送我一路也已經(jīng)是萬分感激了,于是就耐心地站好,禮貌地伸出大拇指,揮手致意。當(dāng)車艱苦地爬到跟前時,一個穿戴斯文的中年男人探出有著修剪得體的頭發(fā)的白凈臉蛋向我示意。我正要說想順路載一程的時候,軍綠色帆布忽然被掀開了一角,露出四五個滿臉臟兮兮的臉,好奇地向我張望。我心里忽然怔了半秒,這難道是“販人車”?是專門販賣孩子的車?我抱著忐忑的心,告訴那斯文男人說想搭個順風(fēng)車,他看我背著大背囊,揮揮手說:“上去吧?!?/p>

我爬上車后,更是大吃一驚。車上坐滿了孩子,這些孩子都是藏族孩子,7~16歲不等,有男孩、有女孩,每個人臉上都臟兮兮的,衣服破舊,有些還有著鼻涕的痕跡。地上濕濕的,到處都是泥巴。有幾個孩子還沒穿鞋子。有幾個女孩在吃著青色的小葡萄,吃完就直接把核吐在地上,抹抹嘴。幾個男孩卻在吃著瓜子,把瓜子扔進去嘴巴里,胡亂地嚼一通,然后“呸”一聲把咬成渣的瓜殼吐在車的地板上。他們見我上來,都驚訝地看著我,有些女孩子害怕地把頭埋進膝蓋里。有些勇敢點的男孩,則低著頭翻著眼睛看我,在觀察我的臉色是否友好,再決定是否跟我交談。

此時車已經(jīng)慢慢地爬上了山頂,此地海拔甚高,已經(jīng)看到了雪山,寒風(fēng)呼嘯,把帆布刮得嘩啦啦地響,冷風(fēng)從各處鉆進來。我看著這些像小乞丐一樣的孩子們,內(nèi)心越發(fā)害怕,覺得自己真是上了一輛賊車,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為了打消內(nèi)心的恐慌和疑慮,我嘗試著跟其中一個較大的13歲左右的男孩交流。我用溫柔而平和的眼神看著他,微微地弓下身子與他保持平視,友好地說:“你好啊。”

那個男孩把嘴巴里的瓜子吐出車外,抹抹嘴巴,咧開嘴說:“你好!”

我很高興他能講普通話,于是繼續(xù)交談,問他們的來歷。

他吸吸鼻子,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我們是學(xué)生,現(xiàn)在要去學(xué)校?!?/p>

可我覺得不對啊,暑假早已經(jīng)過去了,不應(yīng)該是放完暑假就去讀書嗎?

我直接問了他,然后他告訴我:“我們不喜歡上學(xué),所以就經(jīng)常跑回家去咯。然后學(xué)校就又派人把我們接到學(xué)校繼續(xù)讀書?!?/p>

我告訴他普通話還行,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他叫降澤。借此機會,我陸續(xù)地問了他旁邊幾個男孩的名字,他告訴我有幾個小孩不會講普通話。一個跟降澤差不多大的、穿著稍微干凈一點、頭發(fā)也梳得比較整齊一點的男孩用非常標準甚至還帶著卷舌的普通話回答我說:“我們一有機會就往家里跑,老師就經(jīng)常到我們家里找我們,把我們抓到學(xué)校讀書?!蔽壹{悶他普通話說得比我還好,不應(yīng)該不喜歡上學(xué)才對啊。“你也經(jīng)常逃課嗎?”我問道。

他嘿嘿笑著,似乎有點在賣弄他標準的普通話一樣:“我呀,我也逃課的呢。我也不喜歡上學(xué),喜歡回家放牛?!彪S后,他向我介紹了他的弟弟, “我弟弟還不會說普通話,他叫多布杰,我叫大多布杰?!?/p>

我問他為何普通話說得那么好,他說聽收音機聽廣播學(xué)的。我問他學(xué)那么好的普通話要來干嘛,他說:“長大后我要去北京嘛。”而那個叫降澤的男孩卻在旁邊笑呵呵地吃著瓜子,看著我們。

一路交談,我終于明白了這不是賊車,而是“校車”。這也不是被人販抓走的孩子,而是學(xué)生。他們經(jīng)常逃課,而老師卻要經(jīng)常去抓他們回學(xué)校讀書。九年義務(wù)教育嘛,不想讀也得讀。但我實在難以相信這就是所謂的“校車”,且不說是一部破貨車模樣,甚至連這個擋風(fēng)的帆布都破破爛爛地讓寒風(fēng)呼啦塞進來,車上沒有坐的椅子,地板上泥濘滿地、冰冰冷冷的。如果這也算是校車的話,那么大城市的校車就是豪華專列了,而美國等發(fā)達國家的校車簡直應(yīng)該是超乎眼前這幫孩子的想象了。想及此,內(nèi)心難過得想哭。還好一陣寒風(fēng)又把帆布掀起,吹走了我的眼淚。我把背囊里所有的食物都拿了出來,把那幾根巧克力給了那幾個女孩,把其他的零食都分發(fā)給他們。他們個個咧開嘴巴開心地笑著,而會講普通話的孩子就大聲說著“謝謝、謝謝、謝謝?!?/p>

不知道是這下坡的路途太危險,讓我覺得車子走得極慢,還是我內(nèi)心因痛楚而覺得車速非常慢,這條早已看得到山下終點的不是很長的路,我卻感覺比我平時徒步的時候還要艱難和緩慢。車子顛簸搖晃,我緊緊地抓住欄桿,似乎隨時會被晃出去一般。身邊這些臟兮兮但眼睛卻純凈得如藍天一般的孩子,也緊緊地握著欄桿,但他們似乎并不怎么吃力,似乎早已習(xí)慣了一般。我想,他們這是第幾次被“抓”回來讀書了呢?為什么都不喜歡讀書呢?

一路顛簸搖晃,在夕陽血紅般地灑在這片土地上時,終于到了我的目的地——鹽井溫泉村。我在路口下車的時候,孩子們扶著我下車,幫忙把巨大的背囊慢慢遞給我。他們臉上都洋溢著花一樣的笑容——他們的苦對他們而言似乎并不算什么,這笑容似乎與生俱來也不懼風(fēng)雨一樣——我朝那幾個男孩揮手再見,忽然整車的孩子——曾經(jīng)那幾個特別靦腆的七八個女生也跑到欄桿邊看著我,向我不停地揮手、吹口哨、唱歌……我轉(zhuǎn)身離去卻又忍不住無數(shù)次地回頭遙望。忽然間,我看見那個之前跟我交談的白凈男人(老師?)拿著一部蘋果手機在打電話,我頓時覺得他身上那白凈的白襯衫白得耀眼刺目。過了一會兒,汽車啟動,車尾彈出一聲嘆息,繼續(xù)顛簸前進。

下車后,風(fēng)雨飄搖中,腳步有點凌亂和無力。我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寒風(fēng)掃在臉上,似乎這樣能讓我清醒點、堅強點,繼續(xù)走下去。但我卻看到雨簾成瀑,模糊的雙眼看不到前方的路,究竟是通往何方。但我知道路就在腳下,我雖然無法看清遠方,但我卻能低頭看清腳下的路——于是我低著頭,認真地、用力地、堅定地、穩(wěn)穩(wěn)地、踏實地走好風(fēng)雨中的每一步。

是誰的天空在下雨

是誰的天空在下雨

是誰的雙腳在徘徊個不停

滲透是否就是一種理解

當(dāng)雨水浸衫

我好冷,

是誰的天空在下雨

是誰的一把傘被摔在地上

發(fā)燒是否等于尋找借口

為自己的軟弱

一粒沙,哭一個痛快

是誰的天空在下雨

淅淅瀝瀝

怎么在如此花香的季節(jié)里

也會下一場

如此凄清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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