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驚月夜

王維:且向山水覓深情 作者:墨蘭


驚月夜

轉(zhuǎn)折,這個詞輕描淡寫,似乎從來都不會為其背后蘊含的深意而感傷,仿佛也從不知曉自己身上所背負(fù)的千鈞重量。心懷壯志的人們,渴望這個詞的出現(xiàn),平靜淡然的人們,卻希望這個詞永遠(yuǎn)不要出現(xiàn)。人心各異,正如有人深愛玫瑰的芬芳,有人卻對脆弱的蘭草情有獨鐘??擅\,有時又哪里由得人們自己掌控呢?

命運所注定的,或許人終其一生,都無法扭轉(zhuǎn)。很多人時常想,如果讓自己重新活一次,說不定人生就不會是今日這般模樣,可是他們往往無法想象,縱使人生再展開千萬次,或許在那個拐角那個轉(zhuǎn)彎,你選擇的永遠(yuǎn)都是最初的路途。

王維深切地知曉,自己身上所背負(fù)的是振興家族的重負(fù),這是他的責(zé)任,他從未忘卻,也不敢忘卻??v使當(dāng)他行走在山月清風(fēng)里,呼吸著竹林的幽靜氣息,同心中深深仰慕的禪師傾心交談,喝一杯濃釅的茶,唱一曲月夜的歌;縱使他深深愛著這片寧靜的山寺,不愿離去,可是他依舊不得不離去,背負(fù)起他命中注定的包袱,走向眾人希冀的前程歸路。

士農(nóng)工商,王維的出身不允許他務(wù)農(nóng)或是經(jīng)商,家中的寡母希望他能考科舉,踏上仕途,讓中落的家道得以復(fù)興。他是長子,享受過弟妹不曾享受的榮寵,也必然要背負(fù)起相應(yīng)的責(zé)任來。這個世界,沒有唾手可得的榮耀,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責(zé)任。而王維要想光耀門楣,科舉之路,則是唯一的選擇。

人生,必然要做出各種各樣的抉擇,而當(dāng)前路別無選擇,那就只能走上唯一的道路。那是各人的宿命,各人的緣法。幽深的山徑,白衣的弱冠少年背上了行囊,風(fēng)吹動著他身側(cè)的竹葉,將淡薄的春意也染上了幾分蕭瑟。離別總是傷懷,縱使是禪心佛性的母子,亦是覺得難以分離。然而,踏上旅程的時刻終究來臨,他揮手,向慈母和年幼的弟妹告別,今朝一別,卻不知何日才能相見。

如果自己此去名落孫山,倒可以返回家中與家人團(tuán)聚,然而這樣就違背了最初的目的,母親,也會為此傷懷。若是自己一舉高中,也不知圣旨一下,自己會前往何方。懷著這樣隱約的矛盾傷感,清風(fēng)淡雅的少年跋涉千山萬水,走過重重的風(fēng)霜,風(fēng)聲蕭蕭,水聲滔滔,不知走過了多少渡口,也不知投宿了多少客棧,他終于走到了此行的終點——都城長安。

無法想象,長安之于唐朝的意義,或許,那就像明月之于天空的碧色清輝,玫瑰之于保加利亞的永恒芬芳。那一輪長安的月,照過了前朝的風(fēng)流君王,又映射過千年后虔誠渴望的我們,當(dāng)它輕輕落在王維身上時,我想,在這位驚才絕艷的少年柔和純凈的心中,也曾激起莫名的歡喜和激動,一如膜拜神佛。

還有什么力量,更甚于虔誠的信仰所發(fā)的力量。信仰這兩個字無處不在,信神信佛是一種信仰,信任父母親人亦是一種信仰,相信自己更是一種無比巨大的信仰。而長安,對于唐朝所有的舉子而言,如同天生的魅惑。他們從遙遠(yuǎn)的天際而來,紛紛在一個季節(jié)同時起身,走向那座傳奇美麗的城池。這一場奔赴,是夢的追逐,亦是理想的追尋。當(dāng)王維走向這座城池的門口,踏上屬于他的道路,他的心,終于沸騰綻放。

這是一個風(fēng)起云涌的年代,誰都知道,在這個華麗的時代里,涌現(xiàn)了多少壯麗的詩篇和華美的故事?;蛟S是上蒼偏心,往往一個年代,會有太多值得驚艷追憶的人物,而另外一些年代,卻乏善可陳。而此時的長安,是當(dāng)時最繁華的城市,聚集的是來自各方的天之驕子,前有古人,后有來者,誰都是胸懷大志,只要給予機(jī)會就可展翅高飛的人。有人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可是最缺乏的,卻是挖掘人才的伯樂。

到底要怎樣,才能在這座人才濟(jì)濟(jì)的都城里脫穎而出呢?王維雖然一心向佛,可并不代表他是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事實上,他聰明絕頂,對于世上多數(shù)事情,是一點就透??婆e之路,并非那樣簡單,只要有文采、有才華便可以一蹴而就。才華固然重要,然而聲名一樣重要。他在客棧中思索了幾日,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

在施行之前,他一定也曾猶豫,這樣的法子,終究算不上光明正大,然而當(dāng)他回憶起臨行前母親殷切希望的目光,弟妹崇拜信任的神色,他就知道,此次科舉,自己定要一擊即中。他的目光,在忙碌的行人中,漸漸堅定起來。有些事情,并不是做不了,只是心中會有固守的底線,有自己做人的原則,可一旦下定決心,豁得出去,也并非不是一場勝利。王維就是自己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他憑著自己絕妙的書畫,高超的音樂技藝,游走在長安的各位權(quán)貴之間。

他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子,歷史上像他這樣的大才子并沒有幾位,后世的蘇軾或許算得上一位。王維精通音樂,尤其擅長彈琵琶。白居易曾描寫過這種樂器,說它的聲音,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顯然,琵琶音質(zhì)如玉,清冷優(yōu)雅,那是行走在指尖的一個夢。而王維,是琵琶的行家,曾有傳說,他在某人府邸中見到一幅音樂演奏圖,他一看便知他們在演奏什么樂曲,是樂曲中的哪一節(jié)。或許,傳聞不可以盡信,然而王維擅長音樂,卻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憑著他的絕活,長安的貴族幾乎都知道長安來了這樣一位妙人,他名王維,字摩詰,端的是風(fēng)流少年,文采出眾。在眾多權(quán)貴之中,王維同岐王,也就是唐高宗的弟弟李范,最為要好。據(jù)說這位王爺好學(xué),擅長書法,禮賢下士。王維與他相交,除了政治上的原因之外,更多的應(yīng)該是彼此個人魅力的吸引。

而那時,兩人的感情如同兄弟,于是王維便向這位兄長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兩人都是性情中人,岐王對王維的事情十分上心,然而,他雖然是玄宗的弟弟,卻與玄宗是同父異母,皇室子弟感情多淡薄,他也并沒有多大權(quán)力,可以幫助這位小兄弟。

岐王想來想去,終于想到了一個人。那個人是唐玄宗同父同母的妹妹——玉真公主。同他們這些兄弟不一樣的是,玉真公主同玄宗的感情極好,在他們年幼時,他們的母親便因卷入宮闈斗爭而死去,只剩下兄妹兩人,他們相互扶持著長大。對于這位妹妹,玄宗一向十分寵愛,與感情相對淡的岐王是不同的。

如果王維能夠得到公主的青睞,那青云直上,就指日可待。于是,岐王便為王維謀劃了一番,不日,就帶著王維,踏入了公主的府第。公主府中正在舉行盛大的宴會,此時歌舞升平,美貌的伶人來來去去。微微拘謹(jǐn)?shù)纳倌晷凶咂渲?,仿佛是一道絕美的風(fēng)景,連閱美無數(shù)的公主都為之側(cè)目。

閉上眼睛,想象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絲竹聲樂,處處繁華,錦繡葳蕤,舉目望去,風(fēng)姿都美的少年清秀潔白,仿佛是一道從深谷中流出的山泉,風(fēng)儀姿態(tài),無一不令人動容。他站在那里,如同繁華紅塵里的驚鴻雪影,如同晴空里的一片云彩。他拿起身側(cè)的琵琶,為高臺上的公主奏了一曲《郁輪袍》。

那仿若一場音樂的盛宴,聽?wèi)T了靡靡之音的貴族們,聽到這樣清新脫俗的樂曲,不由紛紛回神,凝視著場中溫柔演奏的少年。這本身就是一幅動人的畫卷,而樂曲聲淙淙如水,清麗如夢,將人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輕輕掀開。一曲完畢,全場竟然默然無聲,公主垂下眼眸,掩去其中淡淡的瑩柔淚影,低聲問岐王這位少年的來歷。

那個夜晚,對于王維來說,是人生中最值得追憶的時光。在那里,他走向了命運所注定的轉(zhuǎn)角,從此走向了他的仕途,他的人生開始了絢爛和繁華,他的所有悲傷歡喜,榮耀屈辱也漸漸拉開帷幕。他不知道自己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他只知道,他成功了,百般周折,千般討喜,他成為了長安城里風(fēng)采最出眾、聲名最響亮的才子。縱使天子,也知道他的都城里,有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他甚至得到了自己最疼愛的妹妹——美麗的玉真公主的歡心。

岐王向玉真公主大力推薦說,王維精通的,何止是琵琶,他更善于詩文,那才是真正的精彩絕倫。這樣一說,公主果然極其感興趣,王維便不失時機(jī)地拿出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文稿,他有這個信心,公主細(xì)讀之后,定會為之驚艷。果然,公主當(dāng)即召來了京兆府主管考試的官員,直言今年的首席非王摩詰莫屬。他猜中了結(jié)果,卻沒猜中自己后來的命運,這場戰(zhàn)爭,他得到了最終的勝利,卻在歡喜中,察覺到了微微的茫然。

多年后午夜夢回時分,那些之于他已經(jīng)淡漠的前塵,他已經(jīng)隱約遺忘,唯有那夜那首《郁輪袍》,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是那樣清晰動人,每一個音符都仿佛窗外的細(xì)雨,一聲聲敲打在心扉。他無法得知,此時的自己,是否后悔當(dāng)初的抉擇,是否憎恨當(dāng)年驕傲而自卑的少年,只是時光如若重來,他必然還會走向這條注定的路途。

人生不應(yīng)該有所悔恨,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其因果。佛法里說,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誰能抗拒命運強(qiáng)大的力量?誰能不屈從于那顆火熱執(zhí)著的心?推開那扇門,就要有前行的覺悟,再多的悔恨,亦不過是徒添煩惱。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翻開膝前這一頁陳舊的書卷,不如,就將過往遺留在過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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