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李蕙仙[1900年5月20日]

梁啟超家書:南長街54號梁氏函札 作者:湯志鈞,湯仁澤 著


致李蕙仙[1]
[1900年5月20日]

本埠自西五月初一日,始弛疫禁,余即遍游各小埠演說?,F(xiàn)已往者兩埠,未往者尚三埠。檀山乃八島布列于太平洋中,欲往小埠,必乘輪船,航海而往,非一月不能畢事,大約西六月杪始能他行也。來檀不覺半年矣,可笑。

女郎何蕙珍者,此間一商人之女也。其父為?;蕰?。蕙珍年二十,通西文,尤善操西語,全檀埠男子無能及之者,學(xué)問、見識皆甚好,喜談國事,有丈夫氣。年十六即為學(xué)校教師,今四年矣。一夕其父請余宴于家中,座有西國縉紳名士及婦女十?dāng)?shù)人,請余演說,而蕙珍為翻譯。明晨各西報即遍登余演說之語,頌余之名論,且兼贊蕙珍之才焉。余初見蕙珍,見其粗頭亂服如村姑,心忽略之;及其入座傳語,乃大驚,其目光炯炯,絕一好女子也。及臨行,與余握手,檀俗華人行西例,相見以握手為禮,男女皆然。而言曰:“我萬分敬愛梁先生,雖然,可惜僅敬愛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諸來生,但得先生賜以小像,即遂心愿?!庇嗍菚r唯唯而已,不知所對。又初時有一西報為領(lǐng)事所□囑,誣謗余特甚,有人屢作西文報紙與之駁難,而不著其名,余遍詢同志,皆不知。及是夕,蕙珍攜其原稿示我,乃知皆蕙珍所作也。余益感服之。雖近年以來,風(fēng)云氣多,兒女情少,然見其事,聞其言,覺得心中時時刻刻有此人,不知何故也。越數(shù)日,使贈一小像去,渠報以兩扇。余遂航海往游附屬各小埠,半月始返。既返,有友人來謂余曰:“先生將游美洲,而不能西語,殊為不便,亦欲攜一翻譯同往乎”?余曰:“欲之,然難得妥當(dāng)人?!庇讶诵Χ栽唬骸跋壬糁居麑W(xué)西語,何不娶一西婦曉華語者,一面學(xué)西文,一面當(dāng)翻譯,豈不甚妙?”余曰:“君戲我,安有不相識之西人閨秀而肯與余結(jié)婚?且余有婦,君豈未知之乎?”友人曰:“某何人,敢與先生作戲言?先生所言,某悉知之,某今但問先生,譬如有此閨秀,先生何以待之?”余熟思片時,乃大悟,遂謂友人曰:“君所言之人,吾知之,吾甚敬愛之,且特別思之。雖然,我嘗與同志創(chuàng)立一夫一妻世界會,今義不可背,且余今日萬里亡人,頭顱聲價,至值十萬,以一身往來險地,隨時可死,今有一荊妻,尚且會少離多,不能廝守,何可更累人家好女子。況余今日為國事奔走天下,一言一動,皆為萬里人所觀瞻,今有此事,旁人豈能諒我?請君為我謝彼女郎,我必以彼敬愛之心敬愛彼,時時不忘,如是而已。”友人未對。余忽又有所感觸,乃又謂之曰:“吾欲替此人執(zhí)柯可乎?”蓋余忽念及孺博也。友人遽曰:“先生既知彼人,余亦不必吞吐其詞,彼人目中豈有一男子足當(dāng)其一盼?彼于數(shù)年前已誓不嫁矣,請先生勿再他言。”遂辭去。

今日距友人來言時五日也。又有一西人請余赴宴,又請蕙珍為翻譯,其西人即前日在蕙珍家同宴者。乃蕙珍之師也。余于席上與蕙珍暢談良久,余不敢道及此事,彼亦不言,卻毫無愛戀抑郁之態(tài)。但言中國女學(xué)不興為第一病源,并言當(dāng)如何整頓小學(xué)校之法以教練兒童,又言欲造切音新字,自稱欲以此兩事自任而已。又勸余入耶穌教,蓋彼乃教中人也。其言滔滔汩汩,長篇大段,使幾窮于應(yīng)答。余觀其神色,殆自忘為女子也,我亦幾忘其為女人也。余此次相會,以妹呼之,余曰:“余今有一女兒,若他日有機緣,當(dāng)使之為賢妹女弟子?!北艘嘀Z之不辭。彼又謂余曰:“聞尊夫人為上海女學(xué)堂提調(diào),想才學(xué)亦如先生,不知我蕙珍今生有一相見之緣否?先生有家書,請為我問好?!庇嗟Q慚愧而已。臨別,伊又謂余曰:“我數(shù)年來,以不解華文為大憾事,時時欲得一通人為師以教我,今既無可望,雖然,現(xiàn)時為小學(xué)校教習(xí),非我之志也。我將積數(shù)年來束脩所入,特往美洲就學(xué)于大學(xué)堂,學(xué)成歸國辦事。先生他日維新成功后,莫忘我,但有創(chuàng)辦女學(xué)堂之事,以一電召我,我必來,我之心惟有先生?!痹圃?。遂握手珍重為別。

余歸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愛戀之念來,幾于不能自持。明知待人家閨秀,不應(yīng)起如是念頭,然不能制也。酒闌人散,終夕不能寐,心頭小鹿,忽上忽落,自顧生平二十八年,未有如此可笑之事者。今已五更矣,起提筆詳記其事,以告我所愛之蕙仙,不知蕙仙聞此將笑我乎?抑惱我乎?吾意蕙仙不笑我,不惱我,亦將以我敬愛蕙珍之心而敬愛之也。我因蕙仙得諳習(xí)官話,遂以馳騁于全國;若更因蕙珍得諳習(xí)英語,將來馳騁于地球,豈非絕好之事?而無如揆之天理,酌之人情,按之地位,皆萬萬有所不可也。我只得憐蕙珍而已。然吾觀蕙珍磊磊落落,無一點私情,我知彼之心地,必甚潔凈安泰,必不如我之可笑可惱。故我亦不憐之,惟有敬愛之而已。蕙珍贈我兩扇,言其手自織者,物雖微而情可感,余已用之?dāng)?shù)日,不欲浪用之。今以寄歸,請卿為我什襲藏之。卿亦視為新得一妹子之紀(jì)念物,何如?

嗚呼!余自顧一山野鄙人,祖宗累代數(shù)百年,皆山居谷汲耳。今我乃以二十余歲之少年,虛名振動五洲,至于婦人女子為之動容,不可為非人生快心之事。而我蕙仙之與我,雖復(fù)中經(jīng)憂患,會少離多,然而美滿姻緣,百年恩愛,以視蕙珍之言,今生不能相遇,愿期諸來生者,何如?豈不過之遠(yuǎn)甚!卿念及此,惟當(dāng)自慰,勿有一分抑郁愁思可也。有檀山《華夏新報》此報非我同志所記新聞一段剪出,聊供一覽。此即記我第一次與蕙珍相會之事者也。

下田歌手之事,孝高來書言之。此人極有名望,不妨親近之,彼將收思順為門生云。卿已放纏足否?宜速為之,勿令人笑維新黨首領(lǐng)之夫人尚有此惡習(xí)也。此間人多放者,初時雖覺痛苦,半月后即平復(fù)矣。不然,他日蕙珍妹子或有相見之時,亦當(dāng)笑殺阿姊也。一笑。家中墳?zāi)篃o事,可勿念。大人聞尚在香港云。

注釋:

[1]此函《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無,錄自《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光緒二十六年庚子,二十八歲”,末署“光緒二十六年西五月二十日”,當(dāng)1900年5月20日。查是時梁氏居檀香山,識華僑女子何蕙珍,演說時由何翻譯,“由敬愛之心,生出愛戀之念”,而寫此函。信首“本埠自西五月初一日……可笑”、信末“下田歌手之事……大人聞尚在香港云”二段補自《梁啟超家書》(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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