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小鬼不要變成狂人

我只想和你在一個慢下來的世界里交談 作者:魯迅 著


魯迅和許廣平都在一個北京城,在一所學校里,可是寫信的方式更能表達內(nèi)心的想法。他們的信很勤,一個月的時間里,來來回回寫了12封信,要知道北京城寄一封信,要三天才到,他們幾乎是接到對方的信,就馬上準備回信。魯迅很喜歡這種充滿了勃勃生機的通信,可又隱隱覺得不應該這么勤。第三封信的開始,他矜持地寫道:“仿佛記得收到來信有好幾天了,但是今天才能寫信?!钡谒姆庑诺拈_頭他又寫:“現(xiàn)在才有寫回信的工夫,所以我就寫回信?!奔幢愎室馔涎又?,在通信第一個月的月末,魯迅就將許廣平稱為“小鬼”了,他們在信中相談甚歡,慢慢有了別樣的情愫。

硬唱凱歌,算是樂趣

廣平兄:

今天收到來信,有些問題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寫下去看——

學風如何,我以為和政治狀態(tài)及社會情形相關的,倘在山林中,該可以比城市好一點,只要辦事人員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辦事人員,學生在學校中,只是少聽到一些可厭的新聞,待到出了校門,和社會接觸,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墮落,無非略有遲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以為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墮落的從速墮落罷,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罷,否則從較為寧靜的地方突到鬧處,也須意外地吃驚受苦,其苦痛之總量,與本在都市者略同。

學校的情形,向來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仿佛較好者,乃是因為足夠辦學資格的人們不很多,因而競爭也不猛烈的緣故?,F(xiàn)在可多了,競爭也猛烈了,于是壞脾氣也就徹底顯出。教育界的稱為清高,本是粉飾之談,其實和別的什么界都一樣,人的氣質不大容易改變,進幾年大學是無甚效力的。況且又有這樣的環(huán)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壞,體中的一部分決不能獨保健康一樣,教育界也不會在這樣的民國里特別清高的。

所以,學校之不甚高明,其實由來已久,加以金錢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國又是向來善于運用金錢誘惑法術的地方,于是自然就成了這現(xiàn)象。聽說現(xiàn)在是中學校也有這樣的了。間有例外,大約即因年齡太小,還未感到經(jīng)濟困難或花費的必要之故罷。至于傳入女校,當是近來的事,大概其起因,當在女性已經(jīng)自覺到經(jīng)濟獨立的必要,而借以獲得這獨立的方法,則不外兩途,一是力爭,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費力,于是就墮入后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復昏睡了??墒沁@情形不獨女界為然,男人也多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還有豪奪而已。

我其實那里會“立地成佛”,許多煙卷,不過是麻醉藥,煙霧中也沒有見過極樂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導青年的本領——無論指導得錯不錯——我決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到現(xiàn)在還是亂闖。倘若闖入深淵,自己有自己負責,領著別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講臺講空話者就為此。記得有一種小說里攻擊牧師,說有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向牧師瀝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牧師聽畢答道:“忍著罷,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當賜福的?!逼鋵嵐沤竦氖ベt以及哲人學者所說,何嘗能比這高明些,他們之所謂“將來”,不就是牧師之所謂“死后”么。我所知道的話就是這樣,我不相信,但自己也并無更好的解釋。章錫琛先生的答話是一定要模胡的,聽說他自己在書鋪子里做伙計,就時常叫苦連天。

我想,苦痛是總與人生聯(lián)帶的,但也有離開的時候,就是當睡熟之際。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覺得我自己就有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于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這一節(jié)只好交白卷了。

以上許多話,仍等于章錫琛,我再說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以供參考罷——

一、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尸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么,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

二、對于社會的戰(zhàn)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么之類者就為此。歐戰(zhàn)的時候,最重“壕塹戰(zhàn)”,戰(zhàn)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nèi)開美術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zhàn)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總結起來,我自己對于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辦法說完了,就不過如此,而且近于游戲,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軌上(人生或者有正軌罷,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寫了出來,未必于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寫出這些罷了。

魯迅 三月十一日

青年須不平而不悲觀

廣平兄:

這回要先講“兄”字的講義了。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來的例子,就是:舊日或近來所識的朋友,舊同學而至今還在來往的,直接聽講的學生,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此外如原是前輩,或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之類??傊疫@“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并不如許叔重先生所說,真含有“老哥”的意義。但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則你一見而大驚力爭,蓋無足怪也。然而現(xiàn)已說明,則亦毫不為奇焉矣。

現(xiàn)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那一國,其實都不過是制造許多適應環(huán)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要適如其分,發(fā)展各各的個性,這時候還未到來,也料不定將來究竟可有這樣的時候。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里,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而大家尚以為是黃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們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書似的每本一律。要徹底地毀壞這種大勢的,就容易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如《工人綏惠略夫》里所描寫的綏惠略夫就是。這一類人物的運命,在現(xiàn)在——也許雖在將來——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于成了單身,忿激之余,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

社會上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在學校里,只有捧線裝書和希望得到文憑者,雖然根柢上不離“利害”二字,但是還要算好的。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里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么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來改革之外,也再沒有別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對于“現(xiàn)在”這一個題目,都繳了白卷,因為誰也開不出藥方。所有最好的藥方,即所謂“希望將來”的就是。

“將來”這回事,雖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樣,但有是一定會有的,就是一定會到來的,所慮者到了那時,就成了那時的“現(xiàn)在”。然而人們也不必這樣悲觀,只要“那時的現(xiàn)在”比“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好一點,就很好了,這就是進步。

這些空想,也無法證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你好像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jīng)歷的關系,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zhàn)而亦自衛(wèi),倘荊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所以主張“壕塹戰(zhàn)”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zhàn)士,以得更多的戰(zhàn)績。

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吾聞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結纓而死”,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又有何妨呢,卻看得這么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陳蔡”,卻并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發(fā)的戰(zhàn)起來,也許不至于死的罷。但這種散發(fā)的戰(zhàn)法,也就是屬于我所謂“壕塹戰(zhàn)”的。

時候不早了,就此結束了。

魯迅 三月十八日

“將來”和“準備”的“教訓”,不過空言

廣平兄:

仿佛記得收到來信有好幾天了,但是今天才能寫回信。

“一步步的現(xiàn)在過去”,自然可以比較的不為環(huán)境所苦,但“現(xiàn)在的我”中,既然“含有原來的我”,而這“我”又有不滿于時代環(huán)境之心,則苦痛也依然相續(xù)。不過能夠隨遇而安——即有船坐船云云——則比起幻想太多的人們來,可以稍為安穩(wěn),能夠敷衍下去而已。總之,人若一經(jīng)走出麻木境界,便即增加苦痛,而且無法可想,所謂“希望將來”,不過是自慰——或者簡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謂“隨順現(xiàn)在”者也一樣。必須麻木到不想“將來”也不知“現(xiàn)在”,這才和中國的時代環(huán)境相合,但一有知識,就不能再回到這地步去了。也只好如我前信所說,“有不平而不悲觀”,也即來信之所謂“養(yǎng)精蓄銳以待及鋒而試”罷。

來信所說“時代的落伍者”的定義,是不對的。時代環(huán)境全都遷流,并且進步,而個人始終如故,毫無長進,這才謂之“落伍者”。倘若對于時代環(huán)境,懷著不滿,望它更好,待較好時,又要它更更好,即不當有“落伍者”之稱。因為世界上改革者的動機,大抵就是這對于時代環(huán)境的不滿的緣故。

這回的教育次長的下臺,我以為似乎是他自己的失策,否則,不至于此的。至于妨礙《民國日報》,乃是北京官場的老手段,實在可笑。停止一種報章,他們的天下便即太平么?這種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國即無希望,但正在準備毀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數(shù)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來,一多,可就好玩了——但是這自然還在將來,現(xiàn)在呢,只是準備。

我如果有所知道,當然不至于不說的,但這種滿紙“將來”和“準備”的指教,其實不過是空言,恐怕于“小鬼”也無甚益處。至于時間,那倒不要緊的,因為我即使不寫信,也并不做著什么了不得的事。

魯迅 三月廿三日

我現(xiàn)在還要找尋生力軍

廣平兄:

現(xiàn)在才有寫回信的工夫,所以我就寫回信。

那一回演劇時候,我之所以先去者,實與劇的好壞無關,我在群集里面,是向來坐不久的。那天觀眾似乎不少,籌款的目的,該可以達到一點了罷。好在中國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批評家,鑒賞家,給看那樣的戲劇,已經(jīng)盡夠了,嚴格的說起來,則那天的看客,什么也不懂而胡鬧的很多,都應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去的。

近來的事件,內(nèi)容大抵復雜,實不但學校為然。據(jù)我看來,女學生還要算好的,大約因為和外面的社會不大接觸之故罷,所以還不過談談衣飾宴會之類。至于別的地方,怪狀更是層出不窮,東南大學事件就是其一,倘細細剖析,真要為中國前途萬分悲哀。雖至小事,亦復如是,即如《現(xiàn)代評論》上的“一個女讀者”的文章,我看那行文造語,總疑心是男人做的,所以你的推想,也許不確。世上的鬼蜮是多極了。

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自然,那時惡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總失敗。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敗之后,即漸漸壞下去,壞而又壞,遂成了現(xiàn)在的情形。其實這不是新添的壞,乃是涂飾的新漆剝落已盡,于是舊相又顯了出來。使奴才主持家政,那哪里會有好樣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

但說到這類的改革,便是真叫作“無從措手”。不但此也,現(xiàn)在雖想將“政象”稍稍改善,尚且非常之難。在中國活動的現(xiàn)有兩種“主義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們的精神,還是舊貨,所以我現(xiàn)在無所屬,但希望他們自己覺悟,自動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義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無政府主義者的報館而用護兵守門,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單知道燒搶,東三省的漸趨于保護雅片,總之是抱“發(fā)財主義”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濟貧的事,已成為書本子上的故事了。軍隊里也不好,排擠之風甚盛,勇敢無私的一定孤立,為敵所乘,同人不救,終至陣亡,而巧滑騎墻,專圖地盤者反很得意。我有幾個學生在軍中,倘不同化,怕終不能占得勢力,但若同化,則占得勢力又于將來何益。一個就在攻惠州,雖聞已勝,而終于沒有信來,使我常??嗤础?/p>

我又無拳無勇,真沒有法,在手頭的只有筆墨,能寫這封信一類的不得要領的東西而已。但我總還想對于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令其動搖,冀于將來有萬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幾個不問成敗而要戰(zhàn)斗的人,雖然意見和我并不盡同,但這是前幾年所沒有遇到的。我所謂“正在準備破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的人,不過這么一回事。要成聯(lián)合戰(zhàn)線,還在將來。

希望我做一點什么事的人,也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結果,終于不外乎用空論來發(fā)牢騷,印一通書籍雜志。你如果也要發(fā)牢騷,請來幫我們,倘曰“馬前卒”,則吾豈敢,因為我實無馬,坐在人力車上,已經(jīng)是闊氣的時候了。

投稿到報館里,是碰運氣的,一者編輯先生總有些胡涂,二者投稿一多,確也使人頭昏眼花。我近來??锤遄樱坏珱]有空閑,而且人也疲乏了,此后想不再給人看,但除了幾個熟識的人們。你投稿雖不寫什么“女士”,我寫信也改稱為“兄”,但看那文章,總帶些女性。我雖然沒有細研究過,但大略看來,似乎“女士”的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與“男士”不同,所以寫在紙上,一見可辨。

北京的印刷品現(xiàn)在雖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卻少。《猛進》很勇,而論一時的政象的文字太多?!冬F(xiàn)代評論》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卻顯得灰色?!墩Z絲》雖總想有反抗精神,而時時有疲勞的顏色,大約因為看得中國的內(nèi)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罷。由此可知見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莊子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蓋不獨謂將為眾所忌,且于自己的前進亦復大有妨礙也。我現(xiàn)在還要找尋生力軍,加多破壞論者。

魯迅 三月卅一日

我想無論如何,總要改革才好

廣平兄:

我先前收到五個人署名的印刷品,知道學校里又有些事情,但并未收到薛先生的宣言,只能從學生方面的信中,猜測一點。我的習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所以我疑心薛先生辭職的意思,恐怕還在先,現(xiàn)在不過借題發(fā)揮,自以為去得格外好看。其實“聲勢洶洶”的罪狀,未免太不切實,即使如此,也沒有辭職的必要的。如果自己要辭職而必須牽連幾個學生,我覺得辦法有些惡劣。但我究竟不明白內(nèi)中的情形,要之,那普通所想得到的,總無非是“用陰謀”與“裝死”,學生都不易應付的。現(xiàn)在已沒有中庸之法,如果他的所謂罪狀,不過是“聲勢洶洶”,則殊不足以制人死命,有那一回反駁的信,已經(jīng)可以了。此后只能平心靜氣,再看后來,隨時用質直的方法對付。

這回演劇,每人分到二十余元,我以為結果并不算壞,前年世界語學校演劇籌款,卻賠了幾十元。但這幾個錢,自然不夠旅行,要旅行只好到天津。其實現(xiàn)在何必旅行,江浙的教育,表面上雖說發(fā)達,內(nèi)情何嘗佳,只要看母校,即可以推知其他一切。不如買點心,一日吃一元,反有實益。

大同的世界,怕一時未必到來,即使到來,像中國現(xiàn)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大同的門外,所以我想,無論如何,總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近幾年似乎他們也覺悟了,開起軍官學校來,惜已太晚。中國國民性的墮落,我覺得并不是因為顧家,他們也未嘗為“家”設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遠,加以“卑怯”與“貪婪”,但這是歷久養(yǎng)成的,一時不容易去掉。我對于攻打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為,現(xiàn)在還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遲,我自己看不見了。由我想來——這只是如此感到,說不出理由——目下的壓制和黑暗還要增加,但因此也許可以發(fā)生較激烈的反抗與不平的新分子,為將來的新的變動的萌蘗。

“關起門來長吁短嘆”,自然是太氣悶了,現(xiàn)在我想先對于思想習慣加以明白的攻擊,先前我只攻擊舊黨,現(xiàn)在我還要攻擊青年。但政府似乎已在張起壓制言論的網(wǎng)來,那么,又須準備“鉆網(wǎng)”的法子——這是各國鼓吹改革的人照例要遇到的。我現(xiàn)在還在尋有反抗和攻擊的筆的人們,再多幾個,就來“試他一試”,但那效果,仍然還在不可知之數(shù),恐怕也不過聊以自慰而已。所以一面又覺得無聊,又疑心自己有些暮氣,“小鬼”年青,當然是有銳氣的,可有更好,更有聊的法子么?

我所謂“女性”的文章,倒不專在“唉,呀,喲……”之多,就是在抒情文,則多用好看字樣,多講風景,多懷家庭,見秋花而心傷,對明月而淚下之類。一到辯論之文,尤易看出特別。即歷舉對手之語,從頭至尾,逐一駁去,雖然犀利,而不沉重,且罕有正對“論敵”之要害,僅以一擊給與致命的重傷者??傊侵挥行《径鵁o劇毒,好作長文而不善于短文。

《猛進》昨已送上五期,想已收到,此后如不被禁止,我當寄上,因為我這里有好幾份。

魯迅。四月八日。

萬璞女士的舉動似乎不很好:聽說她辦報章時,到加拉罕那里去募捐,說如果不給,她就要對于俄國說壞話云云。

“小鬼”的“苦悶”的原因是在“性急”

廣平兄:

有許多話,那天本可以口頭答復,但我這里從早到夜,總有幾個各樣的客在坐,所以只能論天氣之好壞,風之大小。因為雖是平常的話,但偶然聽了一段,也容易莫名其妙,由此造出謠言,所以還不如仍舊寫回信。

學校的事,也許暫時要不死不活罷。昨天聽人說,章太太不來,另薦了兩個人。一個也不來,一個是不去請。還有□太太卻很想做,而當局似乎不敢請教。聽說評議會的挽留倒不算什么,而問題卻在不能得人。當局定要在“太太類”中選擇,固然也過于拘執(zhí),但別的一時可也沒有,此實不死不活之大原因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可耳。

來信所說的方法,我實在無法說一定是錯的,但是不贊成,一是由于全局的估計,二是由于自己的偏見。第一,這不是少數(shù)人所能做,而這類人現(xiàn)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該輕易用去;還有,是縱使有一兩回類此的事件,實不足以震動國民,他們還很麻木,至于壞種,則警備甚嚴,也未必就肯洗心革面。還有,是此事容易引起壞影響,例如民二,袁世凱也用這方法了,革命者所用的多青年,而他的乃是用錢雇來的奴子,試一衡量,還是這一面吃虧。但這時革命者們之間,也曾用過雇工以自相殘殺,于是此道乃更墮落,現(xiàn)在即使復活,我以為雖然可以快一時之意,而與大局是無關的。第二,我的脾氣是如此的,自己沒有做的事,就不大贊成。我有時也能辣手評文,也常煽動青年冒險,但有相識的人,我就不能評他的文章,怕見他的冒險,明知道這是自相矛盾的,也就是做不出什么事情來的死癥,然而終于無法改良,奈何不得——姑且由他去罷。

“無處不是苦悶,苦悶(此下還有四個和……)”,我覺得“小鬼”的“苦悶”的原因是在“性急”。在進取的國民中,性急是好的,但生在麻木如中國的地方,卻容易吃虧,縱使如何犧牲,也無非毀滅自己,于國度沒有影響。我記得先前在學校演說時候也曾說過,要治這麻木狀態(tài)的國度,只有一法,就是“韌”,也就是“鍥而不舍”。逐漸的做一點,總不肯休,不至于比“輕于一擲”無效的。但其間自然免不了“苦悶,苦悶(此下還有四個并……)”,可是只好便與這“苦悶……”反抗。這雖然近于勸人耐心做奴隸,而其實很不同,甘心樂意的奴隸是無望的,但如懷著不平,總可以逐漸做些有效的事。

我有時以為“宣傳”是無效的,但細想起來,也不盡然。革命之前,第一個犧牲者,我記得是史堅如,現(xiàn)在人們都不大知道了,在廣東一定是記得的人較多罷,此后接連的有好幾人,而爆發(fā)卻在湖北,還是宣傳的功勞。當時和袁世凱妥協(xié),種下病根,其實卻還是黨人實力沒有充實之故。所以鑒于前車,則此后的第一要圖,還在充足實力,此外各種言動,只能稍作輔佐而已。

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為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語,每遇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所以每見和我的辦法不同者便以為缺點。其實暢達也自有暢達的好處,正不必故意減縮(但繁冗則自應刪削),例如玄同之文,即頗汪洋,而少含蓄,使讀者覽之了然,無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見,反為相宜,效力亦復很大。我的東西卻常招誤解,有時竟大出于意料之外,可見意在簡練,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澀,而其弊有不可究詰者焉(不可究詰四字頗有語病,但一時想不出適當之字,姑仍之,意但云“其弊頗大”耳)。

前天仿佛聽說《猛進》終于沒有定妥,后來因為別的話岔開,不說下去了。如未定,便中可見告,當寄上。我雖說忙,其實也不過“口頭禪”,每日常有閑坐及講空話的時候,寫一個信面,尚非大難事也。

魯迅。四月十四日。

我以為做編輯是不會有什么進步的

廣平兄:

十六和廿日的信都收到了,實在對不起,到現(xiàn)在才一并回答。幾天以來,真所謂忙得不堪,除些瑣事以外,就是那可笑的“□□周刊”。這一件事,本來還不過一種計劃,不料有一個學生對邵飄萍一說,他就登出廣告來,并且寫得那么夸大可笑。第二天我就代擬了一個別的廣告,硬令登載,又不許改動,他卻又加了幾句無聊的案語,做事遇著隔膜者,真是連小事情也碰頭。至于我這一面,則除百來行稿子以外,什么也沒有,但既然受了廣告的鞭子的強迫,也不能不跑了,于是催人去做,自己也做,直到此刻,這才勉強湊成,而今天就是交稿的日子。統(tǒng)看全稿,實在不見得高明,你不要那么熱望,過于熱望,要更失望的。但我還希望將來能夠比較的好一點。如有稿子,也望寄來,所論的問題也不拘大小。你不知定有《京報》否?如無,我可以囑他們將《莽原》——即所謂“□□周刊”——寄上。

但星期五,你一定在學校先看見《京報》罷。那“莽原”二字,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寫的,名目也并無意義,與《語絲》相同,可是又仿佛近于“曠野”。投稿的人名都是真的,只有末尾的四個都由我代表,然而將來在文章上恐怕也仍然看得出來,改變文體,實在是不容易的事。這些人里面,做小說的和能翻譯的居多,而做評論的沒有幾個:這實在一個大缺點。

薛先生已經(jīng)復職,自然極好,但來來去去,似乎未免太勞苦一點了。至于今之教育當局,則我不知其人。但看他挽孫中山對聯(lián)中之自夸,與對于完全“道不同”之段祺瑞之密切,為人亦可想而知。所聞的歷來的言行,蓋是一大言無實,欺善怕惡之流而已。要之,能在這昏濁的政局中,居然出為高官,清流大約無這種手段,由我看來,王九齡要比他好得多罷。校長之事,部中毫無所聞,此人之來,以整頓教育自命,或當別有一反從前一切之新法(他是不滿于今之學風的),但是否又是大言,則不得而知,現(xiàn)在鬼鬼祟祟之人太多,實在無從說起。

我以前做些小說,短評之類,難免描寫,或批評別人,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似乎報應已至,自己忽而變了別人的文章的題目了。張王兩篇,也已看過,未免說得我太好些。我自己覺得并無如此“冷靜”,如此能干,即如“小鬼”們之光降,在未得十六來信以前,我還未悟到已被“探撿”而去,倘如張君所言,從第一至第三,全是“冷靜”,則該早已看破了。但你們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細,現(xiàn)在試出一題,加以考試: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是什么樣子的?后園已經(jīng)到過,應該可以看見這個,仰即答復可也!

星期一的比賽“韌性”,我確又失敗了,但究竟抵抗了一點鐘,成績還可以在六十分以上。可惜眾寡不敵,終被逼上午門,此后則遁入公園,避去近于“帶隊”之厄。我常想帶兵搶劫,固然無可諱言,但若一變而為帶女學生游歷,未免變得離題太遠,先前之逃來逃去者,非怕“難為”“出軌”等等,其實不過是想逃脫領隊而已。

琴心問題,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先前,有人說是司空蕙,有人說是陸晶清,而孫伏園堅謂俱不然,乃是一個新出臺的女作者。蓋投稿非其自寫,所以是另一種筆跡,伏園以善認筆跡自負,豈料反而上當。二則所用的紅信封綠信紙,早將伏園善識筆跡之眼睛嚇昏,遂愈加疑不到司空蕙身上去了。加以所作詩文,也太近于女性。今看他署著真名之文,也是一樣色彩,本該容易識破,但他人誰會想到他為了爭一點無聊的名聲,竟肯如此鉤心斗角,無所不至呢。他的“橫掃千人”的大作,今天在《京報副刊》似乎露一點端倪了,所掃的一個是批評廖仲潛小說的芳子,但我現(xiàn)在疑心芳子也就是廖仲潛,實無其人,和琴心一樣的。第二個是向培良,則識力比他堅實得多,琴心的掃帚,未免太軟弱一點。但培良已往河南去辦報,不會有答復的了,這實在可惜,使我們少看見許多痛快的議論。

《民國公報》的實情,我不知道,待探聽了再回答罷。普通所謂考試編輯,多是一種手段,大抵因為薦條太多,無法應付,便來裝作這一種門面,故作秉公選用之狀,以免薦送者見怪,其實卻是早已暗暗定好,別的應試者不過陪他變一場戲法罷了。但《民國公報》是否也這樣,卻尚難決(我看十分之九也這樣),總之,先去打聽一回罷。我的意見,以為做編輯是不會有什么進步的,我近來因常與周刊之類相關,弄得看書和休息的工夫也沒有了,因為選用的稿子,也常須動筆改削,倘若任其自然,又怕鬧出笑話來。還是“人之患”較為從容,即使有時逼上午門,也不過費兩三個鐘頭而已。

魯迅。四月二十二日夜。

割去敝舌之后,也還有人說話

廣平兄:

來信收到了。今天又收到一封文稿,拜讀過了,后三段是好的,首一段累墜一點,所以看紙面如何,也許將這一段刪去。但第二期上已經(jīng)來不及登,因為不知“小鬼”何意,竟不署作者名字。所以請你捏造一個,并且通知我,并且必須于下星期三上午以前通知,并且回信中不準說“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之類的油滑話。

現(xiàn)在的小周刊,目錄必在角上者,是為訂成本子之后,讀者容易翻檢起見,倘要檢查什么,就不必全本翻開,才能夠看見每天的細目。但也確有隔斷讀者注意的弊病,我想了另一格式,是專用第一版上層的,如下:則目錄既在邊上,容易檢查,又無隔斷本文之弊,可惜《莽原》第一期已經(jīng)印出,不能便即變換了,但到二十期以后,我想來“試他一試”。至于印在末尾,書籍尚可,定期刊卻不合宜,放在第一版中央,尤為不便,擅起此種“心理作用”,應該記大過二次。

《莽原》第一期的作者和性質,誠如來信所言;長虹確不是我,乃是我今年新認識的,意見也有一部分和我相合,而是安那其主義者。他很能做文章,但大約因為受了尼采的作品的影響之故罷,常有太晦澀難解處;第二期登出的署著CH的,也是他的作品。至于《棉袍里的世界》所說的“掠奪”問題,則敢請少爺不必多心,我輩赴貴校教書,每月明明寫定“致送脩金十三元五角正”。夫既有“十三元五角”而且“正”,則又何“掠奪”之有也歟哉!

割舌之罰,早在我的意中,然而倒不以為意。近來整天的和人談話,頗覺得有點苦了,割去舌頭,則一者免得教書,二者免得陪客,三者免得做官,四者免得講應酬話,五者免得演說,從此可以專心做報章文字,豈不舒服。所以你們應該趁我還未割去舌頭之前,聽完《苦悶之象征》,前回的不肯聽講而逼上午門,也就應該記大過若干次。而我的六十分,則必有無疑。因為這并非“界限分得太清”之故,我無論對于什么學生,都不用“沖鋒突圍而出”之法也。況且,竊聞小姐之類,大抵容易潸然淚下,倘我揮拳打出,諸君在后面哭而送之,則這一篇文章的分數(shù),豈非當在零分以下?現(xiàn)在不然,可知定為六十分者,還是自己客氣的。

但是這次試驗,我卻可以自認失敗,因為我過于大意,以為廣平少爺未必如此“細心”,題目出得太容易了?,F(xiàn)在也只好任憑排卦拈簽,不再辯論,裝作舌頭已經(jīng)割去之狀。惟報仇題目,卻也不再交卷,因為時間太嚴。那信是星期一上午收到的,午后即須上課,更無作答的工夫,而一經(jīng)上課,則無論答得如何正確,也必被冤為“臨時預備夾帶,然后交卷”,倒不如拚出,交了白卷便宜。

今天《京報》上,不知何以琴心問題忽而寂然了,聽說館中還有琴心文四篇,及反對他的十幾篇,或者都就此中止,也未可知。今天但有兩種怪廣告,——歐陽蘭及“宇銓先生”——后一種更莫名其妙?!侗贝笕湛飞嫌钟幸粋€歐陽蘭啟事,說是要到歐洲去了。

中國現(xiàn)今文壇(?)的狀態(tài),實在不佳,但究竟做詩及小說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為了想由此引出些新的這一種批評者來,雖在割去敝舌之后,也還有人說話,繼續(xù)撕去舊社會的假面??上КF(xiàn)在所收的至今為止的稿子,也還是小說多。

魯迅。四月二十八日。

攻擊朱老夫子的《假名論》

廣平兄:

四月卅日的信收到了。閑話休提,先來攻擊朱老夫子的“假名論”罷。

夫朱老夫子者,是我的老同學,我對于他的在窗下孜孜研究,久而不懈,是十分佩服的,然此亦惟于古學一端而已,若夫評論世事,乃頗覺其迂遠之至者也。他對于假名之非難,實不過最偏的一部分。如以此誣陷毀謗個人之類,才可謂之“不負責任的推諉的表示”,倘在人權尚無確實保障的時候,兩面的眾寡強弱,又極懸殊,則須又作別論才是。例如子房為韓報仇,從君子看來,蓋是應該寫信給秦始皇,要求兩人赤膊決斗,才算合理的。然而博浪一擊,大索十日而終不可得,后世亦不以為“不負責任”者,知公私不同,而強弱之勢亦異,一匹夫不得不然之故也。況且,現(xiàn)在的有權者,是什么東西呢?他知道什么責任呢?《民國日報》案故意拖延月余,才來裁判,又決罰至如此之重,而叫喊幾聲的人獨要硬負片面的責任,如孩子脫衣以入虎穴,豈非大愚么?朱老夫子生活于平安中,所做的是《蕭梁舊史考》,負責與否,沒有大關系,也并沒有什么意外的危險,所以他的侃侃而談之談,僅可以供他日共和實現(xiàn)之后的參考,若今日者,則我以為只要目的是正的——這所謂正不正,又只專憑自己判斷——即可用無論什么手段,而況區(qū)區(qū)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此我所以指窗下為活人之墳墓,而勸人們不必多看中國之書者也!

本來還要更長更明白的罵幾句,但因為有所顧忌,又哀其胡子之長,就此收束罷。那么,話題一轉,而論“小鬼”之假名問題。那兩個“魚與熊掌”,雖為足下所喜,但我以為用于論文,卻不相宜,因為以真名招一個無聊的麻煩,固然不值得,但若假名太近滑稽,則足以減少論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你這許多名字中,既然“非心”總算還未用過,我就以“編輯”兼“先生”之威權,給你寫上這一個罷。假如于心不甘,趕緊發(fā)信抗議,還來得及,但如到星期二夜為止并無痛哭流涕之抗議,即以默認論,雖駟馬也難于追回了。而且此后的文章,也應細心署名,不得以“因為忙中”推諉!

試驗題目出得太容易了,自然也算得我的失策,然而也未始沒有補救之法的。其法即稱之為“少爺”,刺之以“細心”,則效力之大,也抵得記大過二次。現(xiàn)在果然慷慨激昂的來“力爭”了,而且寫至七行之多,可見費力不少。我的報復計劃,總算已經(jīng)達到了一部分,“少爺”之稱,姑且準其取消罷。

歷來的《婦周》,幾乎還是一種文藝雜志,議論很少,即偶有之,也不很好,前回的那一篇,則簡直是笑話。請他們諸公來“試他一試”,也不壞罷。然而咱們的《莽原》也很窘,寄來的多是小說與詩,評論很少,倘不小心,也容易變成文藝雜志的。我雖然被稱為“編輯先生”,非常驕氣,但每星期被逼作文,卻很感痛苦,因為這簡直像先前學校中的星期考試。你如有議論,敢乞源源寄來,不勝榮幸感激涕零之至!

縫紉先生聽說又不來了,要尋善于縫紉的,北京很多,本不必發(fā)電號召,奔波而至,她這回總算聰明。繼其后者,據(jù)現(xiàn)狀以觀,總還是太太類罷。其實這倒不成為什么問題,不必定用毛瑟,因為“女人長女?!保€是社會的公意,想章士釗和社會奮斗,是不會的,否則,也不成其為章士釗了。老爺類也沒有什么相宜的人,名人不來,來也未必一定能辦好。我想:校長之類,最好請無大名而真肯做事的人做。然而目下無之。

我也可以“不打自招”:東邊架上一盒盒的確是書籍。但我已將廢去考試法不用,倘有必須報復之處,即尊稱之曰“少爺”,就盡夠了。

魯迅。五月三日。

我還要反抗,試他一試

廣平兄:

兩信均收到,一信中并有稿子,自然照例“感激涕零”而閱之。小鬼“最怕聽半截話”,而我偏有愛說半截話的毛病,真是無可奈何。本來想做一篇詳明的“朱老夫子論”呈政,而心緒太亂,又沒有工夫。簡捷地說一句罷,就是:他歷來所走的都是最穩(wěn)的路,不做一點小小冒險事,所以他偶然的話倒是不負責任的,待到別人因此而被禍,他不作聲了。

群眾不過如此,由來久矣,將來也不過如此。公理也和事之成敗無關。但是,女師大的教員也太可憐了,只見暗中活動之鬼,而竟沒有站出來說話的人。我近來對于□先生之赴西山,也有些懷疑了,但也許真真恰巧,疑之者倒是我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

我現(xiàn)在愈加相信說話和弄筆的都是不中用的人,無論你說話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動人,都是空的。他們即使怎樣無理,事實上卻著著〔著著〕得勝。然而,世界豈真不過如此而已么?我還要反抗,試他一試。

提起犧牲,就使我記起前兩三年被北大開除的馮省三。他是鬧講義風潮之一人,后來講義費撤去了,卻沒有一個同學再提起他。我那時曾在《晨報副刊》上做過一則雜感,意思是犧牲為群眾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眾就分了他的肉,散胙。

聽說學校當局有打電報給家屬之類的舉動,我以為這些手段太毒辣了。教員之類該有一番宣言,說明事件的真相,幾個人也可以的。如果沒有一個人肯負這一點責任(署名),那么,即使校長竟去,學籍也恢復了,也不如走罷,全校沒有人了,還有什么可學?

魯迅。五月十八日。

不愿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別人

廣平兄:

午回來,看見留字。現(xiàn)在的現(xiàn)象是各方面都黑暗,所以有這情形,不但治本無從說起,便是治標也無法,只好跟著時局推移而已。至于《京報》事,據(jù)我所聞卻不止秦小姐一人,還有許多人去運動,結果是兩面的新聞都不載,但久而久之,也許會反而幫它們(男女一群,所以只好用“牠”)的,辦報的人們,就是這樣的東西?!鋵崍笳碌男麄?,于實際上也沒有多大關系。

今天看見《現(xiàn)代評論》,所謂西瀅也者,對于我們的宣言出來說話了,裝作局外人的樣子,真會玩把戲。我也做了一點寄給《京副》,給他碰一個小釘子。但不知于伏園飯碗之安危如何。牠們是無所不為的,滿口仁義,行為比什么都不如。我明知道筆是無用的,可是現(xiàn)在只有這個,只有這個而且還要為鬼魅所妨害。然而只要有地方發(fā)表,我還是不放下,或者《莽原》要獨立,也未可知。獨立就獨立,完結就完結,都無不可。總而言之,筆舌常存,是總要使用的,東瀅西瀅,都不相干也。

西瀅文托之“流言”,以為此次風潮是“某系某籍教員所鼓動”,那明明是說“國文系浙籍教員”了,別人我不知道,至于我之罵楊蔭榆,卻在此次風潮之后,而“楊家將”偏偏來誣賴,可謂卑劣萬分。但浙籍也好,夷籍也好,既經(jīng)罵起,就要罵下去,楊蔭榆尚無割舌之權,總還要被罵幾回的。

文已改好,但郵寄不便,當于便中交出,好在現(xiàn)尚不用。所云團體,我還未打聽,但我想,大概總就是前日所說的一個。其實也無須打聽,這種團體,一定有范圍,尚服從公決的。所以只要自己決定,如要思想自由,特立獨行,便不相宜。如能犧牲若干自己的意見,就可以。只有“安那其”是沒有規(guī)則的,但在中國卻有首領,實在希奇。

現(xiàn)在老實說一句罷,“世界豈真不過如此而已么?……”這些話,確是“為對小鬼而說的”。我所說的話,常與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則我已在《吶喊》的序上說過:不愿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別人。何以不愿,則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終不能確知是否正確之故。至于“還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這“所以反抗之故”,與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為了希望光明的到來罷?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與黑暗搗亂。大約我的意見,小鬼很有幾點不大了然,這是年齡、經(jīng)歷、環(huán)境等等不同之故,不足為奇。例如我是詛咒“人間苦”而不嫌惡“死”的,因為“苦”可以設法減輕而“死”是必然的事,雖曰“盡頭”,也不足悲哀。而你卻不高興聽這類話,——但是,為什么將好好的活人看作“廢物”的?這就比不做“痛哭流涕的文字”還“該打”!又如來信說,凡有死的同我有關的,同時我就詛咒所有與我無關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關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都與小鬼的不同。其實,我的意見原也不容易了然,因為其中本含有著許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的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所以我忽而愛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時候,有時確為別人,有時卻為自己玩玩,有時則竟因為希望將生命從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此外或者還有什么道理,自己也不甚了然。但我對人說話時,卻總揀擇光明些的說出,然而偶不留意,就露出閻王并不反對,而“小鬼”反不樂聞的話來??偠灾?,我為自己和為別人的設想,是兩樣的。所以者何,就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是究竟是否真確,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試驗,不能邀請別人。其實小鬼希望父兄長存,而自視為“廢物”,硬去替“大眾請命”,大半也是如此。

《莽原》實在有些穿棉花鞋了,但沒有撒潑文章,真是無法。自己呢,又做慣了晦澀的文章,一時改不過來,下筆時立志要顯豁,而后來往往仍以晦澀結尾,實在可氣之至!現(xiàn)在除附《京報》分送外,另售千五百,看的人也算不少。待“鬧潮”略有結束,你這一匹“害群之馬”多來發(fā)一點議論罷。

魯迅。五月三十日。

私拆函件,也不過心勞日拙而已

廣平兄:

拆信案件,或者牠們有些受了冤,因為卅一日的那一封,也許是我自己拆過的。那時已經(jīng)很晚,又寫了許多信,所以自己不大記得清楚,只記得將其中之一封拆開(從下方),在第一張上加了一點細注。如你所收的第一張上有小注,那就確是我自己拆過的了。

至于別的信,我卻不能代牠們辯護。其實,私拆函件,本是中國慣技,我也早料到的。但是這類技倆,也不過心勞日拙而已。聽說明的方孝孺,就被永樂滅十族,其一是“師”,但也許是齊東野語,我沒有考查過這事的真?zhèn)?。可是從西瀅的文字上看來,此輩一得志,則不但滅族,怕還要“滅系”,“滅籍”了。

明明將學生開除,而布告文中文其詞曰“出?!保耶敃r頗嘆中國文字之巧。今見上海印捕擊殺學生,而路透電則云,“華人不省人事”,可謂異曲同工,但此系中國報譯文,不知原文如何。

其實我并不很喝酒,飲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F(xiàn)在也還是不喝的時候多,只要沒有人勸喝。多住些時,固無不可的。短刀我的確有,但這不過為夜間防賊之用,而偶見者少見多怪,遂有“流言”,皆不足信也。

汪懋祖先生的宣言發(fā)表了,而引“某女士”之言以為重,可笑。牠們大抵愛用“某”字,不知何也?又觀其意,似乎說是“某籍某系”想將學校解散,也是一種奇談。黑幕中人面目漸露,亦殊可觀,可惜他自己又說要“南歸”了。躲躲閃閃,躲躲閃閃,此其所以為“黑幕中人”歟?!哈哈!

迅。六月二日。

小鬼不要變成狂人,也不要發(fā)脾氣了

廣平兄:

六月六日的信早收到了,但我久沒有復;今天又收到十二夕信,并文稿。其實我并不做什么事,而總是忙,拿不起筆來,偶然在什么周刊上寫幾句,也不過是敷衍,近幾天尤其甚。這原因大概是因為“無聊”,人到無聊,便比什么都可怕,因為這是從自己發(fā)生的,不大有藥可救。喝酒是好的,但也很不好。等暑假時閑空一點,我很想休息幾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但不知道可能夠。

第一,小鬼不要變成狂人,也不要發(fā)脾氣了。人一發(fā)狂,自己或者沒有什么——俄國的梭羅古勃以為倒是幸?!珡膭e人看來,卻似乎一切都已完結。所以我倘能力所及,決不肯使自己發(fā)狂,實未發(fā)狂而有人硬說我有神經(jīng)病,那自然無法可想。性急就容易發(fā)脾氣,最好要酌減“急”的角度,否則,要防自己吃虧,因為現(xiàn)在的中國,總是陰柔人物得勝。

上海的風潮,也出于意料之外。可是今年的學生的動作,據(jù)我看來是比前幾回進步了。不過這些表示,真所謂“就是這么一回事”。試想:北京全體(?)學生而不能去一章士釘,女師大大多數(shù)學生而不能去一楊蔭榆,何況英國和日本。但在學生一方面,也只能這么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候意外飛來的“公理”?,F(xiàn)在“公理”也確有點飛來了,而且,說英國不對的,還有英國人。所以無論如何,我總覺得洋鬼子比中國人文明,貨只管排,而那品性卻很有可學的地方。這種敢于指摘自己國度的錯誤的,中國人就很少。

所謂“經(jīng)濟絕交”者,在無法可想中,確是一個最好的方法,但有附帶條件,要耐久,認真。這么辦起來,有人說中國的實業(yè)就會借此促進,那是自欺欺人之談。(前幾年排斥日貨時,大家也那么說,然而結果不過做成功了一種“萬年糊”。草帽和火柴發(fā)達的原因,尚不在此。那時候,是連這種萬年糊也不會做的,排貨事起,有三四個學生組織了一個小團體來制造,我還是小股東,但是每瓶賣八枚銅子的糊,成本要十枚,而且貨色總敵不過日本品。后來,折本,鬧架,關門?,F(xiàn)在所做的好得多,進步得多了,但和我輩無關也。)因此獲利的卻是美法商人。我們不過將送給英日的錢,改送美法,歸根結蒂,二五等于一十。但英日卻究竟受損,為報復計,亦足快意而已。

可是據(jù)我看起來,要防一個不好的結果,就是白用了許多犧牲,而反為巧人取得自利的機會,這種在中國也常有的。但在學生方面,也愁不得這些,只好憑良心做去,可是要緩而韌,不要急而猛。中國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小鬼即其一),因此,就難于耐久(因為開首太猛,易將力氣用完),也容易碰釘子,吃虧而發(fā)脾氣,此不佞所再三申說者也,亦自己所實驗者也。

前信反對喝酒,何以這回自己“微醉(?)”了?大作中好看的字面太多,擬刪去些,然后賜列第□期《莽原》。

伏園的態(tài)度我近來頗懷疑,因為似乎已與西瀅大有聯(lián)絡。其登載幾篇反楊之稿,蓋出于不得已。今天在《京副》上,至于指《猛進》《現(xiàn)代》《語絲》為“兄弟周刊”,簡直有賣《語絲》以與《現(xiàn)代》拉攏之觀?;蛘摺毒└薄分畬]d滬事,不登他文,也還有別種隱情(但這也許是我的妄猜),《晨副》即不如此。

我明知道幾個人做事,真出于“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現(xiàn)狀,總該有點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這一點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別人,又給別人做點事,說得好看一點,就是“互助”。但是,我總是“罪孽深重,禍延”自己,每每終于發(fā)見純粹的利用,連“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氣力的自己一個。有時候,他還要反而罵你;不罵你,還要謝他的洪恩。我的時常無聊,就是為此,但我還能將一切忘卻,休息一時之后,從新再來,即使明知道后來的運命未必會勝于過去。

本來有四張信紙已可寫完,而牢騷發(fā)出第五張上去了。時候已經(jīng)不早,非結束不可,止此而已罷。

迅。六月十三夜。

然而,這一點空白,也還要用空話來填滿。司空蕙前回登過啟事,說要到歐洲去,現(xiàn)在聽說又不到歐洲去了。我近來收到一封信,署名“捏蚊”,說要加入《莽原》,大約就是“雪紋”,也即司空蕙。這回《民眾文藝》上所登的署名“聶文”的,我想也是他。碰一個小釘子,就說到歐洲去,一不到歐洲去,就又鬧“琴心”式的老玩藝了。

這一點空白即以這樣填滿。

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作詩

那一首詩,意氣也未嘗不盛,但此種猛烈的攻擊,只宜用散文,如“雜感”之類,而造語還須曲折,否,即容易引起反感。詩歌較有永久性,所以不甚合于做這樣題目。

滬案以后,周刊上常有極鋒利肅殺的詩,其實是沒有意思的,情隨事遷,即味如嚼蠟。我以為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否則鋒铓太露,能將“詩美”殺掉。這首詩有此病。

我自己是不會做詩的,只是意見如此。編輯者對于投稿,照例不加批評,現(xiàn)遵來信所囑,妄說幾句,但如投稿者并未要知道我的意見,仍希不必告知。

迅。六月二十八日。

小鬼以后不準再來道歉

廣平兄:

昨夜,或者今天早上,記得寄上一封信,大概總該先到了。剛才接到二十八日函,必須寫幾句回答,便是小鬼何以屢次誠恐惶恐的賠罪不已,大約也許聽了“某籍”小姐的什么謠言了罷,辟謠之舉,是不可以已的:

第一,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并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為,與別人無干。且夫不佞年屆半百,位居講師,難道還會連喝酒多少的主見也沒有,至于被小娃兒所激么?!這是決不會的。

第二,我并不受有何種“戒條”,我的母親也并不禁止我喝酒。我到現(xiàn)在為止,真的醉止有一回半,決不會如此平和。

然而“某籍”小姐為粉飾自己的逃走起見,一定將不知從那里拾來的故事(也許就從太師母那里得來的),加以演義,以致小鬼也不免嚇得賠罪不已了罷。但是,雖是太師母,觀察也未必就對,雖是太太師母,觀察也未必就對。我自己知道,那天毫沒有醉,更何至于胡涂,擊房東之拳,嚇而去之的事,全都記得的。

所以,此后不準再來道歉,否則,我“學笈單洋,教鞭17載”,要發(fā)楊蔭榆式的宣言以傳布小姐們膽怯之罪狀了??茨銈冞€敢逞能么?

來稿有過火處,或者須改一點。其中的有些話,大約是為反對往執(zhí)政府請愿而說的罷??傊@回以打學生手心之馬良為總指揮,就可笑。

《莽原》第十期,與《京報》同時罷工了。發(fā)稿是星期三,當時并未想到須停刊,所以并將目錄在別的周刊上登載了。現(xiàn)在正在交涉,要他們補印,還沒有頭緒;倘不能補,則舊稿須在本星期五出版。

《莽原》的投稿,就是小說太多,議論太少?,F(xiàn)在則并小說也少,大約大家專心愛國,要“到民間去”,所以不做文章了。

迅。六,二九,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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