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為《晨報(bào)》周年紀(jì)念作

自從太平洋舟中，銀花世界之夜以后，再不曾見有團(tuán)圓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黃昏直至夜深，只見黑云屯積了來，湖面壓得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連綿，十四十五兩夜，都從雨聲中度過，我已拼將明月忘了！

今夜晚餐后，她竟來看我，竟然談到慰冰風(fēng)景，竟然推窗——窗外樹林和草地，如同罩上一層嚴(yán)霜一般。“月兒出來了！”我們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離開了徑道，從露濕的秋草上踏過，輕軟無聲。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近接足下。她的外衣鋪著，我的外衣蓋著，我們無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覺得秋涼。

月兒并不十分清明。四周朦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疊錦。對岸遠(yuǎn)處一兩星燈火閃爍著。湖心隱隱的聽見笑語。一只小舟，載著兩個人兒，自淡霧中，徐徐泛入林影深處。

回頭看她，她也正看著我。月光之下，點(diǎn)漆的雙睛，烏云般的頭發(fā)，臉上堆著東方人柔靜的笑。如何的可憐呵！我們只能用著西方人的言語，彼此談著。

她說著十年前，怎樣的每天在朝露還零的時候，抱著一大堆花兒從野地上回家里去——又怎樣的赤著腳兒，一大群孩子拉著手，在草地上，和著最柔媚的琴聲跳舞。到了酣暢處，自己覺得是個羽衣仙子?！衷鯓拥南矚g作活計(jì)。夏日晚風(fēng)之中，在廊下拈著針兒，心里想著剛看過的書中的言語……這些滿含著詩意的話，沁入心脾，只有微笑。

漸漸的深談了，談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潑，和東方女孩子的溫柔，談到哲學(xué)，談到朋友，引起了很長的討論，“淡交如水”，是我們不約而同的收束。結(jié)果圓滿，興味愈深，更爽暢的談到將來的世界，漸漸侵入現(xiàn)在的國際問題。我看著她，忽然沒有了勇氣。她也不住的弄著衣緣，言語很吞吐?！欢覀兙箤⒃S多傷心舊事，半明半晦的說過?！白钸z憾的是一時的國際間的私意！理想的和愛的天國，離我們竟還遙遠(yuǎn)，然而建立這天國的責(zé)任，正在我們……”她低頭說著，我輕輕的接了下去，“正在我們最能相互了解的女孩兒身上。”

自此便無聲響，剛才的思想太沉重了，這云淡風(fēng)輕的景物，似乎不能負(fù)載，我們都想掙脫出來，卻一時再不知說什么好。數(shù)十年相關(guān)的歷史，幾萬萬人相對的感情，今夜竟都推在我們兩個身上——惆悵到不可言說！

百步外一片燈光里，歡樂的歌聲悠然而起，穿林渡水而來——我們都如夢醒，“是西方人歡愉活潑的精神呵！”她含笑的說著，我長吁了一口氣！

思想又?jǐn)U大了，經(jīng)過了第二度的沉默——只聽得湖水微微激蕩，風(fēng)過處橡葉墜地的聲音，我不能再說什么話，也不肯再說什么話——她忽然溫柔的撫著我的臂說：“最樂的時間，就是和最知心的朋友，同在最美的環(huán)境之中，卻是彼此靜默著沒有一句話說！”

月兒愈高，風(fēng)兒愈涼。衣裳已受了露濕，我們都覺得支持不住?！芷＞彽恼酒?，轉(zhuǎn)過湖岸，上了層階，迎面燦然的立著一座燈火樓臺，她邀我到她樓上屋里去，捧過紀(jì)念本子來，要我留字。題過姓名在“快樂思想”的標(biāo)目之下，我略一沉吟，便提起筆寫下去，是“月光的底下，湖的旁邊，和你一同坐著！”

獨(dú)自歸來的路上，瘦影在地?！^去的一百二十分鐘，憧憬在我的心中，如同做了一場好夢。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夜，閉璧樓，威爾斯利。

(原載1923年12月1日《晨報(bào)·五周年紀(jì)念增刊》，收入《冰心散文集》，北新書局193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