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幼年學藝的過程

舞臺生活四十年:梅蘭芳回憶錄(全2冊) 作者:梅蘭芳 著


第三章 幼年學藝的過程

一 開蒙老師吳菱仙

過了幾天,梅先生又開始述說他在幼年學戲的過程了。

“我家在庚子年,已經(jīng)把李鐵拐斜街的老屋賣掉了,搬到百順胡同居住。隔壁住的是楊小樓、徐寶芳兩家(寶芳是徐蘭沅的父親,蘭沅是梅先生的姨父)。后來又搬入徐、楊兩家的前院,跟他們同住了好幾年。附近有一個私塾,我就在那里讀書。后來這個私塾搬到萬佛寺灣,我也跟著去繼續(xù)攻讀。

“楊老板(小樓)那時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但是他每天總是黎明即起,不間斷地要到一個會館里的戲臺上,練武工,吊嗓子。

(按)當時北京城里,大而各省有省的會館,小而各縣有縣的會館。會館名稱之多,不易統(tǒng)計。會館里面,有戲臺設(shè)備的倒不多,只有以省為名的少數(shù)大會館里,偶然見之。每逢新春團拜,有借會館聯(lián)歡的必請名演員演唱,以娛嘉賓。還有一種在舊科舉時代的同年團拜,也常借會館舉行,因為一定要把那一科的幾位老師,恭而且敬地請來參加,那就更少不了堂會的點綴。辛亥以前,以湖廣會館為盛極一時。

“楊老板出門的時間跟我上學的時間差不多,常常抱著送我到書館。我有時跨在他的肩上,他口里還講民間故事給我聽,買糖葫蘆給我吃,逗我笑樂。隔了十多年,我居然能夠和楊大叔同臺唱戲,在后臺扮戲的時候,我們常常說起舊事,相視而笑。

“九歲那年,我到姊夫朱小芬(即朱斌仙之父)家里學戲。同學有表兄王蕙芳和小芬的弟弟幼芬。吳菱仙是我們開蒙的教師。我第一出戲?qū)W的是《戰(zhàn)蒲關(guān)》。

“吳菱仙先生是時小福老先生的弟子。時老先生的學生,都以仙字排行。優(yōu)秀的有張云仙、秦燕仙、吳菱仙、陳霓仙、陳桐仙、吳藹仙、江順仙、王儀仙、張紫仙等九個人。內(nèi)中秦燕仙不但唱得好,還工于書法,精于繪事。可惜死得早,否則他的藝術(shù)是可以大有發(fā)展的。

“時老先生的生日是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到了那天,滿門桃李齊來奉觴祝壽。對這八位高材生(九人中秦燕仙早死),大家戲呼為八仙慶壽。同時這八位弟子又都是宏量,很能喝酒,因此又稱為醉八仙。

“吳先生教我的時候,已經(jīng)五十歲左右。我那時住在朱家。一早起來,五點鐘就帶我到城根空曠的地方,遛彎兒喊嗓。吃過午飯另外請的一位吊嗓子的先生就來了,吊完嗓子再練身段,學唱腔;晚上念本子。一整天除了吃飯、睡覺以外,都有工作。

“吳先生教唱的步驟,是先教唱詞,詞兒背熟,再教唱腔。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桌子旁邊。他手里拿著一塊長形的木質(zhì)‘戒方’,這是預備拍板用的,也是拿來打?qū)W生的,但是他并沒有打過我。他的教授法是這樣的:桌上擺著一摞有‘康熙通寶’四個字的白銅大制錢(當時的幣制,是銀本位。銅錢是輔幣。有大錢、小錢的區(qū)別,兌價亦不同。這類精致的康熙錢,在市上已經(jīng)少見。大家留為玩品,近于古董性質(zhì))。譬如今天學《三娘教子》里‘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嘆’一段,規(guī)定學二十或三十遍,唱一遍拿一個制錢放到一只漆盤內(nèi),到了十遍,再把錢送回原處,再翻頭。有時候我學到六七遍,實際上已經(jīng)會了,他還是往下教;有時候我倦了,嘴里哼著,眼睛卻不聽指揮,慢慢閉攏來,想要打盹兒,他總是輕輕推我一下,我立刻如夢方醒,掙扎精神,繼續(xù)學習。他這樣對待學生,在當時可算是開通之極;要是換了別位教師,戒方可能就落在我的頭上了。

“吳先生認為每一段唱,必須練到幾十遍,才有堅固的基礎(chǔ)。如果學得不地道,浮光掠影,似是而非,日子一長,不但會走樣,并且也容易遺忘。

“關(guān)于青衣的初步基本動作,如走腳步、開門、關(guān)門、手式、指法、抖袖、整鬢、提鞋、叫頭、哭頭、跑圓場這些身段,必須經(jīng)過長時期的練習,才能準確。

“跟著又學了一些都是正工的青衣戲。如《二進宮》《桑園會》《三娘教子》《彩樓配》《三擊掌》《探窯》《二度梅》(即《落花園》)、《別宮》《祭江》《孝義節(jié)》《祭塔》《孝感天》《宇宙鋒》《打金枝》等。另外配角戲,如《桑園寄子》《浣紗計》《朱砂痣》《岳家莊》《九更天》《搜孤救孤》……共三十幾出戲。在十八歲以前,我專唱這一類青衣戲,宗的是時小福老先生的一派。

“吳先生對我的教授法,是特別認真而嚴格的。跟別的學生不同,他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我身上。好像他對我有一種特別的希望,要把我教育成名,完成他的心愿。我后學戲而先出臺,蕙芳、幼芬先學戲而后出臺,這原因是我的環(huán)境不如他們。家庭方面,已經(jīng)沒有力量替我延聘專任教師,只能附屬到朱家學習。吳先生同情我的身世,知道我家道中落,每況愈下,要靠拿戲份來維持生活。他很負責地教導我,所以我的進步比他們快一點,我的出臺也比他們早一點。”

梅先生述說到這里,他很感動地告訴我:“我能夠有這一點成就,還是靠了先祖一生疏財仗義,忠厚待人。吳先生對我的一番熱忱,就是因為他和先祖的感情好,追念故人,才對我另眼看待。

“吳先生在先祖領(lǐng)導的四喜班里,工作過多年。他常把先祖的遺聞軼事,講給我聽。他說:‘你祖父待本班里的人,實在太好。逢年逢節(jié),根據(jù)每個人的生活情形,隨時加以適當?shù)恼疹?。我有一次家里遭到意外的事,讓他知道了,他遠遠地扔過一個小紙團兒,口里說著:‘菱仙,給你個檳榔吃!’等我接到手里,打開來看,原來是一張銀票?!?/p>

“為什么不公開給他們,而要用這種手法呢?”我問。

“當時的班社制度,每人都有固定的戲份。”梅先生說,“像這種贈予,是例外的。因為各人的家庭環(huán)境、經(jīng)濟狀況不同,所以隨時斟酌實際情況,用這種手法來加以照顧。吳先生還說,當每個人拿到這類贈予的款項的時候,往往也正是他最迫切需要這筆錢的時候?!?/p>

二 開始了舞臺生活

“我第一次出臺是十一歲,光緒甲辰年七月七日。廣和樓貼演《天河配》,我在戲里串演昆曲《長生殿·鵲橋密誓》里的織女。這是應時的燈彩戲。吳先生抱著我上椅子,登鵲橋,前面布了一個橋景的砌末,橋上插著許多喜鵲,喜鵲里面點著蠟燭。我站在上面,一邊唱著,心里感到非常興奮。

“過了三年我就正式搭班喜連成(后改名富連成,是葉春善首創(chuàng)的科班)。同臺表演的有康喜壽、雷喜福、侯喜瑞、金絲紅、小穆子、林樹森、周信芳、貫大元等。每日日場演出,我所演的大半是青衣戲。在每出戲里,有時演主角,也演配角。早晚仍在朱家學戲。

(按)科班對演唱是練習的性質(zhì),不采用角兒制度的。它的習慣,以戲為主體,而特別注意武戲。每天的戲碼是這樣排列的:拿容納角色最多、場面最熱鬧的大武戲,如《長坂坡》《equa蠟廟》等放在最后一出,叫大軸戲。拿生、旦、凈合唱的文戲,如《二進宮》《教子》等放在倒第二,叫壓軸戲。倒第三是玩笑戲。倒第四又是武戲。倒第五、第六是青衣或老生單人演唱的如《祭江》《祭塔》《賣馬》《烏盆計》等戲。前三出里還有一出小武戲。這一天的戲碼,總共有十出以上(另外常有墊戲),而其中占有三出武戲,可以看出當時科班里是如何重視武戲了。

“這時候除了吳先生教授青衣之外,我的姑丈秦稚芬和我伯母的弟弟胡二庚(胡喜祿的侄兒,是唱丑角的),常來帶著教我們花旦戲。就這樣一面學習,一面表演,雙管齊下,同時并進,我的演技倒是進步得相當?shù)目?。這讓幼芬、蕙芳看了,才知道實習的重要,不久也陸續(xù)出臺了。幼芬專工青衣,蕙芳兼學花旦。我的姑丈秦稚芬也教過他的。

“在我們學戲以前,青衣、花旦兩工,界限是劃分得相當嚴格的。

“花旦的重點在表情、身段、科諢。服裝彩色也趨向于夸張、絢爛。這種角色在舊戲里代表著活潑、浪漫的女性?;ǖ┑呐_步、動作與青衣是有顯著的區(qū)別的,同時在嗓音、唱腔方面的要求倒并不太高??瓢嗬锏慕處熾S時體察每一個學藝者的天賦,來支配他的工作,譬如面部肌肉運動不夠靈活,內(nèi)行稱為‘整臉子’。體格、線條臃腫不靈,眼神運用也不活潑,這都不利于演唱花旦。

“青衣專重唱工,對于表情、身段,是不甚講究的。面部表情,大多是冷若冰霜。出場時必須采取抱肚子身段,一手下垂,一手置于腹部,穩(wěn)步前進,不許傾斜。這種角色在舊劇里代表著嚴肅、穩(wěn)重,是典型的正派女性。因此這一類的人物,出現(xiàn)在舞臺上,觀眾對他的要求,只是唱功,而并不注意他的動作、表情,形成了重聽而不重看的習慣。

“那時觀眾上戲館,都稱聽戲,如果說是看戲,就會有人譏笑他是外行了。有些觀眾,遇到臺上大段唱功,索性閉上眼睛,手里拍著板眼,細細咀嚼演員的一腔一調(diào),一字一音。聽到高興時候,提起了嗓子,用大聲喝一個彩,來表示他的滿意。戲劇圈里至今還流傳有兩句俚語:‘唱戲的是瘋子,聽戲的是傻子?!@兩句話非常恰當?shù)孛鑼懗霎敃r戲院里的情形。

“青衣這樣的表演形式保持得相當長久。一直到前清末年,才起了變化。首先突破這一藩籬的是王瑤卿先生,他注意到表情與動作,演技方面,才有了新的發(fā)展??上醮鬆斦攭涯?,就‘塌中’了(幼年發(fā)育時嗓音轉(zhuǎn)變,叫做‘倒倉’;中年人音敗叫做‘塌中’)。我是向他請教過而按著他的路子來完成他的未竟之功的?!?/p>

三 楊三絕藝

“梨園子弟學戲的步驟,在這幾十年當中,變化是相當大的。大概在咸豐年間,他們先要學會昆曲,然后再動皮黃。同、光年間已經(jīng)是昆、皮并學;到了光緒庚子以后,大家就專學皮黃,即使也有學昆曲的,那都是出自個人的愛好,仿佛大學里的選課似的了。我祖父在楊三喜那里,學的都是昆戲,如《思凡》《刺虎》《折柳》《剔目》《贈劍》《絮閣》《小宴》等,內(nèi)中《贈劍》一出還是吹腔,在老譜里名為亂彈腔。

“等他轉(zhuǎn)到羅巧福的門下,才開始學《彩樓配》《二進宮》……這一類的皮黃戲。后來他又兼學花旦,如《得意緣》《烏龍院》《雙沙河》《變羊記》《思志誠》等戲。他最著名的戲是《雁門關(guān)》的蕭太后,《盤絲洞》的蜘蛛精。在他掌管四喜班的時代,又排了許多新戲。綜觀他一生扮演過的角色,是相當復雜的。那時徽班的規(guī)矩,青衣、花旦,不許兼唱,界限劃分得比后來更嚴;我祖父就打破了這種褊狹的規(guī)定。當時還有人對他加以諷刺,說他這是違法亂例呢。

“為什么從前學戲,要從昆曲入手呢?這有兩種原故:(一)昆曲的歷史是最悠遠的。在皮黃沒有創(chuàng)制以前,早就在北京城里流行了。觀眾看慣了它,一下子還變不過來。(二)昆曲的身段、表情、曲調(diào)非常嚴格。這種基本技術(shù)的底子打好了,再學皮黃,就省事得多。因為皮黃里有許多玩藝兒,就是打昆曲里吸收過來的。我知道跟我祖父同時期的有兩位昆曲專家——楊鳴玉和朱蓮芬。等到他們的晚年,已經(jīng)是皮黃極盛的時期。可是他們每次出演,仍舊演唱昆曲。觀眾也并不對他們冷淡,尤其是楊鳴玉更受臺下的歡迎。

“朱蓮芬是唱昆旦的。他跟徐小香、王楞仙等合演的《琴挑》《問病》《游園》《驚夢》《梳妝》《擲戟》《折柳》《陽關(guān)》;跟楊鳴玉合演的《思凡下山》《活捉三郎》,唱、念、做、表樣樣精能,著實享過盛名。他的身材較長,他就會想法遮蓋自己在天賦上的缺點。出了臺常把裙子系高一點,身子微微一蹲。舉步時腳從橫里伸出來走,照樣靈動而輕快,讓臺下看了,并不感覺到他的腿長。這就是功夫了。

“楊鳴玉的班輩更老了。他比我祖父要大到二十七歲,跟程大老板是師兄弟。我祖父的師父羅巧福還向他學過戲呢。他專演昆丑,可以說是無戲不精。最著名的如《活捉三郎》《訪鼠測字》《思凡下山》《起布問探》《時遷盜甲》……這些戲里都有驚人的表演。可惜我沒有趕上看到他的演技。

“他不但昆戲演得好,還擅長糊風箏。小的三五尺,大的一丈開外的風箏,他都能自己糊。還常常創(chuàng)造新樣。如“藍云字”、“搖頭菱”等等,連風箏鋪子里都不會扎。這也是我在幼年所愛好的一種娛樂。北京的春天,風向非常準確,不會忽而南忽而北地大轉(zhuǎn)變,所以從臘月底起,一直到清明節(jié),天空不斷地有風箏出現(xiàn),多的時候總有一二百只。從斜陽里面照出各種顏色,實在太美麗了。我們本界的同人,放風箏的地方都在虎坊橋?!?/p>

談到這里,梅先生要到國民飯店跟蕭長華對戲去了,我就同車而往。目的是想從蕭先生口里,對楊三的演技更多獲得一些材料。他們兩位很快地就對完了戲,梅先生知道我的來意,就對我說:“來吧!你要知道楊三的本領(lǐng),可以請問蕭先生?!?/p>

蕭先生說:“楊三我沒有趕上,不過我的本師宋萬泰是他的學生,所以知道的或者比旁人多一點。你們要我說點什么呢?”我就問梅先生前面所舉的五出昆戲里有何特點,請他分別細說一番。蕭老先生答應了下來,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開始漫談楊三了:

“他演《活捉》的張三郎(楊三常與朱蓮芬合演此?。?,當閻婆惜在臺上追逐張三的時候,他蹲著身子倒退,圍著桌子轉(zhuǎn)圈。全身、五官都有動作。舌頭往外伸轉(zhuǎn),脖子一伸一縮,甩發(fā)旋轉(zhuǎn)不已,身輕如燕,足快如風。滿臺上充滿了陰森森的鬼氣。唱到‘我淚沾襟’的時候,內(nèi)行稱為‘三關(guān)竅’,第一個浪頭(昆劇鼓板的一種名詞),張三雙眼直視,眼珠定在當中,仿佛月亮給白云圍繞了。第二個浪頭,黑眼珠就只勝下一半了,留在眼睛的上眶,有如落日銜山。到了第三個浪頭,雙眼全白,眼珠上插,一直到終場,始終保持白盲狀態(tài)。等到閻婆惜的鬼魂,把手帕繞在張三郎的頸上,提到場上,他的身體隨著閻婆惜的手,忽高忽低,好像一盞紙燈籠,隨風旋轉(zhuǎn),活像一個僵尸。入場時這死去的張三郎,躺在臺上;一人捧首,一人捧足,把他抬起來,他的身體挺直不屈,就像一塊鐵板。這種功夫內(nèi)行稱為‘鐵板橋’,不經(jīng)長期鍛煉,是不能成熟的。

“他演《訪鼠測字》的婁阿鼠,在廟內(nèi)測字一場,他跟假扮測字先生來訪案的況太守(鐘)同坐在一條板凳上,靜聽況太守替他測字。等況說到了阿鼠身上,鼠這一驚,非同小可,從凳子上往后一坐,把上身彎下去,再連頭帶腳同時從凳下鉆出,盤著腿,縱身仍坐在板凳上原處。像這樣復雜的身段,要在極快的時間里,極敏捷地表演出來,實在不是容易的事。

“他演《思凡下山》的和尚,內(nèi)中有兩個身段,那就更難了。腳步是下山的姿勢,嘴里唱著曲子,頭頸部分不住地轉(zhuǎn)動。所掛的念珠,也隨著打轉(zhuǎn),愈轉(zhuǎn)愈快。念珠倏忽離頸,騰空而上,一剎那又落下來,還要仍舊套在頸上,繼續(xù)轉(zhuǎn)動。他背尼姑下山時,赤足,口銜雙靴,先往左面扔出一只,再向右面扔出另外一只,那真是絕活。”

我覺得這似乎不大可能,蕭說:“這是一種巧勁?!彼〕隽艘浑p靴子,比給我看,他說:

“一只靴子咬在舌頭上面,另一只咬在舌下。扔的次序,先把舌頭抵住上面的靴子,把下面的扔出去;然后再扔上面的。這完全是用舌頭來操縱的?!笔捪壬幻嬲f,一面做身段給我看。并且附帶聲明:“他只是根據(jù)師父的述說,自己是并不能照樣表演的。楊三死后,這種身段就失傳了?!?/p>

(按)名教師茹富蘭告訴過我一段關(guān)于《思凡下山》的故事,是錢寶森講給他聽的。有一次在北京那家花園堂會里有人點李壽山、諸茹香合演《思凡下山》,寶森的父親錢金福與李壽山是師兄弟,那天錢金福在下場門臺簾邊看他們的戲,唱完進去,錢對李說:“師弟,你唱這出戲不要緊,你要把師父的面子顧住,像你今天這樣唱法,我怕讓后輩看了,學著你也把好些身段刪掉,那就把這出戲算唱毀了!”李壽山聽完忙說道:“師兄,要照老樣做,我實在干不了,請您閉上一只眼睛瞧吧?!睆纳厦驽X、李二位的談話里面,可以看出錢金福的忠于藝術(shù)。前輩藝人這種對演技認真的精神,后代藝人是應該向他學習的。

“他演《起布問探》的探子,手持月華旗,邊唱邊舞,舞出種種不同的花樣來;這還不算難,難在旗角不卷,始終保持方形。這出戲我的兒子蕭盛萱會唱,雖然也學楊三的老路子,可是比不上老前輩的功夫了。

“他演《時遷盜甲》的時遷,是用兩張桌子、一把椅子,壘為三層。時遷先豎蜻蜓,用腳鉤住第一張桌子,翻到第二張桌,拿腳鉤住椅背,再把身子挺起,站在椅子上,將甲盜到手??趦?nèi)銜著包袱,雙腳插在椅背的空隙里,仰面翻身而下?;氐降诙幼雷舆?,再仰面翻身跳下。身段復雜極了。葉盛章能照這種方式表演,是我給他找的教師,花了四十枚銀元的代價學的,現(xiàn)在可值錢了?!?/p>

我問蕭老先生:“楊鳴玉為什么不傳授幾個徒弟,好繼承他這樣精練的技術(shù),而不致后繼無人呢?”

“他也收過徒弟?!笔捓舷壬f,“可是沒有幾天,徒弟就全跑了。實在是因為他的教授方法太嚴格。他讓學生站在一塊方磚當中,做童子拜觀音的姿勢。身子往下虛坐,前胸挺直,兩足并列,雙手合十;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擺兩根又輕又細的糊風箏用的竹桿子,不許欹斜移位,這樣要站一炷香的工夫。徒弟受不了這種等于刑罰似的教授法,只得自行告退。要說他自己的功夫,當年就是照這樣練出來的?!?/p>

四 蹺工

那天晚上梅先生演完了戲,回到飯店,進門就說:“我今天因為要去看葆玖排《金山寺》,早走了一點,你們后來談得如何?楊三的五出戲,都說了沒有?”我說:“蕭先生今天高興極了,邊說邊比給我看,把五出戲都說完了?!蔽揖桶衙废壬吆笫捪壬f的講了一遍,梅先生聽完,接著說道:“前輩們的功夫真是結(jié)實,文的武的,哪一樣不練。像《思凡下山》《活捉三郎》《訪鼠測字》這三出的身段,戲是文丑應工,但要沒有很深的武工底子,是無法表演的。

“再拿老生來說,當年孫菊仙、譚鑫培、汪桂芬三位老先生,同享盛名,他們的唱法,至今還流傳著成為三大派別??墒侵v到身段,一般輿論,津津樂道的,那就只有譚老先生了。原因是這三位里面,惟有譚老先生,早年是唱武生的,武工很深。到了晚年在《定軍山》《戰(zhàn)太平》這一類開打戲里,要用把子,本來就是他的看家本領(lǐng),當然表演得比別人更好看。就連文戲里,他有些難能可貴的身段,也都靠幼年武工底子才能這樣出色當行的??梢娢覀冞@一行,真不簡單,文、武、昆、亂哪一門都夠你學上一輩子。要成一個好演員,除了經(jīng)過長期的鍛煉,還要本身天賦條件樣樣及格。譬如眼睛呆板無神,嗓子不搭調(diào)門,這些天生缺憾,都是人工所無法補救的。

“還有練武工的,腿腕的骨骼部位,都有關(guān)系。有些體格不利于練武,勉強學習,往往造成意外損傷,抱恨終身。

“天賦方面具備了各種優(yōu)美的條件,還要有名師指授,虛心接受批評,再拿本身在舞臺上多少年的實際經(jīng)驗,融會貫通以后,才能夠成為一個十全十美的名演員。

“我記得幼年練工,是用一張長板凳,上面放著一塊長方磚,我踩著蹺,站在這塊磚上,要站一炷香的時間。起初站上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異常痛楚,沒有多大工夫,就支持不住,只好跳下來。但是日子一長,腰腿就有了勁,漸漸站穩(wěn)了。

“冬天在冰地里,踩著蹺,打把子,跑圓場,起先一不留神,就摔跤??墒遣戎E在冰上跑慣了,不踩蹺到了臺上,就覺到輕松容易,凡事必須先難后易,方能苦盡甘來。

“我練蹺工的時候,常常會腳上起泡,當時頗以為苦。覺得我的教師,不應該把這種嚴厲的課程,加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身上。在這種強制執(zhí)行的狀態(tài)之下,心中未免有些反感,但是到了今天,我已經(jīng)是將近六十歲的人,還能夠演《醉酒》《穆柯寨》《虹霓關(guān)》一類的刀馬旦的戲,就不能不想到當年教師對我嚴格執(zhí)行這種基本訓練的好處。

“現(xiàn)在對于蹺工存廢,曾經(jīng)引起各種不同的看法、激烈的辯論。這一個問題,像這樣多方面的辯論、研究,將來是可得到一個適當結(jié)論的。我這里不過就本身的經(jīng)驗,忠實地敘述我學習的過程,指出幼年練習蹺工,對我的腰腿是有益處的,并不是對蹺工存廢問題有什么成見。再說我家從先祖起就首倡花旦不踩蹺,改穿彩鞋。我父親演花旦戲,也不踩蹺。到了我這一輩,雖然練習過有二三年的蹺工,我在臺上可始終沒有踩蹺表演過的?!?/p>

五 武工

“我演戲的路子,還是繼承祖父傳統(tǒng)的方向。他是先從昆曲入手,后學皮黃的青衣、花旦,在他的時代里學戲的范圍要算寬的了。我是由皮黃青衣入手,然后陸續(xù)學會了昆曲里的正旦、閨門旦、貼旦,皮黃里的刀馬旦、花旦,后來又演時裝、古裝戲??偫ㄆ饋碚f,自從出臺以后,就兼學旦角的各種部門。我跟祖父不同之點是我不演花旦的玩笑戲,我祖父不常演刀馬旦的武工戲。這里面的原因,是他的體格太胖,不能在武工上發(fā)展;我的性格,自己感覺到不適宜表演玩笑、潑辣一派的戲。

“我的武工大部分是茹萊卿先生教的。像我們唱旦角的學打把子,比起武行來,是省事不少了。他先教我打‘小五套’,這是打把子的基本功夫。這里面包含了五種套子:(一)燈籠炮,(二)二龍斗,(三)九轉(zhuǎn)槍,(四)十六槍,(五)甩槍。打的方法都從‘么二三’起手,接著也不外乎你打過來,我擋過去,分著上下左右四個方向?qū)Υ虻淖藙?。名目繁多,我也不細說了。這五種套子都不是在臺上應用的活,可是你非打它入門不可。學會了這些,再學別的套子就容易了。第二步就練‘快槍’和‘對槍’。這都是臺上最常用的玩藝兒。這兩種槍的打法不同,用意也兩樣?!鞓尅蛲炅耸且謩贁〉模畬尅遣环值摹F┤纭遁缑汝P(guān)》里馬超遇見了張飛,他們都是大將,武藝精強,分不出高下,那就要用‘對槍’了。我演的戲如《虹霓關(guān)》的東方氏與王伯黨,《穆柯寨》的穆桂英與楊宗保,也是‘對槍’。反正臺上兩個演員對打,只要鑼鼓轉(zhuǎn)慢了,雙方都沖著前臺亮住相,伸出大拇指,表示對方的武藝不弱,在我們內(nèi)行的術(shù)語,叫做‘夸將’,打完了雙收下場,這就是‘對槍’。如果打完‘對槍’,還要分勝敗,那就得再轉(zhuǎn)‘快槍’,這都是一定的規(guī)矩。我還學會了‘對劍’,是在《樊江關(guān)》里姑嫂比武時用的。因為這是短兵器,打法又不同了。后來我演的新戲如《木蘭從軍》的‘鞭卦子’,《霸王別姬》的舞劍,甚至于反串的武生戲,都是在他替我吊完嗓子以后給我排練的。

“手里打著把子,腳上還另有三種不同的練法,我也都練過:(一)是武旦一行用的踩著蹺打把子;(二)是刀馬旦一行用的穿著彩鞋或是薄底靴打把子;(三)是武生等行用的穿著厚底靴打把子。你別瞧這雙厚底靴子,擱在生行,從小就穿慣了,本不算稀奇。我們是穿慣彩鞋的,換上厚底靴,手里還要打把子,那可真不好辦。我是練了快兩個月才敢出臺的。

“關(guān)于胳膊、腰、腿的鍛煉,有下面這么幾種基本動作:(一)‘耗山膀’,是用左手齊肩抬起,右手也抬到左邊。兩手心都朝外,右手從左拉到右邊,拉直了,要站得久,站得穩(wěn),才見功夫。(二)‘下腰’,是兩腳分開站定,中間有‘一腳檔’的距離,兩手高舉,手心朝外,眼睛對著兩個大拇指,人往后仰。練到手能抓住腿腕,那功夫就很深了。我沒有練到這個程度。(三)‘壓腿’,是用一條腿架在桌上,身子要往腿上壓下去。壓到頭能碰著腳尖,也不含糊了。這些在我打把子以前,是早就練過的。還有虎跳、拿頂、扳腿、踢腿、吊腿……都是學武行的必修課,我就沒有練過了。

“茹先生是我外祖楊隆壽先生的高足。有人還以為他是小榮椿科班出身,其實他跟張長保、董鳳崖三位都是我外祖創(chuàng)辦小榮椿科班以前收的徒弟。

“我外祖專工武生,能戲很多,短打更是拿手。當時有活武松、活石秀之稱。他跟武生老前輩俞菊笙、姚增祿同時齊名。在這幾十年內(nèi)北京后起的武生,大概總出不了這三位的系統(tǒng)。尤其我外祖因為兩次組織科班——‘小榮椿’和‘小天仙’,培養(yǎng)出不少的人才。像楊小樓、程繼仙、葉春善、張增明、郭際湘(水仙花)、唐春明……就都是的。他搭四喜班最久,那時俞菊笙正在春臺班,他們倆打?qū)ε_唱了好多年,的確是我祖父的一個好幫手。所以我祖父很器重他,兩家的交情早就挺密切,兩家的結(jié)親倒是我祖父死后的事情。

“茹先生是得自楊家的嫡傳,也擅長短打。中年常跟俞老先生配戲。四十歲以后他又拜我伯父為師,改學文場。我從離開喜連成不久,就請他替我操琴。我們倆合作多年。我初次赴日表演,還是他同去給我拉的。一直到了晚年,他的精力實在不濟了,香港派人來約我去唱,他怕出遠門,才改由徐蘭沅姨父代他工作下去的。我記得我祖母八十壽辰,在織云公所會串,他還唱了一出《蜈蚣嶺》。那時他已經(jīng)是快六十歲的人,久不登臺,可是看了他矯健的身手,就能知道他的幼工是真結(jié)實的。

“他的兒子錫九、孫子富蘭、曾孫元俊,都演武生。富蘭是坐科出身,武工極有根底,不愧家學淵源;可惜一雙深度近視眼,一年深一年,限制了他在舞臺上的發(fā)展。近年息影上海,專拿授徒來發(fā)揮他的技藝,我今年就請他替葆玖排練武工,第一出戲教的是《雅觀樓》。

(按)茹富蘭雙目近視,一尺以外就不能辨出他人的眉眼來了。去年冬天,他的兒子元俊,參加梅劇團在中國大戲院表演,偶因用力過猛,腿部受傷,富蘭代演了幾天。如《八大錘》《夜奔》《戰(zhàn)濮陽》《探莊》等戲,我都在臺下??此_打步位,非常準確,觀眾決想不到他如此近視。寫到這里,我想起陳彥衡先生述說過一位老藝人的故事。陳說:“蘇丑楊三、葛四,同門學藝,都具有才兼文武驚人的技術(shù)。藝成問世,楊三入京搭四喜班,享名很久;葛四到濟南搭高升班演唱。有人勸他何不到京城觀光,一顯身手,他說:‘那邊有楊三,我們同堂學藝,他的本領(lǐng)不比我差,何必去跟他較量呢!’葛四始終沒有進京。所以知道他的,就不如楊三的多了。我在濟南看戲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六十開外,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但是演《時遷盜甲》《祥梅寺》等戲,腰腿輕捷,步法井然。這是由于幼工極深,場上地位尺寸爛熟于胸中,才能這樣進退從容。”以上葛、茹二位藝人,一個是老眼昏花,一個是深度近視,都是倚靠幼工結(jié)實,才能很準確地摸索到臺上的部位的。

“今天戲劇界專演一工而延續(xù)到四世的,就我想得起的,只有三家。茹家從茹先生到元俊,是四代武生;譚家從譚老先生到元壽(富英的兒子,也唱老生)是四代老生;我家從先祖到葆玖是四代旦角。其他如楊家從我外祖到盛春(盛春的父親長喜也唱武生),那只有三代武生了。我祖母的娘家從陳金爵先生以下四代,都以昆曲擅長,也是難得的?!?/p>

梅先生說到這里,對于這幾年來科班的紛紛解散停辦,戲劇工作者的人數(shù)減退,各行角色求過于供、不敷支配的事,他覺得是很值得注意的。

六 從路三寶學“醉酒”

《貴妃醉酒》為什么會列入刀馬旦一工,關(guān)于這一點,梅先生的解釋是:“這出戲是極繁重的歌舞劇。如銜杯、臥魚種種身段,如果腰腿沒有武工底子,是難以出色的。所以一向由刀馬旦兼演。從前月月紅、余玉琴、路三寶幾位老前輩,都擅長此戲。他們都有自己特出的地方。我是學的路三寶先生的一派。最初我常常看他演這出戲,非常喜歡,后來就請他親自教給我。

“路先生教我練銜杯、臥魚以及酒醉的臺步、執(zhí)扇子的姿勢、看雁時的云步、抖袖的各種程式、未醉之前的身段與酒后改穿宮裝的步法。他的教授法細致極了,也認真極了。我在蘇聯(lián)表演期間,對‘醉酒’的演出得到的評論,是說我描摹一個貴婦人的醉態(tài),在身段和表情上有三個層次,始則掩袖而飲,繼而不掩袖而飲,終則隨便而飲。這是相當深刻而了解的看法。還有一位專家對我說:‘一個喝醉酒的人實際上是嘔吐狼藉、東倒西歪、令人厭惡而不美觀的;舞臺上的醉人,就不能做得讓人討厭。應該著重姿態(tài)的曼妙,歌舞的合拍,使觀眾能夠得到美感。’這些話說得太對了,跟我們所講究的舞臺上要顧到‘美’的條件,不是一樣的意思嗎?

“這出戲里的三次飲酒,含有三種內(nèi)心的交化,所以演員的表情與姿態(tài),需要分三個階段:(一)聽說唐明皇駕轉(zhuǎn)西宮,無人同飲,感覺內(nèi)心苦悶,又怕宮人竊笑,所以要強自作態(tài),維持尊嚴。(二)酒下愁腸,又想起了唐明皇、梅妃,妒意橫生,舉杯時微露怨恨的情緒。(三)酒已過量,不能自制,才面含笑容,舉杯一飲而盡。此后即入初醉狀態(tài)中,進一層描繪醉人醉態(tài)。這出‘醉酒’,顧名思義,就曉得‘醉’字是全劇的關(guān)鍵。但是必須演得恰如其分,不能過火。要顧到這是宮廷里一個貴婦人感到生活上單調(diào)苦悶,想拿酒來解愁,她那種醉態(tài),并不等于蕩婦淫娃的借酒發(fā)瘋。這樣才能夠掌握住整個劇情,成為一出美妙的古典歌舞劇。

“今天不過是拿《醉酒》舉一個例。其實每一個戲劇工作者,對于他所演的人物,都應該深深地琢磨體驗到這劇中人的性格與身份,加以細密的分析,從內(nèi)心里表達出來。同時觀摩他人的優(yōu)點,要從大處著眼,擷取精華。不可拘于一腔一調(diào)、一舉一動的但求形似,而忽略了藝術(shù)上靈活運用的意義。”

七 看戲

第二天晚上,我們繼續(xù)談到演員們對于觀摩同業(yè)表演的重要,梅先生說:“我在藝術(shù)上的進步與深入,很得力于看戲。我搭喜連成班的時候,每天總是不等開鑼就到,一直看到散戲才走。當中除了自己表演以外,始終在下場門的場面上、胡琴座的后面,坐著看。越看越有興趣,舍不得離開一步。這種習慣,延續(xù)得很久。以后改搭別的班子,也是如此。

“我在學藝時代,生活方面經(jīng)過了長期的嚴格管制。飲食睡眠,都極有規(guī)律。甚至于出門散步、探親訪友,都不能亂走,并且還有人跟著,不能自由活動。看戲本來是業(yè)務上的學習,這一來倒變成了我課余最主要的娛樂。也由此吸收了許多寶貴的經(jīng)驗。日子久了,在演技方面,不自覺地會逐漸提高。慢慢地我在臺上,一招一式、一哭一笑都能信手拈來,自然就會合拍。這種一面學習,一面觀摩的方法,是每一個藝人求得深造的基本條件。所以后來,我總是告訴我的學生要多看戲,并且看的范圍要愈廣愈好。譬如學旦角的,不一定??幢竟?,其他各行角色都要看。同時批評優(yōu)劣,采取他人的長處,這樣才能使自己的技能豐富起來。我在幼年時代,曾經(jīng)看過很多有名的老前輩的表演。最初我還不能完全領(lǐng)略他們的特點。譬如龔云甫的《太君辭朝》《吊金龜》一類的戲,我看了只覺得他的聲音好聽,動作表情好看,究竟好到什么地步,我還是說不出來。

“我初看譚老板(鑫培)的戲,就有一種特殊的感想。當時扮老生的演員,都是身體魁梧、嗓音洪亮的。惟有他的扮相,是那樣的瘦削,嗓音是那樣的細膩悠揚,一望而知是個好演員的風度。有一次他跟金秀山合演《捉放曹》,曹操出場唱完了一句,跟著陳宮接唱‘路上行人馬蹄忙’,我在池子后排的邊上,聽得不大清楚。呂伯奢草堂里面的唱腔和對句,也沒有使勁。我正有點失望,哪曉得等到曹操拔劍殺家的一場,才看出他那種深刻的表情。就說他那雙眼睛,真是目光炯炯,早就把全場觀眾的精神掌握住了。從此一路精彩下去,唱到《宿店》的大段二黃,愈唱愈高,真像‘深山鶴唳,月出云中’。陳宮的一腔悔恨怨憤,都從唱詞音節(jié)和面部表情深深地表達出來。滿戲園子靜到一點聲音都沒有,臺下的觀眾,有的閉目凝神細聽,有的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心靈上都到了凈化的境地。我那時雖然還只有一個小學生的程度,不能完全領(lǐng)略他的高度的藝術(shù),只就表面看得懂的部分來講,已經(jīng)覺得精神上有說不出來的輕松愉快了。

“還有幾位陪著譚老板唱的老前輩,如黃潤甫、金秀山……也都是我最喜歡聽的。

“黃潤甫的為人非常風趣,在后臺的人緣也最好。大家稱他為‘三大爺’。觀眾又都叫他‘黃三’。這位老先生對于業(yè)務的認真,表演的深刻,功夫的結(jié)實,我是佩服極了。他無論扮什么角色,即使是最不重要的,也一定聚精會神,一絲不茍地表演著。觀眾對他的印象非常好,總是報以熱烈彩聲。假使有一天,臺下沒有反映,他卸裝以后,就會懊喪到連飯都不想吃。

“當時的聽眾又都叫他‘活曹操’。這種考語,他是當之無愧的。他演反派角色,著重的是性格的刻畫。他決不像一般的演員,把曹操形容得那么膚淺浮躁。我看見他陪譚老板演過《捉放曹》《戰(zhàn)宛城》《陽平關(guān)》三出戲里的曹操,就是用不同的手法來表演的。

“他描摹‘捉放’的曹操,是一個不擇手段、寧我負人的不得志的奸雄;《戰(zhàn)宛城》的曹操,就做出了他在戰(zhàn)勝之后,沉湎酒色的放縱神態(tài),可是這卻絕不是一個下流的登徒子模樣;到了《陽平關(guān)》,就儼然是三分鼎足、大氣磅礴的魏王氣概了。

“他勾曹操的臉譜,跟今天一般演員所勾的,就有部分的區(qū)別。他把面部地位勾得小,紗帽戴得低,眼圈線條畫得極細,神情上的確生動得多。后來侗五爺演《戰(zhàn)宛城》曹操的臉譜,就是照他的路子勾的。

“他的嗓音沉郁沙亮,雖然不以唱功取勝,但是他嘴里的功夫,那種犀利的噴口,是經(jīng)過千錘百煉才造成的。我坐在臺下聽,覺得他每一個字,都能很清晰地送到耳邊。他因為不適宜唱‘銅錘’花臉,所以專攻‘架子’花臉。大部分的精力都集中在做工表情上。在他晚年,我還趕上同他唱過幾出戲。那時他的牙齒全掉了,完全運用上下唇的力量來唱,這又另是一種神韻了。學他的人,大半是學了他晚年沒有牙的口風;做工方面也往往失之粗獷過火,忽略了其他重要的部分。其實黃老先生的風格,是遒煉氣派之中,又含著嫵媚的意味的。只要看他扮演張飛,就能明白這種境界了。

“關(guān)于他的師承,據(jù)老輩說,他學的是錢寶峰、慶四兩位。錢寶峰擅長靠把,演張飛一路角色最為拿手;慶四是短打見長,擅演竇爾墩、黃三太一路角色。黃潤甫是采取了錢、慶二位的優(yōu)點,加以融化而自成一派的。

“金秀山先生的嗓音沉郁厚重,是‘銅錘’風格。如《草橋關(guān)》《二進宮》等劇,我都看過。后來他又兼演架子花臉,跟譚老板合作多年,對他非常倚重。一個極不重要的角色,經(jīng)他一唱就馬上引起了觀眾的重視,真是一個富有天才的優(yōu)秀演員。我同他合演過《長坂坡》,他扮曹操;《岳家莊》他扮牛皋;《雁門關(guān)》與《穆柯寨》他都扮孟良。

(按)花臉分“銅錘”與“架子”兩大類。“銅錘”的名稱,據(jù)前輩傳說,系淵源于《二進宮》徐延昭手抱的銅錘。梆子班中因包龍圖面涂黑色,包公戲又大半偏重唱工,因而凡是專重唱工的花臉,也通稱為“黑頭”。梆子班演“二進宮”的徐延昭,是勾黑臉的。屬于這一類的角色,必須具備以下的兩種條件:(一)嗓音結(jié)實洪亮;(二)態(tài)度沉著威嚴,著重在氣度風格,令觀者一望而知為正派角色,等于旦角中青衣的地位。

“架子”花臉所扮的劇中人,范圍比較廣泛而復雜,偏重于反派角色為多。例如權(quán)奸、悍將、土豪、惡霸……必須將劇中人的性格、身份分析清楚,演來方能恰如其分。這一類角色的扮演,要比“銅錘”來得夸張。尤須具備以下條件:工架穩(wěn)煉,念白爽利,神態(tài)威猛,勾臉精致,與“銅錘”的專重唱工不同。在凈角部門中,算是比較難演的一種角色。演員們?nèi)绻麤]有天才與師承,往往會犯過與不及的兩種毛病,與旦角中花旦的地位,是有些相像的。

“金秀山是票友出身,他才十幾歲就常在蔣養(yǎng)坊胡同‘風流自賞’票房玩票。后來是拜的何桂山為師。同時北京還有一個著名的票房,在西直門內(nèi)盤兒胡同翠峰庵,名叫‘賞心樂事’,也出了不少人才。如德珺如、劉鴻升……‘下?!院螅汲蔀槊輪T。這兩處票房,大概是在同治十年左右就成立了的。金秀山的正式‘下?!?,已經(jīng)到了光緒七年了。講到金秀山‘下?!墓适?,跟我們梅家倒有點關(guān)系。王大爺(瑤卿)知道得很詳細,我也就是聽他講的。

“王大爺?shù)母赣H名叫王家琳,藝名絢云;他從謝肅玉專學昆旦。他為人慷慨,好交朋友,跟我祖父也有交情。生了王大爺,滿月那一天,親友們照例要去道喜的。他家除了預備酒席招待賀客之外,還找了一班‘托偶’戲,作為余興節(jié)目?!信肌且环N傀儡戲??軕蛟谘莩龅募记珊托问缴希梢苑帧信肌c‘提線’兩個系統(tǒng)。北方的‘托偶’戲人型大,扮演的是京戲居多。又名‘大臺宮戲’,簡稱‘宮戲’。南方的‘提線’戲人型較小,扮演的都是各地方的民間故事。這兩種表演的方法雖然都是傀儡在前面耍,人在幕后唱,可是耍的技術(shù)就大大地不同了。?!信肌娜耸窃谙旅娴模!峋€’的人是在上面的。我們只要從‘托’和‘提’兩個字上,就可以了解他們的耍法了。北京有些票友,學會了幾出戲,嗓子倒挺好,臺上的經(jīng)驗不足,還不敢彩排演出,先就躲在幕后消遣一出,大家管這個叫‘鉆桶子’,金秀山當年就是‘鉆桶子’的好手。

“照從前一般外界朋友的猜想,總以為內(nèi)行家里有了喜慶事情,一定邀上幾位同行,湊成一次堂會。這不是太方便了嗎?可是為什么不聽說內(nèi)行家里有堂會呢?其實這理由很簡單,本界的人數(shù)太多,誰家沒有娶妻生子這一類的喜事。如果你來我往,彼此唱開了頭,那就沒有個完。再說,內(nèi)行家里有事,來賓總是同行占多數(shù)。你請他們聽戲,是不會感覺多大興趣的。普通都是找一班大鼓、雜耍來熱鬧熱鬧。像那天王家的‘托偶’戲,一半也是為了我祖父想聽金秀山的唱才特邀的。表面上請他走票消遣,骨子里對他‘下?!那巴緟s很有關(guān)系。他那時雖說是個票友,憑他那一條悲壯沉著的好嗓子,已經(jīng)有點名氣了。我祖父打算約他參加四喜班,但是沒有聽過他的戲,所以借這個機會請他來‘鉆桶子’。唱了一出‘二進宮’,聽的內(nèi)行都一致認為滿意,不久他果然就正式‘下海’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