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趕我的回聲 作者:彭志翔 著


回望歷史,總是有一種沉重感揮之不去,但,你還得寫下去,直至完成這些文字,為了紀(jì)念過去,更為了希望未來。

現(xiàn)在,文中兩位酷愛人文藝術(shù)的收藏家,他們本身已經(jīng)被歷史收藏了。既然這兩個素昧平生的人鬼使神差地在這篇文字中站在一起,就難免會被我們比較一番。

王懿榮,生為人杰,死亦鬼雄,其學(xué)術(shù)成就之卓越、品格操守之清廉、氣節(jié)之忠貞,使他完全可以列入本民族的先賢偉人之列。惜乎這位人格偉大者,將殉國赴難的一腔熱血,獻給的兩位圣上之一,竟然是那個他在甲午戰(zhàn)爭期間曾經(jīng)連上三奏、冒死勸諫在國家危難之際請緩辦壽典而得罪過的慈禧太后,那個可以一己之私殘毒天下蒼生的老太婆。王懿榮絕命書中的一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天讀來,只有化那無名的悲憤于一聲長嘆了。

誠然,去苛責(zé)受時空所困的百年前的古人難免不盡公平,王懿榮在絕命書中引用宋朝名臣魏了翁“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句話,是因為,中國士大夫雖然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但他們只能依附于家天下的君主專制體系,國一日不可無君,否則天下就會爭戰(zhàn)不已,致生靈涂炭。因此,在朕即國家的年代,忠君即忠于吾國吾民。在百年前王懿榮和克拉克的時代,部分人類社會已經(jīng)走出君主專制的歷史峽區(qū),迎來一片廣闊的發(fā)展之路,而晚清中國的士大夫精英們,雖然還在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而自勉,以為往圣繼絕學(xué)作為文章事業(yè),然而,他們?yōu)槿f世開太平的理想,簡直就成了夢囈。王懿榮們作為士大夫典范的人格依然崇高,只不過,他們固守的文明核心理念已經(jīng)落伍了。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晚清以降,一個又一個人格偉大的中國人死在井里,湖中、路邊、牢房、刑場、戰(zhàn)場、廣場,他們成了我們的精神偶像,又鼓勵后來人中出現(xiàn)效尤者去繼續(xù)殉道,以使我們這個古老民族不至于沉淪。歷史循環(huán)不已,城頭王旗變幻,然而我們這片多難土地上的文明,百年來在本質(zhì)上真的進步過嗎?這些烈士英雄的身影,讓我們無法不想起希臘神話中的西緒弗斯,他被罰推石上山,巨石會因為神咒而未上山頂就又滾下山去,令他前功盡棄,于是他就不斷重復(fù)、永無止境地在推動那塊巨石。他是沒有任何選擇的:他的唯一的選擇就是那塊石頭與那座高山。我們是也一樣,我們的故國,我們的巨石與高山,那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但西緒弗斯們的存在對于我們這個古老社會是必要的,因為我們政治文明制度的殿堂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jīng)按照設(shè)計圖做好了,百代都行秦治,殿堂完成得早,難免處處壞朽,我們只能奉上絕好精純的鋼釘,去釘牢那腐朽欲墜的大殿,斷了,就再釘上。王懿榮和他追隨的前輩忠臣烈士,就像那一枚枚稀世鋼釘,然而那斷裂的,竟是英雄頭顱,流下的,卻是千古碧血。我們這個文明古國付出的代價,是不是過于高昂了?

確實,在我旅居歐洲和北美這些人類發(fā)達社會的歲月里,我不無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歷史中,真的沒有像我們這么多的忠臣烈士、道德楷模,在他們的國度,在相對完善的文明制度下,沒有眾生競相去踐踏破壞底線,也就不需要英雄常常力挽狂瀾于危時。那么,一個時時都在呼喚道德英雄問世的社會,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有多高的山,就有多深的淵,我們智慧的祖先早就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陰陽平衡,莫非我們真的要燃燒起如此之多的英雄之軀作為火炬,以驅(qū)趕這塊土地上無處不在的黑暗?

一九八三年,一個來自王懿榮家鄉(xiāng)山東煙臺的鄉(xiāng)黨,在北京費盡周折后找到了王懿榮殉難的家院,錫拉胡同21號,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面對的是一個正在拆遷的工地。據(jù)史載,王懿榮殉難后,光緒皇帝下詔,王懿榮謚號“文敏”,并將其住所東院辟為“福山王文敏公家祠”,祠內(nèi)立碑,碑文為光緒皇帝所寫的祭文,和兩江總督樊增祥撰寫的祠堂記,院內(nèi)井上建亭刻石:“福山王文敏殉難處”。現(xiàn)在,一切都被夷為平地后再起蓋了宅樓。還算幸運的是,這位鄉(xiāng)黨搶在那口水井被毀掉前,撿到兩塊井磚,從北京背回?zé)熍_。于是,我們在大陸能夠憑吊王懿榮的遺物,就只有這兩塊曾經(jīng)感受過他漸涼體溫的磚石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