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有一種愛叫做感動

真情物語 作者:彬彬編


第一章 有一種愛叫做感動

可敬愛的母親

好友電話中告訴我他母親仙逝,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見過許多朋友的母親,這是一位跟我交流最少、印象卻最為深刻的母親。

老人瘦削,骨感的臉上刻著滄桑。她話很少,為我開過十幾次門,一臉燦爛而謙和的微笑,每次都會把她對你的歡迎表露無遺。

兒子衣著典雅入時,且有著目通萬里、思接千代的智慧與排山倒海的激情,而母親卻衣著簡樸色彩暗淡,更有著內(nèi)在超乎尋常的冷靜。母親生育了并一直呵護關(guān)愛著兒子,但母子性格卻向著截然不同的兩端伸展;而這兩種性格卻能恰如其分地融為一體,給人一種美感。起初我暗暗稱奇,后來才約略窺得其中的奧秘:在她默默無聞的舉止中,透露著母親內(nèi)在的大氣、豪華與激情。許多人容易在起伏不定的情緒中迷失自己,而老人不會,她善于準確地把握自己的方位;可謂,真正的大氣是精妙,真正的豪華是淳樸,真正的激情是冷靜。在母子性格中,是大氣與精妙、豪華與淳樸以及激情與冷靜的美妙和諧。兒子工作繁忙及其特殊的工作性質(zhì),很不規(guī)律,有時情緒也有起伏。來訪者都是約好談話時間長短的,所以兒子很少在朋友面前跟母親寒暄和禮數(shù)到位。而老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卻包容下所有的事情,這是多么真摯的母愛?。?/p>

每個母親都有很高的熱情參與孩子們的事情。而她的參與方式極為獨特:不用嘴巴和耳朵參與其中,只用歡快的行動,為兒子做一些后勤。記得每當我跟她兒子的交流到了一定時點,一盤盤削皮切好的水果就會送過來。當你剛好肚餓的時候,熱氣騰騰的水餃或味道極佳的飯菜會端上來,飯后也沒有你動手收拾的機會。她愛自己的兒子,為兒子做任何一點事情,都會讓她興奮不已。兒子有一多半的時間在外地。兒子的老房子里,居住并不寬敞,書房占據(jù)最大的一間,另外一間作兒子的臥室。老人本來有舒適寬敞的住所,為了能跟兒子在一起照顧兒子,每當兒子外出歸來,她常常在狹窄的過道里搭一張臨時單人床。

老人是幸福的。有些人通過占有獲得幸福,而一旦占有的東西減少或是脫手,就會掉入悲痛之中;有些人通過炫耀自己獲得幸福,而一旦被人冷落或是不再成為圈子的中心,就失魂落魄;有些人通過游山玩水獲得幸福,而一旦出游受阻就開始不平衡起來。老人卻是通過對兒子沒有索取的奉獻獲得幸福,因為她內(nèi)心的富有,有取之不盡的母愛,所以幸福永遠陪伴著她。她不去索取身外之物,也就沒有被任何東西拋棄的失落,因此也就全身心地擁有了孩子們,從而擁有了世界。老人心里只有孩子而惟獨沒有自己。拖著個病身子,一直忙到最后一天。就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老人從發(fā)病到過世,也就只是謙和地占用了孩子們把她從家里送到醫(yī)院的時間。老人從來不忍給兒女們的生活添加任何額外的東西,而打亂他們的生活秩序。

事情過了幾天,我才搞明白當時聽到噩耗為什么我這個外姓人會有點發(fā)楞,以至于一句關(guān)于老人的問候都沒有出口。感情,在我內(nèi)心已經(jīng)把老人作為最可尊敬的母親。雖然我們沒有說過幾句完整的話,但我心儀老人的胸懷、淳樸、愛心極其無聲的行動。一個可敬愛的母親走了,她獨特的幸福方式,卻活在了我們這些后輩人心中,成了我們可以畢生享用的財富。

有些人活著,卻已經(jīng)死去;有些人仙逝,生命卻在我們身上延續(xù)。

有一種愛不必等待

我們家居住的老樓有近百年歷史了,是早年日本占領(lǐng)青島時修建的一批日式老房子,木格子窗、木地板、木樓梯,人一走動便咯吱咯吱響。買套新房子搬離老樓,一直是爸爸媽媽的愿望。有一段時間,爸爸和媽媽下定了決心要買房子,一有時間就湊在一起熱情洋溢地談?wù)摲孔印寢尭嬖V我,他們會把向陽的一間給我做臥室,讓我每天早晨的第一眼就看見藍天白云,臥室隔壁是我的書房,放我心愛的書和鋼琴。說完,媽媽就滿臉期待地等著我的反應(yīng),我不敢看他們的臉,只能盯著自己的手指掩藏所有的表情:“我喜歡老房子。”

爸爸和媽媽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這棟人一走動就四處呻吟的老樓有什么值得我如此留戀,但是我卻不能跟他們說起其中的原因。這不僅是我心中由來已久的秘密,也是我和爸爸媽媽之間一直小心翼翼回避著的話題。

他們并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5歲那年的冬天,一個記憶中并不十分清晰卻無比冰冷的日子,親生父母用單薄的衣衫裹著我,站在爸爸媽媽的客廳里,他們之間交流了什么我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還不是媽媽的她摸摸我的頭,說可憐的孩子。最后,父母松開我,讓我叫陌生的他們爸爸媽媽,我拽著親生父母的衣角不肯松手不肯叫。親生母親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摸出僅有的幾張毛票塞給父親,父親攥著那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沖進寒風(fēng)里。不久,他擎著一支被風(fēng)吹歪的棉花糖回來了,我松開手去接棉花糖,他們就趁機轉(zhuǎn)身沖出門去……

時光一年又一年地流過去,那時候我把著門喊爸爸媽媽的凄厲哭聲卻很頑固地留在夢里。我相信總有一天,親生父母會走出茫茫人海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離開老房子,一旦他們回來,會找不到我的。

所以,每當爸爸媽媽跟我說新房子的事,我總以種種借口表示自己喜歡老房子——爸爸媽媽都是善良的人,一旦知道含辛茹苦撫養(yǎng)了二十年的女兒依舊在想念自己的親生父母,一定會失落和傷感的。

爸爸媽媽并沒有因我的態(tài)度而擱淺買房計劃。2001年春暖花開時,爸爸媽媽買了新房子,一天到晚忙著裝修,不時問我的房間該設(shè)計成什么樣子。我說隨便吧,他們喜歡的我都喜歡。有時,我心里會跳出這樣的念頭:因為親生父母知道我們住在這里,所以,他們比任何人更急于搬離這里。我知道,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對爸爸媽媽很不公平。但,很多時候,我愿意用這樣的想法平衡一下稍稍有點罪惡感的自私。

春末,新房子裝修好了,爸爸媽媽張羅著搬家。我無動于衷,好像搬家根本與我無關(guān)??粗峒夜と税阉型碌暮圹E一一搬到了車上,對著越來越空蕩的老房子,我的心空了,好像在內(nèi)心閃爍了多年的希冀正隨著搬家而煙消云散。我坐在窄陋的陽臺上,望著街道,黯然的神傷悄悄襲上心來。

媽媽指揮著搬家工人搬我的小床時,我按著床,流下了眼淚。

媽媽詫異地看著我,那一刻,一個念頭是如此的堅決:“媽媽,我要住老房子?!眿寢岋@得手足無措,打電話叫來了正在新房子里安排家具的爸爸。

我低垂著頭,坐在他們面前,他們關(guān)切地問我為什么一定要住在老房子里。

我只是哭,不說話。

最后,爸爸和媽媽嘆了口氣,讓工人把搬到新房子的一些生活用品又搬回來。末了,爸爸媽媽說:“小危,不管你因為什么原因要留在老房子里,你知道,新房子里有我們給你留好的臥室還有書房?!?/p>

他們慢慢走了。我站在窗口看,二十年了,他們的背影不可遏制地老了,腳步有些蹣跚,我真的不想忘記他們對我的愛,我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撿回另一份遠去的愛。

因為我要上班,爸爸媽媽搬走后,白天老房子的門是鎖著的。我擔心親生父母萬一找過來,敲不開門失望地離開,我在門上釘了一個小木箱,里面永遠放著一張紙條:我是小苊,晚上在家,這是我的聯(lián)系電話。

下班回來,我常??匆娫瓉碛行┝鑱y的房間,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甚至我沒來得及洗的衣服也洗凈曬在陽臺上,鍋里熱著我最愛吃的飯菜。

是媽媽來過了,她一直是個隱忍而善良的女人,喜歡用行動而不是語言表達她的關(guān)愛。

那陣子,越是一個人越是寂寥,等待親生父母出現(xiàn)的念頭越是強烈,我總覺得離他們出現(xiàn)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對媽媽所做的一切,我有點忽略,甚至我去新房子看他們都是行色匆匆的,好像耽誤一會時間就會錯過了與親生父母的相聚。而善良敦厚的爸爸媽媽并沒想到這一點,他們以為,我和所有向往過獨立生活的年輕人一樣,喜歡不在父母身邊的一種天馬行空的自由。

一晃一年半過去,我期待的場面遲遲沒有出現(xiàn)。

我甚至想,或許親生父母知道我住在這里也沒勇氣來找我,畢竟是他們拋棄了我,不能肯定我會不會原諒他們。我苦思冥想,怎樣讓他們明白我的想念?那個著名的黃手帕故事啟發(fā)了我,我決定做一件事情。

一個周六,我到新房子看爸爸媽媽。飯后,我吞吞吐吐問媽媽我小時候穿過的衣服還有沒有。

爸爸和媽媽看著我,很久沒說話。媽媽起身,拉開衣櫥,從最上面的柜子摸出一個小盒子,她遞給我時,手顫抖了一下。我打開,里面裝的是我進這個家時穿著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只是上面的花色已經(jīng)很淡了,像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fēng)吹日曬。

小時候穿過那么多衣服,一開口爸爸媽媽便知道了我要的是哪一件。

我知道這樣做對他們的感情是一種傷害,想說對不起,卻說不出來,只是說了聲謝謝。然后是三個人的沉默,漫長漫長的沉默。末了,媽媽摸了摸我的手:“小苊,沒什么,我們也希望你能找到他們。”

媽媽告訴我,親生父母輾轉(zhuǎn)了很久才知道爸爸媽媽想收養(yǎng)一個孩子,他們只說自己實在沒有能力撫養(yǎng)我了,他們走的時候沒有留地址,聽口音好像是廣東一帶。

媽媽拿著我的小衣服,有些傷感:“當時我就想,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了,誰都不會把孩子送人的,我想或許幾天后他們會后悔,回來找你,我擔心他們?nèi)松夭皇?,找不到我們的家,我把你的衣服在陽臺上掛了整整一年,如果他們想找你,看著陽臺上的衣服就找回來了。

一年里,他們沒來,我就把衣服收起來了。這么多年,我們一直不愿意對你重提這件事,是害怕你傷心?!?/p>

媽媽把衣服塞進我手里:“你拿去吧,像當年一樣掛在陽臺上,如果他們回來找你,告訴我和爸爸,我們一起吃頓飯?!?/p>

我握著那套衣服,說不出話,心里跳躍著輕微而細碎的疼。

這么多年過去,親生父母沒有來過,我不能否定他們生我養(yǎng)我同樣愛著我,只是我怎么就沒有意識到,二十年前,那支傾盡了他們的心給我的棉花糖,就凝結(jié)著他們所有能給我的愛。從此后,他們把愛的權(quán)利移交給了爸爸媽媽。不回來打擾我們寧靜的生活,這是他們能夠給予我的全部的幸福。

我握著媽媽的手,慢慢說:“媽媽,我想住新房子?!?/p>

媽媽抱住我,眼淚灑在我的肩上。

第二天是周末,我找搬家公司幫著搬東西,媽媽不聲不響地拿出我的小衣服,掛在陽臺上,我又不聲不響地將它取了下來,再一次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媽媽,從今天起,我要住新房子。”媽媽凝神地看著我,目光溫暖而慈祥,我想跟媽媽說:“媽媽,真的真的,我很愛很愛你,真的,謝謝你對我的愛。”但我咽回去了,因為我已懂了,愛不是說出來的,而是要和歲月一起慢慢釋放在生活里。

感恩慈母心

母親最近病了,病中的母親依然堅持縫制著一件小夾衣,那是為她的外孫迎接幼小的生命里又一個歲月的交替而準備的。母親患有嚴重的氣管炎,病發(fā)的時候,最怕的就是那些橫空漫舞的棉花屑,為避免吸入,母親特意戴上了口罩,即使這樣,也難免不使剛有好轉(zhuǎn)的病情再次誘發(fā)。我勸了好幾次沒有用,便站在一旁看著,幫她穿針引線,鋪鋪棉花。望著母親艱難的呼吸和一雙粗糙的手,折疊在記憶深處的一些往事浮現(xiàn)在眼前。

我是在一個寒風(fēng)料峭的冬天參加工作的。那一年,天氣特別地冷,晚上經(jīng)過雨雪的肆虐,到了白天,門外的樹木和屋瓦上的積水便凝成了冰掛。剛?cè)サ臅r候,我們白天上班,晚上大都不出門,瑟縮在四個人居住的屋子里。其實屋子里更冷,早上用過的暖水袋,晚上下班后再也打不開,它們早已凍成了冰坨。我從小體弱,便在那些個漫長的冬天里一再感冒發(fā)燒,寂寞病痛的時候,委曲的淚水默默流過。

一天,母親托人給我捎來一個包裹,打開一看,是一件棉背心,黑色軟綢的面料,月白色的里子,全都是用舊布料做成。黑色軟綢的面兒,洗的已經(jīng)有些泛白,月白色的里子,也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補釘,母親還在惟一沒有補釘?shù)那敖筇?,縫了一個貼身的小口袋。那年我十六歲,正是愛美的年齡,和我同宿舍住著的,是一個隨同父母從城市轉(zhuǎn)業(yè)地方的女孩兒,她衣著鮮艷亮麗,一派城市女孩的裝扮,在穿久了一襲灰藍的日子里,她的裝扮很是令人羨慕。她的追求“時髦”的思想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母親做的那件棉背心我是不屑穿它的,嫌它老氣,并帶了一種很自卑的心理看待它,一次也沒有穿,就悄悄地把它扔進了箱底,一恍二十年。

女兒上初中時,學(xué)校離家遠,往來需要騎自行車,冬季來臨的時候,看到女兒的小臉被冷風(fēng)浸的發(fā)紫,不由心疼起來,翻遍了衣柜也沒有找到適合女兒穿的棉衣,一年的時間,女兒長了不少,往年的舊衣已經(jīng)遮不住那幼芽般猛長的身體了。也曾想自己動手去做,只是苦于手拙,只怕白白剪壞了幾塊布料,況且時間緊迫,于是告訴母親,母親聽了略一沉思,說,也先不用做,如果急著穿呢,就把當年我給你做的那件找出來,先穿著。我想也是啊,一陣翻箱倒柜,終于把它從層層舊衣下的箱底翻了出來。幸好我有保存舊物的習(xí)慣,棉背心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因為沒有穿過,所以不很新,也沒再舊,只是放的久了,散發(fā)著一縷淡淡的樟腦的氣息,又因為經(jīng)年壓在箱底,原先厚墩墩的棉花,現(xiàn)在已顯得薄了許多,晚上女兒放學(xué)回來,我試著讓她穿了一下,還挺合適。令我驚訝的是,幾乎和當年的我一樣年齡的女兒,卻沒有表現(xiàn)出嫌棄它的意思,穿上那件棉背心,女兒竟然高興地跳了起來,一個勁地說,整天穿紅著綠的,都穿膩了。

一次回家,女兒依偎在母親的懷里,一邊抻著衣角,一邊問:“姥唉,這件棉背心怎么這么軟和啊?”母親這時正在院子里曬太陽,溫暖的冬日陽光揮灑在母親的身上,使母親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現(xiàn)出少有的紅潤,母親撫摸著我的女兒的頭發(fā),如同李奶奶述說革命家史一般,意味深長地說:“這件棉背心啊,可有它的來歷了!”

原來那件棉背心的面兒,是我姥姥的一件棉襖,姥姥去世的早,是留給母親的惟一財產(chǎn),而棉背心的里兒,也不是月白色的,而是潔白的。當年我的母親先后失去親人,是本家的三姥姥收留了母親,并送母親讀書。十八九歲的時候,和母親同齡的姐妹們都找了婆家,母親卻立志求學(xué)。母親性格倔強,早年受新思想的影響,堅決不纏小腳,曾倍受長輩及鄉(xiāng)人的白眼和奚落,前幾年我回老家,大妗子還說起母親的陳年往事。大妗子年長母親三四歲,卻赫然小腳伶仃著。

母親的故事聽來令人幾多感傷,也令人破涕而笑。那件棉背心的里子,就是在母親考上師范學(xué)校的時候,三姥姥送給母親的一件大襟褂子,母親把它穿了又穿,洗了又洗,直到破得不能再穿了。

破得不能再穿了,母親便把它們打起個卷,放在衣柜的一角,偶然地,拿它們出來派個用場。我們姐妹小時候的衣裳,多數(shù)就是母親用它們連綴而成,溫暖著我們細小的身體。母親說,不舍得扔掉是有兩個原因,一是日子過得的確苦,二是因為每每看到它們,心中便有一種感恩。我參加工作那年冬天,天出奇地冷,母親知道我棉衣單薄,我前腳走,母親后腳就著手為我縫制了那件棉背心。可是我不知道,那時我的奶奶正在病中住院,那時我們家里經(jīng)濟還非常拮據(jù),那時,母親的手里捏著布票,衣袋里卻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錢……

一行熱淚從母親的臉上滑落,母親說,我就知道你從來沒有穿過。其實,我也穿的,只是在天氣冷的讓人撐不住了的時候悄悄地穿在棉衣的里面。讓母親感到欣慰的是,她的如小鳥一般快樂著的外孫女兒,竟然穿著那件棉背心愉快地度過了一個寒冷的冬季。

從此,一份內(nèi)疚也便沉沉地壓進了我的心底,令我愧疚的是,當歲月的年輪從我身邊碾過,并在我的眼角慢慢吹開了淺淺皺紋的時候,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感動才如一灣溫軟的湖水在我心靈深處蕩漾開來。

去年的秋時,母親去集市買回幾塊上好的布料,給她所有的孫輩兒女做了一件又一件三表新的棉坎兒,還建議我把那件舊棉背心表里以舊換新,母親說,別看外面陳舊,里面的棉花可好著呢。我沒有按母親說的去做,只是小心折洗了一下,把它重新連掇起來,初冬時節(jié),欣然將它穿在顏色大紅的毛衣外面,或配一條長裙,和女兒在街上比肩而行,那一刻,我就仿佛找回了過去的青春歲月,渾身充滿了活力與激情。最適益的是穿著它做家務(wù),輕裝上陣,干凈利落,女兒戲稱我是維吾爾族媽媽,溫暖的小屋到處晃動著我忙碌的身影。

如今,母親已經(jīng)退休,冬天來臨的時候,仍然喜歡為我們做一件又一件的棉背心,在母親的心里,那一件件棉背心,不僅是為我們摭風(fēng)擋雨用來御寒的服飾,更是母親丈量兒女生長的標尺,她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針腳里,觸摸到兒女們燦爛成長的軌跡。而那些經(jīng)了母親一針一針縫制的棉背心穿在我們的身上,任你行走在怎樣的寒冬里也不會冷,因為,母親所給予我們的,是一片讓我們永遠感恩的慈母心。

“拉幫套”爺爺

“拉幫套”這個詞,幾乎已被時代淘汰,尤其是年輕人,多半是不明白其意所指。可是我卻對它十分敏感。在幾十年前的遼北農(nóng)村,這個詞的含義是低微的卑賤的,只有爺爺這樣的男人才被這樣稱呼。

雖然年輕時的爺爺跟個犍牛一樣強壯,但是因為家窮,爺爺直到30歲還沒有娶上媳婦,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便等于被婚姻判了“死刑”。太爺太奶亡故,幾個姑奶相繼出嫁,只剩爺爺守著一個破屋子準備過似乎已注定的“光棍兒”人生。偏巧這一年,我的親爺爺?shù)昧税c病,一下子就栽到炕上起不來了,奶奶不但要照顧肩挨肩的三個孩子,還要時刻料理爺爺?shù)某院壤觥N矣H爺爺和現(xiàn)在的爺爺從小一起長大,好得只多出一個腦袋,所以很自然地,爺爺就成了奶奶家最得力的幫手。后來就有好心的鄉(xiāng)親們來撮合,說秦老大你就給老梁家“拉幫套”吧。在得到我奶奶的默許后,秦老大就成了我現(xiàn)在的爺爺。

盡管當時鄉(xiāng)親們對這樣的“拉幫套”是認可和同情的,不過我父親卻把這看成奇恥大辱。父親不能容許自己的癱爸爸還活著卻有另一個人履行著實際的父親責任。不管他對自己多么好,父親始終不跟他多說一句話。不久,我的親爺爺去世。

父親不到17歲就同村里的一幫年輕人一起應(yīng)召到城里去建水電站,三年后娶了母親,五年后,父親成了正式工人。我初二那年奶奶去世,爺爺又成了孤身一人,惟一與他作伴的是兩頭大黃牛。而我,每每和同學(xué)談起家世時,我便繞過那個貧窮的老家,繞過那個瘦弱的老人。我不愿意他跟我有一絲的關(guān)聯(lián),不愿意“拉幫套”這個詞帶給我一生也抹不去的恥辱。

住在城里的父親只有年節(jié)的時候才肯帶我去看望爺爺。每次去我們都不會在那里吃飯,盡管爺爺總是樂顛顛地忙著去村里的小賣部買豆腐買肉。我不愿意多待在他身邊哪怕1分鐘,我討厭爺爺身上那股似乎已進入血液的牛糞味兒。但我明顯地感到他對我的喜愛,他看著我,那么專注地看著我——從他的眼中,我感到他渴望像別的爺爺們一樣,能抱一抱自己的孫子——這個名義上的孫子。但是,每一次,我都躲開了。我們離開的時候,依然剩下風(fēng)燭殘年的孤獨的他,剩下每次他雖然明知道我們不吃卻還要堅持買來的菜和肉。

我上高一那年,父母雙雙下崗了。父親成了一個人力車夫,母親則在批發(fā)市場替人看管衣服攤兒。他倆每月的收入加起來雖有五六百元,可光是給患有嚴重糖尿病的姥爺看病就要用去大半。等我高考時,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已是捉襟見肘。

最盼也最怕的那一時刻終于到來:東北林業(yè)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帶著我的夢想飛落在我的手中。但是,錄取通知書上那一組標明學(xué)費的阿拉伯數(shù)字讓父母和我的頭都大了。只有去借——為了兒子的前程,一向打死也不借錢的父親終于下定決心去跟幾個老工友們借錢。

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敲門聲。

門口,站著我的被雨淋濕的爺爺,雨水順著他的花白頭發(fā)淌下來,一件我在初二時穿過的舊運動裝緊緊地裹在他的身上,顯得異?;?。還是兩年前因為父親去外地務(wù)工,善良的母親背著父親把爺爺接來住過一次。只那一次,不識字的爺爺便記住了他的“兒子”的家在哪里,現(xiàn)在想來,他的這份“記性”該是用了怎樣的一種心情?。?/p>

進了屋,爺爺看著我,笑瞇瞇的,表情里有一份表達不盡的喜愛。我卻以一貫的冷漠跟他打了聲招呼便朝里屋走去。這時候爺爺語氣愉快地叫住了我:“斌斌,看爺給你送啥來了!你考上了大學(xué),是咱老梁家的光榮啊,咱村可都傳遍啦。說俺斌斌能耐大吶。”我回過頭,只見爺爺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塑料包,打開——那是厚厚的一沓錢。我愣了,父親也愣了。爺爺笑呵呵地說:“瞅你們,還愣著干啥?快接錢吶,5350元,你們沒想到吧,我那兩頭牛還真值兩個錢兒!”父親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根兒,他說:“俺們有錢,不用你的錢?!薄暗昧?,你有沒有錢我還不知道?別打腫臉充胖子了,花我的錢我樂意,應(yīng)該的?!闭f著把錢往茶幾上一放,就站起身要走。母親忙攔著留他吃飯,他瞟一眼父親和我,見父親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以為是不愿意讓他留下就堅持走了。事后母親埋怨父親,父親干瞪著眼睛,硬梆梆地甩一句:“你就知道我不想留?。 ?/p>

以后在我念大學(xué)的幾年里,爺爺總在我需要錢的時候來到我家,總能樂呵呵地掏出一沓錢給我“零花”。我不知道沒有了牛,爺爺?shù)腻X從哪來。每次問他,他都說:“我啊,有個掙錢的好門路呢!”然后就像藏著個大秘密似地沖我扮一個鬼臉兒。扮鬼臉兒時,他臉上那粗糙松懈的皮膚就擰成一團,清鼻涕淌到唇溝里——那樣子不但不好笑,而且相當?shù)仉y看。已對他有了一些親近的我,只好忍受著他這副奇怪的模樣。而父親也不知道他所謂的掙錢好門道在哪里,只想是他多年的積攢罷了。

去年暑假,我跟父親一起回老家探望病重的三奶。在小站下車時已是黃昏。我們從蜿蜒的土路走向小村,一望無際的大草甸子因為天旱而綠意慘淡。也就是這一望間,我看見了爺爺,正奮力地攏著大約30多頭牛。年過七旬的彎了腰瘦得只剩把骨頭的爺爺,揮著長鞭,奔跑著,吆喝著,而那群牛根本不聽他的指揮——顯然他們很不滿意這里的草是那么少,它們自顧自地去尋找草地,全然不理爺爺一次又一次的跌倒。

我和父親都為眼前這一幕震驚了!

我忙跑上前,也不管自己根本沒有攏牛的經(jīng)驗,只是幫爺爺從四面圍圈著那一頭頭倔強的牛。等我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時,牛群終于安靜下來。再看爺爺,他坐在灘地上,張著嘴費力地喘著氣,臉漲得通紅,鼻尖上劃破的地方滲著血,衣服上滿是草漿和泥土。他大口地喘著氣,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

父親問:“咋整了這么多牛?”爺爺笑了:“都是咱們村兒的。現(xiàn)在放牛不好放了,都嫌費勁,我就張羅著攏到一塊兒,我放,一頭牛一天5毛錢,這30多頭,就是15塊呢。一天15塊錢,我這老頭兒一天掙15塊錢,你說上哪兒找這樣的好差事啊。有這錢,咱家斌斌上學(xué)還愁?”

黃昏的微光照在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照著他的得意,混雜的氣味從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來,撲進我的鼻孔。我下意識地用手去攬他的肩,爺爺卻連忙躲開:“埋汰(骯臟),我身上埋汰!”說著,就去趕牛,回頭對父親說:“快去看你三嬸兒吧,我還要等一會兒。草少,牛還沒吃飽呢。”暮色漸深了,聽著爺爺那聲嘶力竭的吆喝聲,看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奔跑著的背影,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涌出來。

一頭牛,從早放到晚,收入5毛錢。我的爺爺就這樣5毛5毛地、一點一滴地,積攢起孫子光明的未來??!

等爺爺把牛一家一家地送走再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時針已指向晚8點。父親破天荒地為爺爺炒了幾個菜,買來一壺酒。爺爺看到他不在家從不會亮的屋子有了燈光,燈光下有他幾十年來一直視若己出的“兒子”和傾盡全部心血培養(yǎng)的孫子在等他回來吃飯,老人家竟然倚在門框上挪不動腳步,這樣的情景,他盼了多少年!父親頭一次鄭重地呼喚他:“爸,爸,過來吃飯吧。咱爺倆喝兩盅。”爺爺抬起渾濁的淚眼看著“兒子”,伸出劇烈顫抖的手來。父親拉過這雙蒼老的散發(fā)著牛糞味兒的手,哽咽難言。我卻終于忍不住喊一聲“爺爺”,撲到他懷里哭了。

這個“拉幫套”的男人,70歲的時候,終于有人承認他是父親、他是爺爺。他用無私的愛,感化了父親堅硬了幾十年的心。我發(fā)自肺腑的一聲“爺爺”,遲到了20年。隔著20年的光陰,我終于緊緊地擁抱了爺爺。

現(xiàn)在,父親找了一份收入較高也較穩(wěn)定的工作,我也有了工作去向。爺爺在我們家頤養(yǎng)天年。他有心情的時候會穿上體面的衣服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湊,說不到幾句話,就會說到他的有出息的孫子,別人聽得不耐煩了,他也不在意,仍舊帶著滿臉的笑容回家來。

我知道爺爺?shù)哪欠轁M足。

我曾經(jīng)是個失敗者

成功的故事比比皆是,而主角曾經(jīng)是你嗎?

或許,你也曾有和我類似的遭遇。十幾歲時,我一個人跟隨親戚到美國留學(xué),初次體驗人生,接觸到許多成功者的資訊報道,于是心中隱隱有一股想成功的欲望。

于是,我在上學(xué)的同時,開始嘗試去做各項工作,當餐廳服務(wù)員、在電腦店打工、推銷菜刀、賣汽車……然而,成績不佳及被炒魷魚的事情一次次發(fā)生,我只好頻繁地更換工作。

有一天早上,當我提起手提箱正要出門銷售時,忽然有一個聲音從心中傳出:“陳安之,難道你甘心天天敲門賣刀嗎?”仍然是心中的回答:“絕不!”

當時,我馬上發(fā)誓:我一定要做個成功的人!

從那天開始,我拼命找尋致富的方法,閱讀各類教人成功的書籍。

八個月后,我仍然工作失敗,沒有錢,沒有朋友,一個人窩在圣地亞哥(美國加州南部城市)的公寓里不斷思索。

從16歲開始,我連續(xù)五年嘗試的所有工作全部失敗。每當興起成功的欲望時,我失敗的頹喪模樣就不自覺地浮現(xiàn)在腦海,使我不知所措。

一本書、一堂課改變了我的命運

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了一本書,令我震撼不已,很快,我下決心見到了這本書的作者——安東尼·羅賓(Anthony Robbins),并參加了他的一個“激發(fā)心靈潛能”的公開課程,我的人生從此改變。

當時,安東尼在一千多人的研討會上講了他的故事:

他在22歲時窮困潦倒,住在十坪(一坪約等于3.3平方米)大的房子里,洗碗只能在浴缸里進行,后來因為接觸了一門“神經(jīng)語言”的課程而改變了命運,一年后,搬到四百坪的城堡里,擁有豪華轎車和直升飛機。

他的兩句話重新燃起我成功的欲望,他說:“這世界沒有失敗,只有暫時停止成功”“過去不等于未來?!?/p>

他可以,我也一定可以。之后,我開始陸續(xù)參加數(shù)次研討課程,1989年,我加入該學(xué)院的講師班,同時,不懼年齡最輕又是惟一東方面孔的挑戰(zhàn),和其它84名優(yōu)秀而經(jīng)驗豐富的學(xué)員競爭講師的職務(wù)。

當時,由于我呈上的簡歷毫無回音,于是我費盡方法找到負責的總經(jīng)理面談,表達了我的工作意愿。誰知那位總經(jīng)理除了強調(diào)工作的難度之外,并質(zhì)疑常換工作的我是否有恒心和毅力長期從事這份工作。

他說:“你和別人一樣,等我明天上午統(tǒng)一發(fā)布錄取名單吧!”

我回答:“當我把簡歷交給你的時候,就表示我已經(jīng)下決心要這份工作了,而且一定要,為了不必麻煩,你還是現(xiàn)在就錄取我吧!”

但是,那位總經(jīng)理仍然搖頭,要我等明天的答復(fù)。

那時我心想,我不能等到明天啦!便立刻詢問他公司里最佳的銷售業(yè)績,并保證成為最棒的推廣講師,鍥而不舍地推廣自己。聽到這里,他終于開口:“你7月12號可不可以飛去賓州(美國東部州)工作?”

我大叫一聲:“沒問題!”隨即感動地流下淚來,我知道,我的命運即將改變。

8個月后,我成為公司最棒的銷售人員之一。

下定“一定要成功”的決心

我在十幾年前,從美國回到故鄉(xiāng)來授課。在兩年之后,我第一次出版了《自己就是一座寶藏》,并且很快成為暢銷書,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

這期間,我四處演說開課,努力把讓我改變的學(xué)問和別人分享,我看到了許多人因此建立自信,改變生活,更使我愈加堅信要以一套系統(tǒng)激發(fā)潛能的方式,來幫助更多的人和團體,并以此作為終生事業(yè)。

在這過程里,許多人勸我:“陳安之啊,成功者畢竟是少數(shù)人!”“陳安之啊,成功是必須付出極大代價的!”這些我都明白。過去,我認為成功者肯定具有強大的毅力和決心,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成功者微不足道,反而是失敗者的毅力和決心要來的更堅強——因為他們可以忍受失敗一輩子。

成功很難,但不成功更難!

永遠記?。?/p>

改變?nèi)魏稳酥埃淖兪澜缰?,需要改變的是你自己。從決定開始,決定,在行動之前。

因此,在閱讀其它章節(jié)之前,請您做一個決定:我一定要成為我理想中的人物,為自己活,為他人著想,盡最大能力來發(fā)展自我,對人類社會做一番貢獻。

記住,是決心,而非環(huán)境在決定你的命運。

馬上行動!自己的寶藏就會被打開!

好久好久沒有回家了

初秋正午,我依然在實驗室里奮斗。我是臺灣某大學(xué)博士班六年級學(xué)生?!斑@個實驗非做出成果來不可,今年是一定要畢業(yè)了!”我在心里吶喊著,但冰冷冷的機器給我的回應(yīng)卻是如此無情。我嘆了口氣,茫茫然望向窗外火辣辣的秋陽。

忽然,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隔鄰那棟老舊樓房的樓上窗口冒出,半個身子竭盡所能地探出窗外,喜悅的眼神投向遠方?!八喼笨煲粝氯チ?!”我緊張地站了起來,還好那個女人沒什么下一步的動作,只是專注著不知在觀察什么……

“從沒看她笑得這么熱情……”我喃喃自語。記得三年前她剛到這兒的時候,我也曾被她那甜甜的笑容迷惑。但她常掛臉上的是淡淡的、矜持的,屬于禮貌性的那種笑容。眼前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熱情專注的笑顏我從未見過。

她到底在看什么?順著那熱烈的眼神望去,前方不過是片芒果樹。“現(xiàn)在可不是芒果成熟的季節(jié),難道她看到了什么鳥雀松鼠?”我努力在枝葉間搜尋,但除了兩只紅蜻蜒外,沒什么值得注意的東西,于是我開始欣賞她的臉。

那是張潔凈勻稱、未施脂粉的臉。說不上美艷,但也端正耐看,尤其迷人的是經(jīng)常掛在臉上的那抹笑顏。她不是這兒的學(xué)生,是職員。三年前系辦職員退休,她剛來接手的時候,的確也曾引起這男多女少天地間的待婚男性一陣騷動,尤其是她那源源不絕的甜甜笑容,令系辦辦公室一時之間門庭若市。我那時也常找借口到系辦洽公,有機會和她聊上兩句時,甜甜的笑顏總令我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某種遐思。直到言談間發(fā)現(xiàn)她不但羅敷有夫,甚至已為人母之后,蠢動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但我依然喜歡有事沒事溜到系辦公室去發(fā)發(fā)傳真什么的,順便欣賞她那和煦的笑容。但那和今天看到的這種笑顏,是絕對不一樣的。我回過神來,望向窗外,她已不知在什么時候離去,只剩下空蕩蕩的窗戶。

當晚我做了個夢,夢到系辦小姐笑容滿面地向我跑來,那種毫不保留的狂熱笑顏幻化成數(shù)百張臉,包圍著我……是愛情!一定是愛情,才能讓女人發(fā)出這種笑容。難道她……

第二天正午,我買了個便當晃到實驗室。吃著便當,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系辦公室那棟樓房。那是座老舊的三層建筑,斑駁的墻面,配上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巨大窗戶,令人想起歐式教堂的風(fēng)格。聽說這可是日據(jù)時代留下來的舊校舍,再過幾年只怕將成為古跡。系辦公室的窗戶是那棟樓中惟一打開來的。這么熱的天,難道她沒開冷氣?鄰近小學(xué)校的喧鬧聲,早令這個學(xué)系的人們個個養(yǎng)成緊閉門窗的習(xí)慣,更何況在這火辣辣的正午。

看著看著,忽然發(fā)現(xiàn)窗邊似乎有個人影,難道她又……我仔細瞧瞧,發(fā)現(xiàn)系辦小姐正拿著份報紙在窗邊閱讀,但又看得不甚專心,一下子低頭看報,一下子抬頭張望遠方,不知在尋覓著什么。忽然,她又如同昨天般從巨大窗口探出,半個身子撐在窗外,喜悅而專注地露出那最美麗的笑容。

我好奇地站了起來,盡我所能地尋找她所注視的那片芒果樹,希望能找出什么秘密情人的影子。但不同的角度、相差一樓的高度和緊閉的窗戶令我除蟲鳥之外一無所獲。她大約看了十來分鐘就隱回窗后,只留下滿窗的狐疑纏繞著我。

我走出實驗室,晃到系辦公室窗戶下面的空地,順著她的角度極目望去。芒果樹后便是圍墻,墻后有排古舊的平房,據(jù)說曾是某機構(gòu)的宿舍,難道其中藏著什么秘密?

那天夜里,我夢見自己走進一棟古宅,漆黑傾倒的廢墟里,系辦小姐正在那兒等候……

課業(yè)的壓力將我拉回現(xiàn)實。一頭栽進實驗室中的我很快便將系辦小姐難解的怪異行徑拋在腦后。直到某天我去辦公室領(lǐng)取物品時,正好撞見系辦小姐在窗口眺望。

“在看什么?”

小姐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露出甜甜的笑容?!霸诳春⒆??!?/p>

“什么?”

“對面的幼稚園正在戶外活動,來看看!”

我靠近窗口,一波波兒童嬉笑聲傳來。經(jīng)由她的指引,透過芒果樹,我終于在葉縫間找到幾個指甲大的幼小身影在那兒穿梭。

“原來……你在看這個……”

“是啊,你看,騎木馬的那個就是我的孩子,我認得他的衣服,他今年剛上幼稚園……”

我沒看到什么遙遠的木馬兒,我看到的是系辦小姐可愛的笑容和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一種屬于母親的幸福。

回到實驗室,我拿起電話,訂了張車票,決定在最近的假日回南部老家。好久好久沒有回家了……

母親的榮譽

在我十一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接下來的幾個月里,爸爸在工作中遇到了多特,并且開始頻頻約會,一年以后他們結(jié)了婚。

突然之間,我的童年消失了。這么突然,這么快,另一個女人闖進了我的家,雖然母親的形象仍然栩栩如生,多特卻讓人難以理解地做了我們?nèi)齻€孩子的繼母,我們分別是五歲、八歲和十一歲。

在我孤獨的時候,我愛聽那首古老的歌曲《你永遠不會獨行》。

我確信那是母親在另一個世界里唱給我聽的。在這悲傷的時刻,我多么希望她能走到我的面前,我幼小的心靈多么希望得到母親的愛撫。

“你想要孩子們叫你媽媽嗎?”有一天爸爸問多特。我有某種愿望希望她說“是”。多特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后,說:“不,這樣不好?!?/p>

血畢竟?jié)庥谒?。這是祖母一貫的主張,我以前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但從這一刻起,我明白了。我繼母的回答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我只是我父親的一件行李,雖然她介紹說我是她的女兒,但從血緣上來說我不是。

我是水,我做的事情就開始和我的身份不一樣起來。

我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但無論我多么無理,多特從不用刻薄的話傷害我。

每有機會就去墓地看母親,去向她傾訴,我從不帶花去,因為我母親的墓地里總是鮮花盛開,不用懷疑,那是我父親送的。

到我十四歲的那年,我放學(xué)回到家里,看見我新出生的小弟弟,我在搖籃邊輕輕地撫摸著他軟軟的肌膚,他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放到他嘴里。那一刻,我的眼睛充滿渴望:“我可以抱他嗎?”

她抱起孩子,把他放到我的手臂里。

然而,把我們真正連在一起的還是那個小小的禮包。

圣誕節(jié)那天,當我打開漂亮的禮物盒,我看到了那件新羊毛衫和裙子時,多特說:“你喜歡嗎?”很快,多特成為我最好的朋友。

一個星期天,我無意中聽到她告訴我的姑媽:“我不想強迫孩子們叫我媽媽,銥烏林(我母親的名字)永遠是他們的媽媽,這是惟一的權(quán)利?!?/p>

哦,是這樣嗎?血濃于水這句話對嗎?祖母的話對嗎?

很多年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家。多特把我的丈夫當成自己的兒子,在我三個孩子降生的時候,每次都是她為我想辦法減輕傷痛,照顧我。在這期間,她自己也斷斷續(xù)續(xù)地生了三個孩子,給我們帶來了兩個小弟弟和一個小妹妹:多么特殊的家庭啊,孩子們一起長大,情同手足。

那一年,我和丈夫搬到了兩百里外的地方。悲劇發(fā)生了,我們的兒子安吉死于非命。黃昏的時候多特趕到了,她擁抱著我,她的心都要碎了。

我凄涼地度過了葬禮后的幾個月。我只想偷偷去死。每個星期五,我木然地看著多特的大眾牌汽車駛進我的車道。“你父親不能來,他得去工作。”她說。她陪我去墓地,牽著我的手,陪我一起落淚。在我不想說話的時候,她就靜靜地陪著我;如果我說話的時候,她靜靜地聽著。在我絕望的時候她總是用她那柔弱的肩挑起我的痛苦。就這樣,每個周末她都要開四個小時的車趕來,來來回回地持續(xù)了三個多月。

很快,我就習(xí)慣了在星期五的時候在門口等她,慢慢地,生活又恢復(fù)過來。

不久后,父親棄世,把我留在這個世界上。我被噩耗擊懵了,悲痛欲絕,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我需要多特——我的家。

自打母親去世后,冰冷的、巨大的害怕就像要爆炸的炸藥,藏在我心里。如今,父親,我最親最近的人,有血緣的父親,走了。多少年來,我在父親和多特營造的家里過著安穩(wěn)的生活,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和睦的家庭,現(xiàn)在父親突然離去,留給我們一道黑色的恐怖的裂痕。

父親,我想知道,你像粘膠一樣有凝聚力嗎?粘膠和遺傳因子能相提并論嗎?

丈夫帶著我回家的時候,我的心里充滿恐懼。

我失去了家庭嗎?恐懼,占據(jù)了我的整個心房。

血濃于水,我祖母是這樣認為的,多特難道不是這樣認為的嗎?多特的家,不再是父親和多特共同的家,難道父親的離去改變了她嗎?她愛我,是的,但是我突然敏銳地感到我們毫無遺傳關(guān)系,只是常說的那種繼子。很多熟悉的面孔來填補這種裂縫,但是站在他們中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蘇茜,”多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朦朧中我看見她像海豚一樣游到我身邊,并把我攬在懷里。我就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小孩,在母親的懷中號啕大哭。

“親愛的,他現(xiàn)在和你母親在一起?!?/p>

我啜泣著,凝視著她善良的面孔,“他總是把花放在媽媽的墓地?!?/p>

多特花了很長時間,才幫我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我?guī)Я缩r花去墓地看母親,我想告訴她,我的傷痊愈了。令人驚訝的是,墓前擺放著鮮花,和從前一樣。

“那么,是誰……”

我全理解了:水是血的一部分,祖母沒有理解這一點。

有愛的里面,你怎么能把水從血中分開??!

最近,我問多特:“是叫你媽媽的時候了嗎?”她微笑著,臉紅紅的,我分明看到她的眼里充滿淚水。

我猶豫地說:“可以嗎?”

她便咽著道:“我將視它為一種榮譽?!?/p>

尊嚴無價

和朋友閑聊,他說,在所帶班級初三畢業(yè)的告別班會上他曾有言,“作為你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才疏學(xué)淺,沒有教給你們真本事,但是三年里,聊以自慰的是,我精心呵護了你們每個人的尊嚴?!?/p>

這是一段值得深思的話。作為教育者,我們是否如友人所說,精心呵護了每一位學(xué)生的尊嚴?

當學(xué)生的時候,每逢勞動,看到男同學(xué)們揮汗如雨,女生受到格外關(guān)照,心里總不平衡,覺得班主任偏心。

后來當了老師,母親告誡我,批評男生,話可以過分一些,對女生一定要注意分寸。母親沒有能夠說明其中的原因,這話也就沒能引起我的重視——不久,我就犯了錯誤。

班上有個女生,看上去文文靜靜,寡言少語。期中考試語文成績高,作文寫得尤其好。評卷時,我多次表揚了這個女生。

后來的作文,篇篇都有令人贊許之處,我沒有吝嗇對她的表揚和鼓勵。有一次,我在一本作文刊物上讀到了一篇與該女生作文如出一轍的文章,受騙的我沒有控制好自己,評講作文時,我說道:“剽竊別人的文章同偷東西一樣可恥!”

第二天,那個女生沒有來上課,那天以后,她終止了學(xué)業(yè)。

后來碰到了她的母親,那位母親說:“張老師,你的那句話讓姑娘羞得尿了褲子,她沒臉再去上學(xué)了。”

盡管那位母親沒有流露對我絲毫的怨憤,但我還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是我的失誤傷害了一個學(xué)生最寶貴的東西——尊嚴。

傷害了一個人的尊嚴,就等于剝奪了他的羞恥感。羞恥感是善心的忠實保衛(wèi)者,沒有了尊嚴,沒有了羞恥感,一個強大的自我教育約束功能就失卻了——就像大海沒有了自我凈化的功能一樣可怕。

后來從媒體上看到了越來越多令人發(fā)指的傷害學(xué)生身心的行為,就覺得挺愧疚。更令我難以容忍的是,我認識的一位女老師,居然以讓學(xué)生用手掏廁所來懲戒她的學(xué)生,而這,僅僅是因為那名學(xué)生成績差,影響了平均分。

關(guān)愛培養(yǎng)關(guān)愛,罪惡滋生罪惡。當我們因為學(xué)生的違逆而聲色俱厲,甚至忍不住拳腳相加的時候,我們能否心存一念:作為教育者,我們是否精心呵護了學(xué)生的尊嚴。

一個學(xué)生犯了錯誤,著名教育家陶行知不但沒有批評他,反而獎勵了他四塊糖,以鼓勵他勇于承認并改正錯誤。那個學(xué)生的心靈世界因四塊糖而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師道尊嚴,因?qū)捜荻裰夭┐?,反之,也會因野蠻粗暴而蕩然無存。

面對學(xué)生,我們曾經(jīng)可能陰云密布,更可能雷電交加。當明白了尊嚴無價之后,不要吝嗇我們的關(guān)愛和微笑,給學(xué)生一個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在此岸聆聽彼岸

靈魂的有無,原先在我常常是模糊的。

小時候喜歡去一位同學(xué)家聽她的母親講鬼故事。具體內(nèi)容比如是何方鬼氏、干了些什么勾當早已忘卻。聽故事時大家越擠越攏,生怕漏聽一個字。聽完故事在驚乍中回家時故事中的情形卻歷歷在目。從同學(xué)家出來只要穿過一片小小的草坪就到家門口了,我緊跟著哥哥,他不讓我牽他的手或者拽著他的衣襟,我只能時不時地踩掉他的鞋后跟,長長短短的身影,踉踉蹌蹌的腳步,夜風(fēng)落地的樹葉,草坪里被我們驚動了的螞蚱,都被我當成無所事事在外游蕩的幽靈。進了家,捂著狂跳不已的心,邊慶幸沒被大鬼小鬼捉了去,邊決定明晚還要去聽。

現(xiàn)在想來,那樣的驚乍并不表明我確信人死后靈魂會脫離肉體化為鬼魂,而是兒童的想象力在需要安全感與渴望發(fā)生意外的矛盾中的膨脹與馳騁。童年生活中有這樣一些既虛無縹緲又活靈活現(xiàn)的鬼魂陪伴,其實不錯。

去云南山寨當知青后,接受了多年的無神觀念與鄉(xiāng)村里有神、泛神的現(xiàn)象打起架來。山有山神,樹有樹神,莊稼也有莊稼的神靈,并不看見多人跪拜行禮,只是言行舉止里絕不容褻讀。當我們漸漸懂得農(nóng)業(yè)耕作很大程度上靠天吃飯,四季的收獲是大自然對人們的勤勉的饋贈,心里對自然萬物也便存了敬畏與愛惜。

再以后寨子里陸續(xù)有人去世。紅喜白喪,照例是全寨的人都要參與張羅的。晚上去喪家坐坐,表示一點勸慰的心意,發(fā)現(xiàn)全家人斂起淚水,靜靜地圍坐在堂屋里,小孩子困了便悄悄上了床,大人們則一直守候到天明。他們是在等待逝者的靈魂回家,這叫做“收腳跡”。夜里倘有些響動,大家并不作聲,只交換一下會意的眼神。天亮以后,還要在院子天井里找找,看看有沒有留下靈魂來過的痕跡。倘有,便很欣慰,知道它認得回家的路。倘無,也不沮喪,因為據(jù)說要將生前去過的地方都到一到,山高路遠一時趕不回來,或者已回來過,只是不想驚動了家里人。我不知道這習(xí)俗的由來,我想這是一種不錯的悼念的方式,在靜默與期待中回想親人的一生,山山水水伴他一起走過,他不寂寞,家人也得著些安慰。

真正希望有靈魂的存在,是在父親去世以后。

父親去世的第三天晚上,因為不想麻煩同事代課,我抱著一捧白菊回到自己家里。我找出父親夏天在大連海邊、冬天在北京定陵的留影,裝上鏡框,擺放在低柜上,盛開的白菊和我一起靜靜地陪伴著略帶笑意的父親,昔日一一重現(xiàn)。我神思倦怠,但滿心傷悲全無睡意。夜半,仿佛被無形的手撥弄了一下,一朵尚未完全綻放的白菊顫動著,撲簌簌抖落下細長的花瓣。只一瞬間,那白菊又歸于靜止,白得幾乎透明的絲絲花瓣散臥在花瓶邊鏡框旁。我心里一陣暖意拂過,我知道是父親看我來了。我輕輕撫弄白菊,希望它再給我一點明示。四圍寂寥,白菊默然。

之后的幾天,白菊依舊盛開,再無花瓣灑落。再過幾天,白菊謝了,一切歸于往日的平靜。父親走遠了。

父親走后,我一直覺得能在夢里與父親重逢。但將近一年過去了,我只在夢中見過父親一次。是陪父親出門,等車的人很多,我先上了車,找了座位,正急切盼顧問,九秩高齡的父親輕捷地走到身邊,微微笑著坐下。我從夢中醒來,伸出手想攙扶父親,夜是靜的,空的。我收回冰涼的手,用我的心輕輕撫摸那身影,那笑意。母親問父親說了什么沒有,我搖搖頭,把父親的動作、笑容描述給母親。母親說和健康時都一樣,那就好。母親的面容平和,目光沉靜,仿佛正與父親交談。

影集里有一張父親喜歡我也喜歡的照片,父親背對著鏡頭,站在江輪的舷旁,眼前是一輪璀璨的夕陽。晚霞燒紅了寥廓的天際,也燒紅了一江起伏的水波。這仿佛是一個象征,父親的重要學(xué)術(shù)成果都是在七十多歲以后作出的。如今,父親是真的去了人生的彼岸了。我常常走神,想盡量看清父親在那兒的情形,想再聽聽父親的聲音。我看了聽了,更想念父親。

飛翔的雪鹀

雪,越下越急。窗戶木格的角落里,堆起了積雪。冬日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忽然,一只小鳥撲騰著飛進院子,跌跌撞撞地落在雪里,嘴巴朝下栽倒在地上。接著又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不時低頭在地上啄一下。

男孩趴在窗臺上,鼻子頂著玻璃,望著這只小鳥,心里想著:晚上能不能避開家里人悄悄溜出去呢?院子里的那張長椅也落滿了雪,應(yīng)該把它倒扣過來呢……

媽媽在里面喊了他一聲,男孩慢騰騰地穿過走廊向廚房走去。他走進暖洋洋的門廳,在餐桌旁坐下等著早飯。媽媽連頭都沒有往起抬,便命令道:“去把手洗凈?!蹦泻櫚櫭碱^,可還是進廚房在冷水里蘸蘸手,用力甩甩,又走回門廳。

像往常一樣,媽媽又在做簡短的飯前感恩祈禱。男孩心不在焉地用指甲在舊桌上劃來劃去。祈禱一結(jié)束,他就拿起勺子,伸進熱氣騰騰的雞湯面條盆里。

他把餅干掰開,泡進湯里,勉強抬起眼皮望望對面坐著的妹妹。妹妹的目光一直在跟隨著他的臉轉(zhuǎn)。難道她能看守他的心思?有時男孩真覺得這個啞巴妹妹能一眼把他望穿。

他吃完湯面,又一口氣喝干他的牛奶:“我可以走了嗎?”

媽媽抬起頭,迷惑不解:“上哪兒?”

男孩不耐煩地盯著媽媽,覺得她早應(yīng)該知道:“我想到池塘那邊試試我的新冰鞋。”

媽媽瞥瞥身旁的妹妹,溫和地說:“稍等幾分鐘,帶上她。”

男孩一把推開椅子,高聲叫道:“我一個人去,不帶她!”

“求求你,本杰,你從來不給她一次機會,你也知道,她喜歡滑冰。照你的想法,因為她是個啞巴,就可以不理睬她,但這回還是讓她跟你去吧?!?/p>

一綹灰白的頭發(fā)垂下來,掛在媽媽蒼白的臉上,她疲倦地揮揮手:“妹妹的冰鞋在門廳的壁櫥里?!?/p>

男孩憤憤地逼視著媽媽和妹妹,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就是不帶她!

說完,他沖到壁櫥前,抓起自己的大衣、連指手套和帽子,把門“砰”地在身后甩上,跑到車庫,摘下冰鞋搭在肩上,跑進院子。

長椅仍然靜靜地躺在那兒。男孩走上前,把它們掀了個底朝天,微笑著朝田野跑去。

牧場的盡頭,池塘在閃閃發(fā)亮,像一只睜大的眼睛。男孩在蓋滿雪的馬食槽上坐下,穿上冰鞋,把換下的鞋系在一起,搭在肩上,朝池塘邊走去。他立在池塘邊,興奮得發(fā)抖。

忽然,有一只手扯了扯男孩的大衣,他一驚,低下頭,發(fā)現(xiàn)了妹妹。她的大衣的鈕扣歪歪斜斜地扣著,圍巾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拖著兩道鼻涕。

男孩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揉成一團的紙巾,惡狠狠地給她擦干鼻涕,又抓住她的手,粗暴地拉到馬槽前。

他把妹妹按著坐下,盤算了一下,想把妹妹送回去,可又想到,如果這樣,會招來更多的麻煩。想到這里,男孩給妹妹穿上冰鞋,他狠心用力拉扯鞋帶,抬起眼想看看妹妹臉上有沒有怕疼的表情,但是沒有……一絲變化也沒有,盡管鞋帶已經(jīng)深深地勒進了她的肉里,可她還是靜靜地坐著,注視著哥哥,兩只眼睛一聲不響地看到他心底的最深處。

“媽媽為什么不生一個可愛的孩子,卻生了個你?!蹦泻⑶浦妹?,好像她是一件累贅討厭的物品,他甚至因為自己這樣恨妹妹而惱恨起自己來。

對他來說,妹妹只不過是他和媽媽造成隔閡的一個原因,是媽媽和他之間的一個障礙。有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記不住妹妹的名字;也許,是他有意忘掉了,他給妹妹系好鞋帶,起身走開。

一陣不大的風(fēng)刮來,吹透男孩的燈芯絨長褲。他溜到池塘中間,開始滑行,裸露的腳踝在寒風(fēng)里有種舒服的刺痛。他能感到鋒利的刀刃噬噬擦過雪被下的冰面。寒氣逼人,冷風(fēng)吹在他的臉頰和耳朵上,凍得生疼。

男孩倒退著滑行,看到妹妹從后面跟了上來,他盯著妹妹以優(yōu)美的姿勢朝他滑來,他也知道,自己永遠滑不了這么漂亮。他承認,妹妹是一個極好的溜冰手。可是這個連話都不會講的女孩,知道不知道自己滑得那么漂亮?也許,滑冰是她天生就有的一種才能。

妹妹的手指動作不很協(xié)調(diào),但她卻滑得比誰都好。也許正是她的矮小和清瘦讓他感到厭惡,這個臉色蒼白、灰不溜秋的倒霉東西!

男孩看著妹妹輕巧地滑過池塘,像一瓣削下來的冰片。他打了個彎,朝前滑去。再停下來擦鼻涕時,他覺得有人在扯他的大衣襟,他一把摔開妹妹的手,朝另一個方向滑去。

他經(jīng)常把同學(xué)叫到自己家玩,可妹妹總站在廚房的門后面,盯住他們一直看,直到他們再也不愿意來了?;锇閭冋f妹妹的目光讓人覺得不自在。

她能看出來他什么時候高興,什么時候生氣。他高興時,妹妹常常輕手輕腳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拉扯著他的后衣襟。但大多數(shù)時間,總是一雙眼睛跟著他轉(zhuǎn)悠——一雙在他毫無察覺時就看穿他心思的眼睛。

他抬起頭,四下尋找她的身影,沒有!他滑到池塘中間,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妹妹在池塘的另一頭,超出了安全區(qū)!雖然沒有標志,但他知道,那兒冰薄如紙。

一瞬間,男孩呆住了。可又一轉(zhuǎn)念,一旦出事,很容易解釋,他只要對媽媽說當時他不知道妹妹在那兒滑冰……從此,媽媽蒼老和疲倦的神情就會從布滿皺紋的臉上消去……從此,妹妹臥室里就再也不會傳出一遍又一遍耐心和氣的勸說;再不會有妹妹拒絕自個兒學(xué)著系鞋帶時,媽媽臉上出現(xiàn)的那種無可奈何的神情;也再不會見到媽媽的眼淚……

男孩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妹妹越滑越遠。忽然,一只小鳥闖進了他的視線,那是一只笨拙的雪鹀。此刻,它顯得更加纖弱,卻飛得那么漂亮,它慢慢掠過池塘。男孩正要仔細瞧瞧,它卻消失了,但剎那間他還是看清了,它就是早晨在院子里見到的那只小精靈!

男孩的兩腿開始加快蹬踩,冰刀發(fā)狂地鑿在冰面上。妹妹不見了!男孩十分焦急,雙腿像著了火,他飛舞雙臂,竭力想加快速度,總覺得不夠快。淚水從他的眼眶里涌了出來。妹妹不見了!他竟然眼睜睜地看著她滑到薄薄的冰面上。

接著,他聽到冰層的巨大的斷裂聲,并且感覺到了冰面的震顫。男孩拼命滑到塌陷的冰窟邊緣,小心地趴在冰上,一把抓住了妹妹大衣的后襟,冰涼的水立刻凍僵了他的手指,他緊緊攥住,用盡全身力氣往上拉。

妹妹的頭出現(xiàn)了,但大衣卻從手里滑了出去,妹妹又向下沉去。絕望中,他把兩只胳膊都伸進水里,瘋了似的連摸帶抓,終于又把大衣抓在了手里,這回,把妹妹拽出了冰面。

仿佛過了很長時間,他盯著妹妹發(fā)青的臉,默默禱告她的眼睛能很快睜開。妹妹終于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的心一陣絞痛。

妹妹渾身發(fā)抖,男孩迅速地脫下她濕透了的衣服,把她瘦小的身體緊緊裹在自己的大衣里。他用凍僵的手脫下自己的滑冰短襪,套在妹妹的腳上。刺骨的寒氣立刻順著他的腳心爬了上來。凍僵的雙手怎么也解不開鞋帶,他把它們胡亂套上,抱起妹妹,朝岸上跑去。懷抱里的妹妹,身體僵硬。他注意到妹妹的嘴唇被劃破了,在流血,就從口袋里掏出紙巾,為她擦干血跡。他低下頭,想從妹妹的眼睛里找出什么表情,但仍然是什么也沒有……沒有痛苦,沒有責備,什么也沒有……只有眼淚。可從前,他未曾見妹妹哭過一次,盡管有的時候,媽媽在妹妹的面前傷心得死去活來,她依然是無動于衷地呆坐著??涩F(xiàn)在,她眼眶里涌出了淚水,淚珠從臉上流了下來。男孩終于想起了她的名字——謝麗爾!她掙扎著往哥哥溫暖的身上擠,男孩用盡力氣把她緊緊摟抱在懷里,他注視著妹妹,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終于,他發(fā)現(xiàn)妹妹的眼里流露出一絲柔情,她認出了自己的哥哥!

男孩加快了腳步,朝家里走去。

我與姐姐

姐姐名字叫海棠,比我大不到兩歲。小時候,也許就因為姐姐與我年齡相仿、個頭等高,我從來都大咧咧直呼其名“海棠”!即使有求于她,她趁機威逼利誘讓我“叫姐姐!”時,“姐姐”二字我也訥訥難以出口,對此,她總覺得自己吃了虧,心里一直頗不暢快。

據(jù)上輩人講,姐姐是人見人夸的乖女孩,我則整個一壞小孩。比如說照相時,她準能按照大人的旨意甜甜地笑著,我卻比褒擬還不愛笑,而且不肯受任何擺布。又比如玩玩具,她一定能將它們完壁歸趙,而任何玩具到了我手里,不出幾分鐘便會四分五裂。母親說之所以讓我4歲就上學(xué),讓我與姐姐同一個班級讀書,就是因為沒有玩伴的我時常闖進課堂對姐姐胡作非為,而她每回都只是無可奈何地哭泣……

對于這種說祛,我一直很是懷疑。在我的記憶深處,母親、老師和姐姐曾經(jīng)是壓在我頭上的“三座大山”,姐姐對我更是無惡不作:她會悄悄地把我辛苦種植的玉米苗連根拔掉,會偷偷地把我的“百寶箱”摔得粉身碎骨,諸如此類的“罪行”不勝枚舉。告狀更是她整治我的第一法寶,我生性偏執(zhí)又倔強,不肯為自己辯白、求饒,因此沒少挨打受罵,透過淚水朦朧的雙眼,我總能看到姐姐那一臉的幸災(zāi)樂禍。

5歲的弟弟倒肯說句公道話。別人問他:“小家伙,你兩個姐姐哪個更好?”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沒一個好東西。大姐陰著壞,二姐陽著壞。大姐更壞。”當時,姐姐對弟弟的“忘恩負義”恨得咬牙切齒,我則對弟弟的仗義執(zhí)言感激不盡。

姐姐有理由認為弟弟忘恩負義。為照看弟弟,姐姐曾停學(xué)兩年,直接從小學(xué)一年級升到四年級,于是她的算術(shù)一塌糊涂。她在文學(xué)方面的天賦則讓我暗暗妒忌。從小學(xué)四年級起,她的作文就是范本;上中學(xué)時,她是聞名遐邇的才女;憑著生花妙筆,她力挫群雄,成為某院編導(dǎo)系在我市張榜的狀元。她的家書被父母津津樂道;好友把她的書信裝訂成冊,處處炫耀“海棠是大陸的三毛”;她與男同學(xué)相互口誅筆伐時,對方稱她為“心狠手辣的王熙鳳”,同時又為她的文采所折服。

“王熙鳳”自然能當領(lǐng)導(dǎo)者。少先隊大隊長、班長、團支部書記,這些“官銜”讓姐姐從小到大風(fēng)光無限,讓只能當當小組長,頂多是個“文娛委員”的我曾對她高山仰止。中小學(xué)老師??浣憬悖骸斑@女孩真好,文文氣氣,走路都怕踩著螞蟻似的?!笨渌龝r還一邊用眼睛斜睨著我。他們哪里知道,姐姐振臂一呼,便能應(yīng)者云集;上課時,就在老師擔過頭去的瞬間,一溜人馬跟著她逃之夭夭,鼠竄而去。上山采野果,下河摸魚蝦,這是“日常課程”;偷紅薯、板栗、批把,把河里游泳者的衣褲藏起來,“挑動群眾斗群眾”,始作確者都是姐姐。我雖為老師的“不辨忠奸”感到十分冤屈,卻從不敢對姐姐檢舉揭發(fā),相反,我是她忠實的追隨者。

但我們的和平共處僅限于狼狽為奸時。平常,我和姐姐相互間如同斗雞,話不投機半句多,且一言不合便你揪我耳朵,我抓你辮子,然后拳腳相向;惱羞成怒的時候,棍棒、凳子、剪刀等都是兩人的自衛(wèi)和進攻武器。常常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的是我,為了報復(fù),我在她睡著后狠命地掐她的腿、腳(兩人睡一張床、一床被,各睡一頭),于是,被子里又是一場惡戰(zhàn),兩人如蛇一般鉆過來游過去,你掐我我揪你(還不能發(fā)出聲響,否則母親會對我們各打五十大板),最后,以戰(zhàn)敗方不敢縮回被子、只能橫睡在枕頭上而告戰(zhàn)事結(jié)束。成年后的我和姐姐有一次回憶起當年的這般情景時,兩人在大街上笑得前仰后合、涕淚縱橫,惹得行人紛紛對我們側(cè)目而視。

我和姐姐終于“和為貴”,在她過16歲生日那天。那天,作為市乒乓球選拔賽新出爐女子冠軍的姐姐,隨團整裝出征,參加省乒乓球全民選拔賽賽事。盡管姐姐在團里年紀最小,但她在我的心目中非常偉大——要知道,她是在鄉(xiāng)下用土磚搭砌成的乒乓球桌上練出來而一路過關(guān)斬將殺入省城的啊。在火車站臺上,送行的我一臉崇拜地仰望著已坐在火車上的姐姐;姐姐寬厚地微笑著,對我左叮嚀右囑咐。從那一刻,我感到了姐姐的成熟和來自她的溫暖。

實話實說,姐姐以前長得像丑小鴨,這是她最不愿意提及的往事。盡管乒乓球賽事鎩羽而歸,但姐姐竟出落成海棠花般美麗、有韻致,這可是意外大收獲。美麗的女子自信,自信的女子寬容。姐姐開始對我寬大為懷,甚至?xí)芍再澝牢?,使我受寵若驚、如沐春風(fēng)。

不過,姐姐偶爾還會露出她的廬山真面目。在藝術(shù)學(xué)院念書時,漂亮端莊、氣度雍容的姐姐被同學(xué)戲稱為“國母”。然而有一次,不知被何事惹惱的“國母”在禮堂里一腳將板凳踢飛,把我們嚇得雞飛狗跳。事后,姐姐專門請我外出吃炒粉,名曰為我“壓驚”。這次“壓驚”,成了我和姐姐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點。從此,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密友,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我與姐姐總是會與對方一起分享或分擔。

正當大家對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的“國母”充滿期待時,姐姐卻很快陷入了情劫,而對方除長相尚可外不堪一提。“名花”歸這么個“主”,誰也想不通。一邊是滿嘴抹蜜的奶油小生,一邊是堅決反對的親人、恩師、朋友,母親甚至絕食抗議,難以自拔的姐姐無所適從,于是,留下一封“遺書”后準備悄然出走,打算從廬山“舍身崖”上縱身下去殉情,被密切“監(jiān)視”的我力阻。我本著“我雖反對你的愛情,但我誓死捍衛(wèi)你戀愛的權(quán)利”的宗旨,成為替姐姐傳送“雞毛信”的“海娃”,并竭力幫她游說眾志成城的反對派。經(jīng)過3年艱苦卓絕的抗戰(zhàn),姐姐與奶油小生“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姐姐拘于方寸天地,沉于柴米油鹽,與事業(yè)誓不兩立。一晃7年,在公眾視野中早已消失身影的“國母”,帶著5歲的女兒凈身出戶,逃到我處安身立命。

回首往事,姐姐恍若隔世,如夢初醒。夢醒是殘酷的,但當初那個夢還是美好的——姐姐仍作如是觀。對于過去無怨無悔,只把它當成命中的定數(shù);可以對一個男人失望,并不對愛情失望,繼續(xù)做著少女般的綺夢,這就是我的姐姐,一個名叫海棠的女子的天生稟性。

對于這樣一個女子,我無可奈何,只好聽之任之。事實上,我的青春期深受姐姐的影響。信守著姐姐偉大的愛情觀,我的腦子里也裝滿著傻乎乎的念頭;我在愛情的旅途中懵懂前行,因而總跌得頭破血流。弟弟譏笑我和姐姐:一對“難姐難妹”。

愛情是美好的,不管它是什么樣的愛情;但人生僅有愛情是不夠的,幸虧這一點姐姐已經(jīng)悟到。姐姐終于開始埋首文學(xué)寫作,說是要“待從頭,收拾舊山河”,且直言要很快超過我,揚言要盡快名滿天下,以多掙些銀子供養(yǎng)女兒。“予豈好名乎?子不得已也?!彼缑戏蜃影銚u頭晃腦地對我說。我看著她,嘻皮笑臉地,笑了。

爺爺

浩浩人世,我與爺爺?shù)母星樽钌?。我在爺爺身邊長大,農(nóng)忙季節(jié),常常跟爺爺扯牛繩。每到夏季,跟爺爺在地里看莊稼。田野里空氣新鮮也涼爽,我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聽爺爺講古。有時候講到小半夜。

花開花落,雁秋去春來。光陰流逝,爺爺老了。外出謀生,早不在爺爺身邊。但我總覺得爺爺那慈祥的目光在看著我。去年臘月天,我到家鄉(xiāng)出差,順路看望爺爺。下了火車,我就朝爺爺承包的責任田走去。我想,這會兒也許老人家正在田里做活呢。

太陽三桿高了,天晴得好。我貪婪地看著家鄉(xiāng)的景色。路很直,也寬闊,兩邊柳樹、梧桐樹,很茁壯,已成材了。朝遠看,便是梨園、蘋果園和桃園。爺爺栽果樹也是好把勢,土改后,就栽了10多畝,后來果樹入了社,70年代搞大寨田,那些果樹都砍光了。這幾年,爺爺又栽起果樹來。

老遠,我就看見爺爺了,他戴著狗皮帽,穿著粗布長袍,扎著腰。旱煙桿插在腰間,煙荷包擺來擺去。爺爺手里拿著一把剪刀,在精心修剪果樹。我心里一熱,上前抓住爺爺?shù)氖帧?/p>

爺爺一下子就認出我來,嘿嘿笑了半天,說道:“爺爺這幾天眼皮直在跳,想是你要回來看我了?!?/p>

爺爺真的老了,眉毛胡子已經(jīng)全白,牙齒脫落只剩一枚,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褶皺一層一層的。可那混濁的老眼里,仍然閃出熠熠的光芒,充滿活力。嘴里吐出的熱氣,凝成水珠,掛在胡梢上,亮晶晶的。我緊緊握著爺爺?shù)氖郑?0個手指又粗又短,個個彎曲,骨節(jié)間長滿疙瘩小刺,指上的裂紋像刀刻一樣。我心里涌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鼻子一陣酸楚,說道:“爺爺,你這雙手還是閑不住?。 ?/p>

爺爺笑著說:“慣啦!”

爺爺一生的習(xí)慣就是勞動,打我記事起,就沒見他歇過一天。他的活路好是黃河灘上有名的,莊稼行里十八般武藝樣樣都利落。爺爺苦作一生,到了風(fēng)燭殘年,還這般做活,作為孫子,我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我望了望這茫茫的大地,寒冬臘月中每一個生命,都是那么悄然,那么頑強。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對世界又是多么的赤誠。我用顫抖的手慢慢擦掉爺爺胡須上的水珠。

爺爺兒孫滿堂,一人省一口,他也吃不完,可爺爺卻說,吃自己刨出來的食才有味兒。村里分責任田,他非要二畝地不可。大伯和父親都不同意爺爺要地,一是怕爺爺受累,二是怕人家說閑話。

爺爺這位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nóng)民,對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誰能理解他的心情呢。爺爺氣得好厲害,額上青筋勃起老高,胸口一鼓一鼓的,老眼里含滿淚水,逢人便說:“我是個莊稼人,種了一輩子地,干活還能累死人?為啥不分給我地?”

爺爺犟起來,幾頭牛也拉不回來。最后還是分給他二畝河灘地。

爺爺不服老,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二畝兔子不拉屎的老河灘,硬叫爺爺給改造過來了。這年冬天,爺爺要在河灘上栽果樹,消息像一股風(fēng)吹遍全村。有人說,這老爺子真是老糊涂了,這把年紀,等果樹掛枝,說不定已成仙去了。也有說爺爺想活兩輩子哩!

別人的話,爺爺一句也沒聽。他常常說:“兒女有不如自己有!”

爺爺想得很遠,他不栽那種傳統(tǒng)的果樹,他栽上的梨樹是一個叫“白雪酥”的新品種,聽說汁美價高,梨樹生長了五個冬春,枝條又黑又粗,已經(jīng)一蓬蓬了。爺爺說,過年就能掛果了。

爺爺做起活來,還顯得十分麻利,一把剪刀在手里運用自如。手指粗枝條,一下子就剪斷了。他一邊忙活,一邊說道:“我記事的時候,咱這百畝河灘就只長草不長糧?,F(xiàn)在上面政策好了,荒河灘成了寶地。你看大家見我的樹長得好,也都栽上了。要不了幾年,這荒灘就變成了金灘銀灘啦……”爺爺說著,高興地笑起來。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認識了古典文學(xué)課的一位老師,她叫曲珊。當年的曲老師很漂亮,不是那種標致美人,但很特別。

我們是師生,也是忘年朋友,那時候的她還是單身。曲珊結(jié)婚的時候,已經(jīng)是37歲,在此之前,沒聽說她有什么戀愛記錄。她結(jié)婚的時候,我已經(jīng)改行做記者,問過她的感情經(jīng)歷,她說:“既簡單又復(fù)雜,一言難盡。該講的時候,就會講給你聽?!?/p>

2003年初,曲老師回北京,給我打電話。問她此行的目的,她說:“既不是探親也不是訪友,是來參加葬禮?!蔽蚁?,這是到了“該講的時候”。

我們在北京亮馬花卉市場對面寫字樓的咖啡廳見面,地點是她挑選的,她說要買百合,買25枝百合,為了一個她牽掛25年的人。

我一直記得你在我的班上聽課的時候那種樣子。咱們認識有14年了吧?

還記得我結(jié)婚那天嗎?好多朋友湊熱鬧,大家說我老公是個有福氣的人,和我結(jié)婚,是找到了一個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女人,一張純粹的白紙。我的確是沒談過戀愛,我只是暗中喜歡過一個人,一個長輩,他是我上中學(xué)時候的語文老師,年紀比我要大很多,足以做我父親。

我要給你講的是一個暗戀的故事。我忘了在什么地方看見過一句話,說暗戀是世界上最卑微的一種心清,實際上不是這樣的,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沒有真正地暗戀過。她只看到了人自我的一面,沒看到當一個人拋開自我之后去喜歡一個人的那種幸福。從我第一天感覺到他充滿了我的內(nèi)心開始,我就很幸福,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這種感覺。

很多人描述自己的初戀對象,都會用英俊瀟灑一類的形容詞,我從來不這么說,那不符合事實。我的老師,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人到中年的一個小老頭了。我愿意說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溫和、沉靜,他的眼神很純凈,我覺得那是多年來飽讀詩書之后沉淀下來的一種修養(yǎng)。我記得那時候的想祛,就是如果他是我的親人,該有多好!

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們班的班長,她的父母都是這個學(xué)校的教師,她家就住在學(xué)校的教師樓里。女孩子都是有這種小心眼的,我想接近他,就通過這個同學(xué)。我總是到班長家做功課,我們開著門,和筒子樓的樓道只隔著一個布簾,我能聽見他下班回家的腳步聲,有時候還能看見他的腿,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從市簾外面經(jīng)過。有多少人從那里經(jīng)過都沒關(guān)系,我一看就知道哪雙腿是他的??匆娝^去了,我就可以收拾書包回家吃飯,覺得這一天沒有白過,心里很滿足。

從班長那兒,我了解了他的家庭情況。他沒有孩子,愛人是我們學(xué)校校辦工廠的工人,原來,他的家鄉(xiāng)在江蘇農(nóng)村,他的愛人是靠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結(jié)婚的,沒有什么文化。他到了北京之后,才把她從農(nóng)村接出來。剛剛聽到這些的時候,我不太理解,為什么一個如此有修養(yǎng)的男人會跟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一起生活?他們有共同語言嗎?她能懂得他嗎?這種感覺,讓我多了一些對他的心疼和惋惜,我想他一定是不想拋棄糟糠之妻被人笑罵才維持這段婚姻的吧。

憑直覺,我知道他喜歡我。在他,那種喜歡沒有超出一個老師對一個學(xué)生的喜愛和欣賞;在我,我愿意相信,除了師生之情以外,還有那么一點男人對女人曖昧的鐘情。我這么多年都是這么想的,如果沒有這種像信仰一樣的感覺,我也不可能堅持25年對他念念不忘。

因為我勤奮,最終,我做了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在中學(xué)時代,可能沒有比課代表更小的“官兒”了,但是,當時那就是我的夢想。我終于可以替他做事了——我要收大家的作業(yè)、作文、卷子,收齊了交給他,這樣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他的辦公室;我要把他改完的作業(yè)、作文、卷子發(fā)給大家,這之前,必然先要到他的辦公室去拿。我比別的同學(xué)更有理由接近他,這有多好!我不善于寫作,雖然這么多年都在教中文,可是高中時代最后那一年,我跟我自己較勁兒,拼命要把每一篇作文寫好,為了博得他的表揚?;盍舜蟀胼呑樱覜]寫過情書,高中時代的我,把每一次作文都當成寫給他的情書。他改過的作文本,我一直收藏著,那上面他用紅墨水筆寫的評語都褪色了。每當拿出來重新看的時候,我還是能體會到當年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雖然我們后來通信,一通就是很多年,但是沒有一封信給我的感覺勝過當年他給我的評語。

高中最后一年,我要參加高考。就是在那個最緊張的時候,我得到邀請,去他的家。我還記得那是下午放學(xué)之前,他給我們上完最后一節(jié)語文自習(xí)。他走到我的課桌邊上,彎下腰跟我說:“晚上來我家吃飯好嗎?我想跟你談?wù)劯呖嫉氖虑??!蔽揖o張和興奮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趕緊點頭。他說把地址寫給我,我脫口而出說不用了,我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說完了我自己也傻了,這不是把秘密告訴人家了嗎?他笑了,笑得特別溫柔。

他家雖然小,但是能看得出師母是一個非常愛干凈的人,里里外外一塵不染,什么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這么多年,在我的印象里,師母是一個賢惠、善良的女人。而且,在我結(jié)婚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望他們的時候,我意識到師母其實才是最了解我的心思的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愛上了她的丈夫,雖然我從來沒有以為這份感情能被人看穿。那天師母送了一只工鐲子給我,包在一塊紅色的綢子里,她說:“孩子啊,你終于要出嫁了。這是我當年嫁給你老師時候的聘禮,還有一只,我留下了。等有一天我老了,再交給你。我們沒有孩子,這些年,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孩子,當成我們家人?!迸撕团?,永遠是最能互相了解的,有時候,并不需要互相交代什么。

就是在那天,我決定要考中文系,而且,我要做老師,和我的老師一樣的老師。那以后,我就像得到了什么許可似的,可以經(jīng)常到老師家,他也愿意我去,我能感覺到,他甚至比我更希望我能考上大學(xué),能如愿以償。我挺順利的,以我當年的學(xué)習(xí)成績,上大學(xué)是個奇跡。我更愿意相信這是感情的力量,讓我在最后的階段廢寢忘食。

說起來,在那個時代,我應(yīng)該算是女孩子中比較勇敢的人,我選擇了把我的感情說出來,不管能不能有結(jié)果。那是我上大學(xué)之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很多同學(xué)一起去看老師,我們到了他家。熱鬧之后,大家陸續(xù)告辭,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的,他執(zhí)意要送我。我們穿過小小的操場走到學(xué)校大門口的一條小路上,他說著一些叮囑的話。我忽然覺得很感傷,剛剛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很多,在燈下閃著銀光。我的老師他老了,我喜歡的這個男人已經(jīng)開始老了,而我,還是沒有真正的長大成人。我拉住了他的胳膊,說我有話說,要停下來,面對著他才能說出來。他沒有掙脫我的手,很溫和地停下來,說好。他的微笑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很溫柔,讓我不能平靜,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一直站在我面前,等著我說話。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我準一能知道的是他的姿勢和笑容始終如一。我終于說了。我告訴他我是為了他才拼命學(xué)語文的,為了他,我選擇了他一輩子從事的職業(yè),為了他,我曾經(jīng)搜索枯腸要找到一個理由才能到班長家做功課,就是想看著他的雙腿從我的視野里穿過……我還說了什么,當時就不記得了。

他一直默默聽著,直到我停下來,注視他的眼睛。他把胳膊從我的手中抽出來,慢慢地抬起來,摸摸我的頭發(fā)。他的手從我的頭發(fā)上滑下來,落得很輕很輕的。我不能料想他會說什么,更不能料想這些話說出來之后他會怎么看待我。我能做的只有等待,那時候的等待現(xiàn)在想起來比這25年都長。

他說:“孩子,我知道。”他的聲音特別平靜,沒有一點波瀾起伏的激動,也沒有因為被一個學(xué)生愛上而來的那種不安,都沒有,就是這么簡單的幾個字。

又過了不知道多少時間,他問我:“你想知道我和你師母的過去嗎?”我像被什么東西勾住了靈魂一樣,點頭,然后還是等待。他拉著我的手,走到路燈下,示意我坐在馬路牙子上。我坐好了,他開始講一個比我今天告訴你的這個故事更老的故事。

他和師母是同一個村子里一起長大的孩子,他們是青梅竹馬。他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家人的生活就靠父親一個人來維持。師母的媽媽是一個非常厚道的人,不忍心眼睜睜看著這一家四個男人衣服破了沒有人補、回到家里沒有熱乎的飯菜吃,竟然做了一個在當時讓全村人都覺得震驚的決定,她讓自己的女兒在沒有婚禮的情況下去做了這個家里的女主人,照顧他們的生活。那年,師母不滿16歲,是整個村子里惟一一個沒有“名正言順”的新娘。他家很窮,能給師母的聘禮只有母親去世留下的一對玉鐲子。后來,他得到機會可以到城里上師范學(xué)校,師范學(xué)校是不需要學(xué)費的。即使是這樣,也足以讓這個清貧的家庭更清貧。師母和他們?nèi)乙黄鸸B(yǎng)他這個走出農(nóng)村的“秀才”,后來,輾轉(zhuǎn)中,他有了更多的機會,能到北京,能當上中學(xué)教師。

那天,我知道了他們?yōu)槭裁礇]有孩子。在他一次回鄉(xiāng)探親之后,師母懷孕了。但是很不幸,那個孩子在3個月的時候流產(chǎn)了,師母當時還在家鄉(xiāng)的小工廠里上班。這次流產(chǎn)差一點讓師母送了命,結(jié)果是她再不能生養(yǎng)孩子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覺得他給我講他和師母的經(jīng)歷那天是我一輩子最難忘記的日子。我想我還太年輕,還來不及去明白什么叫做責任,什么叫做知恩圖報和相依為命,什么叫做無私地去愛一個人。但是,我明白另一個道理,就是即便我對他有最深厚的感情,和師母為他做的一切比起來,也微不足道。

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沒有提起過我對他的感情,我想從心里把他當成一個我敬仰的老師、父親、朋友。我常常去看望他們,每次去,我會帶著新鮮的菜和水果,我會記得他家的煤氣罐是什么時候換的,大約什么時候會用完,我會和師母一起拆洗過冬的棉被……師母也會買好看的毛線替我織一件厚實的毛衣……在那天晚上之后,和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成了他們的女兒。

我覺得特別幸福,真的。我想我一輩子有幸結(jié)識這樣的一個家庭、這樣的一對夫妻,真的是我的福氣。我看著他們一起慢慢地老了,退休之后,老師牽著師母的手,兩個人一起去買菜、遛早,老師坐在窗戶邊上看書,師母在一邊擇菜或者戴著老花鏡做針線,那些情景讓我覺得特別溫暖。

曾經(jīng),我給老師寫信,問過他:你愛師母嗎?不是那種包含著責任的愛,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愛惜自己、懂得自己的女人的愛。他在回信里是這么寫的:一個女人為了你,可以不惜生命;一個女人為了你,可以放棄一生只有一次的風(fēng)光出嫁的機會;一個女人一輩子不會有怨言地默默陪伴你,不管生活是艱苦還是順遂,她不會因為身處逆境而離開你,不會因為衰老和貧病而厭棄你,她不要求回報,惟愿與你長相守。這樣的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你會愛她嗎?

我曾經(jīng)把這封信給我丈夫看,他說:“曲珊,可能今后我們的孩子都已經(jīng)不能理解這種感情了,但是,我覺得咱們還是會為了這些感動。”我覺得我丈夫說的話也正是我想說的。

是師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老師不行了。她說:“你要是能回家,就來看看他吧。”就這么一句話,我和丈夫放下工作和孩子就回來了。我是在醫(yī)院里見到他的,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安安靜靜的一個人,面容特別慈祥。

說到這兒,我要感謝我的丈夫,他了解整個25年的故事,但是他從沒有剝奪我保留心里這份愛的權(quán)利,他說他和我一樣尊重老師的人品,他以我有這樣的一個“家庭”為榮。

師母在老師火化那天把另一只玉鐲子給我了,還是包在一塊小紅綢子里,她用那么老的手顫巍巍地打開、拿出來、給我戴上,她說:“孩子啊,要是有下輩子,我寧愿咱們還是一家人?!睅熌刚f這話的時候,我心里多少年潛伏的一點慚愧沒有了,我想我也應(yīng)該算是一個高尚的人吧,至少,在我懷疑他們的婚姻的時候,我沒有霸道地介入,在我了解了他們的婚姻之后,我被這里面高尚的精神所打動。我還是能夠敬佩和維護一種美好的感情的人。

每一天的堅守,連起來,就是一生

曲珊在QQ的留言板里為我的這篇訪談留下了這樣的結(jié)尾:

那是一段古典的愛情,在這個被時尚充斥、一切都在出現(xiàn)之初就意味著馬上要被淘汰的時代,我懷念古典的愛戀,那是我靈魂深處一場永遠不會落幕的演出。

現(xiàn)在的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是一個敬業(yè)、護家的男人的妻子,我在柴米油鹽和為生計奔波之中漸漸體會到幸福的真諦。長相守是每一對戀人的理想,而實現(xiàn)這個理想,需要一輩子的時間、耐心、智慧和包容,還有一輩子的奉獻和擔當。

我覺得我找對了人。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找對了人之后,剩下的就是每一天的堅守,連起來,就是一生。

外婆的刀削面

差不多七八歲的時候,我被母親送到了外婆家。

我至今仍不知道母親為何要將我送到那里去,大約是我太過頑劣的緣故吧。我記得,當時的我很不情愿到外婆家去,曾用了各種啼笑皆非的方法來抵制。但最終,我還是被母親拖去了那里。雖然我為此忿忿不平了三天之久,然而,現(xiàn)在想起來,我實在是應(yīng)該感謝母親的決定的。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外婆那里還沒有通公路,我和母親這一路便好一陣走。待到懷揣糕酒、手攜嬌兒的母親走了個七折七回,人困腳乏之際,看見滿頭白發(fā)滿面紅光的外公,一路小跑著接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么,兒時的我很怕外公,怕他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和刀鋒一樣剛勁的皺紋,更怕他胡蘿卜般粗細手指的大手,惟獨不怕他抱我。母親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外公就抱過我。那時是夏天,他似乎怕我熱,便直著小臂抱我,托著我,滿村子地繞,逢人便講:“這是我外孫?!?/p>

外公的出現(xiàn),使我規(guī)矩了很多。得以喘息的母親便和外公說笑著走進村里去。七拐八折地走了好一陣,柳槐相遮映的外婆家便出現(xiàn)在眼前。

花白頭發(fā),笑瞇瞇的外婆早已等在門口。她嗯啊地應(yīng)著母親的問候,伸手擋開母親雙手捧過的糕餅,蹲下身拉我到她懷里去,硬硬的手指摸著我的頭,笑著說:“俺家亮亮又長高哩。”我卻嘟著嘴,老大的不高興,我不喜歡這里,我覺得這里不是我的家。

一家人笑語歡聲地往屋里去,除了被母親踢了一腳的我。

屁股的疼痛,使我抽著鼻子,滿臉的痛苦狀,外婆悄悄地塞一塊糖給我,然而不管用,我含著精,嘴里嗚嗚地響。

午飯的時候,外婆端上一盆餑餑來。

餑餑的樣子,很像是我們所說的饅頭?;蛘咚褪丘z頭,只不過叫法不同罷了。外婆蒸的餑餑,實在好吃得出奇,剛出鍋的時候,帶著微微的黃,不似城里食品店的饅頭,白得扎人的眼,叫人一見便失了胃口。抓一個餑餑在手里,軟軟的燙一燙手,整個人都暖了起來,連心都軟軟燙燙的。就著騰騰的熱氣,盡著性地咬一大口,嫩嫩的香便流滿了嘴,滾滾地淌到胃里去。軟軟甜甜的滋味,留在舌齒之間,叫人難以忘懷。

然而,我最難忘的,卻是外婆精心調(diào)制的刀削面。

第一次吃到外婆的刀削面是在母親走后不久。自小生活在母親身旁的我,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感到莫大的委屈。嘴一張,外婆的糖塊箭拔弩張地飛了出去。還未等外公外婆反應(yīng)過來,我已哇哇地痛哭起來。

外公古銅色的臉上立時滲出了汗珠,他喂我糖,給我買花花綠綠的貼紙,甚至用肩膀馱著我去看大牛家娶媳婦。我卻絲毫不理會急得團團轉(zhuǎn)的外公,自顧自地,張著大嘴嚎啕痛哭。

外婆一聲不響地看著我,她悄悄走去了廚房,在那里叮叮當當?shù)孛α似饋怼.斘铱薜绞帤饣啬c之時,外婆也顛著小腳送出一碗面來。

一陣異香使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

“吃吧,孩子?!彼糁嫱易炖镂?。

遲遲疑疑地,我咬了一小口。這的確是一小口,小小的嘴,輕輕地咬,但就是這一小口,卻足以令我破涕為笑,我吮著舌頭,響響地嚼著面,雙眼再也離不開那碗和筷子。

從此,每當我哭鬧的時候,外婆總要做面給我吃。

我至今也無法知道外婆是如何將一碗普通的面做到如此好吃的。聽外公說,外婆年輕時便長于做面,尤其是刀削面,更是出名的好吃。我曾親眼見過外婆做面,那的確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來的。首先,你必須有一身的力氣,否則,單是做面條的面你便揉不來。揉得小了,面軟,剛一出鍋便粘在一起,縮成一坨面糊,吃不出任何味來。外婆揉面的時候,總是用著全身的氣力,使勁地壓下去,又用力地揪上來……直到那面硬到當當響,外婆才去揭開那口特大號的鐵鍋。

削面更是一個細致活兒,完全可以用賞心悅目來形容。外婆把笨拙的菜刀靈巧地上下?lián)]舞,飛動的刀片仿佛翻飛的蝶翅,刀刀都險險地擦過手指,卻永遠不會削上去,閃著寒光的刀口吞吐著粉白的玉片,飛花濺玉地落入滾開的水中,晶瑩的水花落到鍋沿上。外婆所用的湯料,不過是紫菜海米和蔥姜蒜白之類,最多加一個雞蛋,這一鍋的鮮味兒就齊全。滾滾地煮一會兒,熱熱地撈上來,再澆一大勺油花兒四散的面湯,畫龍點睛般地點幾滴香油,無上的美味熱氣騰騰地橫空出世了。

抱著外婆家特大號兒的海碗,一路倒著手到屋里去,趁熱呼啦啦地吞一氣,那滋味兒,玉帝都坐不穩(wěn)。

舉著那碗面,吧卿著嘴去逗鄰家的狗子,是我那時最愛做的事了。

做得多了,死沒出息的狗子就哭起來,這時候,慈愛的外婆便叫狗子進來,要我分一半給他吃。我若高興,便挑幾根給他,若是心里煩,我就把碗抱在懷里,死也不松手。笑瞇瞇的外婆也只好另做一碗來。

現(xiàn)在想起來,在外婆家的那幾年,大約是我這幾十年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光了。

我一天天地長大了,外婆卻日漸蒼老起來。她挺直的腰桿彎了下去,矯健的步伐也開始蹣跚,無法再時常做面給我吃了。我也漸漸懂事,不再纏著她要面吃。我不想看到她滿頭大汗地做面的樣子,真的不想。

初中快畢業(yè)的時候,母親要我回城去考高中。我不愿離開外婆,便處處躲著母親。母親無奈,只得叫外婆來勸我,外婆卻一聲不響,她佝僂著腰,一步一挪地去了廚房。

中午的時候,母親喊我吃飯,我沒有吱聲,外公來叫,同樣沒有回答。直到外婆來了,我才磨蹭著走出門去。但我被驚呆了,我被桌子上滿滿的一鍋面驚呆了。我回頭看著外婆,外婆眼紅紅的。她撈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細心地調(diào)上香油和醋,顫巍巍地遞給我。

我無語,我知道外婆的意思,我只是低著頭,大口地執(zhí)著面。飯后,母親又小心翼翼地說要帶我回去,我什么也沒說。

回城的那一天,外婆拄著拐杖一直送我到村門。她死死地拉著我的手,絲毫不肯放松,外婆的手還是硬硬的,掌心卻有些涼,不似以前的溫暖。

班車來了,外婆猛地推開我的手,背過臉去。

我的淚早己蓄滿眼眶,但我咬住了嘴唇,拼命地忍著。

車門打開了,我低著頭沖上去,木然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鞋尖。

車里空空的,像極了我的心。車子動了,飛滾的車輪將外婆遠遠地拋在后面。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感覺,急急地扭過頭去。外婆的身影小小的,她揮著手,在臉上抹著什么。我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它自眼眶奔涌而出。

十幾年過去了,外婆送我回城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去年春節(jié),我去看外婆。得到消息的外婆早早便坐在村口的青石上等我,旁邊站著我的小表弟,外婆的眼早已花了,她已看不清過往的行人。

看到我走出車門,小表弟拍著手叫外婆:“姥姥,姥姥!表哥來了!”外婆顫顫地站起來,她拉住我的手,硬硬的手指去夠我的頭。

“俺家亮亮又長高了哩?!彼珠_了空空的嘴。

外婆不知道,我已有很多年不長個兒了。她夠不著我的頭,只是因為她的腰越來越彎了。

我的心酸酸的。

到了家中,外婆放下拐杖就去做飯,誰也擋不住。不用說,她一定是去做刀削面了。幸好小姨已經(jīng)把面做好,外婆只不過把面下到鍋里,坐等面熟罷了。

好一會兒,被小表弟扶著的外婆才把面端到了屋里。“吃吧,孩子。”她把面送給我。

我吃了一口,愣住了,面是苦的。

外婆笑瞇瞇地說:“聽說你要來,俺一早兒就叫你姨做好了面。知道你口重,俺就多放了點鹽。”外婆的手抖抖地指著柜子上的一個玻璃瓶。

我順著外婆的手指望去,那哪里是什么鹽,分明是滿滿的一瓶堿。

外婆真的老了!

我似乎應(yīng)該說些什么,但我覺得我更應(yīng)該保持沉默。

津津有味地,我把那面吃完。

滴水之恩

紫紅色的天空漸漸變得暗黑,我握著桑木棍,孤單地走在村路上。

來時搭的是一輛熱熱鬧鬧的趕集的班車,到鄉(xiāng)場便去尋找據(jù)說矗立在附近田野中的“字庫”古塔。

第一次到這個金黃菜花亦開亦敗的陌生鄉(xiāng)間,繞過好些小橋流水人家,才找到了青麥田里殘存的白色石塔。再彎彎繞繞尋回先前下車的小街時,墟場早已散盡了。

街角涼粉攤前頭裹苗帕的老婦人的回答更叫我失望:“班車一點過就沒有了,要是你早些到,還可以搭擺攤的貨車。”我知道那種貨車,拖拉機的拖斗上堆滿貨包,人坐在高高的包垛上,一不小心便會被甩下車來。

現(xiàn)在,便是那樣的車,我也情愿冒險搭乘了,然而,這會兒,什么車也沒有了。

“在那里住一晚,明早再搭班車走嘛?!崩蠇D人指指對面一家寫著“迎賓旅館”的木樓對我說。

但我無論如何也得趕回去,明早還得上班呢。走三十多里路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我根本不認得返回的路徑。老婦人指點我沿這條鄉(xiāng)路一直朝東走,別走岔路就可以走回去了?!靶⌒膯?,這個季節(jié)山里有蛇?!彼樖挚诚乱唤厣D局o我。雷聲從遠處沉沉壓過來,閃電在天邊耀眼地勾勒……我一邊走一邊看有沒有經(jīng)過的車可搭。一輛卡車嘶吼著爬上山坡。我在路邊揮手,司機不知是怕麻煩還是沒看見,從我身邊呼地開了過去。

山下溝坳里,幾戶人家的窗格透出昏黃的燈光來。雷聲越滾越近,大雨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瓢潑而下。只得加緊步子,快快地走在窄路中央,擔心蛇會摹然從路邊草叢間鉆出。

終于又有一輛小拖車開來了,這次被我攔在了路中央。

車停下來,我跑到駕駛室窗下。

沒想到,司機竟會是那個人。

去年夏天在山區(qū)小鎮(zhèn)見習(xí)期間,有一天將散集,在街上閑逛時看見了他。

當時,他衣衫不整地斜靠在土墻根下,胡須很長、頭發(fā)蓬亂,無神地半翕著眼。人們在他身邊竊議著,卻不愿多事,怕幫助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會惹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這個潦倒的人并沒有在面前放一只乞討錢幣的碗,但我確信,他一定是又渴又餓了。幾步之外有個茶水攤,還賣著白糕,我去買了一杯水一塊糕遞給他。

他無神的眼并沒有因我的熱心而閃亮,他甚至不抬眼看一看,自顧自吞食起來。

“快散集了,要去哪里,你也該去了?!蔽乙?guī)勸了那個流浪漢一句,便走開了。

已過了幾個月,眼前這個人雖然整潔而精神,我還是認出了是他。

“去馬山嗎?”我焦灼地問。

“去馬山?”他遲疑了一會,讓我上車。

道著謝坐進駕駛室。小拖車顛簸著,他燃著的煙頭,紅紅的亮點忽明忽滅。

“你是馬山人?”他問。

“不是,我在那兒見習(xí)。”

他有點失望:“我倒曾遇到過一個馬山人呢,那真是個好人?!?/p>

“你去過馬山?”

“去過?!?/p>

話題斷了,黑暗中,他似乎笑了笑。

四周靜靜的,只有雨點叩窗的脆響。他忽然說:“說起來那次去馬山,怪難為情的。那時我賭輸了,輸?shù)镁?,被攆出來,流落到馬山,有個人給我水喝,給我吃的,可惜我不認得她,要不,真得好好謝她。”

“就為了那個人送你一點水一點吃的嗎?”

他不屑地看我一眼,深深吸口氣:“你不懂,我那時候心灰意冷,沒臉回家,她勸我:‘快散集了,要去哪里,你也該去了?!衣犃怂膭窀?,回家了。唉,我真的說不出的感謝她,要不是她那一杯水一塊糕一句話,我現(xiàn)在還不曉得會怎樣呢?!?/p>

他沒有認出我來。我心中有掩飾不住的喜悅,想不到那件小事會對他幫助那樣大。

我決定不提看見他潦倒情形的就是我,每個人都有尊嚴,我要讓他擁有一份完整的助人的快樂和自豪。

“我也很感謝你,要不是搭上你的車,這會我還在山路上挨雨淋呢!”

他聽了果然高興:“其實你也不用謝我,要謝該謝那個給我水喝的人。那次之后,我才曉得,人有時候是多么需要旁人幫一把?!?/p>

“馬山到了!”他剎住車。

我道著謝,請他下來喝杯熱茶休息一會,他一邊倒車一邊說:“我還得趕回去運貨呢——本來,我的車是不到馬山的。再見!”

沒想到,愛心熱心這枚風(fēng)信子這樣快就傳來我身邊。

夜色中,雨滴在地上,濺出了大朵大朵亮麗的水花…

妹妹的信

我和弟弟離家讀書后,妹妹就是家里惟一的“文化人”了。母親沒讀過書,父親讀的書不足以將一封信寫完整??傊?,我們與家里的通信聯(lián)系全靠妹妹來執(zhí)筆。

“文化人”是我們送給妹妹的稱呼,其實她只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她是自己主動棄學(xué)的。家里拿不出足夠的學(xué)費,當時大概也就幾塊錢吧。老師說,再不交齊學(xué)費就不要讀書啦!第二天,妹妹就把一張破桌子和一把斷了腿的椅子搬回家了。結(jié)果挨了母親一頓罵。母親罵她時有這樣的內(nèi)容:“今后連給你哥寫封信都不會!”母親罵過之后也沒別的辦法,她確實拿不出那幾塊錢的學(xué)費來。

妹妹賭氣不上學(xué)時,確實沒認識到“寫封信都不會”的嚴重性。但她馬上就認識到了。一個小學(xué)三年級沒讀完的農(nóng)村女娃,要擔負起與兩個在外求學(xué)哥哥的通信任務(wù)。當然,她還得干活。她干完活后晚上伏在煤油燈下寫信,像個被老師罰抄作業(yè)的學(xué)生。實際上,給兩個哥哥寫信,成了妹妹棄學(xué)后特殊的“家庭作業(yè)”。

這些情況是我收到妹妹第一封信后才知道的。這封信很短,有很多錯別字,她陳述了不再上學(xué)的理由:她在家里幫忙做事我們會安心些——她說得不對,我們并不安心,而是更加愧疚。

記得那封信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今天就寫到這里吧,我還要給小哥寫一封信呢。”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妹妹每封信的結(jié)尾都要寫上這句話。后來我還知道,她寫給弟弟的信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今天就寫到這里,我還要給大哥寫信呢!”回家后問她:“你是不是每次要同時寫兩封信?”她想也沒想便說:“不是啊,我寫一封信要好久的?!?/p>

原來,她認為既然是一封信,就應(yīng)該多寫一點字,可又實在不知道說什么,便有這個“通用式”的結(jié)尾。她有兩個哥哥,便想到用這個似乎是順手拈來的句子湊字數(shù)。

母親說,妹妹寫信從不讓人看。雖然家里誰也看不懂,她還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認認真真地寫,旁邊擺上她三年級下學(xué)期發(fā)的課本——一副真正做學(xué)問的樣子,所以后來我稱她為家里的“文化人”。

信寫完,也不讀給父母聽,只是說:“都寫上啦都寫上啦!”母親對她說:“你不念,你哥還是要看的啊!”她說:“看就看唄!

我們放假回家,她便提前打招呼:“不要笑話我寫的信哦,不然我就不寫了。”

我們還是要說:“寫得好寫得好,錯別字越來越少了。”

說真的,妹妹的信中,錯別字的確是越來越少了。后來聽說,她寫信和發(fā)信也沒原來那么害羞了。我們那兒發(fā)信,要走到十幾里地的小鎮(zhèn)上去發(fā)。她出去發(fā)信時,不再將信揣在口袋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拿在手上,遇到熟人問,她還要將它揚起來,自豪地宣稱:“給我哥發(fā)信去!”在她看來,這確實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在我們那小村子里,只有妹妹能夠說這樣的話,因為她有兩個哥哥上了大學(xué)。

弟弟考上大學(xué)后,家里更困難了。妹妹來信的內(nèi)容也有了變化。這樣的句子開始頻頻出現(xiàn)在妹妹的信中:“哥,這次又讓你失望了,家里還是沒有錢寄給你,怕你著急,先寫一封信給你……”在窮困中長大的孩子心是比較硬的,可每當看到妹妹的信,看到信中的這些句子,就忍不住要掉淚。

妹妹的來信雖然句子不太通順,可我都能夠讀懂。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考慮到我的回信妹妹能否讀懂。我上小學(xué)時寫字是很規(guī)矩的,后來就越來越不規(guī)矩了。后來發(fā)現(xiàn),我竟然一直在用那些龍飛鳳舞的字,在對付一個小學(xué)三年級沒上完的學(xué)生!直到妹妹來信說:“哥,你寫的字又有好多我不認識……”

此后,我給一些同學(xué)寫信,怎么筆走龍蛇都沒問題。但面對信箋,一旦記起是在給妹妹回信時,我馬上就變成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小學(xué)生……

唯一的聽眾

用父親和妹妹的話來說,我在音樂方面簡直是一個白癡。當然,這是他們在經(jīng)受了我數(shù)次折磨之后下的結(jié)論,在他們聽起來,我拉的小夜曲就像是在鋸床腿。這些話使我感到沮喪和灰心。我不敢在家里練琴,直到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絕妙的去處。就在樓區(qū)后面的小山上,那兒有一片很年輕的林子,地上鋪滿了落葉。

第一天早上,我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心里充滿了神圣感,仿佛要去干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林子里靜極了,沙沙的足音,聽起來像一曲幽幽的小令。我在一棵樹下站好,心劇烈地跳起來。我不得不大喘了幾口氣使它平靜下來。

我莊重地架起小提琴,像一個隆重的儀式,拉響了第一支曲子。但事實很快就令我沮喪了,我似乎又將那把鋸子帶到林子里。我懊惱極了,淚水幾乎奪眶而出,不由地詛咒:“我真是一個白癡!這輩子也甭想拉好琴!”當我感覺到身后有人并轉(zhuǎn)過身時,嚇了一跳,一位極瘦極瘦的老婦人靜靜地坐在一張木椅上,她雙眼平靜地望著我。我的臉頓時燒起來,心想這么難聽的聲音一定破壞了這林中和諧的美,一定破壞了這位老人正獨享的幽靜。我抱歉地沖老人笑了笑,準備溜走。

老人叫住我,她說:“是我打攪了你嗎,小伙子?不過,我每天早晨都在這兒坐一會兒?!庇幸皇柟馔高^葉縫照在她的滿頭銀絲上,格外晶瑩?!拔也孪肽阋欢ɡ梅浅:茫豢上业亩涿@了。如果不介意我在場的話,請繼續(xù)吧?!?/p>

我指了指琴,搖了搖頭,意思是說我拉不好。

“也許我會用心去感受這音樂。我能做你的聽眾嗎?就在每天早晨?!?/p>

我被這位老人詩一般的語言打動了;我羞愧起來,同時暗暗有了幾分興奮。嘿,畢竟有人夸我,盡管她是一個可憐的聾子。我拉了,面對我惟一的聽眾,一位耳聾的老人。

她一直很平靜地望著我。我停下來時,她總不忘說上一句:“真不錯。我的心已經(jīng)感受到了。謝謝你,小伙子?!比绻亩洳幻@,一定早就捂著耳朵逃掉了。我心里洋溢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很快我就發(fā)覺我變了,家人們表露的那種難以置信的表情也證明了這一點。從我緊閉小門的房間里,常常傳出阿爾溫·舒羅德的基本練習(xí)曲。若在以前,妹妹總會敲敲門,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說:“求求你,饒了我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乎了。我站得很直,兩臂累得又酸又痛,汗水早就濕透了襯衣。但我不會坐在木椅子上練習(xí),而以前我會的。不知為什么,總使我感到忐忑不安甚至羞愧難當?shù)氖敲刻烨宄慷家鎸σ晃欢@的老婦人全力以赴地演奏;而我惟一的聽眾也一定早早地坐在木椅上等我了,并且有一次她竟說我的琴聲能給她帶來快樂和幸福。更要命的是,我常常完全忘記了她是個可憐的聾子!

我一直珍藏著這個秘密,直到有一天,我的一曲《月光奏鳴曲》讓專修音樂的妹妹感到大吃一驚,從她的表情中我知道她現(xiàn)在的感覺一定不是在欣賞鋸床腿了。妹妹逼問我得到了哪位名師的指點,我告訴她:“是一位老太太,就住在十二號樓,非常瘦,滿頭白發(fā),不過——她是一個聾子?!薄懊@子?”妹妹驚叫起來,仿佛我在講述天方夜譚,“聾子?多么荒唐!她是音樂學(xué)院最有聲望的教授,更重要的,她曾是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而你竟說她是聾子!”

我一直珍藏著這個秘密,珍藏著一位老人美好的心靈。每天清晨,我總是早早地來到林子里,面對著這位老人,這位耳“聾”的音樂家,我惟一的聽眾,輕輕調(diào)好弦,然后靜靜拉起一支優(yōu)美的曲子。我感覺我奏出了真正的音樂,那些美妙的音符從琴弦上緩緩流淌著,充滿了整個林子,充滿了整個心靈。我們沒有交談過什么,只是在這個美麗的清晨,一個人輕輕地拉,一個人靜靜地聽。我看著這位老人安詳?shù)乜吭谀疽紊?,微笑著,手指悄悄打著?jié)奏。我全力以赴地演奏,也許會給老人帶來一絲快樂和幸福。她慈祥的眼睛平靜地望著我,像深深的潭水……

后來,我已經(jīng)能足夠熟練地操縱小提琴,它是我永遠無法割舍的愛好。在不同的時期,我總會遇到一些大家組織的文藝晚會,我也有了機會面對成百上千的觀眾演奏小提琴曲。我總是不由地想起那位耳“聾”的老人,每天清晨我惟一的聽眾……

人狼情

眾所周知,狼的本性是兇殘的。在人們的心目中,這似乎形成了一個不可改變的觀念。而我所經(jīng)歷的一件事,卻使我改變了對狼的本性的看法。

那是1964年10月,我們云南省隊的一支汽車測量普查小分隊,在滇西北地區(qū)進行普查找礦。工作車是由一臺戛斯—63汽車改裝的,車廂為封閉式,測量儀器固定裝在車內(nèi),接收器放在車廂頂上。我們小分隊一共八個人:一名司機,三名技術(shù)人員,四名武裝警衛(wèi)戰(zhàn)士,他們每人配備一支沖鋒槍和一支手槍。

10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我們離開了納西族聚集的秀美的小城麗江,依依惜別了巍峨壯麗的玉龍雪山,經(jīng)石鼓鎮(zhèn)向西北方向的維西傈僳族自治縣所在地——保和鎮(zhèn)進發(fā),完成我們普查任務(wù)的最后一站,然后返回昆明冬訓(xùn)。出發(fā)前,一位納西族老鄉(xiāng)搭我們的車一道去維西。過石鼓鎮(zhèn)以后,我們沿著金沙江上游向西北方向前進。10點多鐘,我們到了小鎮(zhèn)巨甸,稍事休息后繼續(xù)向正西進發(fā)。路上積雪越來越厚,盡管我們工作車的車輪較寬,花紋也大,并有前加力,但仍然不時打滑。下午兩點多鐘,面對路面上半尺厚的積雪,汽車終于無能為力,喘著粗氣,車輪飛轉(zhuǎn),就是不能前進。但也絕不能后退,控制不住就有滑下山崖的危險。我們的人,包括納西族老鄉(xiāng),一齊下來推車,并找些干樹枝打眼,汽車艱難地一步步前進。正在這時,我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在我們車后200米的路上,一群黃褐色的東西慢慢向我們靠近。是牛群?不像;是狼?顏色不對。北方的狼大多是灰褐色的,怎么發(fā)黃呢?我們正驚疑、猜測,納西族老鄉(xiāng)急喊:“上克(去),上克,趕緊上車克,這是一群餓狼。”我們不禁大驚失色,急慌慌爬上車,司機小王趕緊發(fā)動車,加大油門,前后加力,車還是在原地空轉(zhuǎn),真急死人了。這可怎么辦?這時狼群已靠近汽車,好家伙,一共八只,只只都像黃牛犢兒似的,肚子吊得老高,后腿顯得更細。戰(zhàn)士小吳抄起沖鋒槍奔向后車門,納西族老鄉(xiāng)大喝一聲:“干那亞(干什么)!”他一手奪下小吳的槍,高聲道:“絕不能開槍打,打也打不著,槍一響,它們或鉆到車底下或拐進樹林,我們可就完了。狼群會不顧一切先把車輪咬壞,把我們看起來,然后召集更多的狼和我們拼命?!蔽艺f:“那可怎么辦?”老鄉(xiāng)說:“別急,有辦法。雪封山了,狼找吃的東西難了,一個個餓瘋了,車上可有吃的?”我們幾乎同聲回答:“有。”“那就扔下去給它們吃!”老鄉(xiāng)像是下達命令。我們七手八腳把從麗江買的準備帶回昆明的臘肉、火腿,還有十分珍貴的鹿子干巴,一塊塊、一串串往下丟。八只狼眼都紅了,大吼著撲向這些食物,第一批丟下去的東西,一眨眼就吃光了。

但它們不走,八只狼排成一排坐下盯著后車門。老鄉(xiāng)繼續(xù)下達命令:“再丟下一些!”我們車上放的肉品足有100多斤,豁出去了,保命要緊,扔吧!第二批大約50多斤肉品飛出了后車門。八只狼又是吼著撲向食物,但吃的速度明顯慢了,眼見每只狼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吊得不那么高了。也就一袋煙工夫,八只狼還像剛才一樣,整齊地坐著,盯著后車門。老鄉(xiāng)看著我們每個人,異常堅定地又發(fā)了話:“還有嗎?一點兒不留地丟下車,等我們回來從麗江再買,千萬別心疼?!蔽叶⒅@位我們剛剛相識的納西族老鄉(xiāng),心里說:我們還回得去嗎?按照老鄉(xiāng)的要求,我們將車上所有的肉品,包括我們特別舍不得的一點鹿子干巴,還有十幾包餅干全都甩下車去,八只狼又是一陣大嚼,吃完了肉又試探性地嗅了嗅那十幾包餅干,沒動它們。這時我清楚地看到八只大狼的肚子已滾圓滾圓,目光開始變得溫順,不再橫排坐著,其中一只狼圍著汽車轉(zhuǎn)了兩圈兒,又朝車前方跑去,其余七只狼沒動。不一會兒,那只狼又跑回來,帶著那七只狼朝松林鉆去。

我們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司機小王也從駕駛室下來,朝我們深深呼了口氣,意思是說:“好險哪!”我們又開始推車,仍然無濟于事,看來我們今天有可能被困在這里,如果再遇上另一群狼可就徹底完了。

正在這時,我們看見那八只大狼又鉆出松林,跳到公路上。奇怪的是每只狼的嘴里叼著一根大樹枝,不知它們又想干什么?我們只得又爬上車,警惕地觀察著。司機小王干脆把頭從駕駛室里探出來,我也打開一扇門窗看著群狼到底要干什么?只見八只大狼把口里叼著的樹枝分別放到汽車兩個后輪下面。哈哈!狼給汽車打眼了,我高興得大叫起來,狼見我大叫,只是朝我望了望,我也發(fā)現(xiàn)狼的眼光里沒有敵意。接著八只狼一齊鉆到車底,我正不解其意,卻見汽車兩側(cè)積雪飛揚,一部分雪飄到山下,一部分雪堆向路邊。不一會兒,八只糧又從車底鉆出來,跑向車的前方,頭朝前,尾朝車頭一字排開,嘴一齊拱到雪里,朝前拱去,然后又頭對頭一邊四只,一齊用強有力的后腿向后扒雪,路面漸漸露出來。我眼里滾動著淚花,大呼小王:“狼幫我們推雪了,趕快發(fā)動車?!避嚬粏恿?,徐徐向前。納西族老鄉(xiāng)也激動得和我們緊緊抱在一起。車向前,狼向兩側(cè)閃開,又一齊朝后跑去把樹枝銜了回來,車子剛好行到積雪厚的地方,又空轉(zhuǎn)打滑了。八只狼又重復(fù)著剛才的動作:先打眼,后扒雪,就這樣每重復(fù)一次,汽車就前進一段。大約重復(fù)了十來次,車向前行進了一里多地,也就到了山頂,再向前就是下坡路了。

汽車到達山頂后,狼不再叼樹枝了,在我們車后仍然是一字排開坐著,不同的是,有一只狼稍稍向前。老鄉(xiāng)告訴我們,那是頭狼,主意大概都是它出的。我們激動極了,一起給狼鼓掌。可是這八只可愛的狼似乎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定定地望了望我們,然后頭狼在前,其余隨后,緩緩地朝山上走去,消失在松林中。

瘋娘

23年前,有個年輕的女子流落到我們村,蓬頭垢面,見人就傻笑,且毫不避諱地當眾小便。因此,村里的媳婦們常對著那女子吐口水,有的媳婦還上前踹幾腳,叫她“滾遠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著在村里轉(zhuǎn)悠。

那時,我父親已有35歲。他曾在石料場子干活被機器絞斷了左手,又因家窮,一直沒娶媳婦。奶奶見那女子還有幾份姿色,就動了心思,決定收下她給我父親做媳婦,等她給我家“續(xù)上香火”后,再把她攆走。父親雖老大不情愿,但看著家里這番光景,咬咬牙還是答應(yīng)了。結(jié)果,父親一分未花,就當了新郎。

娘生下我的時候,奶奶抱著我,癟著沒剩幾顆牙的嘴,欣喜地說:“這瘋婆娘,還給我生了個帶把的孫子?!敝皇俏乙簧聛?,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從不讓娘靠近。

娘一直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給,給我……”奶奶沒理她。我那么小,像個肉嘟嘟,萬一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么辦?畢竟,娘是個瘋子。每當娘有抱我的請求時,奶奶總瞪起眼睛訓(xùn)她:“你別想抱孩子,我不會給你的。要是我發(fā)現(xiàn)你偷抱了他,我就打死你。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你攆走?!蹦棠陶f這話時,沒有半點兒含糊的意思。娘聽懂了,滿臉的惶恐,每次只是遠遠地看著我。盡管娘的奶脹得厲害,可我沒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是奶奶一匙一匙把我喂大的。奶奶說娘的奶水里有“神經(jīng)病”,要是傳染給我就麻煩了。

那時,我家依然在貧困的泥潭里掙扎。特別是添了娘和我后,家里常常揭不開鍋。奶奶決定把娘攆走,因為娘不但在家吃“閑飯”,時不時還惹是生非。

一天,奶奶煮了一大鍋飯,親手給娘添了一大碗,說:“媳婦兒,這個家太窮了,婆婆對不起你。你吃完這碗飯,就去找個富點兒的人家過日子,以后也不準來了,???”娘剛扒了一大團飯在口里,聽了奶奶下的“逐客令”顯得非常吃驚,一團飯就在嘴里凝滯了。娘望著奶奶懷中的我,口齒不清地哀叫:“不,不要……”奶奶猛地沉下臉,拿出威嚴的家長作風(fēng)厲聲吼到:“你這個瘋婆娘,犟什么犟,犟下去沒你的好果子吃。你本來就是到處流浪的,我收留了你兩年了,你還要怎么樣?吃完飯就走,聽到?jīng)]有?”說完奶奶從門后拿出一柄鋤,像余太君的龍頭杖似的往地上重重一磕,“咚”地發(fā)出一聲響。娘嚇了一大跳,怯怯地看著婆婆,又慢慢低下頭去看面前的飯碗,有淚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飯上。在逼視下,娘突然有個很奇怪的舉動,她將碗中的飯分了一大半給另一只空碗,然后可憐巴巴地看著奶奶。

奶奶呆了,原來,娘是向奶奶表示,每餐只吃半碗飯,只求別趕她走。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幾把,奶奶也是女人,她的強硬態(tài)度也是裝出來的。奶奶別過頭,生生地將熱淚憋了回去,然后重新板起了臉說:“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你會餓死的?!蹦锼坪踅^望了,連那半碗飯也沒吃,朗朗蹌蹌地出了門,卻長時間站在門前不走。奶奶硬著心腸說:“你走,你走,不要回頭。天底下富裕人家多著呢!”娘反而走攏來,一雙手伸向婆婆懷里,原來,娘想抱抱我。

奶奶憂郁了一下,還是將襁褓中的我遞給了娘。娘第一次將我摟在懷里,咧開嘴笑了,笑得春風(fēng)滿面。奶奶卻如臨大敵,兩手在我身下接著,生怕娘的瘋勁一上來,將我像扔垃圾一樣丟掉。娘抱我的時間不足三分鐘,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將我奪了過去,然后轉(zhuǎn)身進屋關(guān)上了門。當我懵懵懂懂地曉事時,我才發(fā)現(xiàn),除了我,別的小伙伴都有娘。我找父親要,找奶奶要,他們說,你娘死了。可小伙伴卻告訴我:“你娘是瘋子,被你奶奶趕走了。”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還我娘,還罵她是“狼外婆”,甚至將她端給我的飯菜潑了一地。那時我還沒有“瘋”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想念她,她長什么樣?還活著嗎?沒想到,在我六歲那年,離家5年的娘居然回來了。

那天,幾個小伙伴飛也似地跑來報信:“小樹,快去看,你娘回來了,你的瘋娘回來了?!蔽蚁驳闷嵠嵉?,撒腿就往外跑,父親奶奶隨著我也追了出來。這是我有記憶后第一次看到娘。她還是破衣爛衫,頭發(fā)上還有些枯黃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那個草堆里過的夜。娘不敢進家門,卻面對著我家,坐在村前稻場的石磙上,手里還拿著個臟兮兮的氣球。當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時,她急切地從我們中間搜尋她的兒子。娘終于盯住我,死死地盯住我,裂著嘴叫我:“小樹……球……球”她站起來,不停地揚著手中的氣球,討好地往我懷里塞。我卻一個勁兒地往后退。我大失所望,沒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這樣一副形象。一個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說:“小樹,你現(xiàn)在知道瘋子是什么樣了吧?就是你娘這樣的。”

我氣憤地對小伙伴說:“她是你娘!你娘才是瘋子,你娘才是這個樣子?!蔽遗ゎ^就跑了。這個瘋娘我不要了。奶奶和父親卻把娘領(lǐng)進了門。當年,奶奶攆走娘后,她的良心受到了拷問,隨著一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來,所以主動留下了娘,而我老大不樂意,因為娘丟了我的面子。

我從沒給娘好臉色看,從沒跟她主動說過話,更沒有喊她一聲“娘”,我們之間的交流是以我“吼”為主,娘是絕不敢頂嘴的。

家里不能白養(yǎng)著娘,奶奶決定訓(xùn)練娘做些雜活。下地勞動時,奶奶就帶著娘出去“觀摩”,說不聽話就要挨打。

過了些日子,奶奶以為娘已被自己訓(xùn)練得差不多了,就叫娘單獨出去割豬草。沒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時就割了兩筐“豬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人家田里正生漿拔穗的稻谷。奶奶氣急敗壞地罵她:“瘋婆娘谷草不分……”奶奶正想著如何善后時,稻田的主人找來了,竟說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三丈,當著人家的面拿出根棒一下敲在娘的后腰上,說:“打死你這個瘋婆娘,你給老娘滾遠些……”

娘雖瘋,疼還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著棒槌,口里不停地發(fā)出“別、別……”的哀號。最后,人家看不過眼,主動說“算了,我們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嚴點就是……”這場風(fēng)波平息后,娘歪在地上抽泣著。我鄙夷地對她說:“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個豬?!痹捯魟偮?,我的后腦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著眼罵我:“小兔崽子,你怎么說話的?再這么著,她也是你娘啊!”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沒有這樣的傻瘋娘!”

“嗬,你真是越來越不象話了。看我不打你!”奶奶又舉起巴掌,這時只見娘像彈簧一樣從地上跳起,橫在我和奶奶中間,娘指著自己的頭,“打我、打我”地叫著。

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別打我。奶奶舉在半空中的手頹然垂下,嘴里喃喃地說道:“這個瘋婆娘,心里也知道疼愛自己的孩子??!”我上學(xué)不久,父親被鄰村一位養(yǎng)魚專業(yè)戶請去守魚池,每月能賺50元。娘仍然在奶奶的帶領(lǐng)下出門干活,主要是打豬草,她沒再惹什么大的亂子。

記得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餓一個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讓娘給我送雨傘。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幾跤,渾身像個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戶旁望著我傻笑,口里還叫:“樹……傘……”一些同學(xué)嘻嘻地笑,我如坐針氈,對娘恨得牙癢癢,恨她不識相,恨她給我丟人,更恨帶頭起哄的范嘉喜。當他還在夸張地模仿時,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過去,卻被范嘉喜躲過了,他沖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我倆撕打起來。我個子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他輕易壓在地上。這時,只聽教室外傳來“嗷”的一聲長嘯,娘像個大俠似地飛跑進來,一把抓起范嘉喜,拖到了屋外。都說瘋子力氣大,真是不假。娘雙手將欺負我的范嘉喜舉向半空,他嚇得哭爹喊娘,一雙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亂踢蹬。娘毫不理會,居然將他丟到了學(xué)校門口的水塘里,然后一臉漠然地走開了。

娘為我闖了大禍,她卻像沒事似的。在我面前,娘又恢復(fù)了一副怯怯的神態(tài),討好地看著我。我明白這就是母愛,即使神志不清,母愛也是清醒的,因為她的兒子遭到了別人的欺負。當時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娘!”這是我會說話以來第一次喊她。娘渾身一震,久久地看著我,然后像個孩子似的羞紅了臉,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那天,我們母子倆第一次共撐一把傘回家。我把這事跟奶奶說了,奶奶嚇得跌倒在椅子上,連忙請人去把爸爸叫了回來。爸爸剛進屋,一群拿著刀棒的壯年男人闖進我家,不分青紅皂白,先將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家里像發(fā)生了九級地震。這都是范嘉喜家請來的人,范父惡狠狠地指著爸爸的鼻子說:“我兒子嚇出了神經(jīng)病,現(xiàn)在衛(wèi)生院躺著。你家要不拿出1000塊錢的醫(yī)藥費,我他媽一把火燒了你家的房子。”1000塊?爸爸每月才50塊錢?。】粗鴼怛v騰的范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燒紅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著娘,一只手飛快地解下腰間的皮帶,劈頭蓋臉地向娘打去。一下又一下,娘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一只跑進死胡同的獵物,無助地跳著、躲著,她發(fā)出的凄厲聲以及皮帶抽在她身上發(fā)出的那種清脆的聲響,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最后還是派出所所長趕來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調(diào)解結(jié)果是,雙方互有損失,兩不虧欠。誰在鬧就抓誰!一幫人走后,爸看看滿屋狼籍的鍋碗碎片,又看看傷痕累累的娘,他突然將娘摟在懷里痛哭起來,說:“瘋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這事下不了地,咱們沒錢賠人家啊。這都是家窮惹的禍!”爸又看著我說:“樹兒,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大學(xué)。要不,咱們就這樣被人欺負一輩子??!”我懂事地點點頭。

2000年夏,我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高中。積勞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里的日子更難了。恩施洲的民政局將我家列為特困家庭,每月補助40元錢,我所在的高中也適當減免了我的學(xué)雜費,我這才得以繼續(xù)讀下去。

由于是住讀,學(xué)習(xí)又抓得緊,我很少回家。父親依舊在為50元打工,為我送菜的擔子就責無旁貸地落在娘身上。每次總是隔壁的嬸嬸幫忙為我抄好咸菜,然后交給娘送來。20公里的羊腸山路虧娘牢牢地記了下來,風(fēng)雨無阻。也真是奇跡,凡是為兒子做的事,娘一點兒也不瘋。除了母愛,我無法解釋這種現(xiàn)象在醫(yī)學(xué)上應(yīng)該怎么破譯。

2003年4月27日,又是一個星期天,娘來了,不但為我送來了菜,還帶來了十幾個野鮮桃。我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笑著問她:“挺甜的,哪來的?”娘說:“我……我摘的……”沒想到娘還會摘野桃,我由衷地表揚她:“娘,您真是越來越能干了。”娘嘿嘿地笑了。

娘臨走前,我照列叮囑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應(yīng)著。送走娘,我又扎進了高考前最后的復(fù)習(xí)中。第二天,我正在上課,嬸嬸匆匆地趕來學(xué)校,讓老師將我喊出教室。嬸嬸問我娘送菜來沒有,我說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嬸嬸說:“沒有,她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蔽倚囊痪o,娘該不會走錯道吧?可這條路她走了三年,照理不會錯啊。嬸嬸問:“你娘沒說什么?”我說沒有,她給我?guī)Я耸畮讉€野鮮桃哩。嬸嬸兩手一拍:“壞了壞了,可能就壞在這野鮮桃上。”嬸嬸問我請了假,我們沿著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確有幾棵野桃樹,桃樹上稀稀拉拉地掛著幾個桃子,因為長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來。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一棵桃樹有枝丫折斷的痕跡,樹下是百丈深淵。嬸嬸看了看我說,“我們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我說,“嬸嬸你別嚇我……”嬸嬸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往山谷里走……

娘靜靜地躺在谷底,周邊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我悲痛得五臟俱裂,緊緊地抱住娘,說:“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兒悔不該說這桃子甜啊,是兒子要了你的命……娘啊,您活著沒享一天福啊……”我將頭貼在娘冰涼的臉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頭都陪著我落淚……

2003年8月7日,在娘下葬后的第100天,湖北大學(xué)燙金的錄取通知書穿過娘所走過的路,穿過那幾株野桃樹,穿過村前的稻場,徑直“飛”進了我的家門。我把這份遲到的書信插在娘冷寂的墳頭:“娘,兒出息了,您聽到了嗎?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丑女孩的友情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大學(xué)開學(xué)的第一天,宿舍里的一位女生一邊整理床鋪一邊用甜得近乎童音的聲音問我:“阿姨,你送的是誰?”天啊,她竟把我當成了送學(xué)生的家長!我漲紅了臉,像一個吃多了辣椒的孩子哼哼哈哈地說:“峨,不,不……”話未說完眼里早就浮上了一層水霧,那是一種近乎心碎得無地自容。

我不知該不該向老天討回公道,我不僅長得丑,偏巧一場病毀掉了我的眉毛、睫毛,連頭發(fā)也稀疏得只能勉強蓋住頭皮。更讓我傷心的是,我年紀輕輕,額頭、眼角處卻布滿了駭人的皺紋。一聲“阿姨”就像一把刀,輕易戳破了因為高分考上大學(xué)而勉強包在我心上的一層極薄的自信。

深夜躲進自己的小帳子里,我盡情地哭。我仿佛看到無限濕重的空氣布滿我所出現(xiàn)的每一片空間。未來、青春、愛情,所有這些女孩子值得驕傲和喜歡幻想的東西,只會讓我自卑、孤獨和傷感。我渴望別人的理解和關(guān)懷,渴望有人越過我毫無光彩的臉真誠地感受我火熱的內(nèi)心。

這一切終于不可置信地實現(xiàn)了——一個天使般的男孩子用燦爛的微笑在我少女的花園里灑滿珍珠般的光芒。

數(shù)學(xué)系召開第一次全系會議,會上宣布了系里錄取成績的前三名。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是第二名,心里不覺涌動著一股驚喜的安慰??墒沁@一點可憐的驕傲卻被大家的目光從敬佩迅速轉(zhuǎn)為驚訝而掃除了。我低著頭,比挨批評還難受。散會后為了避開別人的眼光,我故意留在后面,準備只有我一個人時再走。

突然一個聲音叫住了我,我回頭看見是“第一名”。他笑起來很文雅,讓人不能不感到親切。但我還是故意問了一下:“你是誰?”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更濃的微笑:“我是九七計算機專業(yè)的孫倫?!蔽业男囊怀?,他和我是一個班。在學(xué)習(xí)上我一向獨占鰲頭,現(xiàn)在明明地多出了一個競爭者,我心里不覺生出一股敵意。他仿佛對我的“巨變”毫無察覺,仍舊和顏悅色地問:“你呢,你也是九七的?”我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這“嗯”里全部是勝過他的決心。

在班里我很怕跟人接觸,而坐在我前排的孫倫一下課就轉(zhuǎn)過頭來問東問西,常常弄得我窘迫不安。我不知是因為我不能給他驕傲女孩的感覺才使他坦然自若地跟我接近,還是因為他想借此“偵探”我的學(xué)習(xí)狀況??傊也惶嘈潘纳埔?,我的長相決定了我沒有這么寬容的心。

一次自習(xí)課上,我又拿出了心愛的《紅樓夢》。不是沒看過而是因為總看不夠。喬陽轉(zhuǎn)過來,他很隨意地從我手里拿過書,然后笑起來:“這么唬人,我看你都傷感成林妹妹了?!薄拔遥苛置妹??你開什么玩笑?”羞憤的眼淚直往外涌,他竟這樣戲弄我!我知道自己丑,可他也不能含沙射影地說我東施效顰呀。孫倫嚇得手足無措,面帶尷尬不住地說:“對不起?!蔽曳诒蹚澙?,久久不肯抬頭。說實在的,與孫倫的頻頻接觸雖使我窘迫,但并不反感,尤其想到那么出色的男孩單單喜歡跟我接觸,心里便有一點小小的驕傲和虛榮??晌覜]料到他根本就不尊重我。我發(fā)誓不再理他。

此后孫倫頻頻轉(zhuǎn)頭,但一看見我陰沉的臉便欲言又止。有一次他轉(zhuǎn)過頭來無聲地想拿我桌上的一本書看一看,我一把摁住,滿臉慍怒。他毫不介意也不放棄,無奈我只得松手。喬陽送回的書里多了一封厚厚的信:“洋洋,系里第一次開會,我就佩服你,一個女孩能考出那么好的成績,需要付出多少汗水,擁有多少堅強!可是我從你臉上沒有讀到一絲應(yīng)有的自豪,也從那一刻起我就想做你的朋友,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不管別人怎么看你,怎么待你,你在我心里總是和諧而美好的。請你不要讓自卑的海浪將你重重包圍,拋開一切顧慮,相信自己的能力……”一時間,我的眼淚恣意流淌。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這么大的鼓勵和安慰。

期中考試我穩(wěn)拿第一,喬陽不得不屈居第二,這使我在揚眉吐氣之際略有不忍,但孫倫卻大度地微笑著沖我豎起了大拇指。一段干戈就這樣輕易地化作了玉帛。此后,我和孫倫一起下棋,一起討論問題,一起嘀咕某某老師的討厭,因為我們都是俗人??蛇@些簡簡單單的俗事里也隱含著危險——我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他,并期望整天跟他在一起。強烈的感情和內(nèi)心的無望時時噬咬著我的堅強,脆弱的我甚至聽到一首傷感的歌都要淚流滿面。有一次我夢見孫倫不知為何打了我一個巴掌。我哭著用刀劃開了手腕,汩汩的鮮血染紅了我的夢。我驚悸得滿身冒冷汗,我想我這樣的丑八怪喜歡他連老天也會在冥冥中懲罰我。有時我又大真地想我可以為他去整容,只要他肯等我,于是我開始積攢每一筆稿費??涩F(xiàn)實還是徹底地把我從想入非非中擊醒了。

一次去收發(fā)室取信,隔著密密匝匝的長青藤,我聽到孫倫和他的老鄉(xiāng)在談話。依稀有一句“溟濛”讓我立刻支起了耳朵。我終于明白他的老鄉(xiāng)是想確證一下他是否在跟我談戀愛,又想明白為什么偏偏選擇丑陋的我。孫倫的話一句句落在了我等待判決的心里:“我和她只是好朋友,她人很好,她需要友誼,對她來說一份真正的友誼比愛情更重要。我想幫助她,讓她有信心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期中考試我故意做錯題就是想讓她考第一,讓她有一份戰(zhàn)勝自卑的力量……”我難過得幾乎要哭出聲了,可我心里卻是感動的,溫暖的。

年終我和孫倫被評為“優(yōu)秀三好學(xué)生”,兩人的獎學(xué)金加起來足有兩千元。我和他在一家飯店美餐了一頓。餐間有位賣花小姐經(jīng)過,看看我看看孫倫,似乎在一剎那被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搞昏了頭。但為了生意她還是試了一試:“先生,給小姐買一束花吧?!边@個“小姐”說得遲遲疑疑,但我快樂的心清已不再計較它。孫倫付給她五元錢,挑了一技含苞待放的玫瑰微笑著遞給了我。伸手接花時,我的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這是一技與愛情無關(guān)的玫瑰,卻是我生命里最初也是最珍貴的一首友情絕唱。

穿越時空的朋友

我們那個年代是和蘇聯(lián)和要好的年代,于是交一個蘇聯(lián)筆友是當時很時髦的又很有意義的事.我個從一本俄國雜志上認識了個俄國女孩伊沙諾娃為寫信對象,還買了一本很貴的信紙簿。我班上一個女同學(xué)曾告訴我打動女人芳心的秘訣。她說她喜歡看寫在粉紅色信紙上的信。所以我想應(yīng)該用粉紅色信紙寫信給伊沙諾娃?!坝H愛的筆友,”我寫道,心清緊張得像第一次考試的小學(xué)生。我沒有什么話可說,下筆非常緩慢,寫完把信投入信箱時,覺得像是面對敵人射來的子彈。不料回信很快就從遙遠的國度寄來了。她的信上說:“我不知道我的通信地址怎會列入貴國雜志的筆友欄,何況我并沒有征求筆友。不過收到從未見過和聽過的人的信實屬幸事。反正你要以我為筆友,好,我就是了?!?/p>

我不知道我把那封短信看了多少次。它充滿了生命的美妙音樂,我覺得飄飄欲仙!

我寫給她的信極為謹慎,決不寫那位不相識的俄國少女覺得唐突的話。俄文是她的母語,寫來非常自然,對我來說卻是外語,寫來頗為費力。我在遣詞用字方面頗具感情,并帶羞怯,但在我心深處藏有我不敢流露的情意。伊沙諾娃用端正的筆法寫長篇大論的信給我,卻很少顯露她自己。

從萬余公里外寄來的,有大信封裝著的書籍和雜志,也有一些小禮物。我相信伊沙諾娃是個富裕的俄國人,也和她寄來的禮品同樣美麗。我們的文字友誼頗為成功。

不過我腦中總有個疑團。問少女的年歲是不禮貌的,但如果我問她要張相片,該不會碰釘子吧。所以我提出了這個要求,也終于得到她的答復(fù)。伊沙諾娃只是說她當時沒有相片,將來可能寄一張給我。她又說,普通的俄國女人都比她漂亮得多。

這是玩躲避的把戲嗎?唉,這些女人的花樣!

歲月消逝。我和伊沙諾娃的通信不像當初那樣令人興奮。時斷時續(xù),卻并未停止。我仍在她生病時寄信去祝她康復(fù),寄圣誕片伊沙諾娃,也偶爾寄一點小禮物給她。同時我也漸漸老成,年事較長,有了職業(yè),結(jié)了婚,有了子女。我把伊沙諾娃的信給我妻看。我和家人都一直希望能夠見到她。

然而有一天,我收到一個包裹,上面的字是陌生的女人的筆跡。它是從伊沙諾娃的家鄉(xiāng)用空郵寄來的。我打開包裹時心中在想,這個新筆友是誰?世上最大的樂事,無過于相互的情誼、關(guān)心和幫助。包裹中有幾本雜志,還有一封短信?!拔沂悄闼熘囊辽持Z娃的好友。我很難過地告訴你,她在上星期日從教堂出來,買了一些東西后回家時因車禍而身亡。她的年紀大了——七十八歲——沒有看見疾駛而來的汽車。伊沙諾娃時常告訴我她很高興收到你的信。她是個孤獨的人,對人極熱心,見過面和沒見過面的,在遠處和近處的人,她都樂于相助?!?/p>

寫信的人最后請我接受包裹中所附的伊沙諾娃的相片,伊沙諾娃,說過要在她死后才能寄給我。

像片中是一張美麗而慈祥的臉,是一張縱使我是一個羞怯的大學(xué)生,而她已入老境時我也會珍愛的臉。

最好的藥方

我們村有個孩子方方十歲那年因為輸血不幸染上了愛滋病,伙伴們?nèi)级阒?,只有大他五歲的勝利依舊像從前一樣跟他玩耍。離德諾家的后院不遠,有一條通往大海的小河,河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有人說把這些花草熬成湯,說不定能治他的病。于是,勝利就天天些花草熬成湯給方方喝.

但方方的身體并不見好轉(zhuǎn),誰也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勝利的媽媽再也不讓他再去找方方了,她怕一家人都染上這可怕的病毒,但這并不能阻止兩個孩子的友情。一個偶然的機會,勝利在雜志上看見一則消息,說某大城市的一位醫(yī)生找到了能治療愛滋病的植物,這讓他興奮不已。于是,在一個月明星亮的夜晚,他帶著方方,悄悄地踏上了去城市的路。

他們是沿著那條小河出發(fā)的。勝利用木板和輪胎做了一個很結(jié)實的船。他們躺在小船上,聽見流水嘩嘩的聲響,看見滿眼閃爍的星星,以為到了找到醫(yī)生,方方就可以像別人一樣快樂生活了。

不知走了多遠的路,船進水破了,孩子們不得不改搭順路汽車。為了省錢,他們晚上就睡在隨身帶的帳篷里。方方的咳嗽多起來,從家里帶的藥也快吃完了。這天夜里,方方冷得直發(fā)顫,他用微弱的聲音告訴勝利,他夢見二百億年前的宇宙了,星星的光是那么暗那么黑,他一個人呆在那里,找不到回來的路。方方把自己的球鞋塞到勝利的手上:“以后睡覺,就抱著我的鞋,想著我肯定就在附近。你不要怕”孩子們身上的錢差不多用完了,可離省城還有三天三夜的路。方方身體越來越弱,勝利不得不放棄了計劃,帶著方方又回到家鄉(xiāng)。不久,方方就住進了醫(yī)院。勝利依舊常常去病房看他。兩個好朋友在一起時病房便充滿了快樂。他們有時還會合伙玩裝死游戲嚇醫(yī)院的護士,看見護士們上當?shù)臉幼?,兩個人都會忍不住地大笑。勝利給那家雜志寫了信,希望他們能幫忙找到醫(yī)生,結(jié)果卻杏無音訊。

秋天的一個下午,方方的媽媽上街去買東西了,勝利在病房陪著方方,夕陽照著方方瘦弱蒼白的臉,勝利問他想不想再玩裝死的游戲,方方點點頭。然而這回,方方卻沒有在醫(yī)生為他摸脈時忽然睜眼笑起來,他真的死了。

那天,勝利陪著方方的媽媽回家。兩人一路無語,直到分手的時候,勝利才抽泣著說:“我很難過,沒能為德諾找到治病的藥?!狈椒降膵寢寽I如泉涌:“不,勝利,你找到了,”她緊緊地摟著勝利,“方方一生最大的病其實是孤獨,而你給了他快樂,給了他友情,他一直為有你這個朋友而滿足……”

三天后,方方靜靜地躺在了長滿青草的地下,雙手抱著勝利穿過的那只球鞋。

畢業(yè)那天我們一起失戀

我大三,玩搖滾的,戀愛對于我而言,就像一場游戲,女友呢,則是無聊時的玩伴而已。

在學(xué)校,我和幾個哥們兒組建了一個樂隊,我是吉他手兼主唱。平日里大家出去喝酒、泡吧,身邊都要帶個女孩,但大都常換常新,在我們的觀念里,似乎只有這樣才夠有面子。雖然明里不說,大家暗中都在攀比誰的女友最漂亮。所以,我們身邊的女生,總是時常變換著不同的面孔。

和我交往的女生,也都是很看得開的那種。大家共同的信條是“合則來,不合則去”,在一塊兒玩,圖的就是開心。彼此在一起,會覺得很自由、毫無壓力、毫無負擔,完全沒有愛情小說里那種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責任與痛苦。很多人說我們在玩弄感情,其實不是,起碼我認為不是。我們談戀愛時也會付出感情,只是我們不想讓這種感情變得過于壓抑、過于沉重,成為彼此的負擔。

去年,一個和我交往的女生告訴我:“你只適合談戀愛,不適合結(jié)婚。”我承認這一點。像我們這樣的人,一切沒個定性,未來對于我們來說等于虛無。我們活得很放縱,也很自我:會為買一個效果器把生活費全花光,然后買一箱蘋果啃一個月;喝醉了酒會打架斗毆、惹是生非,被派出所關(guān)幾天,出來還是無所謂?!皼]有安全感”是女生對我們常有的評價。

但我們也很懂浪漫,會送大把大把的玫瑰,會為女友寫歌,在她們宿舍前為她彈吉他,會為她安排浪漫的燭光晚餐。我想,這就是我們能吸引她們的地方吧。

欣欣是和我交往最久的一個女生,從認識到現(xiàn)在時隔一年零三個月。認識她那天,我坐在未名湖邊的草地上練琴,她則坐在旁邊聽,那段時間我天天練,她就天天去聽,在旁邊也不講話,乖巧而恬靜。以后的日子,每每我們樂隊有演出,她都是忠實的觀眾。后來我得知她是外語系的“系花”,漂亮而聰慧。

和樂隊里的人在一起,大家總是鬧哄哄的,講些無聊的事,開些無聊的玩笑。而欣欣,總是微笑地坐在我身邊,有一種天生的寧靜與溫柔,和圈中別的女生都不相同。她了解我的一切,也理解我的一切。曾經(jīng)有段時間,她看了《畢業(yè)那天我們一起失戀》后,告訴我:“我們也約好畢業(yè)那天一起失戀吧,我覺得那樣很美?!钡拇_,我給不了她幸福,這,她很清楚,我也很清楚。聽了她的話,我撫著她的頭發(fā)回答:“好,一言為定。”

現(xiàn)在我們還在一起,只是因為有了那個約定,我們更珍惜現(xiàn)在每一個在一起的日子。這樣的感覺、這樣的生活讓我們感覺很輕松:為愛而愛,而不是為責任、為婚姻而愛。

學(xué)時代的“后補”同桌

認識她,是因為不習(xí)慣身邊的人。喜歡她,是因為自己破碎的愛情。

她是我大學(xué)時代的“后補”同桌。怡琳。所謂后補,是因為我們的感情是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建立起來的。

那時,我與女友熱戀著。忽略了人生許許多多美麗的風(fēng)景,就像她,這個可愛,善良的同桌?;蛟S是因為涉世末深吧,總會毫不猶豫的將愛情放在第一位。而不顧還有其它重要的物質(zhì)。就像友情。今天,提起筆,權(quán)且算是回憶一下這個可愛的女子吧。因為我怕,某一天的離去,我將失去對文字的熱愛,不再有機會懷念。

女友說要看我的小說。在網(wǎng)絡(luò)下載了幾篇較長的小說,裱著小冊子。帶到班上。

女友拿到小說后,便一頭鉆進了小說之中。然后,幾個與女友關(guān)系較好的女生便要借閱,一睹我的文采。我是個比較低調(diào)的人。雖然很不愿意,但為了不讓女友為難,于是便答應(yīng)了她們的請求。而她,那時她還不是我的同桌,當小說傳到她手中時,我將它取了回來。當時全然沒想到她的顏面,我的舉動會讓她難堪。后來,女友無意間說起此事,說,新,那天你得罪怡琳了。從那一刻起,她的名字第一次深深的印在我的腦海里。

日子相安無事的過著。因為不習(xí)慣原配同桌自私的性格,于是便有了換同桌的念頭。適逢班級大調(diào)整,中間經(jīng)過一次的輾轉(zhuǎn)顛簸,她成了我的同桌。

雖然時隔多時,但我一直沒忘記那天的事。想對她說對不起,但始終鼓不起勇氣。所以好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更準確的說是我內(nèi)心的冷戰(zhàn)。

非典時期,女友回家團聚去了。因為我與怡琳的老家都不在北京,于是都留下了。

我終于爬出了女友的生活圈。而她,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我的生活圈的。與她在一起的時候,感覺無絲毫的心痛與難為。只是彼此的鼓勵與欣喜。比我小的她,經(jīng)常會扮演長輩的身份。那時,僅僅是因為我的手指不小心劃傷了,她便樓上樓下的跑著,就為了幫我買一個邦迪創(chuàng)可貼。那時,僅僅是因為我的一個短信,她會放下手上的所有事,跑來幫我。于我心中,除了感動,別無其它。冷闌人靜時,會想到做些什么報答她,但陽光下的歲月,我全身心的投入愛情。即使愛情不在身邊,我的愛依舊澎湃。女友走了,在一個冷深的夜晚,因為感冒發(fā)燒。她來了,在處處是陽光的校園里,因為青春熱情。

非典后,女友回來了。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怡琳又被我打入了冷宮。

那一天,我買了一本散文集準備送給怡琳,當我發(fā)信息問她在那里時,她回來的信息讓我陷入了深思。

“同桌,說吧,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中了一樣。胸中悶得發(fā)慌。感嘆自己如此的麻木不仁。她就像一個默默無聞,任我差遣的而無需任何報酬的奴俾。我憑什么?我不斷的問自己。

在愛情中,我飛快的成長,懂的了很多。就像現(xiàn)在我堅信地球是圓的,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它從你身上拿走了多少,它還會在某一時刻悄悄的補償給你。在我轉(zhuǎn)學(xué)的一個月后,我失戀了。女友說她愛上了其它人。她否決了所有曾經(jīng)的信誓旦旦。那時,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歲月。在那時,我驚奇的發(fā)現(xiàn),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平日內(nèi)與我交往不錯的人都不再真實。他們都各自有事情去忙碌。突然間,感覺這個世界很惘然,異鄉(xiāng)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而這時,她看出了我的不快,悄悄的向我走近。一路上陪著我走過這段黯淡的歲月。有時我會感覺我的生命是她給于了它很快的延續(xù)。在一段幕劇的背后,她做著數(shù)以萬計的雜役,她一路奔波忙碌而無絲毫的記怨也不求得到些許的回抱,她只是做個自己,一個在生命中一路飄香的女子。

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它從你身上奪走多少,也會給你多少。就像我失去愛情,得到同桌。兩個在異路相逢的女子,有一個在我生命中錯過,有一個向我的生命中走來。在網(wǎng)絡(luò)上,我寫過許許多多沒有結(jié)局的小說,或許是因為我生活中太多的錯過吧。而這份情誼,我想我會十分珍惜的。一直記得她說過的一句話:“朋友與親人,當然還有一個她是你將來生活中的主線,但你是最棒的。打開窗外,讓陽光走近來,或許一切都會不同。振作起來??吹侥汶y受,我也會感覺憂傷。”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開始笑望人生。走在商業(yè)化的校園里,我開始懂得了社會的現(xiàn)實與人世的殘酷。我漸漸的讓自己變得開朗起來,盡力的與身邊的人接觸。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走進大家。這是同桌喜歡看到的,她喜歡我走在最前面,她希望我過的比她好。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她是一個凡塵落盡的女子,在塵事中艱辛的付出,她為身邊的人與這個世界付出了所有,而自己就像蠟燭一般燃燒著自己照亮了別人。而我,就是其中一個循著她的光走過黑暗的人。

我想,現(xiàn)實生活中也應(yīng)如此吧。

大學(xué)時代能夠擁有這樣的同桌,真好!

有一種幸?!?/p>

那年,她十六歲,第一次喜歡上一個男生。他不算很高,斯斯文文的,但很喜歡踢足球,一把低沉的好嗓音,成績很好,常是班上的第一名。雖然在當時,早戀已經(jīng)不是什么大問題,女生追男生也不再是新聞,她更不是那種內(nèi)向的女孩。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向他表白,只是覺得,能一直這樣遠遠地欣賞他,就很好了。那時,她常常為在路上碰到他,打聲招呼高興個半天,常常放學(xué)也不回去,而是上運動場一圈又一圈地慢跑,只為了看他踢球。她還學(xué)著疊幸運星,每天在那小紙條上寫一句想對他說的話,疊成小幸運星,快樂地放在大瓶子里。她常常看著他想,象他那樣的男生,應(yīng)該是會喜歡那種溫柔體貼的女孩吧,那種有著一把烏黑的長長直直的頭發(fā),有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開心的時候會抿嘴一笑的女孩。她的頭發(fā)很烏黑,但只短短的到耳際邊,她有一雙大眼睛,但常常因為大笑而瞇成一條縫。她常常照著鏡子想,如果有一天她成了那種女孩,他會不會喜歡上她。但想歸想,她還是每個月都跑去理發(fā)店把稍微長長一點的頭發(fā)剪短到耳際邊,還是一遇到好笑的事情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她十九歲,考上一所不算很好但也不差的大學(xué)。他正常發(fā)揮,考去了另外一所城市的重點大學(xué)。她坐著火車離開這個生她養(yǎng)她的小城時,浮上心頭的是她點點滴滴與他的回憶。大學(xué)生活是以二十幾天艱苦的軍訓(xùn)生活拉開序幕的。晚上臨睡前,其他女生都躲在被窩里偷偷打電話跟男友互訴相思之情,她好多次按完那幾個熟悉的數(shù)字鍵,始終沒有按下那個呼叫鍵。十九年來,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思念,原來,思念就一種可以讓人莫名其妙地掉下眼淚的力量。

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不算太長,活潑可愛的她身邊從來不缺乏追求者,但她卻選擇單身。好事者問起原因時,她總淡淡一笑,說∶"學(xué)業(yè)為重嘛。"她也確實在很努力地學(xué)習(xí),只為了考他那所大學(xué)的研究生。四年來她的頭發(fā)不斷變長,她沒有再剪短。一次舊同學(xué)聚會時,大家看到她時都眼前一亮,一把烏黑的長長直直的頭發(fā),水汪汪的大眼睛因恰到好處的眼影而更顯光彩,白里透紅的皮膚,時不時抿嘴一笑,都忍不出這是昔日的小活寶。他見到她時也不禁心神一動,但當時他的手正挽著另一個女子的纖纖細腰。她看著他身邊那個比自己更溫柔嫵媚的女子,很好地掩飾了心里的一絲失落,只淡淡對他一笑,說,"好久不見了。"

她二十二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他那所大學(xué)的研究生。他沒有繼續(xù)考研,進了一間外資企業(yè),工作出色,年薪很快就達到了六位數(shù)。她繼續(xù)過著單調(diào)甚至枯燥的學(xué)生生活,并且堅持單身。一次放假回家,一進門母親就把她拉過一邊,語重心長,"女兒啊,讀書是好事。但女人始終是要嫁人生子的,這才是歸宿啊。"她點了點頭,進房間整理帶回來的行李。先從箱子里拿出來的是一瓶滿滿的幸運星,擺在書架上。書架上一排幸運星的瓶子,都是滿滿的,剛好六瓶。

她二十五歲,憑著重點大學(xué)的碩士學(xué)歷和優(yōu)秀的成績,很快就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月薪上萬。他這時已自己開公司,生意越做越大。第三間分公司開業(yè)的時候,他跟一個副市長的千金結(jié)婚了,雙喜臨門。她出席了那場盛大的婚禮,聽到旁邊的人說起新郎年青有為,一表人才,新娘家世顯赫,留洋歸來,貌美如花,真是一對璧人。她看著他春風(fēng)得意的笑臉,心里竟也蕩起一種幸福的感覺,莫名的感覺,仿佛他身邊那個笑容如花的女子就是自己一樣。

她二十六歲,嫁給了公司的一個同事,兩個人從相識到結(jié)婚不到半年的時間,短到她都不知道兩人是否戀愛過。他們的婚禮在她的極力要求下搞得很簡單,只邀請了幾個至親好友。當晚她喝了很多酒,第一次喝那么多酒,沒有醉,卻吐得一塌糊涂。她在洗手間看著鏡子里那張在水汽蒸騰下逐漸模糊的臉,第一次有種想痛哭一場的沖動。但終于,她還是把妝補好后走出去繼續(xù)扮演幸福新娘的角色。她的外套的衣袋里,有她早上倉促疊好的一顆幸運星,里面寫著,"今天,我嫁作他人婦了??墒俏抑溃覑鄣氖悄?。"

她三十六歲,過著平靜的小康生活。一日在街上巧遇一舊同學(xué),閑聊起他,竟得知他生意失敗,沉重打擊后終日流連酒吧,妻離子散。她在找了好幾天后終于在一間小酒吧找到他。她沒有罵他,只是遞給他一本存折,那里面是她所有的積蓄,然后對他說,"我相信你可以重頭再來的。"他打開存折,巨額的數(shù)字讓他不可置信,那些所謂的親朋好友在聽到他說了"借錢"兩個字就冷眼相向避而不見,她不過是一個快讓他淡忘名字的老同學(xué),卻如此慷慨大方?她依舊淡淡一笑,說,"朋友不是應(yīng)該互相幫助的嗎。"當晚她的丈夫知道了后,一個重重的巴掌立刻甩了過來,大吼道∶"上百萬一聲不吭就全給了他,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⑺荒前驼茡舻乖诘?,沒流淚也沒說話,更沒有回答她丈夫的質(zhì)問。雖然她從來沒有向別人承認過她愛他,但她也決不會向別人否認她愛他。

她四十歲,那年他的公司已經(jīng)成為同行業(yè)里最具競爭力的幾間大公司之一。那晚他帶著兩百萬和他的公司的百分之十股份轉(zhuǎn)讓書到她家。她的丈夫一邊樂呵呵地說,"不必這么客氣嘛,朋友之間互相幫助是應(yīng)該的,"一邊在股份轉(zhuǎn)讓書上簽下名字。她沒說什么,只說了句,"不如留下來吃頓飯。"他沒有不答應(yīng)的理由。飯菜端上來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最愛吃的幾樣菜都有。但他抬頭看到她一臉恬靜地為丈夫兒子夾菜時,心里一下釋然,覺得是自己想多了。臨走的時候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請貼,笑笑說∶"希望你們到時都可以來。"她以為是他又有分公司開業(yè),不以為意,接過隨手放在沙發(fā)上。送走他轉(zhuǎn)身回廚房洗碗的時候,突然聽到她丈夫大聲說,"人一有錢就風(fēng)流這句話果然沒錯啊??茨氵@個舊同學(xué),這么快又娶第二個了。"她的手一顫,被一個破碗的缺口劃了一下,血一下子涌了出來,一滴接一滴不停往下滴。她看著那片泛著微紅的水,突然想起十五年前那個笑容如花的女子那身婚紗,似乎就是這個顏色。

她五十五歲,一天突然在家里昏倒,被送去醫(yī)院。一番檢查后,醫(yī)生臉色沉重,要把她丈夫叫到一邊說話。她畢竟是個聰明的女人。叫住醫(yī)生,她很認真地問,"我還可以活幾天?"三個月,電影里的橋段用得多了,沒想到真應(yīng)了人生如戲這句話。執(zhí)意不肯住院,

她回到家里開始為自己準備后事。一個人活了大半輩子,要交代的事多著。收到消息的親朋好友紛紛趕來見最后一面。他是最后一個。她躺在床上,已經(jīng)開始神智不清,但一看到他手上那刻幸運星,立刻清醒了過來,似是回光返照。"這是給我的嗎?"她指了指那顆幸運星,臉上竟露出一絲笑容。他連忙回答,"啊,是。是啊。這是我?guī)斫o你的。"真是無心插柳,這不過是他剛出機場時碰到那個為紅十字籌款的小女孩送的,他當時急著來見她,接過來時都沒看清是什么東西就趕著上車了,一路握著也不知覺。她接過那顆幸運星,緊握著放在胸前好一會不放。終于,她指了指旁邊的桌子,那上面也放了一顆幸運星,那時她昨晚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疊好的,緩緩對他說道∶"在我以前住的房子里,還有三十九罐幸運星。等我火化的時候,你把那些連同這兩顆和我放在一起,好嗎?"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經(jīng)合上眼睛,一臉安詳。她火化那天,他按照她的遺愿把那些幸運星撒在她身上,三十九罐,不小心滾落一兩顆在地也沒人發(fā)現(xiàn)。他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地上還有兩顆。揀起來,他想,算了,就當是留個紀念吧。

他七十歲。一天,他戴著老花眼鏡在花園里看書時。四歲的小孫子突然拿著兩張小紙條,興沖沖跑到他面前,嚷道,"爺爺,爺爺,教我識字。"他扶了扶眼鏡,看清第一張小紙條上的字,"杰,你今天穿的那身藍色球服很好看哦。還有,6這個號碼我也很喜歡,呵呵。"他皺了皺眉,問孫子,"這兩張小紙條你從哪里找來的?""這不是紙條啊,這是你放在書桌上那兩顆小星星啊。我拆開它,就發(fā)現(xiàn)里面有字了哦?。⑺汇叮偃タ茨堑诙埿〖垪l,"杰,有一種幸福是有一個能讓你不顧一切去愛他一輩子的人。"

“有一種幸福是有一個能讓你不顧一切去愛他一輩子的人。”他念著,念著,淚流滿面。

狼行成雙

他們在風(fēng)雪中慢慢走著。他和她,他們是兩只狼。他的個子很大,很結(jié)實,刀條耳,目光炯炯有神,牙齒堅硬有力。她則完全不一樣,她個子小巧,鼻頭黑黑的,眼睛始終潮潤著,有一種小南風(fēng)般朦朧的霧氣,在一潭秋水之上懸浮著似的。他的風(fēng)格是山的樣子,她的風(fēng)格是水的樣子。

剛才因為她故意搗亂,有只兔子在他們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了。

他是在她還是少年的時候就征服了她的。然后他們在一起相依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9年。這期間,她曾一次次地把他從血氣沖天的戰(zhàn)場上拖下來,把傷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進荒僻的山洞里,用舌頭舔他的傷口,舔凈他傷口的血跡把獵槍的砂彈或者兇猛的敵人的骨頭渣子清理干凈,然后,從高坡上風(fēng)也似的沖下去,去追捕獐獾,用嶂臍和獾油為他涂抹傷口。做完這一切后,她就在他的身邊臥下,整日整夜的,一動不動。

但是,更多的時候,是由他來看顧她的。他們得去無休無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與同伴拼死拼活地爭奪地盤,得提防比自己強大的兇猛的對手的襲擊,還得隨時警惕來自人類的敵視。這真的很難。

有時候他簡直累壞了。他總是傷痕累累,疲于應(yīng)戰(zhàn)。而她呢,卻象個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天敵之外不斷地給他增添更多的麻煩。她太好奇而且有著過分的快樂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驚心動魄險象環(huán)生的麻煩為樂事。他只得不斷地與環(huán)境和強大的敵手抗爭。他怒氣沖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絕境,把她從厄運之中拯救出來。他在那個時候簡直就象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戰(zhàn)神,沒有任何對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成功和榮譽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創(chuàng)造出來的。沒有她的任性,他只會是一只普通的狼。

天漸漸地黑下去,他決定盡快地去為她也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

天很黑,風(fēng)雪又大,他們在這種狀況下朝著燈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無法發(fā)現(xiàn)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村子里的人不愿讓雪灌了井,將一黃棕舊雪被披在井口,不經(jīng)心地做成了一個陷井。

他在前面走著,她在后面跟著,中間相隔著十幾步。他絲毫也沒有預(yù)感,待他發(fā)覺腳下讓人疑心的虛松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那時正在看著雪地里的一處旋風(fēng),旋風(fēng)中有一枝折斷了的松枝,在風(fēng)的嬉弄下旋轉(zhuǎn)的如同停不下來的舞娘。轟的一聲悶響從腳下的什么地方傳來。她這才發(fā)覺他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她奔到井邊。他有一刻是昏厥過去了。但是他很快就醒了過來,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他發(fā)現(xiàn)情況不象想的那么糟糕。他只不過是掉進了一口枯井里,他想這算不得什么。他曾被一個獵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還有一次他被夾在兩塊順流而下的冰砣當中,整整兩天的時間他才得以從冰砣當中解脫出來。另外一次他和一頭受了傷的野豬狹路相逢,那一次他的整個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他經(jīng)過的厄運不知道有多少,最終他都闖過來了。

井是那種大肚瓶似的,下暢上束,井壁鑿的很光溜,沒有可供攀援的地方。

他要她站開一些,以免他躍出井口時撞傷了她。她果然站開了,站到離井口幾尺遠的地方。除了頑皮的時候,她總是很聽他的。她聽見井底傳出他信心十足的一聲深呼吸,然后聽見由近及遠的兩道尖銳的刮撓聲,隨即是什么東西重重跌落的聲音。

他躺在井底,一頭一身全是雪和泥土。他剛才那一躍,躍出了兩丈來高,這個高度實在是有些了不起,但是離井口還差著老大一截子呢。他的兩只利爪將井壁的凍土刮撓出兩道很深的印痕,那兩道撓痕觸目驚心,同時也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她爬在井沿上,先啜泣,后來止不住,放聲出來。她說,嗚嗚,都怪我,我不該放走那只兔子。他在井底,反倒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淚給逗笑的。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時間里,她離開了井臺,到森林里去了,去尋找食物。她走了很遠,終于在一棵又細又長的橡樹下,捕捉到一只被凍的有些傻的黑色細嘴松雞。

他把那只肉味鮮美的松雞連骨頭帶肉一點不剩全都嚼了,填進了胃里。他感覺好多了。他可以繼續(xù)試一試他的逃亡行動了。這一次她沒有離開井臺,她不再顧忌他躍上井臺時撞傷她。她趴在井臺上,不斷給他鼓勁兒,呼喚他,鼓勵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跳起。隔著井里那段可惡的距離,她伸出雙爪的姿勢在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終是那么地堅定,這讓井底的他一直熱淚盈眶,有一種高高地躍上去用力擁抱她的強烈欲望。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敗了。

天亮的時候她離開了井臺,天黑之后她回來了。她很艱難地來到了井邊,她為他帶來了一只獾。他在井底,把那只獾一點不剩的全都填進了胃里。然后,開始了他新的嘗試。

她有時候離開井臺,然后她再折回到井臺邊來。她總覺得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奇跡更容易發(fā)生。

她在那里張望著,企盼著她回到井臺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喘著粗氣,傻乎乎地朝她笑了。但是沒有。天亮的時候,她再度離開井臺,消失在森林里。

天黑的時候,她疲憊不堪地回到了井臺邊。整整一天時間,她只捉到了一只還沒有來得及長大的松鼠。她自己當然是餓著的。但是她看到他還在那里忙碌著,忙的大汗淋漓。他在把井壁上的凍土,一爪一爪地摳下來,把它們收集起來,墊在腳下,把它們踩實。他肯定干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的十只爪子已經(jīng)完全劈開了,不斷地淌出鮮血來,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摳下來的凍土,顯得濕漉漉的。她先是楞在那里,但是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是想要把井底墊高,縮短到井口的距離。他是在創(chuàng)造著拯救自己的生命的通道。

她讓他先一邊歇息著,她來接著干。她在井坎附近,刨開冰雪,把冰雪下面的凍土刨松,再把那些刨松的凍土推下井去。她這么刨一陣,再換他來,把那些刨下井去的凍土收集起來墊好,重新踩實。

他們這樣又干了一陣,他發(fā)現(xiàn)她在井臺上的速度慢了下來。他有點急不可耐了。他不知道她是餓的,也很累,她還有傷。天亮?xí)r分,他們停下來。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如果事情就象這樣這么發(fā)展下去,他們會在下一次太陽升起的時候最終逃離那可惡的枯井,雙雙朝著森林里奔去。但是村子里的兩個少年發(fā)現(xiàn)了他們。

兩個少年走到井臺邊,朝井下看,他們發(fā)現(xiàn)了躺在井底心懷憧憬的他。然后他們跑回村子里拿獵槍來,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槍。

子彈從他的后脊梁射進去,從他的左肋穿出。血象一條暗泉似的往外竄,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來。

開槍的少年在推上第二發(fā)子彈的時候被他的同伴阻止住了。阻止的少年指給他的同伴看雪地里的幾串腳印,它們象一些灰色的玲瓏剔透的梅花,從井臺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森林中。

她是在太陽落山之后回到這里的。她帶回了一頭黃羊。但是她沒有走近井臺。她在淡淡的橡樹籽和芬芳的松枝的味道中聞到了人的味道和火藥的味道。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聽見了他的嗥叫。

他的嗥叫是那種警告的,他在警告她,要她別靠近井臺。要她返回森林,遠遠離開他,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斷了,他無法再站起來。但是他卻頑強地從血泊中掙起頭顱,朝著頭頂上斗大的一方天空久久地嗥叫著。

她聽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變的不安起來。她昂起頭顱,朝著井臺這邊嗥叫。她的嗥叫是在詢問出了什么事。他沒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別管。他叫她趕快離開,離開井臺,離開他,進入森林深處去。她不,她知道他出了事兒。她從他的聲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兒。她堅持要他告訴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否則,她決不離開。

兩個少年弄不明白,那兩只狼嗥叫著,呼吸吡連,一唱一和,只有聲音,怎么就見不到影子?但是他們的疑惑沒有延續(xù)多久,她就出現(xiàn)了。兩個少年是被她的美麗驚呆的。她體態(tài)嬌小,身材勻稱,儀態(tài)萬方,鼻頭黑黑的,眼睛始終潮潤著。彌漫著一種小南風(fēng)般朦朧的霧氣,在一潭秋水之上懸浮著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種冷凝質(zhì)的銀灰色,安靜的,不動聲色的,能與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華為高貴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們走過來,后來其中一個醒悟過來。他把手中的獵槍舉起來。

槍聲很悶。子彈鉆進了雪地里,濺起一片細碎的雪粉。她象一陣干凈的風(fēng),消失在森林之中。槍響的時候他在枯井里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臺都給震垮了。在整個夜晚,她始終等待在那片最近的森林里,不斷地發(fā)出悠長的嗥叫,他知道她還活著,他的高興是顯而易見的。他一直警告她,要她別再試圖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處去。永遠不要再走出來。她仰天長嘯著,她的長嘯從那片森林里傳出來,一直傳出了很遠。

天亮的時候,兩個少年熬不住打了一個盹。與此同時,她接近了井臺,她把那只凍的發(fā)硬的黃羊拖到井臺邊上去。她倒著身子,刨飛著一片片雪霧,把那頭黃羊,用力推下了枯井。他躺在那里,不能動。那頭黃羊就滾到他的身邊。他大聲地叫罵她。他要她滾開,別再來煩他,否則他會讓她好看的。

他頭朝一邊歪著,看也不看她,好象對她有著多么大的氣似的。她爬在井臺上,尖聲地嗚咽著,要他堅持住,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她就會把他從這該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兩個少年后來醒了。再接下去的兩天時間里,她一直在與他們周旋著。兩個少年一共朝她射擊了7次,都沒能射中她。

在那兩天的時間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著,他沒有一刻停止過。他的嗓子肯定已經(jīng)撕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斷斷續(xù)續(xù),無法延續(xù)成聲。

但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他們的嗥叫聲突然停止了。兩個少年,探頭朝井下看,那頭受了傷的公狼已經(jīng)死在那里了。他是撞死的,頭歪在井壁上,頭顱粉碎,腦漿四濺。那只凍硬了的黃羊完好無損的躺在他身邊。

那兩只狼,他們一直在試圖重返森林。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們后來陷進了一場災(zāi)難。先是他,然后是她,其實他們一直是共同的?,F(xiàn)在他們當中的一個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個就不會再出現(xiàn)了,他的死不就是為這個么?

兩個少年,回村里拿繩子。但是他們沒有走多遠就站住了。她站在那里,全身披著銀灰色的皮毛,皮毛傷痕累累,滿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身心俱毀的樣子,因為皮毛被風(fēng)吹動了,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靈。她微微地仰著她的下頜,似乎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后,她朝井臺這輕快地奔來。

兩個少年幾乎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們其中的一個才匆匆地舉起了槍。

槍響的時候,停歇了兩天兩夜的雪又開始飄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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