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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離是另一種抵達

中國新生代散文大展(90后卷) 作者:蔡舒曉 等


背離是另一種抵達

爭執(zhí)后,父親的屋子月光通透。

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脊骨被涼席上的沙子不停磨削。我知道這僅僅是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沙子已經(jīng)鉆進父親體內(nèi),長成他骨頭的凸起。抽屜里的膏藥暗藏止痛顆粒,它們已被放逐,對于一心掙錢的父親來說,刮骨術(shù)更為直接。取出的珍珠質(zhì)地密實,仿佛加了明確注解:腳手架上的父親已不堪重負。

這些認錯人的沙子不停尖叫,一遍遍加重我內(nèi)心的悔恨。其實剛才我就后悔了。聽到我的斥責,父親頹喪地跌坐在地板上,往日的強勢頃刻間瓦解。我沒想到他會哭,他仰著臉,咧開嘴巴哭。他的兩顆門牙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這種缺失像是無告的呼喊,我的強橫就此陷落。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去,坐在門口抽煙,母親讓我喊他進來,我卻羞于開口。

我想他真的老了,時光替我奪下江山,卻顛覆了整個世界的秩序。

之前父親一直是強硬的,他是絕對權(quán)威的領(lǐng)導者。他握著瓦刀,在別人的工地不停壘砌,借此壘出一家人安身立命的磚房,以及我和弟弟迅速拔高的軀體。

那時候他年輕、脾氣火暴,下工之后喝一瓶啤酒就能解乏,留下的力氣用來同我母親吵架。我和弟弟時常在摔鍋砸碗的聲響中溜出去,守在門口,等他睡了才敢溜進屋。我們因懼怕而疏遠他,父愛成為成長之路的稀缺品。我在學校被污蔑偷錢,被老師搜身,被跟蹤,委屈只能裝在自己心里。他無意中得知后,也不管冤不冤枉,先操起搟面杖打一頓。又一次,我被同學整哭,含在嘴里玩的圖釘不小心滑進肚里,事情被全村人知道,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送我去醫(yī)院,而是用皮帶抽我,因為我丟人了。

他的暴躁是我童年的巨大陰影,而他對讀書無用論的迷信,則使我和弟弟的求學道路充滿坎坷。也許是太窮了,他不給我們繳書費,借來的舊書版本不符合,害得我們常常跟不上講課節(jié)奏。讀完小學,他不愿意讓我繼續(xù)讀書,母親和他大吵一架,他把酒杯摔碎,濺濕了我的通知書。母親只好請親戚們游說,他方才松口。

他時常說:“上學有什么用?大街上擦皮鞋的都是大學生?!彼南敕ê唵螌嶋H:讀完初中回家掙錢,過幾年娶媳婦,他就可以松口氣了。在他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我像泄氣的皮球一樣,沒有學習的動力。中考如他所愿,我落榜了,本來父親已經(jīng)決定讓我去打工,英語老師卻在這時候到訪,她替我在父親那里爭取到復讀的機會。從此我開始發(fā)奮,每天偷點蠟燭,和負責安全工作的校長打游擊,冬天還在教室熬通宵,終于考上了高中。而兩年后弟弟同樣落榜,他運氣不好,沒能等到游說的老師。父親說:“我不可能同時供你們倆讀書,太累?!钡艿軟]有辦法,只能聽從安排,到小飯館打雜去了。

弟弟的夢想是當畫家和演員,可是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出門前他把自己心愛的畫冊與顏料轉(zhuǎn)手送人,只留幾頁畫作在柜子頂層,目睹著時光的碎片對理想進行活埋。他在外面染了一頭黃發(fā),打了耳釘,以此填充青春期的空洞;他常常在后廚被教訓,挨打之后灰溜溜離開,一分錢薪水也討不回。他用人生第一桶金給父親買了一條褲衩,還給我十塊充當伙食費,我突然就哭起來,我們對不起他??!他的前途被我們斷送,他卻傻兮兮地選擇對我們好。

又過了幾年,我們都到了快結(jié)婚的年齡,父親開始利用一切空閑時間來添蓋房子。他沒有請工匠,僅僅依靠我母親的協(xié)助。大夏天四十度的高溫,別人都停工在家,他和我母親卻開車去裝土;大冬天上凍,手都伸不開,他們卻點上一盆鋸末,忍著煙熏往墻上抹白灰……點點滴滴的時間被堆積起來,終于壘砌成了一整座嶄新的庭院。到這里我們家就有兩套房子了,我知道這是父親給我留后路呢:讀完書不還得回家種地?

他在我面前再也沒提過讀書無用論,卻在背地里一再抱怨我母親:“是你讓他讀書的,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出息?!甭勚耸?,我不敢選擇文科了,大家都說文科找工作太難;在填報志愿時,我在漢語言文學這一欄停留幾十秒,然后果斷選擇了熱門的冶金、機械、采礦。我違背了自己的理想,想以此增加自己獲勝的籌碼。其實結(jié)局已定,父親在起點就贏了,他在潛意識里對我指手畫腳,我選擇的永遠是屈服。

而弟弟卻選擇了背離。父親讓他去學習安裝鋁合金門窗的手藝,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一心想著去大城市闖蕩。終于有一天,他的理想被快樂男聲的報名消息喚醒了。他在母親協(xié)助下偷運出一包糧食,換來路費,去西安參加海選。那時候我已經(jīng)讀大學了,看到他在空間發(fā)表的動態(tài),真替他高興。頑強的弟弟,這么多年過去了,殘忍的現(xiàn)實沒有磨滅你高貴的理想,反而使它熠熠生輝。當初我們信誓旦旦地說,一個當作家寫劇本,另一個當明星來演主角,而現(xiàn)在呢,我每天學著毫無趣味的力學與繪圖,早把理想弄丟了,尋夢的路上只剩下你一個人。

現(xiàn)實真的很殘酷,沒有出過遠門的弟弟在海選時被評委恥笑:“你五音不全我就不說了,但作為中國人,你竟然連普通話的發(fā)音都不準……”弟弟愈挫愈勇,他用所剩無幾的錢買了一張去成都的火車票??杀氖呛_x依然沒有通過。他沒錢了,下一站要去哪里?走在成都的街頭,他的眼里布滿淚水。也許他想到了命運,想到了幾年前如果中考成功,他在高中會不會選擇當藝術(shù)生呢?也許他還惡狠狠地想到父親,以及正在大學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我。想到兩個“仇人”,他再一次擁有了力量。他把手機賣了三十塊錢,吃了一碗面,然后用最后的幾塊錢買刮刮樂。沒錯,他贏得了去往杭州的路費。

我不忍心再說下去了,你知道嗎?結(jié)果和西安一模一樣,我懷疑評委是同一個人,他和我弟弟上一輩子是冤家。什么叫山窮水盡?睡了這么多天大街,挨了這么多蚊子叮咬,忍受了一路的饑餓與冷嘲熱諷,我的弟弟都沒有半點動搖,可是這一次他卻徹底動搖了。他用最后一塊錢給我打電話:“哥,我想回家……”我借了同學的錢給他打去。

我流了很多的淚,一直以來我都把他當成我活著的另一種方式,讓他代替我去追逐夢想,可如今連他也動搖了。

母親一直是父子矛盾的緩沖地帶,她用柔弱來承受疼痛,竭力為兒子們爭取成才的機會。她反對父親的獨裁,卻沒有多少話語權(quán),父親的一句醉話就能把她噎死:“有人養(yǎng)活餓不死的,你讓他讀書,你去掙學費啊!”母親沒有力氣,也沒有做生意的頭腦,故此只能聽憑父親抱怨,然后偷偷流淚。

忍受久了,她也需要關(guān)愛。她不能去年邁的外公外婆那里告狀,因為女兒家庭的不睦會使他們后悔不迭;我和弟弟飛走了,電話里一聽見父親的惡行就反感,母親只好閉口不說;她只能選擇鄰居,那些聽眾的同情被她誤認為是真心實意。殊不知,那些長舌婦慣于看笑話,慣于添油加醋,父親的名聲因此壞掉了。

日子就這樣磕磕絆絆地過著。蓋完房子,父親繼續(xù)為結(jié)婚的彩禮奔波勞碌。而我放棄了考研,開始找工作,大城市、高薪是我對工作的期許,這其中滿含著我對父親那句讖語的恐懼。弟弟從杭州歸來后,并沒有放棄明星夢,他在朋友的鼓動下跑到了大連。

各自忙活,原以為日子可以這樣過下去,卻被一個電話打破了平靜。

電話是從大連那邊打過來的,陌生人說弟弟蹭了他的車,必須掏出五千元作為賠償,要是不給就卸掉一只胳膊,末尾是弟弟帶著哭腔的自責。父親氣沖沖地摔了電話,母親卻嚇得癱軟在沙發(fā)上。過了一會兒又打來電話,問卸掉右胳膊還是左胳膊,母親一下子就哭了,央求他們千萬別動手。父親說他這是掉進傳銷了,別理他就好了,一旦得手他們會變本加厲的。道理都懂,可是放在一個母親身上,她怎敢押上兒子的胳膊去賭一把?

母親偷偷匯去了五千塊錢,父親知道后把家里的碗全部摔碎了。五千元可不是小數(shù)目,他一個人搬磚抹灰得干上好幾個月呢。眼看著大兒子就要畢業(yè)了,結(jié)婚的彩禮還沒備齊,誰家女兒愿意跟隨他?父親越想越氣,但是事已至此,除了喝酒解愁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他喝了很多酒,把母親數(shù)落了一晚上。別人都勸說父親趕緊去救人,而父親卻說:“打不通電話,世界那么大,我上哪兒找去?”他不再過問此事,依然累死累活地掙錢。而母親卻一遍一遍地撥打電話。我后來才知道這件事,父親的冷漠讓我直打哆嗦。

母親受不了父親的責備,只好去工地掙錢。她腸胃不好,為了不讓工友說她“懶驢上磨屎尿多”,只好盡量少吃飯,因此時常挨餓。她太瘦小,即使非常賣力,仍然不能逃脫被嫌棄的命運。工頭給她少開工資,工友給她臉色看,她都忍著。

我寧愿相信老天爺是善意的,他僅僅想借用疼痛來終結(jié)疼痛。那天架子倒了,母親摔了下來,斷掉兩根肋骨。我從學校跑回家,問她為什么不住院,她只是沉默。我在工友那里問清了來龍去脈:包工頭送她去醫(yī)院,路上不斷暗示,母親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在拍過片子之后居然順從地回家了,而到了家里,父親居然也選擇了忍氣吞聲。我受不了,包工頭怎么可以這樣?為了自己少出錢,他居然忍心讓我母親受疼。我在電話里義憤填膺,母親無力地走過來奪手機。我跑到院子里,母親在屋里哭了。我聽見她說:“得罪了他,我到哪里干活去?別人都不用我啊!”

原來如此,她想用自己的疼來保住工作機會!我慢慢掛了電話,幾滴淚噼里啪啦滾下來。勸她瞞著工頭去住院,她看了看父親沒說話。我知道了,那五千塊還沒掙回來呢。

此后的幾個月,她用偏方來欺騙自己,偶爾買來排骨還不舍得吃,非要把肉留給我們。她很疼,手捂著右腹,躺不下去,整夜整夜地坐在沙發(fā)上。她的每一次喊疼都如刀片一樣割著我的心,我想我總要自立的,到時候絕不會再讓母親受罪。

弟弟從傳銷窩點脫身了,他到了北京,靠跑龍?zhí)尊B(yǎng)活自己。他把自己上過的節(jié)目用截圖發(fā)過來,畫面中弟弟傻樂著,我卻感到恓惶。他在電視里依然是觀眾,眼巴巴看著舞臺上的主角,臺上是某過氣演員,他不甘心消失,花了錢請這檔不知名娛樂節(jié)目炒作自己,而臺下的都是五十塊錢請來捧場的。我呢,我簽到了一家車企,離家?guī)讉€小時的車程,雖然不是大城市,但是工資還行。父親到底輸了,我沒有淪落成擦鞋匠或者種地的。

我不知道父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顯出老態(tài)的,在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的老已經(jīng)由動詞變成名詞,冒號之后是染發(fā)劑遮掩不住的白發(fā)、被歲月犁頭深耕過的額頭、膏藥下磨損的膝關(guān)節(jié)與腕關(guān)節(jié)……堅硬的性格也出現(xiàn)了松動,他開始喜歡找我說話了。我懷疑那幾次刮骨,不僅刮去了沙子化成的骨刺,也刮去了他體內(nèi)石頭般的沉默。我不習慣他柔軟的表達,依然離他遠遠的。他會在父親節(jié)用一整天來等我的電話,事后讓母親傳達他的失落。

當然他依然是家里的權(quán)威,我時常對他進行冒犯,比如在他逼我相親的時候,在他罵我讀書讀傻的時候。他仍然和母親吵架,我一勸解他就對我開罵。我不想回家,在大四最后一個寒假選擇了去昆山打工。我必須掙一筆錢來還助學貸款,因為畢業(yè)之后就要開始計算利息了。

過完年,父親在一次大吵之后離開了家,他惡狠狠地說不會再回來了,讓我母親一個人過。我們母子倆在電話里笑,說早該如此,分開了才清凈。

其實我們都誤會了他,他不是被母親氣走的。兩個月后我在做畢業(yè)設計,母親告訴我他回來了。我隔了很久才抽空回家,沒想到他躺在床上,兩眼無光。見我進來,他讓母親給我拿出福建帶回的特產(chǎn),有檳榔和橄欖,也有即將腐壞的枇杷。這是他在火車上買的,一直不舍得吃,縱使放壞了也要等我回來。說話之間才知道他去了龍巖,那里一天可以掙兩百,可惜一直下雨,沒有幾天可以出工。他在那里感染上了肺結(jié)核,不過已經(jīng)快好了。

父親因為我的到來而十分愉快,但是沒多久又陷入了愁悶。母親說不是因為病,而是因為惹上了麻煩。

眼見著雨沒有停住的意思,父親只好和工友商量好了一起回去。離開時,只要到一小部分工資。老板讓集體辦一張卡,沒有人肯拿出身份證,除了父親。這一部分錢打進了父親的卡,回家后將要平分。父親沒有想到這是一個騙局。

到家之后,父親提議等工資全額到賬后再分發(fā),很多人不愿意,但是父親一再堅持。其間有人向老板催要工資,老板說已經(jīng)給過我父親了,之后再也打不通電話。一伙人來到我家討賬,任憑父親怎么辯解他們也不相信,還差點動起手來。他們的理由很充分:“難怪你一直不肯分錢,原來想獨吞?。 甭牭竭@里,我說可以去銀行查賬啊。母親苦笑一聲,查過了,他們非說也許用的是另一張卡,鬼才知道。

母親壓低了聲音埋怨道:“燒包,別人都不掏身份證,他逞什么能呀?”

后來父親病好了,他打算把家里的糧食都糶了,我?guī)兔ν嚿峡讣Z食。父親說:“本來想借用他們的錢替你還貸款呢……”我的淚水不聽話地落下去,染濕了一小片麻袋。

我畢業(yè)了,穿上藍色工裝,每天如螞蟻一般蠕動在幾千號工人的隊伍里。每天過得很忙碌,但是下班之后卻莫名其妙地涌起一陣空虛。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這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打一開始就不應該荒廢寫作夢。后悔已經(jīng)沒有用,我只能從現(xiàn)在開始補救。

父親那邊也開始忙活,只要我回家,他就有說不完的話,主題永遠都是泡妞攻略。他說:“現(xiàn)在網(wǎng)絡這么發(fā)達,你居然說機械行業(yè)碰不見女人!百合網(wǎng)不讓你找?微信附近的人不讓你約?世紀佳緣——”我打斷他:“大街上的女人也多,我能看見一個就追一個嗎?”把他晾在那里走了。

我只關(guān)心寫作,其他的都被我排斥在外。錯失了太多青春好時光,我只能這樣使勁。父親不可能支持我,不是嗎?他從來都是按照自己的步驟來對我們進行培養(yǎng),我讀大學以及弟弟出逃僅僅是兩場意外而已。如今我自立了,再也不愿受他的影響。

弟弟混成了跑龍?zhí)状?,需要一筆錢來擴大事業(yè)。他找到我借幾千塊,我不敢借給他。事情過去半年多了,我始終不能原諒自己。我擁有許多理由,比如害怕他又一次進傳銷呀,比如我攢錢只是為了湊個整數(shù)等過年時報答母親呀,等等,這些理由都是真實的,也是充分的,卻無力彌補我和弟弟之間的罅隙。

他兩手空空回家了,穿的是離開時的那身破舊的襖子,腸胃也餓壞了,回到自己家居然也會水土不服。我給他買了一身羽絨服,他勉強接受下來,卻不愿意同我說話。有天母親讓他去理發(fā),他說沒有錢,母親給他錢,他不接,還用尖刻的語調(diào)挖苦:“千萬別給我,我是無底洞?!边@句話是父母一時的氣話,弟弟確實也不小了,在別人眼里他符合不務正業(yè)者的所有特征。

我責備了幾句,他離家出走了。羽絨服脫在床上,天藍色的布面仿若童年時無憂的天空。一整晚我都睡不著,弟弟也是心重的人,我怕他想不開。其實兄弟反目的原因不在于借錢之事,母親告訴我攀偉一直在挑撥是非。攀偉也沒錯,他只是說出了一個事實:“你爹和你哥都欠你的,別傻了,自己要爭取?!迸蕚サ牡艿茉谑欣锶⒘讼眿D,房子是父母買的,一碗水沒端平,攀偉一直想把他們攆到老二家里。我讀大學時寧愿貸款也不愿花父親的錢,正是出于這方面考慮,而父親卻用糧食取消了我在弟弟面前硬氣說話的資格。

第二天是除夕,弟弟回來了,我和父母都很高興。弟弟搬梯子貼對聯(lián),父親讓我去給弟弟遞糨糊。太陽升起來,照亮了父親的笑臉。他一定體會到了家人團結(jié)的幸福,所以不久之后他給弟弟買來了電腦,并且告訴他:“是你哥掏的錢。”弟弟的輕蔑響在鼻腔里。是的,我們想得太美了,以為這些小恩惠可以補救情感的債務。弟弟再也沒碰過那件羽絨服,他也不和我同床了,自己搬進簡陋的配房。這個年過得真不是滋味,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把上學的機會留給他。

父親出錢讓弟弟考駕照,他領(lǐng)情了;父親托人給他說媒,他也積極響應。本來父親的計劃就要成功了,卻被一場車禍攪了局。有時候生活充滿了扯淡,讓你難以接受,但是它非要那么真實且生硬地降臨在你頭頂,你除了接受還真是沒有辦法。

弟弟在去約會的路上撞了一個人,她再有十九天就要成婚了,而且有孕在身。弟弟把她扶起來,問清楚了沒事才離開,誰料女子的公公生了歪心思,想借此撈一筆錢。很意外,父親慷慨地掏出錢來,我甚至懷疑他有些慶幸,因為弟弟花的錢馬上就要和我的學費持平了。

交清了錢,弟弟一頭撞在門外的石磙上。一群人趕緊去拽他,幸虧沒事。經(jīng)此打擊,他再也沒心情待在家里。又一次,他飛走了,到北京重操舊業(yè)。

父親很生氣,抱孫子的計劃又落空了,他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背著我,他托媒人多次去說親,女方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同學,她們對我知根知底,對我們家又懷有深淺不一的鄙視,故而不可能同意的,到頭來落了許多沒趣。我知道了此事,越發(fā)對相親反感,有段時間竟不想接他的電話。

我沒想到他如此不堪一擊,竟然會就此沉淪下去。鄰居告訴我:“你爸每次去別人家隨禮都喝得醉醺醺,回家后和你媽吵架,半夜大哭?!绷硪粋€鄰居說:“你爸在小賣鋪抱怨你們沒本事,別人家的兒子都滿街跑了,你們居然連個對象也找不到。抱怨完掏出一沓錢說,不過了,給我來最好的酒!”

這些都沒什么的,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拿走母親的錢去KTV揮霍。母親的肋骨愈合之后,又去了工地,她不堪重負,足跟骨很快長出骨刺,每天瘸著腿干活,老板快煩死她了。如此辛苦換來的錢,父親居然忍心拿去唱歌。

就在剛才,我和父親進行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沖突,他跟我說:“咱們這里也有歌廳啦!有個二十六的陪唱女,一會兒我們一起去,我跟你說啊——”

“別說了,是個女的就可以和我結(jié)婚嗎?你想趕快松口氣,你就是害怕自己累死,是吧!”

他跌坐在地板上,居然哭起來。

我媽讓我去門口喊他,我不去。睡下后我十分后悔,其實父親是非常老實的人,他去歌廳都是被工頭拉去的,僅僅是唱歌罷了。他花母親的錢只是為了還工友的情。就是在微微沉淪時,他想到的仍然是兒子的婚姻大事,這樣的父親,我竟然忍心傷害他……

我在床上想了很多往事,思前想后,覺得父親只做錯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愛錯了方式。他用自己的方式給予我們一切,卻沒有收獲預期的效果,愛灌溉出了恨,我們因愛而恨,或許也因恨而愛得更深沉、更不易察覺。這種愛就是棉被里的線,偶爾露出很小的一段,更多的卻藏在棉花里,在千里冰封的季節(jié)率領(lǐng)棉花替我們默默抵御嚴寒。

我相信所有的背離只不過是換了一個方向去奔赴,而最終我們必然會抵達共同的目的地,原因是我們拴在同一根柱子上,繞來繞去終究逃不出四個同心圓。我相信父親終究會抱上孫子,那些他傾盡大半生力氣想要得到的,只不過是繞了一段遠路,它們終歸會奔赴到父親的手掌心。我相信飛走的弟弟會榮歸故里,到時候他想要做的是向我和父親炫耀,然后我們抱在一起痛哭,把所有的虧欠與恨意通通交給淚水……

父親見我守在他床上,便在沙發(fā)上躺下了。

我一夜都擔心他不能原諒我,但是第二天他卻喊我起床吃早飯。我起來時他已經(jīng)去工地了,桌子上放著小籠包,那是村口賣的,他一直舍不得吃的小籠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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