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都賦

煙雨紛繁,負你一世紅顏 作者:張恨水 著


兩都賦

燕居夏亦佳

到了陽歷七月,在重慶真有流火之感?,F(xiàn)在雖已踏進了八月,秋老虎虎視眈眈,說話就來,真有點談熱色變,咱們一回想到了北平,那就覺得當年久住在那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不用說逛三海上公園,那里簡直沒有夏天。就說你在府上吧,大四合院里,槐樹碧油油的,在屋頂上撐著一把大涼傘兒,那就夠清涼。不必高攀,就憑咱們拿筆桿兒的朋友,院子里也少不了石榴盆景金魚缸。這日子石榴結著酒杯那么大,盆里荷葉伸出來兩三尺高,撐著盆大的綠葉兒,四圍配上大小七八盆草木花兒,什么顏色都有,統(tǒng)共不會要你花上兩元錢,院子里白粉墻下,就很有個意思。你若是擺得久了,賣花兒的逐日會到胡同里來吆喚,換上一批就得啦。小書房門口,垂上一幅竹簾兒,窗戶上糊著五六枚一尺的冷布,既透風,屋子里可飛不進來一只蒼蠅?;ㄉ线@么兩毛錢,買上兩三把玉簪花紅白晚香玉,向書桌上花瓶子一插,足香個兩三天。屋夾角里,放上一只綠漆的洋鐵冰箱,連紅漆木架在內(nèi),只花兩三元錢。每月再花一元五角錢,每日有送天然冰的,搬著四五斤重一塊的大冰塊,帶了北冰洋的寒氣,送進這冰箱。若是愛吃水果的朋友,花一二毛錢,把虎拉車(蘋果之一種,小的)大花紅,脆甜瓜之類,放在冰箱里鎮(zhèn)一鎮(zhèn),什么時候吃,什么時候拿出來,又涼又脆又甜。再不然,買幾大枚酸梅,五分錢白糖,煮上一大壺酸梅湯,向冰箱里一鎮(zhèn),到了兩三點鐘,槐樹上知了兒叫處正酣,不用午睡啦,取出湯來,一個人一碗,全家喝他一個“透心兒涼”。

北平這兒,一夏也不過有七八天熱上華氏九十度。其余的日子,屋子里平均總是華氏八十來度,早晚不用說,只有華氏七十來度。碰巧下上一陣黃昏雨,晚半晌睡覺,就非蓋被不成。所以耍筆桿兒的朋友,在綠陰陰的紗窗下,鼻子里嗅著瓶花香,除了正午,大可穿件小汗衫兒,從容工作。若是喜歡夜生活的朋友,更好,電燈下,晚香玉更香。寫得倦了,恰好胡同深處唱曲兒的,奏著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掀簾出望,殘月疏星,風露滿天,你還會缺少“煙士披里純”嗎?

翠拂行人首

一條平整的胡同,大概長約半華里吧?站在當街向兩頭一瞧,中國槐和洋槐,由人家院墻里面伸出來,在潔白的陽光下,遮住了路口。這兒有一列白粉墻,高可六七尺,墻上是青瓦蓋著脊梁,由那上面伸到空氣里去的是兩三棵棗樹兒,綠葉子里成球的掛著半黃半紅的冬瓜棗兒。樹陰下一個翻著獸頭瓦脊的一字門樓兒,下面有兩扇硃漆紅板門,這么一形容,你必然說這是個布爾喬亞之家,不,這是北平城里“小小住家兒的”。

這樣的房子,大概里面是兩個院子,也許前面院子大,也許后面院子大。或者前面是四合院,后面是三合院,或者是倒過一個個兒來,統(tǒng)共算起來,總有十來間房。平常一個耍筆桿兒的,也總可以住上一個獨院,人口多的話,兩院都占了。房錢是多少呢,當我在那里住家的時候,約莫是每月二十元到三十元;碰巧還裝有現(xiàn)成的電燈與自來水?,F(xiàn)時在重慶找不到地方落腳的主兒,必會說我在說夢話。

就算是夢吧?咱們談談夢。北平任何一所房,都有點藝術性,不會由大門直通到最后一進。大門照例是開在一邊,進門來拐一個彎,那里有四扇綠油油屏門隔了內(nèi)外。進了這屏門,是外院。必須有石榴樹、金魚缸,以及夾竹桃、美人蕉等盆景,都陳列在院子里。有時在綠屏門角落,栽上一叢瘦竿兒竹子,夏天里竹筍已成了新竹,拂著嫩碧的竹葉,遙對著正屋硃紅的窗格,糊著綠冷布的窗戶,格外鮮艷。白粉墻在里面的一方,是不會單調的,墻上層照例畫著一欄山水人物的壁畫。記著,這并不是富貴人家。你勤快一點,干凈一點,花極少的錢,就可以辦到。

正屋必有一帶走廊,也許是落地硃漆柱,也許是烏漆柱,透著一點畫意。下兩層臺階兒,廊外或者葡萄架,或者是紫藤架,或者是一棵大柳,或者是一棵古槐,總會映著全院綠陰陰的。雖然日光正午,地下篩著碎銀片的陽光,咱們依然可以在綠陰下,青磚面的人行路上散步。柳樹枝或葡萄藤兒,由上面垂下來,拂在行步人的頭上,真有“翠拂行人首”的詞意。樹枝上秋蟬在拉著斷續(xù)的嘶啦之聲,象征了天空是熱的。深胡同里,遙遙的有小販吆喚著:“甜葡萄嘞,戛戛棗兒啦,沒有蟲兒的?!边@聲音停止了,當?shù)囊宦?,打糖鑼的在門外響著。一切市聲都越發(fā)的寂靜了,這是北平深巷里的初秋之午。

面水看銀河

早十年吧,每個陰歷七月七,我都徜徉在北海公園,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有一個伴侶,但至多就是這個伴侶。不用猜,朋友們?nèi)肋@伴侶現(xiàn)在是誰。有人說,暮年人總會憧憬著過去的。我到暮年還早,我卻不能不憧憬這七夕過去的一幕。當朋友們在機器房的小院壩上坐著納涼之時,復興關頭的一鉤殘月正撒出昏黃的光,照著山城的燈光,高高低低于煙霧叢中,隱藏了無限的鴿子籠人家。我們抹著頭上的汗,看那滿天蘊藏了雨意的白云縫里,吐出一些疏落的星點。大家由希臘神話,說到中國雙星故事,由雙星故事,說到故鄉(xiāng)??諝庵械膼灍?,互相交流了,我念出了幾句舒鐵云“博望訪星”的道白:“一水迢迢,別來無恙?”“三秋渺渺,未免有情?!迸笥颜f,“恨老”最富詩意。我明白,這是說兒女情長。尤其是這個老字,相當幽默。然而,更引起我的回憶了。初秋的北海,是黃金時代。進了公園大門,踏上瓊島的大橋,看水里的荷葉,就像平地擁起了一片翠堆。暮色蒼茫中,抬頭看島上的撐天古柏老槐,于金紅色的云形外,擁著墨綠色的葉子。老鴉三三五五繞了山頂西藏式的白塔,由各處飛回了它的巢,站在伸出怒臂的老枝干上。山上幾個黃琉璃瓦的樓閣暗示著這里幾度不同的年代,詩意就盎然了。沿了北海的東岸,在高大的老槐樹下,走過了兩華里路長的平坦大路,游園的人是坐船渡湖的,這里很少幾個行人。幽暗暗的林陰下兩邊假山下的秋蟲接續(xù)老槐樹上的斷續(xù)蟬聲,吱吱喳喳的在里面歌唱。人行路上沒有一點浮塵,晚風吹下三五片初黃的槐葉,悄然落在地面。偶然在林陰深處,露出二三個人影,覺得吾道不孤。

大半個圈子走到了北岸。熱鬧了,沿海子的樓閣前面,全是茶座,人影滿空??辞懊嬉黄缓扇~蓋成了一碧萬頃的綠田,綠田中間辟了一條水道,蕩漾著來去的游艇。笑聲,槳聲碗碟聲開汽水瓶聲,組織成了另一種空氣。踅走到極西角,于接近小西天的五龍亭第五亭橋上,我找到一個茶座。這里游人很少,座前就是荷葉,碰巧就有兩朵荷花,開得好。最妙的還是有一叢水葦子直伸到腳下。喝過兩盞苦茗,發(fā)現(xiàn)月亮像一柄銀梳,落在對面水上。銀河是有點淡淡的影子,繁星散在兩岸,抬頭捉摸著哪里是雙星呢?坐下去,看下去,低聲談下去。夜涼如水,湖風吹得人不能忍受,伴侶加上一件毛線背心。趕快渡海吧,匆匆上了游船,月落了,銀河亮了,星光照著荷花世界,人在寧靜幽遠微香的境界里,飄過了一華里的水面,一路都聽到竹篙碰著荷葉聲。

這境界我們享受過了,如何留給我們的子孫呢?

奇趣乃時有

“蓮花燈,蓮花燈,今兒個點了明兒個扔?!痹陉帤v七月十五的這一天,在北平大小胡同里,隨處可以聽到兒童們這樣唱著。這里,我們就可以談談蓮花燈。

蓮花燈,并不是一盞蓮花式樣的燈,但也脫離不了蓮花。它是將彩紙剪成蓮花瓣兒,再用這蓮花兒瓣,糊成各種燈,大概是兔子、魚、仙鶴、螃蟹之類。這個風俗,不知所由來,我相信這是最初和尚開盂蘭會鬧的花樣,后來流傳到了民間。在七月初,廟會和市場里就有這種紙燈掛出來賣,小孩買了在放著。到了七月十五,天一黑,就點上蠟燭亮著。撐起來向胡同里跑,小朋友們不期而會,總是一大群唱著。人類總是不平等的,這成群的小朋友里,買不起蓮花燈的,還有的是。他們有個聊以解嘲的辦法,找一片鮮荷葉,上面胡亂插上兩根佛香,也追隨在玩燈的小朋友之后。這一晚,足可以“起哄”兩三小時。但到七月十六,小孩子就不再玩了。家長并沒有叮囑過他們,他們的燈友,也沒有什么君子協(xié)定,可是到了次日,都要扔掉。北平社會的趣味,就在這里,什么日子,有個什么應景的玩藝,過時不候。若蓮花燈能玩?zhèn)€十天半個月,那就平凡了。

為了北平人的“老三點兒”,吃一點兒,喝一點兒,樂一點兒,就無往不造成趣味,趣味里面就帶有一種藝術性,北平之使人留戀就在這里。于是我回憶到南都,雖說是賣菜傭都帶有六朝煙水氣,其實現(xiàn)在已尋不著了??v然有一點,海上來的歐化氣味,也把這風韻吞噬了,而況這六朝煙水氣還完全是病態(tài)的。就說七月十五燒包袱祭祖,這已不甚有趣味,而城北新住宅區(qū),就很少見。秦淮河里放河燈,未建都以前,照例有一次,而以后也已廢除,倒是東西門的老南京,依然還借了祭祖這個機會,晚餐可以飽啖一頓。二十五年的中元節(jié),有人約我向南城去吃祭祖飯,走到夫子廟,興盡了,我沒去。這晚月亮很好,被兩三個朋友拖住,駕一葉之扁舟,溯河東上(秦淮西流),直把鬧市走盡,在一老河柳的陰下,把船停著,雪白的月亮,照著南岸十竹疏林,間雜些瓜棚菜圃,離開了歌舞場,離開了酒肆茶樓,離開了電化世界,倒覺耳目一新。從前是“蔣山青,秦淮碧”于今是秦淮黑,但到這里水縱然不碧,卻也不黑,更不會臭。水波不興的上流頭,漂來很零落的幾盞紅綠荷葉燈,似乎前面有人家作佛事將完。但眼看四處無人,蟲聲唧唧,蘆叢柳陰之間,仿佛有點鬼趣,引出我心里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年的中元節(jié),我避居上新河,鄉(xiāng)下人燒紙,大家全怕來了警報,不免各捏一把汗。又想起前一年孤舟之游秦淮,是人間天上了。于今呢?卻又讓我回憶著上新河!

風飄果市香

“已涼天氣未寒時”,這句話用在江南于今都嫌過早,只有北平的中秋天氣,乃是恰合。我于北平中秋的賞識,有些出人意外,乃是根據(jù)“老媽媽大會”,“奶奶經(jīng)”而來,喜歡夜逛“果子市”。逛果子市的興趣,第一就是“已涼天氣未寒時”。第二是找詩意。第三是“起哄”。第四是“踏月”。直到第五,才是買水果。你愿意讓我報告一下嗎?

果子市并不專指哪個地方,東單(東單牌樓之簡稱,下仿此)、西單、東四、西四。東四的隆福寺,西四的白塔寺,北城的新街口,南城的菜市口,臨時會有果子市出現(xiàn)。早在陰歷十三的那天晚半晌兒,果子攤兒就在這些地方出現(xiàn)了。吃過晚飯,孩子們就嚷著要逛果子市。這事交給他們姥姥或媽媽吧。我們還有三個斗方名士(其實很少寫斗方),或穿嗶嘰西服,或穿薄呢長袍,在微微的西風敲打院子里樹葉聲中,走出了大門。胡同里的人家白粉墻上涂上了月光,先覺得身心上有一番輕松意味,順步遛到最近一個果子市,遠遠地就嗅到一片清芬(仿佛用清香兩字都不妥似的)。到了附近,小販將長短竹竿兒,挑出兩三個不帶罩子的電燈泡兒,高高低低,好像在街店屋檐外,掛了許多水晶球,一片雪亮。在這電光下面,青中透白的鴨兒梨,堆山似的,放在攤案上。紅戛戛棗兒,紫的玫瑰葡萄,淡青的牛乳葡萄,用籮筐盛滿了,沿街放著。蘋果是比較珍貴一點兒的水果,像擦了胭脂的胖娃娃臉蛋子,堆成各種樣式,放在藍布面的桌案上。石榴熟得笑破了口,露出帶醉的水晶牙齒,也成堆放在那里。其余是虎拉車(大花紅)、山里紅(山楂)、海棠果兒,左一簸箕,右一筐子。一堆接著一堆,擺了半里多路。老太太、少奶奶、小姐、孩子們,成群的繞了這些水果攤子,人擠有點兒,但并不嘈雜,因為根本這是輕松的市場。大半邊月亮在頭上照著,不大的風吹動了女人的鬢發(fā)。大家在這環(huán)境里斯斯文文的挑水果,小販子沖著人直樂,很客氣地說:“這梨又脆又甜,你不稱上點兒?”我疑心在君子國。

哪里來的這一陣濃香,我想。呵!上風頭,有個花攤子,電燈下一根橫索,成串的掛了紫碧葡萄還帶了綠葉兒,下面一只水桶,放了成捆的晚香玉和玉簪花,也有些五色馬蹄蓮。另一只桶,飄上兩片嫩荷葉,放著成捆的嫩香蓮和紅白蓮花,最可愛的是一條條的藕,又白又肥,色調配得那樣好看。

十點鐘了,提了幾個大鮮荷葉包兒回去。胡同里月已當頂,土地上像鋪了水銀。人家院墻里伸出來的樹頭,留下一叢叢的輕影,面上有點涼颼颼,但身上并不冷。胡同里很少行人,自己聽到自己的腳步響,吁吁嗚嗚,不知是哪里送來幾句洞簫聲。我心里有一首詩,但我捉不住她,她仿佛在半空中。

亂葦隱寒塘

在三十年前的京華游記上,十有七八,必會提到陶然亭。沒到過北平的人,總以為這里是一所了不起的名勝。就以我而論,在作小孩子的時候,就在小說上看到了陶然亭,把它當了西湖一般的心向往之。及至我到了故都,不滿一星期,我就去拜訪陶然亭,才大為失望。這倒也不是說那里毫無可取,只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罷了。

然則陶然亭何以享有這大的盛名?這有點原故:第一,在帝制時代,北京的一切偉大建筑,宮殿園林,全未開放,供給墨客騷人欣賞的地方,可以說等于沒有,只有二閘、什剎海、菱角坑、陶然亭,兩三處有天然風景的地方,聊可一顧,而陶然亭是更好一點。第二,名勝的流傳,始終賴于我們這支筆的夸大,這是我們值得自傲的。北京的南鎮(zhèn),是當年上京求名的舉子麇集之處,他們很容易走向那里,所以天南地北的舉子,把這個名字帶到八方。第三,我看過一百多年前的一張《江亭覽勝圖》,上面所寫的陶然亭,水土蕭疏,實在也不壞。古人賞鑒著,后人跟著起哄,陶然亭雖非故我,那盛名是不朽的。

那么,現(xiàn)在的陶然亭怎么樣呢?這里,我應當有個較簡明的介紹。它在內(nèi)城宣武門外,外城永定門內(nèi),南下洼子以南。那里沒有人家,只是曠野上,一片葦塘子,有幾堆野墳而已。長蘆葦?shù)牡偷?,不問有水無水,北人叫著葦塘子。春天是草,夏天像高粱地,秋天來了,蘆葦變成了赭黃色。蘆葦葉子上,伸出桿子,上面有成球的花?;ū伙L一吹,像鴨絨,也像雪花,滿空亂飛。葦叢中間,有一條人行土路,車馬通行,我們?nèi)羰乔锾烊?,就可以在這悄無人聲漫天晴雪的環(huán)境里前往。

陶然亭不是一個亭子,是一座廟宇,立在高土坡上。石板砌著土坡上去。門口有塊匾,寫了“陶然亭”三個字。是什么廟?至今我還莫名其妙,為什么又叫江亭呢?據(jù)說這是一個姓江的人蓋的,故云,并非江邊之亭也。三十年前,廟里還有些干凈的軒樹,可以歇足。和尚泡一壺茶末,坐在高坡欄桿邊,看萬株黃蘆之中,三三兩兩,伸了幾棵老柳。缺口處,有那淺水野塘,露著幾塊白影。在紅塵十丈之外,卻也不無一點意思。北望是人家十萬,霧氣騰騰,其上略有略無,抹一帶西山青影。南望卻是一道高高的城墻,遠遠兩個箭樓,立在白云下,如是而已。

我在北平將近二十年,在南城幾乎勾留一半的時間,每當人事煩擾的時候,常是一個人跑去陶然亭,在蘆葦叢中,找一個野水淺塘,徘徊一小時,若遇到一棵半落黃葉的柳樹,那更好,可以手攀枯條,看水里的青天。這里沒有人,沒有一切市聲,雖無長處,洗滌繁華場中的煩惱,卻是可能的。

聽鴉嘆夕陽

北平的故宮,三海和幾個公園,以偉大壯麗的建筑,配合了環(huán)境,都是全世界上讓人陶醉的地方。不用多說,就是故宮前后那些老鴉,也充分帶著詩情畫意。

在秋深的日子,經(jīng)過金鰲玉棟橋,看看中南海和北海的宮殿,半隱半顯在蒼綠的古樹中。那北海的瓊島,簇擁了古槐和古柏,其中的黃色琉璃瓦,被偏西的太陽斜照著,閃出一道金光。印度式的白塔,伸入半空,四周圍了杈枒的老樹干,像怒龍伸爪。這就有千百成群的烏鴉,掠過故宮,掠過湖水,掠過樹林,紛紛飛到這瓊島的老樹上來,遠看是黑紛騰騰,近聽是呱呱亂叫,不由你不對了這些東西,發(fā)生了懷古之幽情。

若照中國詞章家的說法,這烏鴉叫著宮鴉的。很奇怪,當風清日麗的時候,它們不知何往?必須到太陽下山,它們才會到這里來吵鬧。若是陰云密布,寒風瑟瑟,便終日在故宮各個高大的老樹林里,飛著又叫著。是不是它們最喜歡這陰暗的天氣?我們不得而知。也許它們討厭這陰暗天氣,而不斷地向人們控訴。我總覺得,在這樣的天氣下,看到哀鴉亂飛,頗有些古今治亂盛衰之感。真不知道當年出離此深宮的帝后,對于這陰暗黃昏的鴉群作何感想?也許全然無動于衷。

北平深秋的太陽,不免帶幾分病態(tài)。若是夕陽西下,它那金紫色的光線,穿過寂無人聲的宮殿,照著紅墻綠瓦也好,照著這綠的老樹林也好,照著飄零幾片殘荷的湖淡水也好,它的體態(tài)是蕭疏的,宮鴉在這里,背著帶病色的太陽,三三五五,飛來飛去,便是一個不懂詩不懂畫的人,對了這景象,也會覺得衰敗的象征。

一個生命力強的人,自不愛欣賞這病態(tài)美。不過在故宮前,看到夕陽,聽到鴉聲,卻會發(fā)生一種反省,這反省的印象給予人是有益的。所以當每次經(jīng)過故宮前后,我都會有種荊棘銅駝的感慨。

風檐嘗烤肉

有人吃過北平的松柴烤肉嗎?現(xiàn)在街頭上橙黃橘綠,菊花攤子四處擺著,嘗過這異味的人,就會對北平悠然神往。

據(jù)傳說,松柴烤牛肉,那才是真正的北方大陸風味,吃這種東西,不但是嘗那個味,還要領略那個意境。你是個士大夫階級,當然你無法去領略。就是我在北平作客的二十年,也是最后幾年,變了方法去嘗的,真正吃烤肉的功架,我也是“仆病未能”。那么,是怎么個情景呢?說出來你會好笑的。

任何一條馬路上,有極寬的人行路,這路總在一丈開外,在不妨礙行人的屋檐下,有些地方,是可以擺著浮攤的。這賣烤牛肉的爐灶,就是放置在這種地方。無論這爐灶屬于大館子小館子或者飯攤兒,布置全是一樣。一個高可三尺的圓爐灶,上面罩著一個鐵棍罩子,北方人叫著甑(讀如贈),將二三尺長的松樹柴,塞到甑底下去燒。賣肉的人,將牛羊肉切成像牛皮紙那么薄,巴掌大一塊(這就是藝術),用碟兒盛著,放在柜臺或攤板上,當太陽黃黃兒的,斜臨在街頭,西北風在人頭上瑟瑟吹過。松火柴在爐灶上吐著紅焰,帶了繚繞的青煙,橫過馬路。在下風頭遠遠的嗅到一種烤肉香,于是有這嗜好的人,就情不自禁的會走了過去,叫一聲:“掌柜的,來兩碟!”這里爐子四周,圍了四條矮板凳,可不是坐著的,你要坐著,是上洋車坐車踏板,算來上等車了。你走過去,可以將長袍兒大襟一撩,把右腳踏在凳子上。店伙自會把肉送來,放在爐子木架上。另外是一碟蔥白,一碗料酒醬油的摻合物。木架上有竹竿作的長棍子,長約一尺五六。你夾起碟子里的肉,向醬油料酒里面一和弄,立刻送到鐵甑的火焰上去烤烙。但別忘了放蔥白,去摻合著,于是肉氣味、蔥氣味、醬油酒氣味、松煙氣味,融合一處,鐵烙罩上吱吱作響,筷子越翻弄越香。

你要是吃燒餅,店伙會給你送一碟火燒來。你要是喝酒,店伙給你送一只杯子,一個三寸高的小錫瓶兒來,那時你左腳站在地上,右腳踏在凳上,右手拿了長筷子在甑上烤肉,左手兩指夾了錫瓶嘴兒,向木架子上杯子里斟白干,一筷子熟肉送到口,接著舉杯抿上一口酒,那神氣就大了?!半m南面王無以易也!”

趣味還不止此,一個甑,同時可以圍了六七個人吃。大家全是過路人,誰也不認識誰??墒歉魅嗽陉瞪险家粔K小地盤烤肉,有個默契的君子協(xié)定,互不侵犯。各烤各的,各吃各的。偶然交上一句話:“味兒不壞!”于是作個會心的微笑。吃飽了,人喝足了,在店堂里去喝碗小米稀飯,就著鹽水疙瘩,或者要個天津蘿卜啃,濃膩了之后再來個清淡,其味無窮。另有個笑話,不巧,烤肉時,站在下風頭,爐子里松煙,可向臉上直撲,你得時時閃開,去揉擦眼淚水兒??墒且幻嫒嘌劬?,一面夾長筷子烤肉,也有的是,那就是趣味嗎!

這樣說來,士大夫階級,當然嘗不到這滋味。不,順直門里烤肉宛家的灰棚里,東安市場東來順三層樓上,前門外正陽樓院子里,也可以烤肉吃。尤其是烤肉宛家,每到夕陽西下,喝小米稀飯的雅座里,可以搬出二三十件狐皮大衣,自然,那灰棚門口,停著許多漂亮汽車。唉!于今想來,是一場夢。

黃花夢舊廬

晚上作了一個夢,夢見七八個朋友,圍了一個圓桌面,吃菊花鍋子。正吃得起勁,不知為一種什么聲音所驚醒。睜開眼來,桌上青油燈的光焰,像一顆黃豆,屋子里只有些模糊的影子。窗外的茅草屋檐,正被西北風吹得沙沙有聲。竹片夾壁下,泥土也有點窸窣作響,似乎耗子在活動。這個山谷里,什么更大一點的聲音都沒有,宇宙像死過去了。幾秒鐘的工夫,我在兩個世界。我在枕上回憶夢境,越想越有味,我很想再把那頓沒有吃完的菊花鍋子給它吃完。然而不能,清醒白醒的,睜了兩眼,望著木窗子上格紙柜上變了魚肚色。為什么這樣可玩味,我得先介紹菊花鍋子。這也就是南方所說的什錦火鍋。不過在北平,卻在許多食料之外,裝兩大盤菊花瓣子送到桌上來。這菊花一定要是白的,一定要是蟹爪瓣。在紅火爐邊,端上這么兩碟東西,那情調是很好的。要說味,菊花是不會有什么味的,吃的人就是取它這點情調。自然,多少也有點香氣。

那么不過如此了,我又何以對夢境那樣留戀呢?這就由菊花鍋想菊花,由菊花想到我的北平舊廬。我在北平,東西南北城都住過,而我擇居,卻有兩個必須的條件:第一,必須是有樹木的大院子,還附著幾個小院子;第二,必須有自來水。后者,為了是我愛喝好茶;前者,就為了我喜歡栽花。我雖一年四季都玩花,而秋季里玩菊花,卻是我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自己培秧,自己接種。而到了菊花季,我還大批的收進現(xiàn)貨。這也不但是我,大概在北平有一碗粗茶淡飯吃的人,都不免在菊花季買兩盆“足朵兒的”小盆,在屋子里陳設著。便是小住家兒的老媽媽,在大門口和街坊聊天,看到胡同里的賣花兒的擔子來了,也花這么十來枚大銅子兒,買兩叢賤品,回去用瓦盆子栽在屋檐下。

北平有一群人,專門養(yǎng)菊花,像集郵票似的,有國際性,除了國內(nèi)南北養(yǎng)菊花互通聲氣而外,還可以和日本養(yǎng)菊家互掉種子,以菊花照片作樣品函商。我雖未達這一境界,已相去不遠,所以我在北平,也不難得些名種。所以每到菊花季,我一定把書房幾間房子,高低上下,用各種盆子,陳列百十盆上品。有的一朵,有的兩朵,至多是三朵,我必須調整得它可以“上畫”。在菊花旁邊,我用其他的秋花,小金魚缸,南瓜、石頭、蒲草、水果盤、假古董(我玩不起真的),甚至一個大蕪菁,去作陪襯,隨了它的姿態(tài)和顏色,使它形式調和。到了晚上,亮著足光電燈,把那花影照在壁上,我可以得著許多幅好畫。屋外走廊下,那不用提,至少有兩座菊花臺(北平寒冷,菊花盛開時,院子里已不能擺了)。

我常常招待朋友,在菊花叢中,喝一壺清茶談天。有時,也來二兩白干,鬧個菊花鍋子,這吃的花瓣,就是我自己培養(yǎng)的。若逢到下過一場濃霜,隔著玻璃窗,看那院子里滿地鋪了槐葉,太陽將枯樹影子,映在窗紗上,心中干凈而輕松,一杯在手,群芳四繞,這情調是太好了,你別以為我奢侈,一筆所耗于菊者,不超過二百元也。寫到這里,望著山窗下水盂里一朵斷莖“楊妃帶醉”,我有點黯然。

影樹月成圖

北平是以人為的建筑,與悠久時間的習尚,成了一個令人留戀的都市。所以居北平越久的人,越不忍離開,更進一步言之,你所住久的那一所住宅,一條胡同,你非有更好的,或出于萬不得已,你也不會離開。那為什么?就為著家里的一草一木,胡同里一家油鹽雜貨店,或一個按時走過門口的叫賣小販,都和你的生活打成了一片。

我在北平住的三處房子,第一期,未英胡同三十六號,以曠達勝。前后五個大院子,最大的后院可以踢足球。中院是我的書房,三間小小的北屋子,像一只大船,面臨著一個長五丈、寬三丈的院落,院里并無其他庭樹,只有一棵二百歲高齡的老槐,綠樹成陰時,把我的鄰居都罩在下面。第二期是大柵欄十二號,以曲折勝。前后左右,大小七個院子,進大門第一院,有兩棵五六十歲的老槐,向南是跨院,住著我上大學的弟弟,向北進一座綠屏門,是正院,是我的家,不去說它。向東穿過一個短廊,走進一個小門,路斜著向北,有個不等邊三角形的院子,有兩棵老齡棗樹,一棵櫻桃,一棵紫丁香,就是我的客室。客室東角,是我的書房,書房像游覽車廂,東邊是我手辟的花圃,長方形有紫藤架,有丁香,有山桃。向西也是個長院,有葡萄架,有兩棵小柳,有一叢毛竹,毛竹卻是靠了客室的后墻,算由東折而轉西了,對了竹子是一排雕格窗戶,兩間屋子,一間是我的書庫,一間是我的臥室與工作室。再向東,穿進一道月亮門,卻又回到了我的家。臥室后面,還有個大院子,一棵大的紅刺果樹,與半畝青苔。我依此路線引朋友到我工作室來,我們常會迷了方向。第三期是大方家胡同十二號,以壯麗勝。系原國子監(jiān)某狀元公府第的一部分,說不盡的雕梁畫棟,自來水龍頭就有三個。單是正院四方走廊,就可以蓋重慶房子十間,我一個人曾擁有書房客室五間之多??上淠净氖徚?,未及我手自栽種添補,華北已無法住下去。你猜這租金是多少錢?未英胡同是月租三十元,大柵欄是四十元,大方家胡同也是四十元,這自不能與今日重慶房子比。就是與同時的上海房子比,也只好租法界有衛(wèi)生設備的一個樓面,與同時的南京房子比,也只好租城北兩樓兩底的弄堂式洋樓一小幢。住家,我實在愛北平。讓我回憶第一期吧。這日子,老槐已落盡了葉子,杈枒的樹桿布滿了長枯枝,石榴花金魚缸以及大小盆景,都避寒入了房子,四周的白粉短墻,和地面剛鋪的新磚地,一片白色,北方的雪,下了第一場雪,二更以后,大半邊月亮,像眼鏡一樣高懸碧空。風是沒有起了,雪地也沒有討厭的灰塵,整個院落是清寒,空洞,干凈,潔白。最好還是那大樹的影子,淡淡的,輕輕的,在雪地上構成了各種圖案畫。屋子里,煤爐子里正生著火,滿室生春,案上的菊花和秋海棠依然欣欣向榮。胡同里賣硬面餑餑的,賣半空兒多給的,剛剛呼喚過去,萬籟無聲。于是我熄了電燈,隔著大玻璃窗,觀賞著院子里的雪和月,真夠人玩味。住家,我實在愛北平!

春生屋角爐

一日過上清寺,看到某大廈三層樓,鐵爐子煙囪,四處鉆出,幾個北方同伴,不約而同的喊了一聲久違久違。煤爐這東西在北方實在是沒啥稀奇,過了農(nóng)歷十月初一,所有北平的住戶,屋里都須裝上煤爐,第一等的,自然是屋子里安上熱氣管,盡管干凈,但也有人嫌不夠味。第二等就是鐵皮煤爐,將煙囪支出窗戶或墻角去。第三等是所謂“白爐子”,乃是黃泥糊的,外層涂著白粉,一個鐵架子支著,里面燒煤球。燒煤球有許多技巧,這里不能細說。但唯一的條件,必須把煤球燒得紅透了,才可以端進屋子,否則會把屋子里人熏死。每冬,巡警閣子里,都有解煤毒的藥,預備市民隨時取用,也可見中毒人之多。其實煤球燒紅了,百分之百的保險,無奈那些懶而又怕冷的人,好在屋子里添煤,添完了就去睡暖炕,不中毒何待?

鐵爐子是比較衛(wèi)生而干凈。戰(zhàn)前,有白銅或景泰藍裝飾的,大號也不過十一二元。普通的三四號爐子,只要三四元。白鐵片煙囪,二毛幾一節(jié),一間屋子有二三十節(jié)足矣。所以安一個爐子計,材料共需十元上下。小爐子每冬燒門頭溝煤約一噸半,若日夜不停的燒,也只是兩噸,每噸價約十元上下。所以一間屋子的設備,加上引火柴塊,也只是二十元。若燒山西紅煤,約加百分之五十的用費,那就很考究了。你說,于今在重慶驚為至寶,咱們往年在北平住著的人聽說,不會笑掉牙嗎?

煤爐不光是取暖,在冬天,真有個趣味。書房屋角里安上一個爐子,講究一點,可以花六七元錢,用四塊白鐵皮將它圍上,免得烤糊了墻壁。盡管玻璃窗外,西北風作老虎叫,雪花像棉絮團向下掉,而爐子燒上大半爐煤塊,下面爐口呼呼地冒著紅光,屋子內(nèi)會像暮春天氣,人只能穿一件薄絲棉袍或厚夾袍。若是你愛穿西裝,那更好,法蘭絨的或嗶嘰的,都可以支持。書房照例是大小有些盆景,秋海棠,梅花,金菊、碧桃、晚菊,甚至夏天的各種草本花,顛倒四季,在案頭或茶幾上開著。兩毛錢一個的玻璃金魚缸,紅的魚,綠的草,放在案頭,一般的供你一些活潑生機。

我是個有茶癖的人,爐頭上,我向例放一只白搪瓷水壺,水是常沸,叮吟呤呤的響著,壺嘴里冒氣。這樣,屋子里的空氣不會干燥,有水蒸氣調和它。每當寫稿到深夜,電燈燦白的照著花影,這個水壺的響聲,很能助我們一點文思。古人所謂“瓶笙”,就是這玩藝了。假如你是個飲中君子,爐子上熱它四兩酒,烤著幾樣鹵菜。坐在爐子邊,邊吃邊喝,再剝幾個大花生,你真會覺著爐子的可愛。假如你有個如花似玉的妻子伴著,兩個人搬了椅子斜對爐子坐著,閑話一點天南地北,將南方去的閩橘或山橘,在爐上烤上兩三個,香氣四統(tǒng)。你看女人穿著夾衣,臉是那樣紅紅的。鐘已十二點以后,除了雪花瑟瑟,此外萬籟無聲,年輕弟弟們,你還用我向下寫嗎?

我還是說我。過了半輩子夜生活,覺得沒有北平的冬夜,給我以便利了。書房關閉在大雪的院子里,沒有人攪擾我,也沒有聲音攪擾我。越寫下去電燈越亮爐子里火也越熱,盆景里的花和果盤里的佛手在極靜止的環(huán)境里供給我許多清香。餓了烤它兩三片面包,或者兩三個咖喱餃子,甚至火燒夾著豬頭肉,那種熱的香味也很能刺人食欲,斟一杯熱茶,就著吃,飽啖后,還可伏案寫一二小時呢。

鐵爐子呀!什么時候,你再回到我的書房一角落?

年味憶燕都

舊歷年快到了,讓人想起燕都的過年風味,悠然神往。我上次曾說過,北平令人留戀之處,就在那壯麗的建筑,和那歷史悠久的安逸習慣。西人一年的趣味中心在圣誕,中國人的一年趣味中心,卻在過年。而北平人士之過年,尤其有味。有錢的主兒,自然有各種辦法,而窮人買他一二斤羊肉,包上一頓白菜餡餃子,全家鬧他一個飽,也可以把憂愁丟開,至少快活二十四小時。人生這樣子過去是對的,我就樂意永遠在北平過年的。

我先提一件事,以見北平人過年趣味之濃。遠在陰歷七八月,小住家兒的就開始“打蜜供”了。蜜供是一種油炸白面條,外涂蜜糖的食物。這糖面條兒堆架起來,像一座寶塔,塔頂上插上一面小紅紙旗兒。塔有大有小,大的高二三尺,小的高六七寸,重由二三斤到幾兩。到了大年三十夜,看人家的經(jīng)濟情形怎樣。在祖先佛爺供桌上,或供五尊,或供三尊,在蜜供上加一個打字云者,乃打會轉出來的名詞。就是有專門作這生意的小販,在七八月間起,向小住家兒的,按月份收定錢,到年終拿滿價額交貨。這么一點小事交秋就注意,可見他們年味之濃了。因此,一跨進十二月的門,廊房頭條的絹燈鋪,花兒市扎年花兒的,開始懸出他們的貨。天津楊柳青出品的年畫兒,也就有人整大批的運到北平來。假如大街上哪里有一堵空墻,或者有一段空走廊,賣年畫兒的,就在哪里開著畫展。東西南城的各處廟會,每到會期也更形熱鬧。由城市里人需要的東西,到市郊鄉(xiāng)下的需要的東西,全換了個樣,全換著與過年有關的。由臘八吃臘八粥起以小市民的趣味,就完全寄托在過年上。日子越近年,街上的年景也越濃厚。十五以后,全市紙張店里,懸出了紅紙?zhí)曳瑢懘郝?lián)的落拓文人,也在避風的街檐下,擺出了寫字攤子。送灶的關東糖瓜大筐子陳列出來,跟著干果子鋪、糕餅鋪,在玻璃門里大籃、小簍陳列上中下三等的雜拌兒。打糖鑼兒的,來得更起勁。他的擔子上,換了適合小孩子搶著過年的口味,沖天子兒、炮打燈、麻雷子、空竹、花刀花槍,挑著四處串胡同。小孩一聽鑼聲,便包圍了那擔子。所以無論在新來或久住的人,只要在街上一轉,就會覺到年又快過完了。

北平是容納著任何一省籍貫人民的都市。真正的宛平、大興兩縣人,那百分比是微小得可憐的。但這些市民,在北平只要住上三年,就會傳染了許多迎時過節(jié)的嗜好,而且越久傳染越深。我在北平約莫過了十六七個年,因之盡管憂患余生,沖淡不了我對北平年味的回憶。自然,現(xiàn)在的北平小市民,已不能有百分之幾的年味存在,而這也就越讓我回憶著了。

翁仲揖驢前

在重慶住了七年,大抵夏末秋初,不是亢旱一個時期,就是陰雨一個時期,或者像打擺子一樣,兩期都有??汉凳顭岬闷婀?,陰雨是箱子由里向外長霉,不下于江南的黃梅時節(jié)。這讓我們回想到江南的秋高氣爽,提筆有點悠然神往。

一葉知秋,梧桐是最先怕西風的樹。當南京馬路兩旁的梧桐,葉子變成蒼綠色的時候,西風搖撼著的樹,瑟瑟有聲。大日光下,一片小扇面兒似的梧桐葉,飄然會落在你坐的人力車上。抬頭看看,那正是初期作家最愛形容的月景,“蔚藍的天空”。天腳下,閑閑地點綴幾片白云。太陽曬在頭上,不熱,風吹在身上又不涼,這就很能引起人的郊游之思。

在中山東路,花兩角大洋,可以搭上橡皮座墊的游覽車。車子出中山門,先順京滬國道,在水泥路面,滑上孝陵街,然后兜半個圈子,經(jīng)偉大的體育場,在小山崗上,在小谷里,到達譚基口,中山陵的東端。下了公共汽車,先有一陣草里的秋蟲聲,歡迎著游客。雖然是郊外,路面修理得那樣光滑而整潔,好像有灰布蓋著的,在重慶城里絕挑選不出來這樣的一段路。順路走向中山陵下,在樹陰下豁然開朗,白石面的廣場,樹立著白色的牌坊。向北看十余丈寬的場面,無數(shù)的玉石臺階,層層而起,雄麗整潔,直伸入半云。最上層藍色琉璃瓦的寢殿屋角一方翹起,寢殿后的紫金山,穿著毛茸茸的蒼綠秋袍,巍峨天際,三方擁抱了這寢殿,永護著中山先生在天之靈。在南方的小山崗,一層一層的鋪排著。若是走在這臺階半中間向下俯瞰,便覺著有萬象朝宗之況。描寫中山陵的文章太多了,這里座談無須多說。謁陵以后,你若是嫌山蒼深處的譚基園林,反而游人太多,可以去那游人較少的簡李陵。碰巧在公路之外,遇到幾個趕牲口的,騎上小毛驢,踏著深草荒徑,望了綠森森樹林外一堵紅墻走去。你在天高日晶之下,北仰高峰,南望平陵,鞭外的松濤,蹄下的草色,自然有一種蒼蒼莽莽的幽思。這里也無需去形容李陵風景。李陵外野茶館里,面對了山野,喝上了一壺茶,吃幾個茶鹽蛋,消磨了半天。在一抹斜陽之外,騎驢回去,走上荒草疏林,路邊一對一對的大翁仲,拱著大袖子,抱了石笏,對你拱立。他不會說話,但在他的面容上,石痕斑剝,已告訴你五百年前,他已飽經(jīng)滄桑了。假如你是個詩人,是個畫家,是個文人,這一次你就不會白跑。

歸路橫星斗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秉S仲則在北京度他那可憐的除夕,他用著這個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那寒風凜冽的橋上看星星過年,這不是個樂子??墒窃诔跚锏囊估?,我依然感到在北平看星星,還是件很有詩意的事。任何一個初秋,在前門外大街,聽過了兩三個小時的京戲,滿街燈火了,朋友約著,就在大柵欄附近,吃個小館兒。餡餅周的餡餅,全聚德的烤鴨,山西館的貓耳朵(面食之一),正陽樓的螃蟹,厚德福的核桃腰、瓦片魚,恩成居的炒牛肉絲、炒鱔魚絲,都會打動你的食欲。兩三個人,花兩三元錢,上西升平洗個單獨房間的澡。我就愛順便走向琉璃廠,買兩本書或者采辦點文具。

琉璃廠依然保持了純東方色彩的建筑,不怎么高大的店房,夾著一條平整的路。街燈稀稀落落,照著街上有點光??墒翘痤^來,滿天的星斗,蓋住了市面,電燈并不礙星光的夜景,兩面的南紙店,書店墨盒店,古董店一律上了玻璃門,里面透出燈光來,表示他們還在作夜市。街上從容的走著人,沒有前門外那些嘈雜的聲浪,靜悄悄的,平穩(wěn)穩(wěn)的,一陣不大的西風刮過,由店鋪人家院子里吹來幾片半焦枯的槐葉。這夜市不可愛嗎?有個朋友說:在北平,單指琉璃廠,就是個搜刮不盡的藝術寶庫,此話誠然。而妙在這藝術的寶庫就是這樣肅穆的。這里盡管作買賣,盡管作極大價錢的買賣,而你找不出市儈斗爭的面目,所以我愛上琉璃廠買東西。掀開南紙店玻璃門外的藍布簾兒,在伙友“您來了,今天要點兒什么?”的歡迎笑語中,買點兒紙筆出門,夜色就深了?!搬u牛肉!”一種蒼老的聲音吆喚傳來。這是琉璃廠夜市惟一的老小販的聲音。他幾十歲了,原是一位“綠林老英雄”,洗手不干三四十年,專賣醬牛肉,全琉璃廠的人認得他。我每次夜過琉璃廠,我總聽見這吆喚聲,給我的印象最深。在他的吆喚聲中,更夫們過來了,剝剝,彭彭:剝剝,彭彭!梆鑼響著二更。一只燈籠,兩個人影,由街檐下溜進小胡同去,由此向西,到了和平門大街了,路更寬,路燈也更稀落,而滿天的星斗,卻更明亮。路旁兩三棵老柳樹,樹葉篩著西風,瑟瑟有聲?!搬u牛肉!”那蒼老的聲音,還自遙遙而來。我不坐車,我常是在星光下轉著土面的冷靜胡同走回家去。星光下兩棵高入云霄的老槐,黑巍巍的影子,它告訴我那是家。我念此老人,我念此槐樹,我念那滿天星斗!

秋意侵城北

中秋快來了,在北平老早給我們一個報信的,是泥塑兔兒爺,而在南京呢?卻是大香斗。雖然大香斗擺列在香燭店柜臺上,不如兔爺擺在每條胡同兒的零食攤上,那樣有趣。但在我們看到大香斗之后,似乎就有一種“煙土披里純”,鉆進文字匠人的腦子。中國的節(jié)令,沒有再比中秋更富于詩意的。它給人們以歡樂,它給人以幽思,它給人以感慨,甚至它給人以悲哀,所以看到大香斗之后,因著各人的環(huán)境之不同,也就會各有各的感想。

天氣是涼了,長江大輪的大餐間,把在廬山避暑的先生太太小姐們,一批一批的載回南京,首先是電影院表示歡迎之忱,在報上登著放映廣告。其次是水果公司,將北方的碭山梨,良鄉(xiāng)栗,天津葡萄,南方的新會柚子,臺灣香蕉,懷遠石榴,五顏六色,陣列在鋪面平架上,自然,這些玩意兒,上海更多更好,可是在上海里表現(xiàn)著,在空氣里缺少那么一點兒悠閑滋味。譬如,太平路花牌樓是最熱鬧地區(qū)了,但你經(jīng)過那里,你也不會感到動亂,街兩旁的法國梧桐和刺槐,零落的飄著秋葉兒,人行路上,有樹陰而樹陰不濃,我們披一件舊綢衫,穿一雙軟底鞋,順著水泥路面遛達。在清亮而柔和的陽光下,街上雖有幾個汽車跑來跑去,沒有灰土,也沒有多大聲音,在街這邊瞧見街那邊的朋友,招招手就可以同行在一處,只有北平的王府井大街,成都的春熙路可相仿佛。上海的霞飛路也會給人一點秋意的,然而洋氣太重。

我必須歌頌南京城北,它空曠而蕭疏,生定了是合于秋意的。過了鼓樓中山北路,帶著兩行半黃半綠的樹影劃破了廣大的平疇,兩旁有三三五五的整齊房屋,有三三五五的竹林,有三三五五的野塘,也有不成片段的菜圃和草地。東面一列城墻,圍抱了舊臺城雞鳴寺,簇擁著一叢樹林,和一角鼓樓小影,偶然會有一聲奇鐘的響聲,當空傳來。鐘山的高峰,遠遠在天腳下,俯瞰著這一片城池。在城里看到不多的山,這是江南少有的景致(重慶的山近了,又太多了,不知怎么著,沒有詩意)。城墻是大美觀玩意兒,而臺城這一段墻,卻在外看(后湖)也好,在里看也好,難道我有一點偏見嗎?

三牌樓一帶,當然是一般人最熟識的地方,而那附近就保存不少老南京意味。湖北路北段,一條小馬路,在竹林里面穿過來,繞一個彎兒到丁家橋,儼然在郊外到了一個市鎮(zhèn)。記不得是哪個方向,那里有家茶館,門口三株大柳樹,高入云霄,門臨著一片敞地,半片竹林。我和她散步有點倦,就常在這里歇腿,泡一壺清茶(安徽毛尖),清坐一會,然后在附近切兩角錢鹽水鴨子,包五分錢椒鹽花生米,向門口燒餅桶上買兩三個朝排子燒餅,飽啖一頓才買一把桂花,在一段青草沿邊的水泥馬路上,順了槐柳樹影,踏著落葉回家。

頑蘿幽古巷

我在南京時,住在城北。因為城北的疏曠,干燥,爽達,比較適于我的性情。雖然有些地方,過分的歐化(其實是上?;?,為了是城市山林的環(huán)境,尚無大礙。我們有一部分朋友,卻是愛城南住城南的。還記得有兩次,慧劍兄在《朝副》上,發(fā)表過門東門西專刊,字里行間,憧憬著過去的舊街舊巷,大有詩意。因此,我也常為著這點詩意,特地去拜訪城南朋友。還有兩次,發(fā)了傻勁,請道地南京文人張?zhí)O廬兄導引,我游城南冷街兩整天。我覺得不是雨淋泥滑,在秋高氣爽之下,那些冷巷的確也能給予我們一種文藝性的欣賞。

我必須聲明,這欣賞絕不是六代豪華遺跡,也不是六朝煙水氣。它是荒落、冷靜、蕭疏、古老、沖淡、纖小、悠閑。許許多多,與物質文明巨浪吞蝕了的大半個南京,處處對照,對照得讓人感到十分有趣。我們越過秦淮河,把那些王謝燕子所迷戀的桃葉渡烏衣巷,拋在頂后面(那里已是一團糟,詞章里再不能用任何一個美麗的字樣去形容了)。雖在青天白日之下,整條的巷子,會看不到十個以上的行人(這是絕對的),房子還保守了朱明的建筑制度,矮矮的磚墻,黑黑的瓦脊,一字門樓兒,半掩半開著,夾巷對峙。巷子里有些更矮更小的屋子,那或者是小油鹽雜貨店,或者是賣熱水的老虎灶,那是這種地方,惟一動亂著而有功利性斗爭的所在。但恰巧巷口上就有一所關著大門的古廟,淡紅色的墻頭,伸出不多枝葉的老樹干,沖淡了這功利氣氛。

這里的巷子,老是那么窄小,一輛黃包車,就塞滿了三分之二的寬度,可是它又很長,在巷這頭不會看到巷那頭。大都是鵝卵石鋪了地面,中間一條青石板行人路,便利著穿布鞋的中國人。更往南一路,人家是更見疏落,處處有倒坍了屋基的敞地,那里亂長著一片青草??墒撬比A過的,也許是明朝士大夫宅第,也許是太平天國的王府。在這廢基后面,兀立著一棵古槐,上面有三五只鴉雀噪叫著,更顯得這里有點興亡意味。

有一次我去白鷺洲,走錯了方向,踏上了向西門一條古巷。兩旁只有四五個緊閉了的一字門,亂磚砌的墻,夾了這巷子微彎著。兩面墻頭上密密層層的蓋住了蒼綠葉子的藤蔓,在巷頭上相接觸。藤蘿的桿子,其粗如臂,可知道它老而頑固。那藤蔓又不整齊,沿了墻長長短短向下垂著阻礙著行人衣帽,大概是這里很少行人的緣故,到墻腳下的青苔,向上鋪展,直綠到墻半腰。有些墻下,長著整叢的野草,卻與行人路上石板縫里的青草相連。這樣,這巷子更顯得著幽深了,這里雖沒有一棵樹,一枝花,及任何風景陪襯,但我在這里徘徊了二十分鐘。

入霧嗟明主

在二十五年前,我每次到南京,朋友們就慫恿著去瞻仰明故宮,只是那時的行程,都是到上?;蛉ケ本新么掖?,不過在下關勾留一二日,沒有工夫,跑到這很遠地方去。加之我聽到人說,那里僅僅是一片廢墟,什么也看不到,盡管我青年時代,是個平平仄仄迷惑了的中毒書生,窮和忙,哪許可我去替古人掉淚。

二十四年,我由北平遷家南京,住在唱經(jīng)樓,到明故宮相當?shù)慕?,加之那是中央醫(yī)院所在地,自己害病,家里人生病,就時常去到明故宮的面前來。這真是一個名兒了,馬蹄欄桿里,一片平地,直到遠遠的棗樹角,有一城墻和樹木擋住了視線。平地中央,還有一個倒坍了的宮門,像城門洞子,作了故宮的標志。水泥面的飛機場,機場是停著大號的郵航機,比翼雙棲的和那一角宮門,作了一個劃時代的對照。朱元璋登基,在南京大興土木,建筑宮闕的時候,他決不會有這樣一個夢。

明故宮的北端,是中山東路,往中山陵游覽區(qū),是必經(jīng)之地,所以晴天,雨淋,月下,雪地,我都來過。印象是深的,應該是雨天,我那因抗戰(zhàn)環(huán)境而夭折了的第二個男孩,小慶兒在中央醫(yī)院治過傷寒病。我遏止不住我的舐犢深情,百忙中抽空上醫(yī)院看他兩次。是深秋了,滿城下著如煙的重陽風雨,那時,我行頭還多,穿著橡皮雨衣,縮著肩膀,兩手插在雨衣袋里,腳下蹬著膠鞋,踏了中山東路的水泥路面,急步前行,路邊梧桐葉上的積水,蠶豆般大,打在我帽子上,有時雨就帶下一片落葉,向我撲打。明故宮那片敞地,埋在煙雨陣里,模糊不清。雨卷了煙頭子,成了寒流,向我臉上吹,我有個感想,因為像是一個不吉之兆,趕快的奔醫(yī)院。

看到了孩子,結果體溫大減,神智很清。我很高興離了醫(yī)院,我有心領略雨景了。那片敞地,始終在雨陣里,那角宮門,有一個隱隱的長圓影,立在地平上,門洞上,原光有幾棵小樹,像村婦戴著菜花,蓬亂不成章法。然而這時好看了,它在風絲雨片里,它有點嫵媚,襯著這宮門并不單調。遠處一片小林,半環(huán)高城,那又是一個令人迷戀的風光。再看西南角南京的千門萬戶,是別一個區(qū)域了。明太祖皇帝,他沒想到剩下這劫余的宮門,供我雨中賞鑒,人不謂是癡漢嗎?身外之物,誰保持過了百年?費盡心血,過分的囤積干什么?就是我也有點癡。冒雨看孩子的病,不管我自己。于今孩子死了五年了,我哀憐他,而我還覺我癡。

當年雨中雄峙三層高樓的中央醫(yī)院,不知現(xiàn)在如何?又是重陽風雨了!

盛會思良友

在南京當新聞記者的時候,我們二三十個朋友,另外成了一群,以年齡論,這一群人,由四十歲到十幾歲,以職業(yè)論,由社長到校對,可說是既平等忘年又忘形的一個集合。這個集合,并沒有哪個任聯(lián)絡員,也沒有什么條例規(guī)定,更沒有什么集會的場合與時間??墒沁@一群人,每日總有三四個或七八個,在一處不期而會,簡直是金圣嘆那話:“畢來之日甚少,非甚風雨,而盡不來之日亦少?!保ㄒ姟端疂G》金偽托施耐庵作序)會面的地方,大概不外四五處,夫子廟歌場或酒家,黨公巷汪劍榮家(照相館主人,亦系攝影記者),城北湖北路醫(yī)生葉古紅家,新街口酒家,中正路南京人報或華報,中央商場綠香園。除了在酒家會面,多半是受著人家招待而外,其余都是互為賓主,誰高興誰就掏錢,誰沒錢也就不必虛謙,叨擾過之后,盡管揚長而去。反正誰掏得出錢誰掏不出錢,大家明白,毋須做樣。

這種集合,都在業(yè)余,我們也并不冒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的嫌疑。若不受招待,那就人多了,鬧酒是必然的舉動,我在座,有時實在皺了眉感到不像話,常是把醉人抬出酒家,用黃包車拖了回去??墒沁@個醉人,明日如有集會場合,還照來一次。自然這就噱頭很多,如黃社長在大三元向歌女發(fā)脾氣,踢翻了席面(有大鬧子樓的場面、非?;馃耄?,巨頭記者在皇后酒家,用英語代表南京記者演說之類,你常思之十日,不能畢其味。

說到別的集會呢,或者是喝杯釅茶,吃幾個燒餅,或者吃頓便飯,或者聽一場大鼓書,或者來一段皮簧。自然,有人會邀著打一場麻將。但一打麻將,是另一種局面,至少像我這種人,就告退了。有時偶然也會風雅一點,如邀伴到后湖劃船,在莫愁湖上聯(lián)句作詩之類,只是這帶酸味的玩意,年輕朋友,多半不來。這里面也免不了女性點綴,幾個文理相當通的歌女,隨著里面叫干爹叫老師,年輕的幾位朋友,索性和歌女拜把子。哄得厲害!但我得聲明一句,他們這關系完全建筑在純潔的友誼上。有鐵一般的反證,就是我們既無錢也無地位。

我們也有幾個社外社員(因為他們并非記者),如易君左、盧冀野、潘伯鷹等約莫六七位朋友也喜歡加入我們這集會。大概以為我們這種玩法,雖屬輕松,卻不下流,所以我們流落在重慶的一部分朋友,談到了往事,都感到盛會不常,盛筵難再,何以言之!因為這些朋友,有的死了,有的不知消息了,有的窮得難以生存了。

窺窗山是畫

南京是個城市山林,所以袁子才有“愛住金陵為六朝”的句子。若說住金陵為的是六朝那種江南靡靡不振的風氣,那我們自然是未敢茍同;但說此地龍盤虎踞之下,還依然秀麗可愛,卻實在還不愧是世界上一個名都,就我所寫的兩都本身而言(這里不涉及政治問題),北平以人為勝,金陵以天然勝;北平以壯麗勝,金陵以纖秀勝,各有千秋。在北平樓居,打開窗子來,是一帶遠山,幾行疏柳,這種現(xiàn)象,除了繁華市區(qū)中心,為他家樓門所阻礙(南京尤甚),其余地點,均無例外。我住在南京城北,城北是曠地較多的所在,雖然所居是上海弄堂式的洋樓,卻喜我書房的兩層樓窗之外,并無任何遮蓋。近處有幾口池塘,圍著塘岸,都有極大的垂柳,把我所討厭看到的那些江南舊式黑瓦屋脊,全掩飾了。楊柳頭上便是東方的鐘山,處處的在白云下面橫拖了一道青影。紫金山那峰頂,是這一列青影的最高處,正伸了頭向我窗子里窺探。我每當工作疲倦了,手里捧著一杯新的泡茶,靠著窗口站著,閑閑的遠望,很可以輕松一陣,恢復精神的健康。

南京城里北一段,本是丘陵地帶,東角由雞鳴寺順了玄武湖北上,經(jīng)過太平門直到下關。西邊又由挹江門南下,迤邐成了清涼山、小藏山。所以由新街口以北,是完全環(huán)抱在丘陵里的一塊盆地。在中山北路來往的人,他們?yōu)榱诵陆ㄖ曰螅巡灰娺@地形了。我有兩個朋友住在新住宅區(qū)迤北,中山北路偏西,房子面對著清涼古道,北靠了清涼山的北麓,乃是建筑巨浪所未吞噬及未洋化的一角落,而又保留著六朝佳麗面目的。我去過幾回,我欣慕他們,真能享受到南京的好處,只可惜它房子本身卻也是歐化了而已。這里是個不高的土山,草木蔥蘢,須穿過木槿花作籬笆,鵝卵石地面的一條人行道。路外是小溪,是菜園,是竹林,隨時可以聽到鳥叫,最妙的,就是他們家三面開窗,兩面對遠山,一面靠近山。近山的竹樹和藤蘿,把他們屋子都映綠了。遠山卻是不分晴雨,都隱約在面前樹林上。那主人夸耀著說:“我屋子里不用掛山水畫,而且是活的畫,隨時有云和月點綴了成別一種姿勢。”這話實在也不假,我曾計劃著苦賣三年的文字,在這里蓋一所北平式的房屋,快活下半輩子,不想終于是一個夢。

在“八一三”后,南京已完全籠罩在戰(zhàn)爭氣氛下,我還到這里來過一趟,由黃葉小樹林子下穿出,走著那一條石縫里長出青草的人行長道,路邊菜圃短籬上,扁豆花和牽?;ɑ虬谆蚣t或藍,幽靜地開著。路頭叢樹下,有一所過路亭,附著一座小廟,紅門板也靜靜地掩閉在樹陰下,路上除了我和同伴,一直向前,臥著一條卵石路,并無行人,我正詫異著,感不到火藥氣。亭子里出來一個摩登少婦,手牽了一個小孩,凝望著樹頭上的遠山(她自然是疏散到此的)。原來半小時前,敵機二十余架,正自那個方向襲來呢。一直到現(xiàn)在,我想到清涼古道上朋友之家,我就想到那個不調和的人和地。窗外的遠山呀!你現(xiàn)在是誰家的畫?

江冷樓前水

在南京城里住家的人,若是不出遠門的話,很可能終年不到下關一次。雖然穿城而過,公共汽車不過半小時,但南京人對下關并不感到趣味。其實下關江邊的風景,登樓遠眺,四季都好。讀過《古文觀止》那篇《閱江樓記》的人,可以揣想一二??上М斈杲ㄖ暇┦械娜耍谒嗦访?,鋼骨洋樓上著眼,沒有一個人想到花很少一點錢,再建一座閱江樓。我有那傻勁,常是一個人坐公共汽車出城,走到江邊去散步。就是這個歲暮天寒的日子,我也不例外。自然,我并不會老站在江岸上喝西北風。下關很有些安徽商人,我隨便找著一兩位,就拉了他們到江邊茶樓上去喝茶,有兩三家茶樓,還相當干凈。冬日,臨江的一排玻璃樓窗全都關閉了。找一副臨窗的座頭坐下,泡一壺毛尖,來一碗干絲,擺上兩碟五香花生米,隔了窗子,看看東西兩頭水天一色,北方吹著浪,一個個的掀起白頭的浪花,卻也眼界空闊得很。你不必望正對面浦口的新建筑,上下游水天縹緲之下,一大片蘆洲,蘆洲后面,青隱隱的樹林頭上,有些江北遠山的黑影。我們心頭就不免想起蘇東坡的詞:“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被蛘咧熘駡摰脑~:“六代豪華春去了,只剩魚竿?!?/p>

說到江,我最喜歡荒江。江不是湖海那樣浩瀚無邊,妙的是空闊之下,總有個兩岸。當此冬日,水是淺了,處處露出赭色的蘆洲。岸上的漁村,在那垂著千百條枯枝的老柳下,斷斷續(xù)續(xù),支著竹籬茅舍。岸上三四只小漁舟,在風浪里搖撼著,高空撐出了魚網(wǎng),凄涼得真有點畫意。自然,這漁村子里人的生活,讓我過半日也有點受不了,他們哪里知道什么畫意?可是,我這里并不談改善漁村人民的生活,只好忍心丟下不說。在南京,出了挹江門,沿江上行,走過怡和洋行舊址不遠,就可以看見這荒江景象。假使太陽很好,風又不大,順了一截江堤走,在半小時內(nèi),在那枯柳樹林下,你會忘了這是最繁榮都市的邊緣。

坐在下關江邊茶樓上,這荒寒景象是沒有的。不過,這一條江水,浩浩蕩蕩的西來東去橫在眼面前,看了之后,很可以啟發(fā)人一點遐思。若是面前江上,舟楫有十分鐘的停止,你可以看到那雪樣白的江鷗,在水上三五成群地打胡旋,你心再定一點,也可再聽到那風浪打著江岸石上,拍達拍達作響。我是不會喝酒,我若喝酒,覺得比在夫子廟看“秦淮黑”,是足浮一大白的。

清涼古道

有人這樣估計:東亞的大都市,如上海、漢口、天津、北平、香港、廣州、南京、東京、大阪、名古屋、神戶,恐怕都要在這次太平洋戰(zhàn)爭里毀滅。這不是杞憂,趨勢難免如此。這就讓我們想到這多災多難的南京,每遇二三百年就要遭回浩劫,真可慨嘆。

我居住在南京的時候,常喜歡一個人跑到廢墟變成菜園竹林的所在,探尋遺跡。最讓人不勝徘徊的,要算是漢中門到儀鳳門去的那條清涼古道。這條路經(jīng)過清涼山下,長約十五華里,始終是靜悄悄地躺在人跡稀疏、市塵不到的地方。路兩旁有的是亂草遮蓋的黃土小山,有的是零落的一叢小樹林,還有一片菜園,夾了幾叢竹林之間,有幾戶人家住著矮小得可憐的房舍。這些人家用亂磚堆砌著墻,不抹一點石灰和黃土,充分表現(xiàn)了一種殘破的樣子。薄薄的瓦蓋著屋頂,手可以摸到屋檐。屋角上有一口沒有圈的井,一棵沒有枝葉的老樹,掛了些枯藤,陪襯出極端的蕭條景象,這就想不到是繁華的首都所在了。三牌樓附近,是較為繁華的一段,街道的后面。簇擁了二三十株大柳樹,一條小小的溪水,將新的都市和廢墟分開來。在清涼古道上,可以聽到中山北路的車馬奔馳聲,想不到一望之遙,是那樣熱鬧。同時,在中山北路坐著別克小座車的人,他也不會想到,菜圃樹林那邊,是一片荒涼世界。

是一個冬天,太陽黃黃的,沒有風。我為花瓶子里的臘梅、天竹修整完了,曾向這清涼古道走去,鵝卵石鋪著的人行古道,兩邊都是菜圃和淺水池塘,夾著路的是小樹和短籬笆,十足的鄉(xiāng)村風光。路上有三五個挑鮮菜的農(nóng)民經(jīng)過,有一陣菜香迎人。后面稍遠,一個白胡老人,騎著一頭灰色的小毛驢,得得而來,驢頸子上一串兜鈴響著。他們過去了,又一切歸于岑寂。向南行,到了一叢落了葉的小樹林旁,在路邊有兩三戶農(nóng)家的矮矮的房屋,半掩了門。有個老太婆,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我想,這是南京的奇跡呵!走過這戶,是土山橫斷了去路,裂口上有個沒頂?shù)某情T洞的遺址。山巖上有塊石碑,大書三個楷書字:“虎踞關”。石碑下有兩棵高與人齊的小樹,是這里惟一的點綴。我站在這里,真有點怔怔然了。

在明人的筆記上,常看到“虎踞關”這個名字,似乎是當年南都一個南北通衢的鎖鑰??梢粤舷氘斈甑竭@里行人車馬的擁擠,也可以遙思到兩旁商店的繁華,于今卻是被人遺忘的一個角落了。南京另一角落的景象,實在是不能估計的血和淚,而六朝金粉就往往把這血淚沖淡了。

回到開首那幾句話,東亞大都市,有許多處要被毀滅,這次在抗戰(zhàn)時期,南京遭受日寇的侵占與洗劫,也不知昔日繁華的南京,又有哪幾條大街,變成清涼古道了。

冰雪北海

北平的雪,是冬季一種壯觀景象。沒有到過北方的南方人,不會想像到它的偉大。大概有兩個月到三個月,整個北平城市,都籠罩在一片白光下。登高一望,覺得這是個銀裝玉琢的城市。自然,北方的雪,在北方任何一個城市,都是堆積不化的,沒有什么可看的。只有北平這個地方,有高大的宮殿,有整齊的街巷,有偉大的城圈,有三海幾片湖水,有公園、太廟、天壇幾片柏林,有紅色的宮墻,有五彩的牌坊,在積雪滿眼,白日行天之時,對這些建筑,更覺得壯麗光輝。

要賞鑒令人動心的景致,莫如北海。湖面讓厚冰凍結著,變成了一面數(shù)百畝的大圓鏡。北岸的樓閣樹林,全是玉洗的。尤其是五龍亭五座帶橋的亭子,和小西天那一幢八角宮殿,更映現(xiàn)得玲瓏剔透。若由北岸看南岸,更有趣。瓊島高擁,真是一座瓊島。山上的老柏樹,被雪反映成了黑色。黑樹林子里那些亭閣上面是白的,下面是陰黯的,活像是水墨畫。北海塔涂上了銀漆,有一叢叢的黑點繞著飛,是烏鴉在鬧雪。島下那半圓形的長欄,夾著那一個紅漆欄桿、雕梁畫棟的漪瀾堂。又是素絹上畫了一個古裝美人,顏色是格外鮮明。

五龍亭中間一座亭子,四面裝上玻璃窗戶,雪光冰光反射進來,那種柔和悅目的光線,也是別處尋找不到的景觀。亭子正中,茶社生好了熊熊紅火的鐵爐,這里并沒有一點寒氣。游客脫下了臃腫的大衣,摘下罩額的暖帽,身子先輕松了??坎AТ跋?,要一碟羊糕,來二兩白干,再吃幾個這里的名產(chǎn)肉末夾燒餅。周身都暖和了,高興渡海一游,也不必長途跋涉東岸那片老槐雪林,可以坐冰床。冰床是個無輪的平頭車子,滑木代了車輪,撐冰床的人,拿了一根短竹竿,站在床后稍一撐,冰床嗤溜一聲,向前飛奔了去。人坐在冰床上,風呼呼的由耳鬢吹過去。這玩藝比汽車還快,卻又沒有一點汽車的響聲。這里也有更高興的游人,卻是踏著冰湖走了過去。我們?nèi)粼谏赃h的地方,看看那滑冰的人,像在一張很大的白紙上,飛動了許多黑點,那活是電影上一個遠鏡頭。

走過這整個北海,在瓊島前面,又有一彎湖冰。北國的青年,男女成群結隊的,在冰面上溜冰。男子是單薄的西裝,女子穿了細條兒的旗袍,各人肩上,搭了一條圍脖,風飄飄的吹了多長,他們在冰上歪斜馳騁,作出各種姿勢,忘了是在冰點以下的溫度過活了。在北海公園門口,你可以看到穿戴整齊的摩登男女,各人肩上像搭梢馬褳子似的,掛了一雙有冰刀的皮鞋,這是上海香港摩登世界所沒有的。

市聲拾趣

我也走過不少的南北碼頭,所聽到的小販吆喚聲,沒有任何一地能賽過北平的。北平小販的吆喚聲,復雜而諧和,無論其是晝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給予聽者一種深刻的印象。雖然這里面有部分是極簡單的,如“羊頭肉”,“肥鹵雞”之類??墒撬麄兡茉诼曊{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優(yōu)美,就舉不勝舉,有的簡直是一首歌謠,例如夏天賣冰酪的,他在胡同的綠槐陰下,歇著紅木漆的擔子,手扶了扁擔,吆喚著道:“冰淇林,雪花酪,桂花糖,擱的多,又甜又涼又解渴。”這就讓人聽著感到趣味了。又像秋冬賣大花生的,他喊著:“落花生,香來個脆啦,芝麻醬的味兒啦?!边@就含有一種幽默感了。

也許是我們有點主觀,我們在北平住久了的人,總覺得北平小販的吆喚聲,很能和環(huán)境適合,情調非常之美。如現(xiàn)在是冬天,我們就說冬季了,當早上的時候,黃黃的太陽,穿過院樹落葉的枯條,曬在人家的粉墻上,胡同的犄角兒上,兀自堆著大大小小的殘雪。這里很少行人,兩三個小學生背著書包上學,于是有輛平頭車子,推著一個木火桶,上面烤了大大小小二三十個白薯,歇在胡同中間。小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兒,腰上來了條板帶,兩手插在背心里,噴著兩條如云的白氣,站在車把里叫道:“噢……熱啦……烤白薯啦……又甜又粉,栗子味?!碑斈阍缟显诖箝T外一站,感到又冷又餓的時候,你就會因這種引誘,要買他幾大枚白薯吃。

在北平住家稍久的人,都有這么一種感覺,賣硬面餑餑的人極為可憐,因為他總是在深夜里出來的。當那萬籟俱寂、漫天風雪的時候,屋子外的寒氣,像尖刀那般割人。這位小販,卻在胡同遙遠的深處,發(fā)出那漫長的聲音:“硬面……餑餑喲……”我們在暖溫的屋子里,聽了這聲音,覺得既凄涼,又慘厲,像深夜鐘聲那樣動人,你不能不對窮苦者給予一個充分的同情。

其實,市聲的大部分,都是給人一種喜悅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例如:炎夏日子,賣甜瓜的,他這樣一串的吆喚著:“哦!吃啦甜來一個脆,又香又涼冰淇淋的味兒。吃啦,嫩藕似的蘋果青脆甜瓜啦!”在碧槐高處一蟬吟的當兒,這吆喚是夠刺激人的。因此,市聲刺激,北平人是有著趣味的存在,小孩子就喜歡學,甚至借此湊出許多趣話。例如賣餛飩的,他吆喝著第一句是“餛飩開鍋”。聲音宏亮,極像大花臉唱倒板,于是他們就用純土音編了一篇戲詞來唱:“餛飩開鍋……自己稱面自己和,自己剁餡自己包,蝦米香菜又白饒。吆喚了半天,一個子兒沒賣著,沒留神啰丟了我兩把勺。”因此,也可以想到北平人對于小販吆喚聲的趣味之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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