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瓊之，五代詞人。前蜀王建時，以小臣給事內(nèi)庭，后擢茂州刺史。后蜀時期，復(fù)事高祖孟知祥，累官至太尉，《花間集》稱之顧太尉?，F(xiàn)存詞五十五首，收錄于《花間集》與《全唐詩》中，另有王國維輯《顧太尉詞》一卷。其詞多寫男女艷情，除《漁歌子》一闋外，其余的五十四首女性化特征皆十分明顯。況周頤在《餐櫻龐詞話》中評之：“顧太尉，五代艷詞上駟也。工致麗密，時復(fù)清疏。以艷之神與骨為清，其艷乃益入神入骨。其體格如宋院畫工筆折枝小幀，非元人設(shè)色所及。”

虞美人

深閨春色勞思想，恨共春蕪長。黃鸝嬌囀泥芳妍，杏枝如畫倚輕煙、鎖窗前。

憑闌愁立雙蛾細，柳影斜搖砌。玉郎還是不還家，教人魂夢逐楊花、繞天涯。

【詞譯】

人若獨處深閨，春色好也罷、敗也罷都會勾起無盡的愁思，隨春草一道瘋長。

黃鸝在百花叢中流連啼鳴，杏樹的嫩枝曲折有致，在春曉的霧氣中，如夢如畫。從窗前望去，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連同這春景，與我一起永陷深閨。

觀春不是，便站起身來，走到廊下欄桿前，一雙細長的蛾眉緊蹙成線。只見柔軟的柳條之影搖曳于臺階上，又想起那還不還家的玉郎，春恨更濃。只能在夢中追逐著飄散漫天的楊花，讓思緒去往天涯海角，尋一個遠游人。

【評析】

本詞是以思婦的口吻所寫的懷人之作。全詞融情于景，情感真摯深厚。在顧夐的六首《虞美人》中，此作最為流麗。

首二句“深閨春色勞思想，恨共春蕪長”，除字面上表達了主人公因春色而起的春恨春愁外，還暗含了諸多訊息。前句因景生情，“深閨”表明詞中所描寫的人物乃是寂寞女子，“勞”字寫出女子那種“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情?！对娊?jīng)·邶風·燕燕》有云“瞻望弗及，實勞我心”，正是傷離別之語。因此首句未具體展現(xiàn)春景，便率先捧出春愁，以致其后的諸般景象都縈繞著深深淺淺的苦澀。次句移情于物，將滿目春草與因“勞思想”而生的“恨”結(jié)合起來。恨隨春草，漸行漸遠還生，不只是思婦的恨長，更有遠行人或許也隨春草蔓延天際一般，越走越遠，久久不歸。由此，女子因怨懟良人不回來，而恨屋及烏以致連春草的生長都遭致她的嫌惡。

接下來的三句寫景，以具體展現(xiàn)首句中的“春色”?！包S鸝嬌囀泥芳妍，杏枝如畫倚輕煙”，顧夐填詞善于寫景，以景喻情，這兩句就非常能體現(xiàn)他的這一特點。用詞推敲艷麗，填詞如作畫，而且必定是精雕細琢的工筆畫，不是隨性喻意的寫意之筆。“黃鸝嬌囀”以聽覺狀春景，寫出春的熱鬧，繁花似錦，鶯歌燕舞；“杏枝如畫”則是從視覺寫來，寫出春的迷蒙寧靜，淡煙輕籠，杏枝獨立。“鎖窗前”一來表明思婦的賞春視角，乃是隔窗觀景。二來則暗示前番諸筆都是以樂寫愁，思婦見此春意盎然之景，其心扉卻仿佛越發(fā)緊閉了。從寫作手法上來說，此三句皆是逆筆，相比按思維順序觸景生情的娓娓道來，此番文思更為巧妙，于迂回中見思婦愁腸百結(jié)之態(tài)。

過片兩句“憑闌愁立雙蛾細，柳影斜搖砌”，以輕巧之筆完成了場景轉(zhuǎn)換，思婦似乎不甘于隔窗眺望，所以蓮步輕移，走到了廊下欄前，倚欄而立。場景雖是轉(zhuǎn)移了，但情思卻未與上文隔斷，“愁立”二字，便點明了與上闋相同的心情，照應(yīng)春恨?！半p蛾細”以細長蛾眉的特寫暗示此女之美貌，借眉傳情。在顧夐詞中，“眉”的意象使用頻率最高，在其今存的五十五闋詞中竟提及了十八次之多。如其另一首《虞美人》中的“翠幃香粉玉爐寒，兩蛾攢”；《臨江仙》“翠顰紅斂，終日損芳菲”；《醉公子》“斂袖翠蛾攢，相逢爾許難”等。顧夐不僅喜好用此意象來表達女子的愁情，細品每一句仍是各有各的味道，足見得詞人之擅長與功底?！傲靶睋u砌”寫思婦倚欄，看見柳映于階，本句也是以抒情為主的下闋中唯一一句景語。

“玉郎還是不還家”一句直寫愁情，照應(yīng)前句的“愁立”，揭露愁之所在。“還是”二字，將積累的情感推向頂峰，詰問的語氣顯露出女子深深的怨恨之情。一句中故意連用兩個“還”字，而又聲不同意相別，人曾評之“曲折之妙，有在詩句外者”。末兩句“教人魂夢逐楊花、繞天涯”，突出懷人之苦。這句的奇思妙想非常獨特，因相思而魂牽夢繞的詩詞并不新鮮，但顧夐此言又更委婉了一層，不說魂夢里相見不相見，只道“魂夢逐楊花”，確實意味深雋。由此后世詞人也常將楊花與思婦相聯(lián)系，如晏幾道《鷓鴣天》“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蘇軾《水龍吟》“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等。

楊柳枝

秋夜香閨思寂寥，漏迢迢。鴛帷羅幌麝煙銷，燭光搖。

正憶玉郎游蕩去，無尋處。更聞簾外雨瀟瀟，滴芭蕉。

【詞譯】

秋夜難挨，深閨清冷，無心睡眠，一整宿聽得那更漏聲愈發(fā)飄遠，卻又仿佛怎么都滴漏不盡，就像這黑夜怎么都望不到頭。房內(nèi)麝香燃燒的青煙漸漸稀薄，夜風過堂，吹得鴛鴦羅幕、絲質(zhì)帷幔起起伏伏，幾上一盞燭火也忽明忽暗地掙扎著。

她正思量心上之人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天下如此之大，尋人無異海底撈針。正此時，簾外忽然傳來瀟瀟夜雨，一聲一聲打落在圓潤卷曲的芭蕉葉上，點點滴滴恐要落到天明去了吧。

【評析】

花間詞派的詞人多醉心于對女性外貌形態(tài)的描寫，顧夐的許多詞作也不例外，而且筆觸非常纖細，摹寫的女性常常栩栩如生，仿如親見。如其《應(yīng)天長》“瑟瑟羅裙金線縷，輕透娥黃香畫袴。垂交帶，盤鸚鵡，裊裊翠翹移玉步。背人勻檀注，慢轉(zhuǎn)橫波偷覷。斂黛春情暗許，倚屏慵不語”。詞中女子華服加身、美飾襯人，具有相當顯著的修飾美。但這首《楊柳枝》卻與眾不同，突破了花間詞派慣常描寫女性外表的手法，而著重寫其所見所感，突出閨中苦情。

起首二句開門見山，直言孤寂，“秋夜香閨思寂寥，漏迢迢”?！扒镆埂秉c明時間，“香閨”指出地點與人物，“思寂寥”說清情懷?！奥┨鎏觥背薪由衔牡募帕日Z，將夜的漫長寄托于更漏?！疤鎏觥币粊硇稳莞┯嫊r聲遙遠，二來言說此音之不盡，暗含秋夜漫漫之意，正是夜深更漏長，此恨無人說。

“鴛帷羅幌麝煙銷，燭光搖”，這兩句都是環(huán)境描寫，但一切景語皆情語，所以此景也烘托出孤寂的氛圍，將女子的苦情又加深一重?！傍x帷”以雙襯獨，可見屋內(nèi)陳設(shè)本是為兩人同息共宿、舉案齊眉而布置的，如今一人獨臥不僅更覺孤獨，也更容易想起往昔兩人共居的愜意快樂。“麝煙銷”一來表示女子深夜不眠的時間已很長了，二來也寫出女子的百無聊賴，不是聽更漏便是看麝煙，長夜難挨。最后“燭光搖”三字，將前番種種室內(nèi)陳設(shè)所渲染的感情收束于一點，由此讓感情更有深度與穿透力。一個“搖”字，寫出閨中忽明忽暗的情況，于是鴛帷羅幌麝煙也都在其中時顯時隱，整個房間便顯得陰冷異常。縱覽上闋，更漏、麝煙、燭光都是從時間上在描寫女子相思之苦，處境之孤，與下文主要從空間距離的遙遠來抒發(fā)離情，相互照應(yīng)，詞義圓滿完整，而又角度不同，富于變化。

下闋起筆直接抒情，“正憶玉郎游蕩去，無尋處”，寫出女子既痛苦又無法可想的愁與恨。大有白居易《長恨歌》中“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凄苦。同時也將女子的苦情十分自然地放到了一個更廣闊的空間范圍內(nèi)，仿佛只要不尋得玉郎，再遼闊的天地也與此時的寂寂深閨無異。末句“更聞簾外雨瀟瀟，滴芭蕉”，這其中“簾”的意象也是顧夐常用的，簾雖然只是一種普通的室內(nèi)裝飾物，但因其材質(zhì)的輕薄與外形的垂長，而常給人迷離朦朧之感。再加之簾的作用是阻隔屋宇內(nèi)外，簾外苦景，簾內(nèi)苦情，愁情兩兩相疊。本句的簾外之景，乃是雨打芭蕉的苦澀寂寥。這個意象歷經(jīng)千古詩人詞人的一遍遍描寫后，愈發(fā)深刻，甚至已無須多做闡釋，只一提及便足叫人斷腸。陳廷焯在《云韶集》中評此詞云：“凄涼情況，即香山‘暮雨瀟瀟郎不歸’意也?！?/p>

訴衷情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詞譯】

她的房間閨門輕掩，夜深人靜，卻遲遲不愿落鎖?？墒怯姓l還會突然推門而入？她柳眉緊蹙，望著窗外的殘月即將西沉，怕是已過了五更天吧……

看來那人今夜仍是不會回來了，而她既覺失望又似乎對此早有預(yù)料。音訊全無，她不是不恨，可除了恨，又全無他法。不知那人如今身在何處，卻又狠不下心來將門扉鎖緊。長夜漫漫，只能空怨這孤衾寒氣襲人。

她不明白他怎么忍心對她不聞不問，就如他不知道她每一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峙乱仓挥幸孕膿Q心，才能讓他感受到她的相思竟是那么苦、那么深。

【評析】

起首“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劈空一筆，直抒胸臆，一句擲地有聲的詰問，不僅從內(nèi)容上開門見山地寫出了女子深夜無眠的原因，更從情感上表達出了她內(nèi)心的怨懟與凄苦。一個“永”字寫出長夜的難挨，仿佛沒有盡頭一般。一個“拋”字則頗有些怨恨及不安的心情。而“絕來音”表明女子所相思的人乃是薄情郎，并非是有著如戍守邊關(guān)、或官調(diào)他鄉(xiāng)的客觀理由，而是主觀意愿上的拋她于不顧。一拋一絕，就這樣伴隨著女子的永夜，足見情苦。

“香閣掩”寫女子所處的環(huán)境，乃是深閨獨守。但門雖掩，卻并非鎖，可見她的心里還沒有完全絕望，還對薄情郎抱有幻想。她守著門，不肯睡去，仍是在等待上文所提及的“來音”?！把凇弊滞嘎冻鏊那楦?，但并不直接描寫她的這種復(fù)雜心理，因筆觸迂回，而更顯深刻?！懊紨俊睂懪由駪B(tài)，自覺不自覺地便將心事表露在了臉上，不禁讓人暗自想象，恐怕越是接近黎明，她眉頭便皺得越緊吧。所以后句的“月將沉”不單只是從景色上，以月落日升表明女子又是一宿無眠，更在情感上為女子施壓，如晏殊《蝶戀花》中的“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爭忍不相尋”，女子的割舍不下由此可見一斑，即便他薄情寡義，她卻仍是忍不住想要尋找他，她還是會原諒他。所以她縱有怨，也不直言怨那薄幸郎，而是說“怨孤衾”，怨這份孤獨，怨這段相思，卻不悔有此一怨，畢竟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竟還會生出那般無理的想法——“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末句口語式的獨白，將女子的癡描繪得淋漓盡致，也與男子的負心對比強烈。所以湯顯祖的《評花間集》里才說“要到換心田地，換與他也未必好”，確是深明人性之言，一語道破癡心女的悲劇下場，讓人既感慨又唏噓不已。本詞結(jié)尾三句歷來最受人稱道，清王士禛在《花草蒙拾》里也曾評：“顧太尉‘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自是透骨情語。徐山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全襲此?！蓖鯂S對此也有很高的評價，言“其專主作情詞而絕妙者”。

縱觀全詞，篇幅雖短，但內(nèi)容豐富，寫景寫情皆匠心獨運。對深閨女子的情感把握如此到位，是這首《訴衷情》為人傳誦稱贊的主要原因。更復(fù)兼有民歌的風味，情感細膩又真摯，并非一味地追求辭藻艷麗，疏淡幾筆，也頗有風韻。

1. 勞思想：即頻頻思念之意。
2. 蕪：荒亂叢生的野草、雜草。
3. 泥：一作“”，即滯留，縈繞之意。楊慎《詞品》云：“俗謂柔言索物曰泥，乃計切，諺所謂軟纏也?！?/li>
4. 芳妍：花叢。
5. 鎖窗：鏤刻連鎖紋飾的窗戶。
6. 迢迢：形容更漏聲悠長遙遠。
7. 鴛?。豪C著鴛鴦圖案的帷帳。
8. 羅幌：絲織的床帳。
9. 麝煙：麝香燃燒的香煙。
10. 爭忍：怎忍。
11. 孤衾：獨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