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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心亭上的登臨情懷*

讀者之心:詞的解讀 作者:張宏生 著


賞心亭上的登臨情懷*

在封建社會里,一個知識分子的功業(yè)成就,并非總與其抱負和才學成正比。如果他不得知遇,不被理解,那么,要取得成功幾乎不可能。歷史上,多少仁人志士為此悲憤難平,抱恨終生。辛棄疾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一詞中所體現(xiàn)的感情,就是一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辛棄疾生活在宋金對峙、民族矛盾非常激烈的時代。紹興三十二年(1162),他率領一支起義隊伍南歸,希望能在南宋政權(quán)的領導下,實現(xiàn)自己收復失地、統(tǒng)一祖國的宏圖大愿。可是,甘于偏安的南宋政權(quán)不愿重用這位有著杰出軍事才能的愛國志士。南歸后的十多年間,他一直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能,心情是非常抑郁和憤懣的。淳熙元年(1174),他再次任職建康時,重登賞心亭,對景抒懷,傾瀉積郁,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名作。

上片是詞人登臨所見所感。

在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意象中,秋天往往意味著蕭瑟,流水則往往是時間流逝的象征,而秋天和流水又都與愁有著聯(lián)系。開頭這兩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使我們想起了《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顯然,后者對前者有著暗示作用。但是,辛詞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秋光無際,充塞天地之間,“水隨天去”,消逝在無邊的秋色的盡頭。這幅畫面的悲壯與《湘夫人》的纏綿卻又顯然不同。詞人面對著廣漠的宇宙,備感時間(流水)之無情,空間(秋光)之冷漠。他想起自己南歸后,十多年間,落拓無成,而一腔熱情,又屢遭冷遇。他的一懷愁緒,好像這有限的空間真是無法容納了。

接下來繼續(xù)寫主人公之所見,其中又蘊含著他的感觸:“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薄斑b岑遠目”是韓愈《城南聯(lián)句》之“遙岑出寸碧,遠目增雙明”二句的濃縮。韓詩表現(xiàn)了云開山見所導致的“出”的效果,同時,又用一個“明”字,細膩地刻畫了大自然的靜中之動給極目遠眺的審美主體所帶來的心靈顫動。就對審美客體的觀照而言,兩位作者在其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移情過程顯然是一致的,但同一客體所引起的審美感受,卻大不一樣。在韓愈眼里,是山靈色相忽呈,深感愉悅,而在辛棄疾眼里,則遠處的山峰雖如美女頭上的螺形髻和碧玉簪,美則美矣,詞人卻覺得它們是在“獻愁供恨”。聯(lián)系詞的寫作背景,這一擬人手法的運用可能有兩層意思:暗喻生活在淪陷區(qū)秀麗河山中的人民的痛苦,同時,又借美女的形象表示賢士失職、知音難求,從而將詞人自己關合進去。的確,長期得不到理解和重用,作者不也是深深感到寂寞和悲愁嗎?“玉簪螺髻”一語也有所出,二詞連用,都是寫山。韓愈《送桂州嚴大夫》:“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皮日休《太湖詩·縹緲峰》:“似將青螺髻,撒在明月中?!倍未K軾《蝶戀花·京口得鄉(xiāng)書》寫道:“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瓊梳擁青螺髻?!庇谩奥蓣佟睂懕惫躺?山上有多景樓,與賞心亭在宋代都具盛名),更是直接啟發(fā)辛棄疾以之寫賞心亭。

如果說前面是寫遠景的話,那么,“落日樓頭,斷鴻聲里”就是寫近景。夕陽掛在樓頭,馬上就要沉沒下去;失群的大雁飛過天空,聲聲哀鳴,增添了凄苦的氣氛。在這樣的背景下,主人公出場了,他的身份是“江南游子”。詞人自稱“江南游子”,是有他的深意的。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游子”一詞作為自稱,往往具有思鄉(xiāng)的意味。辛棄疾生長在祖國的北方,他當然懷念自己的家鄉(xiāng),希望盡快收復故土。因此,他更能掂出“游子”二字的分量。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則“落日”二句既是寫景,也帶有自喻。詞人二十三歲南歸,現(xiàn)在到了三十五歲,仍然壯志未酬,不免會有日暮途窮之感;而“斷鴻”這一南來北去的失群候鳥在落日中出現(xiàn),更體現(xiàn)出他的孤獨和哀苦。這三句情和景完全融為一體了。

主人公出場之后,有兩個富有個性特征的動作:“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眰鬟_出他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這位主人公把吳鉤看了又看,手拍著欄干走來走去,慨嘆沒有人能夠理解自己的“登臨意”。那么,他的“登臨意”是什么呢?詞中沒有明確交待。不過我們從他看吳鉤、拍欄干這兩個動作可以看出來。吳鉤是古代的一種兵器。杜甫《后出塞》云:“少年別有情,含笑看吳鉤?!崩钯R《南園》云:“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顯然,二詩為辛詞“吳鉤”一語淵源所自,寄托著詞人收復失地、統(tǒng)一祖國的豪情壯志。拍欄干,經(jīng)常是人們表達內(nèi)心世界波動的一種方式,尤其是在憤懣悲慨之時,更是如此。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四云:“劉孟節(jié)先生概,……篤古好學,酷嗜好山水,而天資絕俗,與世相齟齬,故久不仕?!贂r多居龍興僧舍之西軒,往往憑欄靜立,懷想世事,或以手拍欄桿。嘗有詩曰:‘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干拍?!本筒鸥蛇^人、不被理解和重用這一點而言,稼軒和劉概正是一致的。他的拍遍欄干,顯然表達了如曹操所說的“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之慨。看吳鉤和拍欄干這兩個動作是何等傳神!詞人眼望吳鉤,心潮起伏,多少愛和恨、悲和怨都凝聚在這眼神之中。他終于難以控制自己,不覺“手之舞之”,把“欄干拍遍”,借以宣泄心中的激憤了。這兩個動作相對來說一靜一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詞人感情不斷起伏的過程,心理活動的刻畫非常細膩。

下片主要借幾個典故來表情達意,其思想脈絡仍接續(xù)上片而來。由于“無人會,登臨意”,詞人不由得想起了很多的前人往事——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這幾句典出《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翰)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細玩詞意,詞人乃以張季鷹自況,取其歸隱還鄉(xiāng)之意。他想,既然無人理解自己的志向,何必羈留官場,不如掛冠而去,過幾天清靜日子。這是他在百無聊賴中產(chǎn)生的消極念頭。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边@幾句典出《三國志·魏志·陳登傳》。許汜過下邳,拜訪陳登,陳對他很冷淡。許汜將此事告訴劉備,劉備卻認為陳登是對的,因為許汜“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主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采……”。這仍是承上而來,意謂在這國難當頭之際,自己如果真的走上了歸隱的道路,不僅辜負了平生壯志,而且也將為天下英雄豪杰所恥笑。這樣看來,還是應該堅持下去,繼續(xù)努力。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薄傲髂辍保党猩掀八S天去”,寄托壯志未酬、英雄遲暮之感?!皯n愁風雨”,寫詞人對風雨飄搖的國勢和日漸危殆的時局的憂慮?!皹洫q如此”,典出《世說新語·言語》:“桓公(溫)北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边@一典故的運用,顯然是對“可惜流年”二句感情上的升華,更加反映出詞人心靈的動蕩。而從情緒上看,這三句又是對前面三句的轉(zhuǎn)折。作者雖然不甘沉淪,可是空有才華,不被重用,眼見時間一天天流逝,人也漸漸老去,國勢卻仍然如此使人憂愁,處于這種境況下,又怎么辦呢?又能怎么辦呢?他是那樣地惋惜大好年華白白逝去,那樣地盼望能有報效祖國的機會,而現(xiàn)實所給予他的只是失望。確切地說,這是詞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我們順著作者的思想脈絡追尋到此,發(fā)現(xiàn)他的心靈活動真是非常豐富、復雜,他的感情一波三折,陷于極大的矛盾之中。這種矛盾,對于處在那個特定歷史時代的作者來說,實在是難以解決的。因此,他在結(jié)束全詞時,只能無可奈何地感嘆道:“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薄百缓稳恕保瑢嶋H上是說沒有人,呼應上片“無人會”句。詞人是孤獨的,不僅無人理解他,便是安慰者也沒有。這時,他想到了“紅巾翠袖”。此處的“紅巾翠袖”應和了前面“玉簪螺髻”句,也是將美人與英雄聯(lián)系起來,抒發(fā)詞人的遲暮之感。那么,惺惺相惜,處于落寞境地中的詞人的心情,當然就只有淪落風塵的、官方社會以外的女性即“紅巾翠袖”才能理解了。這便是詞人對自己的心靈矛盾所能進行的緩和??墒?,這樣的處理,完全不能解決實際問題,只能使他更加陷于矛盾之中。因此,全詞的結(jié)尾似收而未收,能夠使人久久地回味。

一篇名作往往有其與眾不同的特色。通過以上的簡單分析,我們感到,在寫作上,辛棄疾的這首詞在下列幾個方面值得特別提出來談一談。

首先是對情景交融這一藝術(shù)手段的出色運用。情景交融作為一種藝術(shù)手段,原是我國古典詩詞的普遍特色。但是,這一特色從大量作品中抽象出來以后,如果變成一種套式,那么,其內(nèi)涵必然反而流于空洞。因此,討論這一問題,必須放在特定的情境之中。藝術(shù)的生命在于個性。如果所謂特色變成了一般化,其實也就等于取消了特色。情景交融這一藝術(shù)手段,每位作者都有所應用,可是大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證明,人們在具體運用時,不僅不同作家的作品會有異同、高低之分,便是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亦復如此。我們說辛棄疾的這首詞情景交融,達到了很高的境界,正是從這一點出發(fā)的。為了更加明確地說明問題,不妨將這首詞與作者的另外兩首詞略作比較: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⒕猃報春翁幨??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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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欲共高人語。聯(lián)翩萬馬來無數(shù)。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人言頭上發(fā)??傁虺钪邪?。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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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首詞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是登臨建康賞心亭所作,而且,時間相距不遠(《念奴嬌》一詞寫于乾道五年前后,余二詞寫于淳熙元年,彼此相隔五六年),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亦復相似。但是,它們各自對情與景的處理及其得失方面,卻是有差別的。在《念奴嬌》一詞中,作者借吊古以傷今,感慨自己的命運,顯示了一懷愁緒。那柳梢斜掛著的斜陽,水邊翩翩而歸的飛鳥,隴上的離離喬木,江心的一葉白帆,甚至期待中的怒風、巨浪,都在作者的關注中,寄托著“閑愁千斛”。不過,就作者的主觀追求而言,這些意象略顯支離。由于感情的跨度太大(由古及今,由人及己,由悲及憤),而所寫景物又未能入微地對此進行渲染和烘托,因此,整個節(jié)奏顯得松弛,再加上題中應有的應酬話,就不免影響了作品的容量和深度。再來看《菩薩蠻》。這首詞的景物較為集中,作者借青山、煙雨、白頭、沙鷗這四個簡單意象,表達了無人理解的孤苦。就此而言,詞中的情與景是契合的。但是,以“白頭”、“沙鷗”來寄托愁思,在文學史上有著很早的淵源,作者在此只是因襲,而沒有推陳出新,將這些意象賦予前人所無的審美意蘊,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藝術(shù)魅力。這種情形,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這首詞也是應酬之作。而在《水龍吟》一詞中,雖然江水、天空、落日、斷鴻等景物也是習見的,但詞人能將這些景物進行集中和提煉,使其高度符合其詞境和心境,恰如其分地烘托、渲染其精神面貌和內(nèi)心活動。如在三首詞中都出現(xiàn)了飛禽,然而在《念奴嬌》中出現(xiàn)的“歸鳥”,形象缺乏可感性,在幫助創(chuàng)造氣氛時,顯得平淡了些?!镀兴_蠻》中的“沙鷗”,有著類似的缺陷。作者的本意雖是想借此將無形的愁化為具體,但沙鷗無愁,何以渾身皆白?即使沙鷗羽白是由于愁多,又有何可笑?都使人有些費解,因而也不免影響了讀者的感受。而在《水龍吟》里,“斷鴻”的意象本身就很有感情色彩,加上作者是以自己獨特的身世、遭遇和情緒對之進行觀照的,因此,它高度融匯了詞中主人公的形象。又如,同是寫愁,前兩首都比較直致,一云“閑愁萬斛”,一云“一身都是愁”。《水龍吟》的寫法就不同了。作者在詞中只是將自己的情感寄托給東流的大江和無邊的秋光,寄托給冉冉的落日和凄切的斷鴻,不言愁而愁自見,使得情與景達到妙合無垠的境界。

其次是善用典故。對中國古典文學來說,典故的含義大致有兩種,一種是成語,一種是故事。我們這里只討論后者。辛棄疾喜歡用典,以致有“掉書袋”之譏。其實,藝術(shù)手段是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之所在,一個作家應該也有必要選擇他認為最適合自己的藝術(shù)手段去進行創(chuàng)作。批評家并沒有權(quán)力對作家使用的某一藝術(shù)手段進行干涉,而只應分析和評價其使用這一藝術(shù)手段是否成功。從這個意義出發(fā),辛棄疾之喜用典故入詞,正是他創(chuàng)作方法的一個重要標志,而且,在具體運用時,其用典方式也饒有變化,反映了他鮮明的創(chuàng)作個性。在這首詞里,他運用三個歷史故事來表達自己矛盾的心情,寫得很有層次。我們不妨把這首詞與作者另一首詞的用典方式比較一下,以便更清楚地說明這一點:

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囱嘌啵蜌w妾。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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