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荒唐

【原文】

昔人云：“畫鬼魅易，畫狗馬難?！币怨眵葻o形，畫之不似，難于稽考。狗馬為人所習(xí)見，一筆稍乖，是人得以指摘?？梢娛律婊奶疲次娜瞬刈局咭?。而近日傳奇，獨工于為此。噫，活人見鬼，其兆不祥，矧①有吉事之家，動出魑魅魍魎②為壽乎？移風(fēng)易俗，當(dāng)自此始。吾謂劇本非他，即三代以后之《韶》、《濩》也。殷俗尚鬼，猶不聞以怪誕不經(jīng)之事被諸聲樂，奏于廟堂，矧辟謬崇真之盛世乎？王道本乎人情，凡作傳奇，只當(dāng)求于耳目之前，不當(dāng)索諸聞見之外。無論詞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說人情物理者，千古相傳；凡涉荒唐怪異者，當(dāng)日即朽?！段褰?jīng)》、《四書》、《左》、《國》、《史》、《漢》，以及唐宋諸大家，何一不說人情？何一不關(guān)物理？及今家傳戶頌，有怪其平易而廢之者乎？《齊諧》，志怪之書也，當(dāng)日僅存其名，后世未見其實。此非平易可久、怪誕不傳之明驗歟？人謂家常日用之事，已被前人做盡，窮微極隱，纖芥無遺，非好奇也，求為平而不可得也。予曰：不然。世間奇事無多，常事為多，物理易盡，人情難盡。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節(jié)義。性之所發(fā)，愈出愈奇，盡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后人猛發(fā)之心，較之勝于先輩者。即就婦人女子言之，女德莫過于貞，婦愆無甚于妒。古來貞女守節(jié)之事，自剪發(fā)、斷臂、刺面、毀身，以至刎頸而止矣。近日失貞之婦，竟有刲腸剖腹，自涂肝腦于貴人之庭以鳴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談笑而終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者。豈非五倫以內(nèi)，自有變化不窮之事乎？

昆腔《玉簪記》

古來妒婦制夫之條，自罰跪、戒眠、捧燈、戴水，以至撲臀而止矣。近日妒悍之流，竟有鎖門絕食，遷怒于人，使族黨避禍難前，坐視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撲不加，囹圄不設(shè)，寬仁大度，若有刑措之風(fēng)，而其夫攝于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歸化者。豈非閨閫③以內(nèi)，便有日異月新之事乎？此類繁多，不能枚舉。此言前人未見之事，后人見之，可備填詞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見之事，盡有摹寫未盡之情，描畫不全之態(tài)。若能設(shè)身處地，伐隱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靈于我，授以生花之筆，假以蘊繡之腸，制為雜劇，使人但賞極新極艷之詞，而意忘其為極腐極陳之事者。此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注釋】

①矧：況且，何況。②魑魅魍魎：傳說中的妖魔鬼怪。③閨閫：婦女居住的內(nèi)室，也指夫婦之間。

【譯文】

古人說：“畫鬼魅容易，畫狗馬卻很難?！币驗楣眵葲]有一定形貌，畫得不像，也難以考證。狗和馬是人們所常見的，有一點偏差，就成了人們指摘的對象?？梢娚婕盎奶频氖?，就是文人掩藏缺點的手段。然而現(xiàn)在的戲劇，就唯獨擅長這方面。唉！活人看到鬼，兆頭不吉利，何來辦喜事的人家，動輒便用鬼怪來做壽的呢？移風(fēng)易俗，應(yīng)該從這里開始。我認為劇本并非其他，就是夏商周三代以后，像《韶》、《濩》一樣的正統(tǒng)樂曲。商代崇尚鬼神，尚且沒聽說將荒誕不經(jīng)的事情加諸音樂，演奏于宗廟宮廷，何況是如今辟除荒謬推崇本真的盛世呢？君王之道以人情為本。凡是寫作戲劇，只應(yīng)當(dāng)從自己身邊去尋找素材，不該在見聞之外求索。不僅戲曲如此，古往今來的文章都是這樣。凡是講述人情事理的，都能千古相傳，凡是涉及荒唐怪異的，馬上便會腐朽?！段褰?jīng)》、《四書》、《左傳》、《國語》、《史記》、《漢書》，以及唐宋各位文豪，哪一個說的不是人情？哪一個不是關(guān)乎事理？到現(xiàn)在仍家喻戶曉，有怪罪它們平易而想要將其丟掉的嗎？《齊諧》是本專寫怪事的書，當(dāng)時只保存書名，后世沒見過它的內(nèi)容。這難道不是取材平易能夠長久，內(nèi)容荒誕不能流傳的明證嗎？有人說生活中的已經(jīng)被前人寫完，深入且細致，任何細節(jié)沒遺漏，并非是我們喜歡獵奇，而是想寫平常的事情卻不能。我說：并非如此。世上奇異的事情不多，平常的事情才多，自然事物容易寫盡，人情卻很難寫盡。有一天存在君臣父子的關(guān)系，就有一天的忠孝節(jié)義。人的性情越來越新奇，有的是前人沒做過的事，留下來等待后人去做。后人強烈的感情，相比之下要勝于前人。只從婦女來說，女子品德中最高的莫過于貞節(jié)，女子罪過中最嚴重的莫過于嫉妒。古代女子守節(jié)的事，有剪頭發(fā)、斷手臂、毀容顏、壞身體的，最嚴重的是自殺。而現(xiàn)在女子為保貞節(jié)，竟有斷腸破腹，用肝腦涂地來向欺侮自己的富貴人家表現(xiàn)堅貞不屈的；還有不以利器自殘，在談笑中死去，如同得道高僧坐化那樣。難道不是說倫常之中也有變化無窮的事情嗎？

古代妒婦用來管制丈夫的方法，不過罰跪、不準睡覺、捧油燈、頭頂水之類，最嚴重的是打屁股?，F(xiàn)在兇悍的妒婦，竟然有鎖起丈夫不讓吃飯，甚至遷怒別人，使親族懼怕不敢阻攔，眼看他死去卻無人去救的；也有既不鞭打，也不禁閉，寬仁大度，就像廢除了刑罰，而她的丈夫震懾于其不怒而威，自動將小妾休掉向她屈服的。這難道不是說明內(nèi)室之中就有日新月異的事情嗎？這類事情有很多，不能一一列舉。這都是說前人沒有見到的事，后人見到了，可以用來做戲劇創(chuàng)作的素材。即使前人已經(jīng)見到的事，也有沒有寫盡的情感和刻畫不全的形態(tài)，如果能設(shè)身處地，專攻細微之處，那么那些黃泉之下的鬼神自然會對我顯靈，將生花妙筆傳授于我，借給我錦繡心胸，寫成戲劇，使人們只欣賞極其新鮮艷麗的曲詞，而忘記它是極其腐朽陳舊的故事。這是戲劇的最高境界，我有志于此，但還沒有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