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

冷齋夜話·梁溪漫志 作者:(宋)惠洪,費袞 撰,李保民,金圓 校點


卷四

詩話妄易句法之病

司馬溫公詩話曰:魏野詩云:“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而俗人易“葉”為“藥”,不止不佳,亦和下句無氣味。魯直曰:老杜詩云:“黃獨無苗山雪盛?!薄包S獨”者,芋魁小者耳,江南名曰土卵,兩川多食之,而俗人易曰“黃精”。子美流離,亦未有道人劍客食黃精也。如淵明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逼錅喅娠L(fēng)味,句法如生成。而俗人易曰“望南山”,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狀,學(xué)者不可不知也。

五言四句詩得于天趣

吾弟超然喜論詩,其為人純至有風(fēng)味,嘗曰:“陳叔寶絕無肺腸,然詩語有警絕者,如曰:‘午醉醒未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王維摩詰《中山》詩曰:‘溪清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嫱酢栋偌乙剐荨吩唬骸嗫床蝗贪l(fā),慘澹暮潮平。欲別更攜手,月明洲渚生?!私缘糜谔烊??!庇鑶栔唬骸熬浞ü碳?,然何以識其天趣?”超然曰:“能言蕭何所以識韓信,則天趣可言?!庇杈共荒茉?,嘆曰:“微超然,誰知之!”

夢中作詩

崇寧元年元日,粥罷昏睡,夢中忽作一詩,既覺輒能記之,曰:“無賴東風(fēng)試怒號,共乘一葉傲驚濤。不知兩岸人皆愕,但覺中流笑語高?!比缕呷?,偶與瑩中濟湘江,是日大風(fēng),當(dāng)斷渡,而瑩中必欲宿道林,小舟掀舞向浪中,兩岸聚觀膽落,而瑩中笑聲愈高。予繹夢中詩以語瑩中,瑩中云:“此段公案,三十年后大行叢林也。”

西昆體

詩到李義山,謂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澀,時稱西昆體。然荊公晚年,亦或喜之,而字字有根蒂。如作《雪》詩曰:“借問火城將策探,何如云屋聽窗知?!庇衷唬骸拔磹劬焸鞴瓤?,但知鄉(xiāng)里勝壺頭?!逼溆檬伦辆?,前輩無相犯者。昔李師中作《送唐介謫官》詩曰“去國一身輕似葉,高名千古重于山。并游英俊顏何厚,未死奸諛骨已寒”云云。已而,聞介赴月首上官,李大敬,以書索其詩。唐公笑曰:“吾正不用此無對屬落韻詩?!彼煲赃€之。李大敬,久之乃悟“一身”、“千古”非挾對,與荊公措意異矣。

詩比美女美丈夫

前輩作花詩,多用美女比其狀,如曰:“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闭\然哉。山谷作《酴醿》詩曰:“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蹦擞妹勒煞虮戎?,特若出類。而吾叔淵材作《海棠》詩又不然,曰:“雨過溫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币庥裙ひ?。

道潛作詩追法淵明乃十四字師號

道潛作詩,追法淵明,其語逼真處,曰:“數(shù)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又曰:“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時從東坡在黃州,京師士大夫以書抵坡曰:“聞公與詩僧相從,豈非‘隔林仿佛聞機杼’者乎?真東山勝游也!”坡以書示潛,誦前句,笑曰:“此吾師十四字師號耳?!?/p>

元章瀑布詩

米芾元章豪放,戲謔有味,士大夫多能言其作止。有書名,嘗大字書曰:“吾有《瀑布》詩,古今賽不得。最好是‘一條界破青山色’。”人固以怪之,其后題云:“蘇子瞻曰:‘此是白樂天奴子詩?!币娬吣淮笮?。

詩句含蓄

詩有句含蓄者,如老杜曰“勛業(yè)頻看鏡,行藏獨倚樓”,鄭云叟曰“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是也。有意含蓄者,如《宮詞》曰“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于水,臥看牽??椗恰?,又《嘲人》詩曰“怪來妝閣閉,朝下不相迎??傁虼簣@里,花間笑語聲”是也。有句意俱含蓄者,如《九日》詩曰“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子細看”,《宮怨》詩曰“玉容不及寒鴉色,猶帶朝陽日影來”是也。

滿城風(fēng)雨近重陽

黃州潘大臨工詩,多佳句,然甚貧,東坡、山谷尤喜之。臨川謝無逸以書問:“有新作否?”潘答書曰:“秋來景物,件件是佳句,恨為俗氛所蔽翳。昨日閑臥,聞攪林風(fēng)雨聲,欣然起,題其壁曰‘滿城風(fēng)雨近重陽’,忽催租人至,遂敗意。止此一句奉寄?!甭?wù)咝ζ溆亻煛?/p>

天棘

王仲正言:“老杜詩:‘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旒菬熡?,自是一種物,曾見于一小說,今忘之。”高秀實曰:“天棘,天門冬也,一名顛棘,非天棘也。”王元之詩曰:“水芝臥玉腕,天棘舞金絲?!眲t天棘蓋柳也。

琥珀

韋應(yīng)物作《琥珀》詩曰:“曾為老茯苓,元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猶可覿?!迸f說松液入地千年所化,令燒之尚作松氣。嘗見琥珀中有物如蜂,然此物自外國來,地有茯苓處皆無琥珀,不知韋公何以知之?

詩誤字

老杜詩曰:“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苯裾`作“波浩蕩”,非唯無氣味,亦分外閑置“波”字。舒王曰:“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苯裾`作“問松栽東岡”,與“波浩蕩”當(dāng)并按也。

王荊公東坡詩之妙

對句法,詩人窮盡其變,不過以事、以意、以出處具備謂之妙,如荊公曰:“平昔離愁寬帶眼,迄今歸思滿琴心?!庇衷唬骸坝臍q寒無善畫,賴傳悲壯有能琴?!蹦瞬蝗魱|坡征意特奇,如曰:“見說騎鯨游汗漫,亦曾捫虱話辛酸?!庇衷唬骸靶Q市風(fēng)光思故國,馬行燈火記當(dāng)年?!庇衷唬骸褒報J萬斛不敢過,漁舟一葉縱掀舞?!币浴蚌L”為“虱”對,以“龍驤”為“漁舟”對,小大氣焰之不等,其意若玩世。謂之秀杰之氣終不可沒者,此類是也。

詩忌

今人之詩,例無精彩,其氣奪也。夫氣之奪人,百種禁忌,詩亦如之。富貴中不得言貧賤事,少壯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強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脫或犯之,人謂之詩讖,謂之無氣,是大不然。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作《畫雪中芭蕉》詩,法眼觀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論則譏以為不知寒暑。荊公方大拜,賀客盈門,忽點墨書其壁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坡在儋耳作詩曰:“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豈可與世俗論哉!予嘗與客論至此,而客不然予論。予作詩自志其略,曰“東坡醉墨浩琳瑯,千首空余萬丈光。雪里芭蕉失寒暑,眼中騏驥略玄黃”云云。

詩言其用不言其名

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耳。此法唯荊公、東坡、山谷三老知之。荊公曰:“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此言水柳之用,而不言水柳之名也。東坡《別子由》詩:“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贝擞檬露谎云涿病I焦仍唬骸肮艹亲訜o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庇衷唬骸罢Z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庇衷唬骸把塾腥饲槿绺裎?,心知世事等朝三?!薄案裎濉?,今之蹙融是也?!逗鬂h》注云:“常置人于險處耳?!比痪渲醒壅撸烙炔荒芙?。語言者,蓋其德之候也,故曰:“有德者必有言。”王荊公欲革歷世因循之弊,以新王化,作“雪”詩,其略曰:“勢合便疑包地盡,功成終欲放春回。農(nóng)家不驗豐年瑞,只欲青天萬里開?!?/p>

賈島詩

賈島詩有影略句,韓退之喜之。其《渡桑乾》詩曰:“客舍并州三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如今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庇帧陡伴L江道中》詩曰:“策杖馳山驛,逢人問梓州。長江那可到,行客替生愁。”

詩用方言

句法欲老健有英氣,當(dāng)間用方俗言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穎脫不可干之韻。老杜《八仙詩》,序李白曰“天子呼來不上船”,方俗言也,所謂襟紉是也?!凹壹茵B(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川峽路人家多供祀烏蠻鬼,以臨江故,頓頓食黃魚耳。俗人不解,便作養(yǎng)畜字讀,遂使沈存中自差烏鬼為鸕鶿也。“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更互秉燭照之,恐尚是夢也。作“更”字讀,則失其意甚矣。山谷每笑之,如所謂“一霎杜公雨,數(shù)番花信風(fēng)”之類是也。江左風(fēng)流久已零落,士大夫人品不高,故奇韻滅絕。東晉騷人勝士最多,皆無出謝安石之右,煙飛空翠之間,乃攜娉婷登臨之,與夫雪夜訪山陰故人興盡而返、下馬據(jù)胡床、三弄而去者,異矣。

舒王女能詩

舒王女,吳安持之妻蓬萊縣君,工詩多佳句。有詩寄舒王曰:“西風(fēng)不入小窗紗,秋氣應(yīng)憐我憶家。極目江山千里恨,依然和淚看黃花?!笔嫱跻浴独銍澜?jīng)新釋》付之,有和詩曰:“青燈一點映窗紗,好讀《楞嚴》莫憶家。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惟有妙蓮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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