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什么曖昧可以全身而退

做自由的龔麗娜 作者:趙牧南 著


沒有什么曖昧可以全身而退

沒有什么曖昧可以全身而退,即使你是一個自私的人,或者你和一個自私的人搞曖昧。只要曖昧,就是動了情。所謂傷害,都是心甘情愿,愛或者不想、不愿、不敢去愛。現(xiàn)在,我想說兩個人的故事。女人叫南溪,男人叫Down。背景在北京。兩個人同一家公司,共事久了,也便有了感情。

去Down家吃飯

出門的時候,南溪還是有點緊張。玄關(guān)那兒放了一大杯放涼的開水,她“咕咕”灌了好幾口,然后回到鏡子面前,檢查臉上的妝。她屬于油性皮膚,很容易脫妝的。果然,鼻子下翼到嘴唇邊,粉痕初現(xiàn),她用手指輕輕抹掉。她看到了自己眼中的不自信。

是Down叫自己去他家吃飯的。南溪對Down的家并不陌生,簡直是一個大學(xué)宿舍。并不臟,但是東西堆得層層疊疊,氣味也渾濁,就顯得窘迫。Down是一個奇怪的人,他對自己的車的內(nèi)飾衛(wèi)生要求很高,車墊每天吸塵。輪到自己的房間,就變得邋遢起來。其實還是漫不經(jīng)心,他就是不在乎這個房間。南溪問過Down為什么不打掃房子,Down說那么多人住著呢,何必打掃。南溪也知道,人多事情也多,責(zé)任也多。Down這樣精明的人,怎么會為別人付出?

進了他家門,他還在廚房里忙活。廚房的瓷磚地,都看得到黑色的腳印,洗水池下水口似乎也堵住了,盤子堆在里面還汪著油膩膩的水花。屋子里沒有別人,他一聲通知,南溪也就換了衣服來了,似乎其他朋友還應(yīng)該在他們自己家里。有時候,也能夠撞見他的室友。他的室友都是不錯的人,Down也不會說他們的壞話。這是他的一個優(yōu)點,不把他得罪,他不會攻擊他人。Down也沒有說過南溪的壞話,似乎他也難得在別人面前評價南溪。這一點也讓南溪難受,涇渭分明往往是情意不深。

他在燉肉,老鴨湯已經(jīng)盛好放在了桌上。一個不銹鋼的大鍋,里面霧氣騰騰卻還看得見油花,證明他真的是挑了一只最肥最大的鴨子。Down說:“我這個湯,講究特別大。酸蘿卜可不是隨便就能買到的物件。這可是名菜。”南溪道:“那我不是沾光了?”Down說:“你不是吃過我的水煮魚么?這個可比水煮魚好,水煮魚油太多?!蹦舷橐谎蹨睦锵肽氵@個也不清淡。Down說:“你看看這些酸蘿卜,又能提味,又能吸油。”南溪沒有搭理他,跑到廚房看看其他的菜,沒想灶臺上只有一個菜,是一道燉肉。排骨一看就是大腔骨,醬油和五香粉倒是都放了,里面竟然還有幾個辣椒。南溪當(dāng)即驚訝地叫了一句:“就這一個菜啊?”Down倒是沒有不高興,他說:“也夠了,你們小姑娘晚上吃太多不好,不是還有白米飯么?”中午的時候,Down就來了短信,說是別吃太多,晚上去他家吃飯。結(jié)果一共五個人,只一個燉肉,一個老鴨湯。南溪有點惱他。

南溪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對Down有點太嚴苛了。這種嚴苛也是對自己人的嚴苛,就好像一個老師在教自己學(xué)生的同時,還在教自己的孩子,當(dāng)自己的孩子考試成績不理想的時候,當(dāng)然會關(guān)起門來不留情面地狠狠揍。南溪是一個特別要面子的女人,即使身體再不舒服,只要有人來家里吃飯,一定提前買菜、打掃衛(wèi)生,她這種取悅別人的天性雖然稀有,但是也得不到旁人的珍惜。Down是一個好男人,居家、節(jié)省。很多家庭條件和收入不如他的男孩子把自己養(yǎng)得像一只金絲雀,卻絕對不會在家里下廚請一些平常有來往的同事吃飯。Down對自己不大方,這回請幾個女同事來家里吃飯,也是難得。南溪猜想,為什么Down要請自己吃飯呢?公司一百多人,同一個小組的平面設(shè)計師就有十來個人。南溪想,Down莫非是對她們這幾個小姑娘中的一個有意思?

很快就來了人,屋子里一下熱鬧起來。南溪沒有招呼,這一刻,她知道自己也只是一個客人。幾個小姑娘坐下來,親熱地叫著南溪姐。南溪也是一個隨和的人,她的世界里除了僅有的幾個“不喜歡”,其他應(yīng)該就屬于“喜歡”了吧。Down說:“看看我現(xiàn)在待的公司,清一色都是娘子軍啊?!币粋€叫Linda的小姑娘笑得格外突出,其實也不怪人家要笑,Down是天生的幽默,一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總是長吁短嘆,帶有強烈的節(jié)奏感。Down常常會說南溪,說她沒有語感。雖然南溪自認文化水平比Down要高,卻架不住這一句公正的評價——“無語感”。

Down的老鴨湯做得還不錯,味道很有小飯館里的油膩膩的風(fēng)采。碗也洗得干凈,碗底還有那種洗刷整潔的婦人的光潔。Down很客氣地幫幾個小姑娘盛了飯,輪到南溪,他停住了,看看南溪。南溪擺擺手說:“我不吃飯?!盠ulu和Linda客氣地勸南溪姐吃點飯,說是不吃飯晚上會餓。Down給自己盛飯的時候,還說:“你就是作怪。吃飯和你長胖沒有多大關(guān)系,而且白米飯還能抗癌?!蹦舷樕喜蛔杂X地有了笑容,這句話還是當(dāng)時南溪對Down說的,他有一段時間喜歡吃各類西式快餐,幾乎不吃米飯,南溪就用這個得到科學(xué)驗證的例子來勸他。是這樣的,南溪心里又一次重復(fù),在乎你的人會記住你說的話。

燉肉幾乎沒有人吃,因為肉還是太老。老得讓人嚼不動也不至于,只是大家都是女生,總要在男性面前在乎一點形象,生拉硬扯、口水橫飛,這種事情是做不出來的。Down提議再把排骨拿到鍋里蒸一下,南溪說:“算了吧,我這一塊已經(jīng)被我啃了一口了。”Down還是把那塊腔骨放到了盤子邊上,可能他自己做的菜,他懂得珍惜。有幾次,Down去南溪家吃飯,吃了一半就說飽了,然后盤腿坐在沙發(fā)上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戲。有一次南溪飯做得慢了一點,他還覺得等著難受,自己去停車樓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南溪注意到每次他來自己家,手里總要抓一個iPad,盡管有的時候他都不打開,但是這就是他的安全感吧。肉再一次端上來,幾個女孩含糊著說謝謝Down的款待,卻遲疑著沒有下筷。南溪本來按兵不動,卻感覺Down在注意自己,她突然領(lǐng)悟,趕緊去找自己啃了一口的腔骨。Down也用筷子戳來戳去,在找南溪啃過的那一塊。一個大腔骨放到南溪盤子里,南溪看了一眼,說:“不是?!盌own說:“吃吧吃吧,肯定就是這塊?!蹦舷压穷^放回去,拿回剛剛自己一眼就認清楚的那塊骨頭。Down還不放心,小眼睛湊上去看了又看。南溪知道Down害怕吃到自己咬過的那部分,她只好解釋說這邊的骨頭邊緣是弧形的,自己能夠辨識清楚。Down這才放了心,拿起自己的筷子。肉是真的不好吃,南溪還是把它吃完了。南溪了解Down的心理,卻不愿意配合他的虛榮心,她一句表揚的話都沒有說。她清楚地記得,Down也沒有一次夸過自己做的飯好吃,盡管所有人都說好吃,他就是不說。但是,Down用了一句話去形容南溪做的飯菜,他說“總有一種秦淮河的味道”。

南溪想,Down做的菜總有一種“土味”,就是她過節(jié)回老家在鄰居家里吃到的第一頓飯,調(diào)料味道很重,但是并不難吃,甚至是會讓你記憶猶新的、特殊的一頓飯。Down也不是愚笨的人,做飯的味道就是一個人的味道。Down的菜的基調(diào)是咸的,單純是咸的。南溪的飯菜的基調(diào)是甜的,加多少鹽終究還是蓋不住那種甜味。

席間Down接了一個電話,他是出門接的。Linda她們還在奇怪,說Down哥哥為什么要出門接電話。南溪已經(jīng)見怪不怪,可能是他朋友打過來的。同事那么久,就是沒有見過他的其他朋友。他自己也說,每一個圈子都要分門別類,就好像他新浪微博的賬號,每一個賬號都在建立一個朋友圈。這樣的劃分很清爽,在他的經(jīng)營下,也沒有人會覺得不舒服。生人問起來,他也只是說,他家里的那些朋友不會愿意和他北京的同事們有什么來往。南溪有時候不經(jīng)意或近乎偷窺的觀察,卻讓她明白,Down更多的感情還是放在他的老家,可能那里有他無法修改的歷史,也無法拋棄的人、事。

一頓飯吃到最后,最明顯的標(biāo)志就是沒有人動筷子,也沒有人可以長時間地持續(xù)一個話題。Down是一個最會來事兒的男人,也善于察言觀色。他開始打哈哈:“哎呀,照顧不周啊。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原來有這么多美女來家里吃飯。好在美女吃得都少啊。”女孩子都被他哄得很舒服,南溪也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說了一些什么,肯定也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場面話。南溪就是有這個本事,明明自己要說一些場面話,卻能說得尖酸刻薄。反正,只要讓她說假話,她就能把假話說成狠話。Down又開始招呼大家再喝一點湯,南溪便又盛了一碗。

Down說:“我這個老鴨湯啊,就要靠這個酸蘿卜。酸蘿卜好呀,可以提味,又能吸油……”南溪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一口蘿卜都沒有吃到。

南溪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Down

“有沒有聽過一首歌,叫《可樂戒指》?”Down靠在他的代步車上,頗有雅興地玩弄一根吸管,等著對面女孩的回復(fù)。這根吸管是剛剛他買可樂的時候,順手拿的一根,但是這時候,卻成了他的玩具。他不是那種會額外花錢給自己買玩具的男人,盡管他不缺錢。他自然也是那種不會給自己女朋友買鉆石戒指的男人,因為他不想為對方花錢。

站在他對面的女孩,好像是兩個人,在某個角度看來,卻同一副樣子。兩個人全都笑得花枝亂顫,回應(yīng)說:“Down,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準備給我們未來的嫂子買戒指了?”Down順手丟了那根吸管,找了一塊抹布開始擦車,邊擦邊皺眉。他繼而又說了一些什么,兩個女孩的笑聲又得以持續(xù)。在這場周而復(fù)始的對話中,Down似乎把他車的前身都擦干凈了。這是一輛名牌車,雖然是二手。Down始終認為錢要花在刀刃上。

Down車里放了一首歌,這首歌是梁靜茹的《可樂戒指》。有一句歌詞是“我不要有大房子,我也不要寶石,我會珍惜可樂戒指”,這句話,在南溪看來,是最不著調(diào)的??蓸方渲?,是她小時候很喜歡的糖果,五毛錢一個,從小學(xué)門口買一個戴在手指上,可以一路舔回家。剛開始還是甜的,后來因長期暴露在灰塵里,舌頭也變得麻木。等到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這一路的貪戀,都是手指上黏膩的糖和口水。在南溪的邏輯里,沒有人會不要大房子,也沒有人會不要寶石,盡管可能會有人喜歡吃可樂戒指。她知道Down也是這樣想的,不過他不會說出真心話。

Down把車擦干凈之后,開到了公司后面的停車場。那有一棵老楊樹,樹葉簌簌地往下掉。Down停好車后就在那里看表。南溪腳步很快,上了車后,還是被他念:“讓老子等多久了?。 蹦舷睦锩靼?,那是他怕其他人看到??v使,兩人都心知肚明兩人間“清清白白”。原本兩個人也只是同事關(guān)系,南溪先進的公司,卻很快被Down支配。Down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其實南溪也是。但是,Down的以自我為中心比常人嚴重。南溪偏偏天生有取悅別人的習(xí)慣。剛開始,也只是在工作間隙的時候,南溪給Down遞一些零碎的東西。遞東西的時候總要說幾句話,Down又是男人堆里話最多的一個,南溪也不緘默,有時候便也聊天。

工作的成年男女最怕的就是聊天。聊天比女人穿超短裙或者爆乳裝還要致命。Down和南溪就是聊天聊多了,說了工作便說過去,說畢了過去就說家庭,說完了家庭就開始互相信賴。南溪知道自己需要感謝Down,在很多事情上。特別是,Down在公司附近居住,還買了一輛車,每次南溪大包小包的,需要別人幫忙,車接車送的就是Down。抱著感恩的心情,南溪對Down的事情也開始上了心。

Down車開得很猛,南溪坐車從來不會顧忌安全。剛開始也叫嚷幾句,Down視若無睹,她也就懶得抱怨。更何況,南溪以前去算命,都說她一輩子不會有意外橫禍。她天真地信了。這時候,她看著窗外,卻什么都沒有看到。她坐在Down身邊,好像所有腦神經(jīng)、所有細胞、所有毛孔都向Down的那一方匯總。她所有心思都在他身上。到了紅綠燈口,Down又開始攻擊旁邊過馬路的胖女人。Down喜歡開車的時候評價路人,特別是女人。

“哇!哇!這個女人身材好好哦!”南溪順著他看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個穿緊身牛仔褲的女孩子。南溪認為那是一個少女略有起伏的身體。南溪笑了笑,坐正,卻發(fā)現(xiàn)給他挑的車掛已經(jīng)不見了。南溪回身看看后座,也沒有。這是在寺廟里請的車掛,南溪特別換了結(jié)口和繩子,所以也排除了繩子掉下來的可能。Down用了這個車掛也就一周,這時候忽然不見了。南溪想,可能是他不喜歡,為了照顧自己的情緒才勉強用了一周。

Down把音響調(diào)大后,還是繼續(xù)他的談資。南溪今天沒有心情聽,就只好和做英語聽力一樣,抓住關(guān)鍵詞隨便發(fā)幾句感慨。兩個人中午吃得都不一樣,Down買了快餐,南溪準備回去下青菜肉絲面。Down不喜歡在南溪家里吃飯,他天生就不喜歡束縛自己的環(huán)境。南溪家對他而言就是束縛。南溪把CD調(diào)成那首《可樂戒指》。Down說:“這可是梁靜茹的歌,你不覺得才好聽么?”南溪說:“那你不覺得才庸俗么?”這種“不覺得……才……”的句式是Down的自創(chuàng),南溪想可能和他最近和外商做設(shè)計項目,用多了英文的“don't you think”有關(guān)。Down追問下去:“又哪里庸俗了?鉆石戒指才庸俗咧。”南溪冷笑一下:“鉆石戒指是常規(guī),可樂戒指是庸俗?!盌own說:“你這種人,就喜歡用一些生詞去形容,好像顯得自己特別有文化一樣?!蹦舷f:“那你不覺得自己語文才好么,我說的你都能理解得了。”Down開始哈哈大笑,聲音蓋住了音響。其實Down語文不錯,南溪有時候在想,他用什么時間在看書,他大把時間都在工作。他很少娛樂,少有的娛樂是詭異的網(wǎng)絡(luò)搜索。

Down繼續(xù)評論:“你這種思維就是有錢人的思維。什么叫常規(guī)?你說讓一個要飯的去買什么鉆石戒指,能買一個不銹鋼的就不錯了?!蹦舷f:“我說的常規(guī)是建立在文學(xué)和歷史思維上的。比如,男人和女人示愛,你會想到紅玫瑰和鉆戒?!盌own回應(yīng)說:“胡扯,文學(xué)都是虛構(gòu)的。”南溪說:“也有部分實在的個人的生活體驗?!盌own說:“要不是那些社會頂層,他們?nèi)ハ虼蟊姽噍斻@石戒指是高尚的理念,有誰去買?”南溪說:“那你覺得應(yīng)該要什么戒指?”Down仔細想了想,他最近休息得不好,沉思的時候,臉一沉,法令紋也變得深刻。Down說:“以后我有了錢,我也會去買?,F(xiàn)在不是我沒有錢么,我又不能舔著臉和我爹拿錢。”南溪笑了笑,她笑得輕松,因為談話真誠。

Down在超車,他喜歡超車。南溪對車沒有研究,只知道貴的車和便宜的車。但是她的直覺是,Down盡管對車有研究,也只把車劃分為貴的車和便宜的車。所以南溪依舊認為,Down不愛車。Down說:“我要換車?!边@句話聽了有百千遍了,可能他是真的想換車。南溪提過意見,她覺得沒有必要。Down說:“那是你不愛車。”南溪心里想,那是你太愛面子。南溪知道,以后Down賺了更多的錢,一定會買一輛新車。不過,南溪也知道,Down最終也不會舍得拿錢出來買鉆石戒指。因為,他不需要。他需要的是一輛讓他覺得有面子的車而已。南溪繼而想到,如果以買車的邏輯去看Down的擇偶,恐怕Down也是要找一個讓他有面子的女人。

沒有曖昧能敵過別離

飛機場的愛情,電影里就有許多,南溪記得很多片段,廣播尋人啟事、行李箱故意拿錯、經(jīng)濟艙座位緊鄰,男和女滋生出一些愛意。但是所有記憶里,都想不到有任何一部小說或者電影,男女主角會在飛機場出口,擁抱之后,說一句“再見”??赡埽麄冏约阂仓?,再也不會相見。

這次出差,飛機晚點。南溪在廣州機場滯留了四個小時。候機廳,人潮攢動。鄰座是一個光著腳盤腿而坐的男人。平頭,架一副有些年頭的Lee牌的眼鏡,大腿上擱了一個現(xiàn)在市場上幾乎都看不到的戴爾的老款筆記本電腦。南溪閉起眼睛,她知道這個男人是沒有興趣和一個陌生女人說話的。南溪因而感到安全。沒有奢侈的勇氣,就只有習(xí)慣惡劣的環(huán)境。南溪似乎睡著了,在一百多個人的沉濁的呼吸中。她夢到了她身邊的這個光腳男人。在夢里,他不再是一個看上去貧寒的、在打工的馬來西亞人,而是光腳的印度王子,在追趕一個他無法企及的銀色的大象。

南溪坐在飛機上,扣好安全帶,心里只有四個字:荒誕可笑。南溪這一年是第一次長途出差工作。一個月的奔波,在她看來很普通。這一年,似乎習(xí)慣了安定,再一出門,就開始有了壞毛病——思念。思念這種情緒,終有一天會被現(xiàn)代人摒棄,南溪確定。我們現(xiàn)代人啊,自私并且聰明,聰明的人就懂得和自己深愛的人,擇一地而蝸居。異地戀終有一天會滅絕的。在Down知道南溪出差要一個月的時候,臉上幾乎覺察不到任何表情。南溪說:“你知道我要走吧?”Down說:“回來我去接你?!蹦舷贒own床邊的地毯上,不知為何慢慢用力抱緊膝蓋。南溪說:“那要多辛苦你了?!盌own道:“那還不是應(yīng)該的!”這段對話速度太快?,F(xiàn)在南溪努力回憶,已經(jīng)記不得他的表情。Down總是有這種本事,吐不出一句確定的話,但也能讓你挑不出毛病。

南溪在辦公室養(yǎng)的金魚還有烏龜,都被南溪送到了Down的桌子上。Down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死了我可不負責(zé)?!蹦舷χf:“不用你負責(zé)任。”Down忙著敲鍵盤,眼睛分出點時間來看她:“垃圾桶直走五步就到?!蹦舷对谀抢?,想了一會兒,晚上還是乖乖把那個養(yǎng)金魚和烏龜?shù)牟A璞Щ亓俗约杭?。晚上九點多,Down才給她發(fā)短信。Down說:“你把你那些東西拿到我家。公司人多?!蹦舷砩袭?dāng)真坐一輛出租車到了Down家。路上有點堵,南溪沒有事做,呆呆看魚,這才發(fā)現(xiàn),它們不是紅色的,而是橙紅色的背、白色的肚子。

Down的室友也在。這個室友叫Chris。中文名字,Down說他也不知道。南溪當(dāng)時聽到只是笑,因為Chris長得特別“鄉(xiāng)土”。不是丑,單純是鄉(xiāng)土。為什么那么土的人只愿意別人叫他的英文名字呢?南溪問Down,Down說:“這你都想不到么?因為我們的本名更加土?!蹦舷Φ玫乖谒疑嘲l(fā)上。Down本名其實也很好聽,不過是因為在給國外客戶做設(shè)計的公司,設(shè)計人員取一個英文名字,比較好開展業(yè)務(wù)。

Down說:“養(yǎng)什么不好,非要養(yǎng)金魚。”南溪說:“養(yǎng)小貓小狗的更加費心?!盌own狡黠地一笑,看著南溪說:“不如考慮一下養(yǎng)人,這個怎么樣?”南溪心里有點發(fā)毛,她接不上這句話,只好起身。她把那個大玻璃盆放到了Down的書桌那里。Down在客廳里嚷:“別放我房間。省的他們死了之后,那味兒熏著我?!?/p>

出差第一周,南溪晚上給Down發(fā)微信,問他她的金魚怎么樣了。Down給她發(fā)了一張圖片,那個玻璃盆依舊在他家的客廳茶幾上。南溪想了半天,回了兩個字:“謝謝?!盌own的微信第二天早上才來:“不用?;貋碚埼页燥??!蹦舷吹健俺燥垺眱蓚€字,這才想到魚食忘了拿給Down。南溪心里默默嘆息,看來它們真的橫豎都是一死。

一個人的游戲

南溪在外地的合作公司待了半個月,就給老板打電話,說是項目的人手不夠。老板說,讓她隨意叫一個人,至于叫誰自己看著辦。南溪在公司待得年頭比較久,而且還是老板娘的一個遠房親戚,老板一直對她比較信任。南溪想了一下,給Down打電話,問他叫誰比較合適。

Down說:“這個得罪人的事情,我可不做?!蹦舷f:“那就得罪你吧。我不怕得罪你?!盌own說:“我本來就要把你的那份工給做了。我累得不行。”南溪道:“那怎么辦?”Down說:“叫Lulu去,反正她最近一直接不到活?!蹦舷央娫挿畔?。她心里想,Lulu怎么會去,她是快要結(jié)婚的人了,怎么會在婚禮前出差?南溪轉(zhuǎn)念一想,Down那么精明的人,卻偏偏給她這樣的一個人選,他是真的害怕得罪人。

南溪最后還是沒有找人來分擔(dān)工作。3000塊足夠找兩個實習(xí)生,南溪知道,這對于公司來說是一件好事。南溪主動提出和兩個實習(xí)生一組。她微笑地坐在辦公桌前,聽兩個大學(xué)生講不切實際的廢話。兩個小姑娘口口聲聲叫著“前輩”,南溪笑得落寞而尷尬。想到Down剛剛進公司的時候,他看著南溪,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你好。”南溪笑了一下:“你也好?!盌own家境應(yīng)該還算殷實,來了這個城市沒有多久,就開始想辦法買房子。南溪估計他房子最后算是買好了,應(yīng)該是兩室一廳的二手房,說不定是一個學(xué)區(qū)房。Down當(dāng)時看房子瞞著所有人。南溪知道,不過是因為Down那段時間一直做南溪的司機,他不能隨喊隨到的時候,他給的理由就是在看房子。Down買了房子,卻沒有裝修,他住進了公司給他找好的出租房。南溪只覺得Down這個人很精明,說不定會成大事。

知道Down準備離職的時候,南溪還在工地上督工。是公司Linda打來的電話,她說話還是不緊不慢的:“南溪啊,你partner走了哦。他好像是已經(jīng)找好了工作?!痹捯粢晦D(zhuǎn),她又說:“他走是無所謂的,老總說他也不是什么骨干。不過,你回來之后,工作量超級大。你們那個案子,他好像一點動作都沒有?!蹦舷_上還蹬著高跟鞋,她把鞋子踢掉,坐在樓梯上面。南溪早上和外商開會,然后一個上午都在跑工地。在廣州,天一早就熱了起來,四月天,陽光毒辣。南溪的腳又紅又腫,腳后跟因為不適應(yīng)今天穿的新高跟鞋,也已經(jīng)磨破了一塊皮。南溪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不敢多說話。她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她說:“Linda,謝謝你,我知道了。我現(xiàn)在很忙,有事我回去會處理?!彼ε侣牭阶约赫f話——明明是她自己的聲音,但是聽起來還是讓她惡心!她也實在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Down并沒有欠自己,也沒有對自己有承諾。他不曾對自己格外好,也不曾對自己格外差。相識再久,他也不過是他。

南溪掛了電話,依舊坐在正在施工的樓里發(fā)呆。她翻看Down的朋友圈,上一條還是他在一家寵物店拍的小烏龜,附言是:“烏龜也是有美丑之分的?!蹦舷?dāng)時還點了一個贊。她知道他是買魚食去了。

他走了。怎么就那么快。怎么能忍心。

這之后,南溪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好在這一個月就要結(jié)束了。她臨行回北京之前,給老總打電話,想問問Down的情況。她開口叫老板“六姑父”,老板似乎知道什么一樣,口氣竟是有點安慰她。老板說:“他也是年紀輕不懂事,以為知道一些客戶的情況,就抓住了機會。不知道他是自立門戶,還是投奔那些大廟去了?!蹦舷f:“他已經(jīng)遞了辭職信了?”老板口氣很譏諷地說:“遞什么辭職信啊,他哪里有閑心寫這個。他把我堵在茶水間直接開的口,說是辭職不干了?!蹦舷睦锞故莾e幸,她以為Down或者只是一份工作不做了,才想離開。她猜到,或者他還愿意和自己聯(lián)系。南溪按捺不住,當(dāng)即給他打電話。電話已經(jīng)打不通了。南溪只有給他發(fā)微信,發(fā)QQ消息,發(fā)微博私信。結(jié)果等到半夜,南溪也沒有等到Down的回復(fù)。

還好還有兩天就回來了。直到上飛機前的那晚上,南溪在快捷酒店手忙腳亂收拾東西,她給Down發(fā)了微信,告知他,她明天晚上到北京。Down給她回了微信:“現(xiàn)在準備睡覺。你幾點到?”

南溪給他回:“晚上十一點左右?!憋w機降落是晚上十點,十一點前她肯定能拿好行李,站在出口處等他。Down說:“好。”

沒有工作,沒有曖昧,也就沒有關(guān)系

飛機晚點一個小時。下了飛機,南溪臉上一層灰蒙蒙的油。北京還是乍暖還寒的時候,南溪急匆匆地在行李箱揪出一件毛衣外套,然后邊走邊給Down發(fā)微信,之前她發(fā)的微信他沒有回,恐怕是沒有看到。南溪雖然知道他不會等自己,但是心里還是充滿內(nèi)疚和后悔。南溪想,自己這回也是有點“作”了,干什么叫他來接,這個點也還是有出租車可以送自己回家的。果不其然他沒有接電話。南溪站在出口那里,等了一個小時。她實在困得眼睛睜不開了,這才拖著行李箱,上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也是一臉倦意,看到她,還說了一句:“這么晚啊,旅途辛苦?!蹦舷_門回家,家門口放了一盆金魚和烏龜,并不是自己養(yǎng)的那些。南溪當(dāng)下驚醒,她猛然覺察到,這是他和自己的一個道別。

事情早就有跡可循,不再頻繁的微信,不再熱情的電話,不再和你外出吃飯,不再帶你去和朋友聚會。所有的曖昧都是不堪一擊。南溪也是一個蠢女人,她給Down撥了好幾個電話。她知道他不會接聽?,F(xiàn)在是凌晨五點,他手機沒有調(diào)靜音,他會聽著手機的震動,或者煩惱,或者憎惡。南溪,終究徹徹底底愚蠢了一回。

南溪不是公司的HR,不知道他的背景,只模糊地知道他家鄉(xiāng)的位置,還有他的大學(xué)。其他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事情:Down穿41.5碼的鞋,喜歡買打折的名牌,每四天擦一次車,每周洗一次衣服。對了,還有他的口味。他喜歡去一家廣東菜館,點一道“沸騰魚”。他覺得廣東菜館里,點四川菜的客人少,辣油循環(huán)利用就少。

南溪不想整理行李箱,也不想卸掉在飛機上匆匆化的妝。她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滿足不了Down的獵奇心。她可以陪伴,卻不能讓男人產(chǎn)生更進一步的打算。房間里黑漆漆的,南溪看完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微信記錄、微博互動。然后,坐在床邊發(fā)呆,一夜無眠。早上九點鐘,等來了一條短信,顯示還是原先的電話。他沒有換號碼,或者他換了號碼,卻不想讓南溪知道他的新號碼。他說:“昨天臨時有事,抱歉。以后再聚?!?/p>

沒有人能夠讓他人無緣無故地對自己好?;貞浵惹暗南嗵?,南溪知道他照顧自己很多,怎么能夠責(zé)怪他。只是,這一件事,欠缺一個正式的結(jié)束。所以,南溪心里過不去,就好像明明要去西直門,卻在團結(jié)湖下了車。南溪被Down遺忘在兩個人相處的中途,沒有解釋也沒有回應(yīng)。南溪很想見他最后一次。

Down從出租公寓搬走后,南溪打著公司的旗號去過一次,說是幫他結(jié)一下房租。他住過的房間,全無他的痕跡。Chris睡眼蒙眬地幫她開門,跟著她進了Down的房間,看她在檢查什么的樣子,就說了一句:“你的金魚烏龜什么的,被我們養(yǎng)死了。之前家里來人吃火鍋,Down覺得它們太臭,就給扔了?!蹦舷剡^頭去看他,張張嘴,也不知道說什么,眼淚汩汩地冒出來。Chris是一個老好人,緊張地安慰她:“他后來帶著那個玻璃盆又給你弄了一盆新的?!蹦舷膊徽f話,坐在Down的床邊就是哭??蘖艘粫海舷獙嵲谟X得自己傻。她一抬眼,Chris識趣地躲出去了。她急匆匆地奪門而出。Chris追著她說:“我有他新家的地址。你還要么?”南溪沒有回頭,只是不斷搖頭和擺手。

結(jié)局:

Down大學(xué)時期的女朋友從國外回來,Down覺得比較來比較去,還是她和自己比較合適。兩個人結(jié)婚,Linda還去參加了他們的婚禮。他們當(dāng)初共事的那伙人,唯獨南溪沒有收到邀請。Linda問南溪:“那天他結(jié)婚你為什么不去?”南溪和Down在這件事上倒是心有靈犀,南溪開玩笑說Down對自己好,替自己省錢,讓自己別去了。Linda將信將疑,道:“他還擔(dān)心你出份子錢?”南溪補充說:“可能是之前他辭職和老板有點不愉快,介懷我和老板的關(guān)系吧?!盠inda笑起來:“這怕什么。以前我們還說,就你和Down關(guān)系最好。他啊,那時候什么事情都想著你?!蹦舷π?,裝作埋頭干活。

Down走之后的第五天,南溪在自己辦公室抽屜底部發(fā)現(xiàn)Down留給自己的一本日歷,是一本Down用過的舊日歷。打紅圈的是他那天需要辦事的日子。從去年9月開始,先是南溪搬家的日子,他寫道:“早上七點搬沙發(fā)。”再是南溪生日,他標(biāo)注:“她又老了一歲?!痹偈? 1月,他標(biāo)注了五個圈還有三個愛心,他寫了一句話:“我要不要和她說呢?”圣誕節(jié),他寫道:“晚上九點,不要忘記和她看電影?!敝T如種種,Down的日程里,都是南溪的印記。直到今年2月情人節(jié)后,Down涂滿一個日子,旁邊寫道:“她要回國了?!边@之后,只有南溪從廣州回北京的前一天,Down寫道:“飛機,烏龜,還有退房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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