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方食事

人間五味:插圖本 作者:汪曾祺 著


四方食事

堂倌[1]

我從來沒有吃過好壇子肉,我以為壇子里燒的肉根本沒有甚么道理。但我所以不喜歡上東福居倒不是因?yàn)椴恍蕾p他們家的肉。年輕人而不能吃點(diǎn)肥肥的東西,大概要算是不正常的。在學(xué)校里吃包飯,過個(gè)十天半月,都有人要拖出一件衣服,挾兩本書出去,換成錢。上館子里補(bǔ)一下。一商量,大家都贊成東福居,因?yàn)闁|福居便宜,有“真正的肉”??墒俏也毁澇?。不是鬧別扭,壇子肉總是個(gè)肉,而且他們那兒的饅頭真不小。我不贊成的原因是那兒的一個(gè)堂倌。自從我注意上這個(gè)堂倌之后,我就不想去。也許現(xiàn)在我之對壇子肉失去興趣與那個(gè)堂倌多少有點(diǎn)關(guān)系。這我自己也鬧不清。我那么一說,大家知道頗能體諒,以后就換了一家。

在館子里吃東西而鬧脾氣是最無聊的事。人在吃的時(shí)候本已不能怎么好看,容易教人想起野獸和地獄。(我曾見過一個(gè)瞎子吃東西,可怕極了。他是“完全”看不見。幸好我們還有一雙眼睛?。┰偌由虾饑[,加上粗脖子紅臉暴青筋,加上拍桌子打板凳,加上罵人,毫無學(xué)問的,不講技巧的罵人,真是不堪入畫。于是堂倌來了,“你啦你啦”陪笑臉。不行,趕緊,掌柜挪著碎步子(可憐他那雙包在腳布里的八字腳),呵著腰,跟著客人罵,“豈有此理,是,混蛋,花錢是要吃對味的!”得,把先生武裝帶取下來,擰毛巾,送出大門,于是,大家做鬼臉,說兩句俏皮話,泔水缸冒泡子,菜里沒有“青香”了,聊以解嘲。這種種令人覺得生之悲哀。這,那一家都有,我們見慣了,最多少吃半個(gè)饅頭,然而,要是在飯館里混一輩子?……

這個(gè)堂倌,他是個(gè)方臉,下顎很大,像削出來的。他剪平頭,頭發(fā)老是那么不長不短。他老穿一件白布短衫。天冷了,他也穿長的,深色的,冬天甚至他也穿得厚厚的。然而換來換去,他總是那個(gè)樣子。他像是總穿一件衣裳,衣裳不能改變他甚么。他衣裳總是干干凈凈。——我真希望他能夠臟一點(diǎn)。他決不是自己對干干凈凈有興趣。簡直說,他對世界一切不感興趣。他一定有個(gè)家的,我想他從不高興抱抱他孩子。孩子他抱的,他太太讓他抱,他就抱。館子生意好,他進(jìn)賬不錯(cuò)??墒悄玫藉X他也不歡喜。他不抽煙,也不喝酒!他看到別人笑,別人喪氣,他毫無表情。他身子大大的,肩膀闊,可是他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疲倦,一種深沉的疲倦。座上客人,花花綠綠,發(fā)亮的,閃光的,醉人的香,刺鼻的味,他都無動(dòng)于中。他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他在嘈亂之中來去,他不是走,是移動(dòng)。他對他的客人,不是恨,也不輕蔑,他討厭。連討厭也沒有了,好像教許多蚊子圍了一夜的人,根本他不大在意了。他讓我想起死!

“壇子肉,”

“唔?!?/p>

“小肚,”

“唔?!?/p>

“雞絲拉皮,花生米辣白菜,……”

“唔。”

“爆羊肚,糖醋里肌,——”

“唔。”

“雞血酸辣湯!”

“唔?!?/p>

說甚么他都是那么一個(gè)平平的,不高,不低,不粗,不細(xì),不帶感情,不作一點(diǎn)裝飾的“唔”。這個(gè)聲音讓我激動(dòng)。我相信我不大忍的住了,我那個(gè)雞血酸辣湯是狂叫出來的。結(jié)果怎么樣?我們叫了水餃,他也唔,而等了半天(我不怕等,我吃飯常一邊看書一邊吃,毫不著急,今日我就帶了書來的)。座上客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水餃不見來。我們總不能一直坐下去,叫他!

“水餃呢?”

“沒有水餃?!?/p>

“那你不說?”

“我對不起你。”

他方臉上一點(diǎn)不走樣,眼睛里仍是空漠漠的。我有點(diǎn)抖,我充滿一種莫明其妙的痛苦。


[1] 本篇原載1946年10月25日《文匯報(bào)》;初收《汪曾祺全集》第三卷,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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