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陶心如先生

師友襟期 作者:周汝昌,周倫玲整理 著


陶心如先生

我與陶心如(洙)先生的一段奇緣,說來真夠得上一個奇字。

那是北平和平解放的前夕,巧值我從西郊(燕京大學)進城訪友,未及返校,城就關(guān)閉不通行了,我臨時寄居在東四七條胡同一同學家里。我與主人王家本不熟識,客居叨擾,給人家平添了不少麻煩,心甚不安;而此際又不是太平無事可以“出游”的日月,每天獨坐東廂房中,十分悶得慌。

一天,忽有一位老者見訪,王家仆人名叫谷興,領(lǐng)進來了,舉目一觀,并不認識,心中好生納悶。

讓進屋中坐定,談次,方知老人姓陶,字心如——后來方知本名一個洙字,是陶湘先生的雁行。

老人身體不高不大,氣度文雅,談吐清晰安詳。說知道我研究《紅樓夢》,有些事可以敘敘。

開頭令我極感興趣的,就是說他曾見曹雪芹畫像!

這真是求之不可得的秘聞,卻在此時此地投到了面前耳邊,而且來者又素昧平生,又是比我年大許多的長者,如此屈尊下顧,貢此獨知之秘,心中著實稱奇稱幸。

老者的原話大致可記如下——

一九××年,我到上海,到友人蔣君家去訪談,見他壁上懸有一幅畫,看時,卻是雪芹小像。大以為奇!觀玩久之,印象甚深,所以記憶清楚:畫是立幅,繪一石桌,雪芹據(jù)案而坐。幅上方有樹木枝柯。雪芹身著淡青色長袍,桌下露出雙足,足下所穿鞋子形如此式——

他說著取了桌上的一張紙和鉛筆,立時畫出一幅草圖,布局、線條,一眼可見其筆下功力。而鞋子的式樣則是在紙下角另畫的。

他接云:畫面的右上方(左邊是樹)有雪芹友人的題記,開頭是“壬午三月……”老者說:我見此畫后,不能忘懷,過了些時又到一位李姓友人府上去串門兒。談會中間我就提起在蔣家幸睹芹像的奇遇。李君聽了,駭然曰:不瞞您說,雪芹像是我久藏珍秘,從不示人——如何您在蔣家墻上見了?!我聽了此言,更是駭然!就要求看畫。

李君答應(yīng)了,珍重取出——看時,卻是一軸橫卷,根本不是立幅(俗名“挑山”“挑子”“挑幅”)。

看這橫幅,畫面與蔣家所見相同,無大差別——

說著,他又以鉛筆繪出第二張草圖。

“這件事太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人說是我記糊涂了,錯記了在蔣家所見的,必是另一種畫。我說那不對了:如果我在蔣家所見不是雪芹像,我憑空里怎么想出這么一個題目,而且逢人便提念它?不提念它,如何引出李君說出自己的秘藏本來?況且那時我年不老,眼不花,怎么說得通?

“還有更奇的:因我總放不下這樁奇事,就又到蔣家去,蔣君聞言,面現(xiàn)驚異之色,說:‘我從未收藏過曹雪芹的畫像!你怎么會在我這兒見過?!這是不會有的事!’

“此一經(jīng)歷,我至今難忘,也至今難解。我絕不承認我在蔣家見的是什么別的畫,也絕不承認我是在別處見的而錯記了是蔣家!”

這一席話,簡直讓我聽入了神,也入了迷。陶先生的鉛筆草圖,我多年保存,可惜筆跡已太淡,無法制版了。

我將這段秘聞奇事記入了《紅樓夢新證》。此書1953年秋天問世后,引起了朱南銑、周紹良以及社科院文研所的人先后赴滬找尋李君求見此畫。大約60年代初,此畫的小照片已然傳到北京,見者以為珍秘,采作了封面、插圖的就有好幾本書。無人懷疑。其后的情形容我下文再敘,此處須接寫陶先生。

——講完了芹像的奇事,話題很快轉(zhuǎn)入了《紅樓夢》的古抄本。我把去年暑假借抄胡適先生所藏“甲戌本”之經(jīng)過告訴了他,他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即求一觀。正巧我這重抄本攜在身邊,就出示于他。他如獲至寶,不言不語,急翻一過,首尾不遺。

當此之時,我很自然地提念說:可惜“庚辰本”還無法見到——我立志要將“甲戌”“庚辰”“有正(戚序)”三真本作出一部校定新本,恢復雪芹真面,掃蕩程高偽本的“煙?!保斞刚Z)。

至此,他方說出一席令我驚喜萬分的秘談:

“‘庚辰本’是徐星曙所藏,如今不明下落如何;唯我幸得照相本,一字不差,從無人知。當時照相,只有兩份,另一部由北京圖書館的趙萬里先生得去了。此外世無副本?!?/p>

這是我們初會的情景。此后,一再晤談,雙方這才互吐請借所藏交換以開眼界的大愿。我在舊紙中還翻檢發(fā)現(xiàn)了他向我借閱“甲戌本”的手柬,字跡瀟灑,筆墨高超。

不知是哪一次,他又透露:“我還藏有半部‘己卯本’?!?/p>

“己卯本?”我吃了一驚,真是聞所未聞!己卯比庚辰又早了一年。不知其本何似?這使我夢寐思念不置。

再后來,將“甲戌本”抄本借與了他,我也求到了他的“庚辰本”照相本。及至我再向他求借“己卯本”時,他說:“已然講妥,要賣與公家(文化部),不好再借出了?!?/p>

1949年1月,陶心如初晤著者時手繪其所見曹雪芹小像示意圖之一

以后得知,此本歸為北京圖書館了。

等到我因撰文評介“脂批”時,向陶先生索回了“甲戌”重抄本,則發(fā)現(xiàn)他用藍色筆在眉批之間作了些改動——又非嚴格的??保w例難明。這一點,外人不明,我告知過王毓林,我有了顧慮,更不愿將此本借與人“研究”,免生麻煩。后王毓林著書果然頗有批評。

至于“己卯本”,因各種“運動”迭起,早已顧不上尋看它。過了一個時期,就出來新生紅學家去問津,視為奇貨可居——凡遇此等情形,我總退避一旁,不愿去打擾人家。

再回來說芹像。

《新證》問世后,境外盜版盛行,書商發(fā)了財。胡適之先生見我書中敘及此事,便撰文指出說:小像是個翰林,不是曹雪芹,第一受騙的是陶心如,第二個便是周汝昌!

可是,胡先生從李氏所見之橫卷,既無“壬午三月……”之題記,更無陶先生所繪簡圖示意的書案與坐姿,全然不合。這一要點,卻無人揭疑,而只是紛紛人云亦云:“小像是假的!”

1980年夏,赴美參加國際紅會途次廣州,同行之陳君忽然出示了三張小照片,是李氏所藏“小像”卷中剪割而出的題跋文字。

細察時,果然像“翰林”身份,方知胡先生眼亮——但問題是:李氏出示的橫幅,絕非陶先生所見,這是分明的,而且初見于蔣家壁上的,還是一個立幅。

我相信:陶先生書畫造詣甚高,他懂得比常人多得多,他能把一張作偽的假畫或什么別人的畫像當作曹雪芹?而且驚喜異常,逢人便說?事情有如此之簡單可笑嗎?

1949年1月,陶心如初晤著者時手繪其所見曹雪芹小像示意圖之二

恐怕不然。

李氏出示者,我也撰文討論過(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四輯),那是另一個人。陶先生所說的,并非此物,我們需要審辨復雜的真情,不可以不去細察,即隨聲附和,對陶先生輕加譏諷。弄錯的到底是誰?正待水落石出。

詩曰:

筆墨精能畫藝高,感君曾為我揮毫。

親見雪芹小像異,莫憑王繪妄譏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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