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年記

帶著故鄉(xiāng)去流浪 作者:林東林 著


過年記

母親曾告訴過我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在我20歲以前——那時候我還住在鄉(xiāng)下,每到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我總要嚴重感冒一次。母親說,那是因為你屬豬,年關近了,家家戶戶都殺年豬,屬豬的人因此會受驚嚇。這個說法可能有點兒迷信的色彩,但是它一直伴隨了我在家鄉(xiāng)所度過的20年。20歲那一年,我去外地讀大學,畢業(yè)前一年就出來工作,然后從廣州到桂林,到上海,到北京,再到武漢,輾轉了大半個中國。在這南來北往的十幾年之中,奇怪的是,雖然平時會有感冒發(fā)燒,但是在春節(jié)前卻基本上再也沒有感冒過。至于這其中的原因,我不知道究竟是離開家鄉(xiāng)太久的緣故,還是城市里到了過年之際不再殺豬的緣故?

以前在農村過年時,年的氣氛總是從殺年豬開始的。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年豬,一頭膘肥體壯的年豬,要幾個人合力才能圍住,然后五花大綁,再用架車拉到村里殺豬的地方(這是一個固定的地方,兩個大灶臺,支了兩口大鍋,除了過年殺豬時用,平日里并不做其他之用)。一路上,豬在前面聲嘶力竭地叫,我們小孩子也跟在后面叫。吃得再肥、叫得再兇的年豬,一大悶棍吃下去也會暈厥,趁著還沒叫出聲,一把尖刀就從脖子下插進去,黑紅色的血就噴了出來。放完血的豬抬到煮沸的大鐵鍋中,褪完毛后開膛破肚,扯出心、肝、肺和腸子,砍下頭,兩片白白的身子掛在鐵鉤上懸吊起來。一頭豬被大卸八塊,最后我們分到的是一只豬尿泡。幾個人輪流著往里面吹氣,腮幫子都憋紅了,才把豬尿泡吹起來,吹得大大圓圓的,上面還掛著血絲和幾小塊油膩的脂肪。這也就是我小時候踢的足球,一直到初三畢業(yè)都沒有踢過足球的我們,每年唯一一次踢的球就是一只這樣的球,直到把它踢得漏完最后一絲氣,我們才算是過足了癮。

在農村,豬肉是最大的年貨。那時候,我那經常在鄉(xiāng)間操持紅白喜事流水席的父親,過年時家里待客的大菜也都由他置辦。豬肉,一開始是自己家的豬殺出來的,到后來自己家不養(yǎng)豬了,就買其他人家的年豬肉。置辦好豬肉之后,大年三十前一天,他會先煮好一鍋肉方,然后就開始做一種香腸——那是迄今為止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香腸。具體做法是這樣的:先把肥瘦相間的豬肉切成小塊,然后放進清洗干凈的豬大腸里,兩頭扎緊,然后放進鍋里文火慢煮,同時要放辣椒、花椒、茴香、香葉等很多種佐料。等出鍋之后,就把幾大串香腸盤在一起放在一只陶瓷盆里——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陶瓷盆內側那一層暗紅色的明亮釉水,這種香腸是做冷盤吃的,切成薄片,然后裝盤,放蒜黃、醬油和醋。我小時候嘴饞,那幾大串香腸煮好之后,我每天就會緊盯著那只陶瓷盆,當然緊盯著那只陶瓷盆的還有我的哥哥——他比我大8歲。我們兄弟倆時不時會掀開鍋蓋偷吃一截——只要看見我哥偷吃我就去跟父親打小報告,而他不在時我就偷吃,最后的結果是,還沒過年這些香腸就被我們偷去一半。父親發(fā)現(xiàn)后會責罵幾聲,不過也只能是責罵幾聲。

除了豬肉,父親還要和母親料理更多的年貨。殺雞,宰魚,包包子,蒸饅頭,炸丸子,包餃子。它們的做法與別處可能不大一樣,譬如做魚。魚是鯉魚或者花鰱,去鱗去內臟之后,用一層面粉裹了放在油鍋里炸(炸是為了儲藏得更久),等炸到焦黃時出鍋,冷卻了之后用報紙包好放起來,吃時再和白菜一起燴;做包子和饅頭還有特別的花樣,走親戚時帶的那些,揉好之后要用筷子在上面壓出花來,饅頭上還要放一顆大棗——這就是“大饃”(去至親長輩家拜年時是一定要帶的)。餃子要到除夕下午才開始包,父親剁餡,母親搟皮,然后兩個人一起包,屋檐之下有一種閭巷人家都擁有的淡到尋常的富足。第二天一早就是過年了,不過真正過年遠遠沒有準備過年那么誘人。過年前每一天都離年更近一天,而過了年就離年一天比一天遙遠了,即使是春節(jié)那一天的下午,早上走街串巷地拜完年,年也就結束了。此后是一天接一天地走親戚,一天接一天地喝酒吃肉,再然后就是盤算著離家的日子。豐盛之后,有一種沒有著落的荒蕪。

回首一下這30多年來的春節(jié),我只有一年沒在老家過春節(jié)。那是2006年,也就是我大學畢業(yè)的前一年。那年的11月底,我南下廣州,在一家圖書公司做實習編輯。后來,也許是動了在外過一次年的念頭,再加上當時正在做一個小手術,就跟父母說春節(jié)不回去了。父親當時也同意了,但是隨著越來越臨近年關,他又開始催促我回去過年。我是這么說的:“我就不回去了,寄些錢回去吧,就當我回去過年了!”父親回了一句我至今都不能忘的話,他說:“那不可能一樣,錢又不會叫爹!”那一年的春節(jié)父親沒過好。后來母親跟我說,那些天父親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大年初一很多人來家里拜年,他也沒有多少笑臉,就像丟了魂似的,過一會兒就偷偷往外面看一眼。從此之后,我決定每年都要回去過春節(jié),至少是給父親一個安慰。不過這安慰,后來也只是給了他3年而已,因為他在2009年的春節(jié)剛過完沒幾天就去世了。

他去世了,但是我們的年還要照樣過。不過,也可以這么說,在他去世之后,每年他也還在和我們一起過年。因為按照我們那兒的風俗,家里長輩去世之后,每年除夕的下午,家人會去他們墳頭前燒幾沓紙和幾摞紙錢,同時放一掛鞭炮,意思是請他們一道回家去過年——這也就像父親還在世時也會在那一天去墳頭前請他去世的父母回家過年一樣(正月初三那天再去墳頭前燒紙燒錢放鞭,意思是請回去)。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是否也有這樣的風俗傳統(tǒng),但在我的老家多年以來就始終如此。事實上,我可能從來還沒有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過這一點,也即這么多年的年我們都是和去世多年的親人的亡靈一起度過的。這種清晰的意識,來自于前幾年的某個春節(jié),正午時分,熙攘的人群已從院子里散去,我在明亮的陽光下一轉身,就看見了堂屋正中案幾上父親的相框(只有過年期間才擺出來,以供后輩和村人磕頭憑吊),我們就像多年以前那樣互相對視著,一種靜止如光線的、被陰陽分割的時間閃爍在我們之間,轉瞬之間又消失不見。

都說現(xiàn)在的年沒有以前的年有年味了,這是自然的。就本質來說,過年,也不過是在重復一種節(jié)日的形式,或者說是在重復一種相似性的時間節(jié)點——生活的主要方式恰恰也就是在重復以及換著花樣重復,過年(所有的節(jié)日和具有紀念意義的時間節(jié)點都一樣)只不過是這種重復之上的一個刻度標識。但是重復并不是永遠的,因為置身于重復之中的我們并不是沒有情感色彩的物理事物,而是人,是具有情感關系和時間意識的人,所以人的離散和這種離散帶來的感受也在沖淡著這種重復。年,一年一年地過年,同時年也在一年一年地過人,這種離散也在一年一年地離我們越來越近。在做小孩子的時候我們是那么盼望過年,而現(xiàn)在卻沒有一點向往了——或許是年齡大了?又或許是日子好到天天都像過年了?而以前并沒有那么盼著過年的父母們,現(xiàn)在倒是越來越盼望著過年了——或許因為我們長年飄零在外,只有過年時候才能讓他們見一面?又或許我們一直想做風箏,一直想掙脫父母和家牽著的那條線,而在還沒等到掙脫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時候它自己就斷了!于是我們悲傷,接著平復,最后又把這根線繼續(xù)傳遞下去,交給下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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