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問 清溪緣何名沁芳

賈寶玉隨了賈政走過翠障，“說著進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蔥蘢，奇花爛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中。再進數(shù)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huán)抱池沼，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這一處景致，寶玉題曰“沁芳”，這沁芳亭是過了翠障之后第一處景致，亦是園中諸路匯通之處，實乃大觀園建筑當(dāng)中一大關(guān)鍵，寶玉為何題為沁芳？

再往后看：“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庇纱丝芍瑘@內(nèi)之水，皆由沁芳泉而來，則園內(nèi)諸水當(dāng)可名曰沁芳溪。

沁者，浸也，芳者，花也。園內(nèi)諸水皆為沉沒漂流落花而設(shè)，而那芳香之花，則借以喻指園內(nèi)所居之眾多美麗少女。因此，沁芳一名，便成為通部《紅樓夢》之一絕大象征，《紅樓夢》是一部哀嘆美麗少女悲慘命運之書。

職此之故，園內(nèi)諸位少女的居址就都與那沁芳之水相連接。我們看黛玉所居之瀟湘館：“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水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崩罴w所居之稻香村：“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漫然無際?！蹦撬耸恰皬哪情l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里引到那村莊里”。寶釵所居之蘅蕪苑：“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迂回。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忽見桃柳中又露出一條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至于惜春所居之藕香榭，迎春所居之紫菱洲，更是依水而設(shè)。就連賈寶玉所居之怡紅院，也是“轉(zhuǎn)了兩層紗廚錦，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寶相，轉(zhuǎn)過花障，則見清溪前阻”。

如此明點，曹雪芹仍怕人們不解，就在元妃省親之后，諸芳搬進大觀園中，他便特意安排了一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書中說：“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那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fēng)過，把樹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又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外去了?！边@個時候黛玉也來葬花，于是引出兩個人偷讀西廂的一節(jié)美妙絕倫的文字?！稌嬗洝芳粗摹段鲙洝?，“落紅成陣”又是何意？它是《西廂記》中崔鶯鶯一段最著名的唱詞：“落紅成陣，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闌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边@一段唱詞與開頭楔子中崔鶯鶯出場一段唱詞相對應(yīng)，都是在抒發(fā)青春易逝的情緒，那一段唱詞也很出名：“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guān)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fēng)。”好一個“花落水流紅”，豈不正可為“沁芳”一詞做一絕妙注腳？

聯(lián)想本書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那警幻仙姑一出場唱的什么？唱的是：“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這“飛花逐水流”，不正是“花落水流紅”？不正是“沁芳”之意？

所以我說，不論是警幻仙姑所唱，還是寶玉所題，其出典都在著名的《西廂記》。曹雪芹把它拿過來放在書中，做為通部書的眼目所在，是要明確告訴人們，這一本書是講女兒的書，講女兒命運的書，講女兒的眼淚與嘆息。那載著無數(shù)花瓣飄飄蕩蕩流出沁芳閘外的一溪清水，正是無數(shù)女兒的眼淚流成。其他一切低劣的猜測，無端的比附，皆可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