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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〇問 曹雪芹是借省親事寫南巡嗎

紅樓五百問 作者:王家惠


第一〇〇問 曹雪芹是借省親事寫南巡嗎

既然歷史上既無后妃省親制度,也無這類事實,曹雪芹為什么非要寫出元妃省親這一大篇花團(tuán)錦簇的文字?甲戌本在第十六回的回前有一條脂硯齋批語:“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惜(昔?)感今?!边@是告訴我們,曹雪芹寫元妃省親是虛,借這個事件寫南巡之事是實。書中也確實在談及元妃省親之后,馬上讓王熙鳳說:“……若果如此,我可也見見大世面了??珊尬倚讱q年紀(jì),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dāng)年太祖皇帝訪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偏我沒造化趕上。”趙嬤嬤便接著說:“……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jiān)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yù)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得淌海水似的!”這個南巡,一般認(rèn)為是指康熙皇帝南巡,這就與曹家本事掛上了鉤。

康熙皇帝登極之初,天下尚未安定,尤其是三藩之亂,搞得社會動蕩不安,康熙二十年以后,三藩平定,天下安堵,于是康熙搞了六次到南方的巡視,這六次巡視中,有五次是以江寧織造署為行宮,曹雪芹的曾祖曹璽、祖父曹寅先后任江寧織造,接駕五次。曹寅一人接駕四次,他這四次又和別的官員不一樣,別的官員只在任所接駕,他卻是在南京、蘇州、杭州三地接駕,實際上是十二次。雖然康熙在諭旨中反復(fù)強調(diào)不許靡費,但是曹寅這些人心知肚明,皇上說歸說,該辦的還是要辦,因此那一種靡費就讓人睜不開眼了。小小不言地進(jìn)一頓“御宴”,就是一百多桌,此外還要看戲、觀燈、游覽,還要打點隨行的太子、皇子、近臣、侍衛(wèi)。當(dāng)時有人形容江南迎接“圣駕”的奢靡情景說“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與這一回書中趙嬤嬤所說“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你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那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竟是如出一口。曹寅因為接駕,落下大量虧空,到他死后,還留下三十多萬兩銀子的虧空無法抵補。所以許多人說,曹家的真正敗落,是由于這幾次接駕造成的。

那么曹雪芹虛構(gòu)出這個元妃省親的故事,是不是在暗寫當(dāng)年康熙南巡?如果確是如此,目的又是什么?是追懷往日繁華還是揭示敗家的根源?按照脂硯的批語,似乎是這么回事。但是若果如此,這個故事在整部書中有什么意義呢?我以為曹雪芹寫這一部《紅樓夢》,并不是一個落魄王孫追懷往日繁華,更不是舊家子弟揭示家道式微的根源。誠然,我不否認(rèn)他在書中寫了自家往事,就拿元妃省親這個故事來說,也可以承認(rèn)確有當(dāng)初康熙南巡的影子。可是我們不應(yīng)該忘記,曹雪芹寫這一切只是當(dāng)作故事背景來處理的,他的真正著眼點是女兒,是女兒的命運,這是一部寫女兒的書,是為女兒說話,說女兒話的書。許多學(xué)人接觸到書中這些與曹家史實相合的材料,就會生發(fā)許多想象,不由自主地往政治上扯,往家族上扯,殊不知這恰恰有意無意地貶低了曹雪芹作為偉大思想家的思考深度和偉大文學(xué)家的文學(xué)自覺。胡適先生在認(rèn)真考究《紅樓夢》和曹家本事的同時,不承認(rèn)它的藝術(shù)成就,認(rèn)為只是老老實實地描寫了一個“坐吃山空”的過程,就是最好的例證。我過去也是深受這種態(tài)度影響的,可是這次重讀《紅樓夢》,我時刻提醒自己,本身就是曹雪芹筆下那種“泥做的”“須眉濁物”,萬不可用這種俗眼去看《紅樓夢》,必須“換新眼目”。這個“新眼目”是什么?就是女性視角,女性立場,女性話語。只有從這種角度去讀,才能讀出這部書的偉大,它的不同凡響。所以我說脂硯的這一條批語,并不是在揭示曹雪芹的寫作目的,而是在發(fā)表自家的觀感,他是從男性視角,男性立場,男性話語來讀這書的。我這里并不是說脂硯是一位男士,他是男士還是女士是另一個話題,我只是說他的角度、立場、話語是男性的,也就是體制內(nèi)的主流話語。從這個角度讀《紅樓夢》,自然會讀出許多政治的、家族的感懷,卻會把女兒故事推到背景上去,頂多是一種表面的載體,在表面的現(xiàn)象之下,是不為人知的宮廷故事、家族故事。其實曹雪芹在書的開頭已經(jīng)明確說過,書中“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fēng)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我們還是應(yīng)該相信曹雪芹的話,多關(guān)注一些書中那些女兒的命運,女兒的眼淚,從中悟出一些有用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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