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問 “一個藥”表示何意

賈寶玉看罷寶釵的金鎖，忽聞一股幽香，不知從何而來，問寶釵，寶釵說是早起吃了丸藥，香氣未散。寶玉便說：“什么丸藥這么香得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睂氣O說：“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如果說“藥也是混吃的”便可意思明了，為何加上“一個”兩字？對此周汝昌先生特意加了一個注：“一個藥，道地北語，表示重大之意?！睉?yīng)該說周先生目光如炬，在這些人所易忽的細(xì)微之處，往往有獨(dú)到發(fā)現(xiàn)。就以這個詞為例，如果不特意拈出，則容易被人忽略過去。

可是這里面也有疑問，在齊如山的《北京土話》中，沒有收錄這個詞，說明這個詞在北京不是一個常用詞匯。可是在河北豐潤和唐山，這個詞應(yīng)該是再熟悉不過，許多人嘴頭上這兩字頻繁出現(xiàn)，一個這個，一個那個，以致沒有什么不“一個”。它沒有什么實指的意義，往往放在句首用以強(qiáng)調(diào)語氣，也未必皆表重大，有時也用來表輕視?！皞€”也不讀原音，讀為輕音。

有時候它表重大，獨(dú)特，比如：“一個派出所是隨便進(jìn)的？”“一個會議室是打鬧的地方？”“一個商店的東西是隨便拿的？”在這里，“一個”與“那是”一詞有些相近，都表示所指對象的獨(dú)特性，薛寶釵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加以使用。

有時候它表輕視，比如來了客人，要留飯，但客人不很重要，可以簡略一些，就可以說：“一個他，還用費(fèi)事？”在他之前加上“一個”，就把對于客人的輕視表達(dá)出來了。再比如：“一個傻子，和他一般見識干啥？”傻子前加“一個”，表示不值得與他較真。一個人吃飯如狼似虎，大動干戈，風(fēng)卷殘云，也可以說：“一個吃飯，至于使那么大勁嗎？”這表示吃飯是一件小事，不必赤膊上陣一般。在這里“一個”與“不過”的意義相近?！耙粋€他”可以理解為“不過是他”，“一個傻子”可以理解為“不過是一個傻子”，“一個吃飯”，可以理解為“不過是吃飯”。

有時候它又用來自謙，比如：“一個我來了，還用得著夾道歡迎？”這里表示對我不必過分隆重?！拔乙粋€晚輩，不必站起來敬酒?！边@里表示我比對方的地位低下?！耙粋€我，還算得人？”這是一種過度的自謙，在自謙的背后往往包含嗔怨與反諷，意為對方?jīng)]有拿我當(dāng)人。

有時候用來表示無奈。比如：“一個事情辦到這兒了，有什么辦法？”這里表示事情已經(jīng)辦到這個地步，沒有什么好辦法了?！耙粋€人家占住理了，咱還說啥呀?！北硎镜览碓趯Ψ?，自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耙粋€把人打了，就得送醫(yī)院唄?！北硎臼聭B(tài)發(fā)展到這一步，只好如此辦了。在這里，“一個”與“既然”、“既是”等詞義相近，都表示“只好如此”，“不得不如此”的意思。

與此相反，表示有辦法、有能力、有門道，也可用“一個”。比如“一個咱有理，怕他干啥？”“一個人是他打的，就讓他治?！痹谶@里語義相反，詞義卻一致，都與“既然”、“既是”等相近。

有時候用來表示疑問。比如：“一個寫字，會有這樣多門道？”表示沒有想到寫字會有那樣多的門道?！耙粋€舞蹈，會有那樣大影響？”表示沒有想到舞蹈會有那樣大的影響。“一個鬧著玩兒，會出人命？”表示沒有想到鬧著玩會鬧出人命。在這里“一個”與“沒想到”、“沒承想”等詞義相近。

這個詞在《金瓶梅》中也有使用，第二十回西門慶派仆人來旺兒去看守李瓶兒的房子，妻子吳月娘看不慣，故意打發(fā)來旺兒去干別的事情，當(dāng)小廝找來旺兒時，吳月娘便說道：“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吊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么？”用法和上面講的完全一樣。很有可能這也是一個山東方言，經(jīng)移民帶到豐潤。

唐山方言可以分為三個區(qū)域，遷西、遷安、遵化為北部，樂亭、灤縣、灤南及豐南一部分為南部，豐潤、玉田及唐山老市區(qū)為中部，豐潤方言與唐山老市區(qū)的方言基本一致，“一個”這個詞不僅流行于豐潤，在唐山老市區(qū)也極為普遍，這是一個含義極其豐富，使用極其廣泛的詞匯。以上所說不過是我一時想得起來的幾種用法，其他用法肯定還會很多，朋友們?nèi)缬信d趣可以研究。我在這里只想說，從薛寶釵這一句話，我們又一次看到，《紅樓夢》確實使用了豐潤方言，這種現(xiàn)象意味著什么，還需以后不斷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