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問 “禿歪剌”是什么意思

周瑞家的送花到惜春處，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頑笑，周瑞家的對智能兒說：“你師傅那禿歪剌到往哪里去了？”“歪剌”兩個字，周注本加了注：“京語，具言為歪剌骨，稱壞女人用之?！蓖ㄐ斜緞t并“禿歪剌”三字加注：“罵尼姑的話，禿：指光頭。歪剌：也做歪辣，又叫歪剌骨，意味不正當?shù)呐?。”這兩個注腳都沒有說明這“歪剌”的含義是什么，只含混地說是一個專指壞女人的詞匯。齊如山《北京土話》中有“歪辣貨”一詞條，他說：“凡強硬不順情理之人，曰‘歪辣貨’。但仍系玩笑話，《紅樓夢》第七回尤氏說鳳姐有此語，如今男子說者較少，女子則仍恒說之?！饼R如山對這個詞義的注解是對的，但仍沒有說清“歪剌”一詞的語源。他的記憶也有誤，不是尤氏說的，是周瑞家的說的。兩部整理本的注腳恐怕都與這個解釋有關(guān)聯(lián)，既然是女人常說的，則當然是專指壞女人了，其實是望文生義。

明代沈德符所著《萬歷野獲編》是一部很著名的筆記，是治明史者必讀書，在這部著作中有關(guān)于“歪剌”的兩種說法。沈德符說：“北人詈婦之下劣者曰歪辣骨”，說明這個詞是北方特有，沈德符是浙江人，不大懂這個詞，但是他詢問他人，提供了兩個說法。一個說法是，牛的身上幾乎通體無棄物，唯有兩角之間頂骨之上有一塊肉，腥穢逼人，最為賤惡，故此人們用以稱呼粗婢。后來他到北京，又向北京熟諳市語者請教，北京人是這樣解釋：“往時宣德間，瓦剌為中國頻征，衰弱貧苦，以其婦女售與邊人，每口不過酬幾百錢，名曰瓦剌姑，以其貌寢價廉也?！边@個說法看起來比前一個解釋更貼切一些，但是沈德符對這種解釋仍抱存疑的態(tài)度，他說：“二說不知孰是?！币簿褪钦f，他最后也沒有徹底搞清楚這個詞的來源。

這個詞在《金瓶梅》中倒是常見，西門慶罵他身邊的女人，動輒便來一句“歪剌骨”。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他罵潘金蓮：“你看這，原來小歪剌骨兒，這等刁嘴，我是破紗帽窮官，叫丫頭取我的紗帽來，我這紗帽哪塊兒放著破？這里清河縣問聲，我少誰家銀子？你說我是債殼子?！迸私鹕彽幕卮鹱钣幸馑?，小說這樣寫：“金蓮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來？’因蹺起一只腳來，‘你看老娘這腳，哪些兒放著歪？你怎罵我是歪剌骨？那（歪）剌骨也不怎的’”。

潘金蓮聽到西門慶罵她“歪剌骨”，為什么單單蹺起她的腳來讓西門慶看，說她的腳并不歪？這一段描寫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思路：“歪剌骨”是不是和女人的腳有關(guān)系？

舊時女人纏足，以腳小為美，造成一種很畸形的審美心理，對腳的重視超過容貌。一個女人只要腳小，容貌生得差一些，仍被稱為美人兒。纏足很殘酷，是在女孩兒幼年時期發(fā)育尚不完全時，用布帶把腳趾纏起來，除大腳趾外，其他四趾都要纏折，彎于足下，形成所謂“尖腳”，雅稱“弓趺”、“金蓮”。鄉(xiāng)間做法，不但用布帶纏，還要用重物壓，務(wù)必使它小巧周正。大約有一種腳由于骨頭長得不好，很難纏，怎么纏也難以周正，于是人們稱這種腳為“歪剌骨”。歪即不正，剌之本意為乖違，與歪意近，意思是說這種骨頭很難纏，不中規(guī)矩。用它來指稱某種女人，也不是說她下賤，而是說她搗蛋、生事、違規(guī)越禮。從《金瓶梅》的情況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這個詞。比如第十一回西門慶等著吃餅，管廚房的孫雪娥因要得突然，潘金蓮的丫頭春梅又催得緊，罵了春梅，丫頭春梅回去和西門慶學(xué)說，西門慶就趕到廚房，踢了孫雪娥幾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這個意思寫得非常明白，西門慶是在罵孫雪蛾搗蛋、調(diào)歪。我們再從這個《紅樓夢》第七回看，周瑞家的稱智能的師傅凈虛為“禿歪剌”，也不是說那是一個“下賤的尼姑”，而是說這個老尼姑膽大妄為，什么事都敢做。我們看到后來第十五回中，這個凈虛就托鳳姐拆散了金哥兒的婚事，鬧得兩個年輕人自殺身死。

“歪剌”或者“歪剌骨”可能當年通行于北方，可是時移世易，逐漸湮滅，到晚明人們已經(jīng)搞不清它的原意?？墒撬两袢匀换钤谪S潤人的口頭上，只是字音有些變化，有人說成“歪剌”，有人說成“歪嘞”，更多是說成“歪愣”。但不是專指壞女人，而是男女通用，一個人調(diào)皮搗蛋，可稱為“歪剌”；不服人勸，可稱為“歪剌”；倔強，可稱為“歪剌”；做事不循常軌，可稱為“歪剌”。義項很多，但都與《紅樓夢》和《金瓶梅》的使用情況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