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問 賈寶玉是西門慶的另一面嗎

《紅樓夢》與《金瓶梅》的關系盡人皆知，西門慶與賈寶玉的關系卻少有人言。由賈寶玉太虛一夢，便想到西門慶。

《紅樓夢》中是否描寫了資本主義萌芽的東西，學界爭論不休。其實真正最早描寫資本主義萌芽的著作不是《紅樓夢》，是《金瓶梅》。集中體現(xiàn)在西門慶這個人身上，他多財善賈，買官賣官，欺壓良善，揮霍縱欲，集中了市民階層暴發(fā)戶的特點，就是今日社會也不乏他的身影。

警幻對賈寶玉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蔽鏖T慶“好色”，自屬皮膚濫淫之輩，賈寶玉“知情”，屬“意淫”，警幻卻把這兩種類型扯到一起了。她將可卿許配與寶玉，也是讓他領略“仙閨幻境之風光”，是將“欲”與“情”弄到一起讓賈寶玉體驗一番。目的是讓他“改悟前情，將謹勤有用的功夫，置身于經(jīng)濟之道。”這里的“經(jīng)濟”一詞與現(xiàn)在不同，它指政治，經(jīng)世濟國之謂。警幻作為一位愛神，深知這“欲”與“情”都與傳統(tǒng)禮教相違背，都具有顛覆的力量，若兩者結合，顛覆的力量就更大。如果說西門慶的身上體現(xiàn)著早期市民社會暴發(fā)戶的貪婪的欲望，那種撕破一切阻礙的獲取的沖動，那么賈寶玉的身上就體現(xiàn)著早期市民社會的精神訴求，要求一種自由獨立平等的情感世界。他們有區(qū)別，更有聯(lián)系，“欲”是“情”的基礎，“情”是“欲”的升華，沒有情的欲望固然淫濫，沒有肉欲的情也難以想象。

一些論者在言及賈寶玉之情、之“意淫”時，總是把這個“欲”避去，努力把賈寶玉描述成一個純情主義者，似乎他與世俗的肉欲不沾邊，這完全違背書中所寫的事實。賈寶玉固然有許多純情之處，比如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喜出望外平兒理妝諸節(jié)中所寫，就沒有什么肉欲的成分在其中，多的是對于這兩個女子的同情和悅慕，但是同樣有更多的地方描寫寶玉并非沒有這個肉欲。他與襲人的關系固不待說，與碧浪（痕）、與金釧兒的關系也極曖昧，見到祖母身邊的大丫頭鴛鴦，也要吃人家唇上的胭脂，這不能說沒有肉欲的成分在里邊。就是見到薛寶釵雪白的膀子，也要想入非非，以為這個膀子如果生在林妹妹身上，也許可以摸一摸，生在寶釵的身上就不敢了，遺憾。這不是明顯的肉欲又是什么？他還是一個同性戀者，與秦鐘，與蔣玉菡，都不必諱言。

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明顯借鑒了《金瓶梅》，寫賈寶玉這個人物也明顯借鑒了西門慶。所不同的是西門慶將眾多女子作為泄欲的對象，賈寶玉將眾多女子做為用情的對象；西門慶像一團如火一樣燃燒的欲望，賈寶玉像一條如煙一樣流淌的愛河。賈寶玉以“情”提挈“欲”，西門慶用“欲”淹沒“情”。西門慶所重在肉體，賈寶玉所重在心靈。我們說所重，并不是全部，賈寶玉的“情”中有大量“欲”的成分存在。他是一個高層次的西門慶，一個升華的西門慶。

如此看來，賈寶玉與西門慶恰恰是在一個“淫”字上面具有了一致性，顯現(xiàn)出一種血緣關系。西門慶身邊不但妻妾成群，而且不管丫頭仆婦，妓女歌童，官員遺孀，伙計妻室，只要讓他看上，必得弄到手才罷，真?zhèn)€是“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

賈寶玉呢，他的最大愿望是天下女兒的眼淚都為他一人而流，天下女兒的眼淚流成一條河，把他漂到人跡不到的地方，他要與天下女兒的眼淚同在。如果說西門慶是要占有天下女人的肉體，賈寶玉則要占有天下女兒的情感、心靈。這都很過度，過度即“淫”。這是兩人的異中之同。

但，他們同樣是在這一個“淫”字，這一個過度的占有欲望上面又有了最根本的區(qū)別。那就是對人——對他人的態(tài)度。西門慶眼中的女人不過是玩弄的對象，縱欲的工具，他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任意占有。賈寶玉眼中的女兒，卻是平等的存在，是關切的對象，脂硯在“意淫”兩個字下面曾寫過一句話：“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边@個體貼應該與觀世音菩薩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同等看待，賈寶玉是以女兒的喜樂為喜樂，以女兒的悲苦為悲苦，他是真正的“閨閣良友”，是天下女兒的知己。正因有了這一點區(qū)別，兩人高下判若云泥，一個是欲界魔王，一個是情天領袖。這是兩人同中之異。

古人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正是這兩個根本性的欲望，成為推動人類進化的根本動力。如果說由飲食衍生出全部人類物質文明，那么由男女就衍生出了人類全部精神文明。肉欲既是罪惡之淵藪，又是超凡入圣的階梯，從整個人類進化史來看，人類也正是一步一步由純粹的欲望向著精神的圣潔進化。有人講“寶玉”這個名字，可釋為“葆欲”，葆其原初之欲也。此話頗有見地，曹雪芹并沒有給我們塑造一個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典型，而是實實在在地描寫了一個在無盡的欲望中生長掙扎，一步一步向著圣潔挺進的圣之情者。這最后的圣潔，也并不是排除了全部欲望的純粹的精神，而是靈與肉的完美結合，是神性進入肉體之后煥發(fā)出的異常的光輝。

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沒有為我們直接寫出這種完美結合的典范，而是寫了這種結合愿望在現(xiàn)實中的粉碎，寫了向著圣潔進化過程的中斷?！皣@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這種完美到哪里尋找？如何尋找？便是賈寶玉飄然而去之后留給我們的深刻的問題。

西門慶縱欲而亡，賈寶玉情斷而去，這是為什么？

就在第五回賈寶玉走到迷津之處，其中夜叉般怪物躥出，嚇得寶玉汗如雨下，失聲喊叫：“可卿救我……”

可卿是誰？如何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