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山¹

鐘山上有云氣，浮浮冉冉，紅紫間之，人言王氣，²龍蛻藏焉。

高皇帝與劉誠意、徐中山、湯東甌定寢穴，³各志其處，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門左有孫權墓，⁴請徙。太祖曰：“孫權亦是好漢子，留他守門?！奔伴_藏，下為梁志公和尚塔，⁵真身不壞，指爪繞身數(shù)匝。軍士輦之，⁶不起。太祖親禮之，許以金棺銀槨，莊田三百六十，奉香火，舁靈谷寺塔之。⁷今寺僧數(shù)千人，日食一莊田焉。陵寢定，⁸閉外羨，⁹人不及知。所見者，門三、饗殿一、寢殿一，后山蒼莽而已。

壬午七月，¹⁰朱兆宣簿太常，¹¹中元祭期，¹²岱觀之。饗殿深穆，暖閣去殿三尺，¹³黃龍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黃錦，孔雀翎織正面龍，甚華重。席地以氈，走其上必去舄輕趾。¹⁴稍咳，內(nèi)侍輒叱曰：“莫驚駕！”近閣下一座，稍前，為碽妃，是成祖生母。¹⁵成祖生，孝慈皇后妊為己子，¹⁶事甚秘。再下，東西列四十六席，或坐或否。祭品極簡陋。朱紅木簋、木壺、木酒樽，甚粗樸。簋中肉止三片，¹⁷粉一鋏，黍數(shù)粒，東瓜湯一甌而已。暖閣上一幾，陳銅爐一、小筯瓶二、杯棬二；下一大幾，陳太牢一、少牢一而已。¹⁸他祭或不同，岱所見如是。先祭一日，太常官屬開犧牲所中門，¹⁹導以鼓樂旗幟，牛羊自出，龍袱蓋之。至宰割所，以四索縛牛蹄。太常官屬至，牛正面立，太常官屬朝牲揖，揖未起，而牛頭已入燖所。²⁰燖已，舁至饗殿。次日五鼓，²¹魏國至，²²主祀，太常官屬不隨班，侍立饗殿上。祀畢，牛羊已臭腐不堪聞矣。平常日進二膳，亦魏國陪祀，日必至云。

戊寅，²³岱寓鷲峰寺。²⁴有言孝陵上黑氣一股，沖入牛斗，百有余日矣。岱夜起視，見之。自是流賊猖獗，²⁵處處告警。壬午，朱成國與王應華奉敕修陵，²⁶木枯三百年者盡出為薪，發(fā)根，隧其下數(shù)丈，識者為傷地脈、泄王氣，今果有甲申之變，²⁷則寸斬應華亦不足贖也。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²⁸今歲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麥飯，思之猿咽。

【注釋】

1鐘山：亦名金陵山、圣游山、北山、神烈山等。在今江蘇南京中山門外。三國時諸葛亮謂孫權曰“鐘山龍蟠”，即指此山。

2王氣：舊指象征帝王運數(shù)的祥瑞之氣。庾信《哀江南賦》：“將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龍蛻：龍蛻解后所余的皮殼。此指六朝帝王的骸骨。

3高皇帝：明太祖。劉誠意：劉基(1311—1375)，字伯溫，浙江青田人。助朱元璋平定天下，被比為漢之張良，封誠意伯。徐中山：徐達(1332—1385)，字天德，鳳陽臨淮人。為朱元璋開國第一功臣，有“謀勇絕倫”之譽。封魏國公，病卒后，追封中山王。湯東甌：湯和(1326—1395)，字鼎臣，濠州(今安徽鳳陽）人。以軍功封中山侯、信國公。卒后追封東甌王。寢穴：墓穴。

4左：東面。孫權墓：舊名孫陵岡，今名梅花山。在南京中山門外鐘山南。吳國國君孫權及步夫人葬此。據(jù)傳朱元璋營建明孝陵時，中軍都督府僉事李新擬遷孫權墓，朱元璋說：“孫權亦是個好漢子，留他守門?！?/p>

5志公和尚塔：原在中山南麓獨龍阜。南朝梁天監(jiān)十三年梁武帝蕭衍葬寶志和尚于獨龍阜，建開善精舍，并造志公塔。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在獨龍阜建明孝陵，遷寺與塔于中山陵東，改名靈谷寺。志公，僧寶志(亦作保志)(418—514)，俗姓朱，金城(今江蘇句容）人，生于東晉末年，歷經(jīng)宋、齊、梁朝，七歲出家，后師事僧儉，修習禪業(yè)。為當時著名的高僧。被齊武帝、梁武帝和王侯士庶視為神僧，以為是觀音化身。

6輦之：車載運之。

7舁(yú)：抬；扛。靈谷寺：在南京中山門外中山陵東。前身是志公和尚的開善寺，在獨龍阜。塔之：在它上面蓋塔。

8陵寢：指明太祖、馬皇后的陵寢，在鐘山南麓獨龍阜玩珠峰下，今稱明孝陵。洪武十四年開始營建，洪武十六年建成。朱元璋、馬皇后死后分別葬入，殉葬宮人十余名，從葬嬪妃四十六人。為我國現(xiàn)已發(fā)掘的最大帝王陵墓之一。

9羨：墓道。

10壬午：崇禎十五年(1642)。

11簿太常：掌管祭祀禮樂的太常寺書記官員。

12中元：道家以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為中元節(jié)，在這一天作齋醮；佛教則稱為盂蘭節(jié)，僧寺作盂蘭盆齋。

13暖閣：舊時官署大堂設案之閣。

14舄(xì)：鞋。輕趾：躡手躡腳。

15碽妃：高麗人，生明成祖朱棣后未足月即被馬皇后折磨致死。明成祖朱棣(1360—1424)，明太祖第四子，封燕王。以反對建文帝削藩為名，起兵北平，攻破南京。1403年登極稱帝，改元永樂。

16孝慈皇后：朱元璋的馬皇后，被比之于唐太宗的長孫皇后，勤于內(nèi)治，多保全功臣。謚孝慈，葬孝陵。妊：懷孕，此作養(yǎng)育講。

17簋(guǐ)：古代祭祀宴享時盛黍稷的器皿。

18太牢：盛牲的食器叫牢。后以宴享祭祀時并用牛、羊、豕三牲為太牢，單用羊、豕為少牢。

19犧牲所：存放供祭祀用的牲畜之所。

20燖所：烹煮牛羊的場所。燖，將肉放在熱湯中使之半熟。亦泛指煮肉。

21五鼓：五更。古代計時將一夜分為五段，擊鼓打更報時。五更是指清晨3—5點。

22魏國：洪武三年徐達以功封魏國公。后子孫世襲之，協(xié)守南京。據(jù)李瑤《繹史摭遺》卷十一徐弘基，字紹公，為徐達裔孫，崇禎朝襲封魏國公，守備南京。

23戊寅：崇禎十一年(1638)。

24鷲峰寺：在今南京市白鷺洲公園內(nèi)。建于明天順年間。

25流賊猖獗：誣指聲勢浩大的李自成、張獻忠等農(nóng)民起義軍。

26朱成國：朱純臣(？—1644)，為明成祖朝成國公之裔孫。萬歷三十九年襲爵。崇禎三年加太傅，九年總京管。李自成攻陷北京，被殺。王應華：(1600—1665)，字崇闇，號園長，廣東東莞人。崇禎元年進士。曾任禮部祠祭祠郎中、禮部左侍郎、右參政、福建按察使等職。后降清。一說，明亡還鄉(xiāng)隱居。

27甲申之變：指崇禎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率農(nóng)民起義軍攻破北京，崇禎皇帝自縊而死，明亡。

28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若以孝陵竣工于1383年計，則下文的“今歲”當為康熙四年(1665)。玉石，玉石俱焚，此指毀滅。

【評品】

金陵鐘山乃朱明創(chuàng)業(yè)鼎新之都。作者從明太祖卜陵寫起，詳述了崇禎十五年親見太常寺祭祀的禮儀場景，最后以明亡后“今歲清明，乃不得一盂麥飯，思之猿咽”結尾，今昔興亡，頗有銅駝荊棘之悲。作者信堪輿望氣者言，以王氣、黑氣卜國運之興衰，固屬迷信；并赍怒于奉敕修陵之朱、王二氏，固系錯責誤罰，但他將此篇列為《陶庵夢憶》之卷首，則是深寓亡國之痛的“猿咽”。

又伍崇曜《陶庵夢憶跋》：“考《明詩綜》沈邃伯《敬禮南都奉先殿紀事》詩：‘高后配在天，御幄神所棲。眾妃位東序，一妃獨在西。成祖重所生，嬪德莫敢齊?！圃啤！鹅o志居詩話》：‘長陵每自稱曰：“朕高皇后第四子也?！比环钕葟R制，高后南向，諸妃盡東列，西序惟碽妃一人。蓋高后從未懷妊，豈惟長陵，即懿文太子亦非后生也。世疑此事不實，誦沈詩，斯明征矣?！圃?。茲編《鐘山》一條，即記其事，殆可補史乘之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