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空濛之淵

一入再入之紅:日本文學(xué)行走隨筆 作者:潔塵 著


之淵

去三鷹那天

去三鷹,是因為太宰治。

去三鷹的那天,是2017年7月24日,大晴,氣溫陡升。從JR中央線的三鷹驛出來,空氣中有一層厚厚的熱蒸汽直接捂住了口和鼻孔。

JR中央線從新宿開出半個小時,就可到達三鷹。三鷹市是東京的一部分,但到了這里,已經(jīng)完全不像東京了。高樓大廈全部消失了,房屋低矮,其中包括很多木造民房。三鷹驛站口的那座跨鐵路天橋,據(jù)說從太宰治在這里晃蕩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從三鷹開始,再往外走,就是廣闊的武藏野了。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可以用中文寫作,在中國出了不少書,我看過她好幾本。她說,橙色中央線上,但凡時髦男女一般都會在三鷹驛之前下車,剩下的都是生活在郊區(qū)的經(jīng)營小家庭的白領(lǐng)和他們的家人。

烈日下的三鷹,寂靜的小巷,幾乎沒有人。每家每戶的門口都停放著自行車。

1939年起,太宰治和妻子美知子還有陸續(xù)出生的三個孩子定居三鷹,至1948年太宰治在三鷹的玉川上水與情人山崎富榮用紅繩綁在一起投水自盡,太宰治的最后十年都在三鷹,最后葬在了三鷹的禪林寺。

出了車站,左手邊就是太宰治投水而亡的玉川上水,那里有文學(xué)碑、太宰治投水處等各種文學(xué)標識地址。我看過關(guān)于玉川上水的一些照片,包括1948年太宰治出事時的現(xiàn)場照片和后來幾十年不斷變遷的面貌,前者是亂草叢生的荒蕪的水渠,現(xiàn)在水岸兩邊都是住宅區(qū),但就水域規(guī)模來說,都只能算是一條水溝,不像是能淹死人的樣子。估計還是因為當(dāng)年那兩個人都事先服了藥的緣故,這才可以把自己在水溝里淹死。

7月的東京十分炎熱。我這個時間段到過幾次東京,知道這一點。而到三鷹的這一天,簡直就叫做酷熱。心想,玉川上水的“風(fēng)之散步道”不能走了。這個天,哪兒有散步的享受,純粹受罪,還可能中暑呢。先直奔禪林寺去吧。

烈日下的三鷹,寂靜的小巷,幾乎沒有人。每家每戶的門口都停放著自行車,植物們都被照顧得很好,干凈且滋潤。小巷的上空是交纏綿延的電線。我左手捏著手機,右手捏著手帕,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根據(jù)谷歌地圖的步行導(dǎo)航,和同行人一起朝著禪林寺而去。

1948年6月13日,太宰治和山崎富榮在玉川上水投水自盡,6月19日,兩個人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那天恰好是太宰治三十九歲的生日,后被葬在禪林寺。從第二年開始,每逢6月19日,太宰治的朋友和書迷們都會聚集在禪林寺祭奠。太宰治特別喜歡吃櫻桃,還寫過一篇就叫《櫻桃》的短篇小說,所以他的忌辰被稱作“櫻桃忌”。據(jù)說,每年的櫻桃忌,恰是日本的櫻桃上市的時候,書迷們會用絲線串起櫻桃作為項鏈,掛在他的墓碑上。太宰治說,櫻桃像大顆的珊瑚。

可以想象一下,苔蘚細密生長的墓碑上,掛著一串串散發(fā)著珊瑚光澤的櫻桃,其艷,其寂,兩相對照,殊為可品。

太宰治墓前還鬧出了一樁大事。小說家田中英光,太宰治的弟子,于太宰治死后第二年在其墓前割腕自殺,轟動一時。

禪林寺墓地里有兩位近代大文豪,太宰治和森鷗外。太宰治和夫人安于此地,森鷗外的四周則簇擁著一大家子人。我在這一大片墓地的找尋過程中,看到了兩處“森之家”的墓地。幸虧之前看過相關(guān)資料,知道森鷗外就在太宰治的斜對面。森鷗外的女兒、女作家森茉莉也葬在這里。森茉莉是我覺得很有趣的一個女作家,她評論其父親作品的缺陷是“沒有惡魔”,言下之意是批評父親作品的無聊和無趣。對于與“惡魔纏身”的太宰治為鄰這件事,想必森茉莉會很有感觸。

早年太宰治一家五口定居三鷹,屋漏滴雨,貧困不堪,那個時候,他時不時轉(zhuǎn)到禪林寺來拜訪森鷗外,還在《花吹雪》一文中稱贊森家墓地的清幽環(huán)境。他死后,夫人買下了森鷗外斜對面的那塊墓地,讓令人頭疼的丈夫與德高望重的森鷗外為鄰,也許希望他在黃泉之下能夠安分一點吧。

中午的禪林寺墓地,燥熱非常,烏鴉在四周的林蔭中啊啊啊地叫喚著。烏鴉的叫聲里,太宰治墓碑前其親友敬獻的康乃馨顯得更為紅艷。

墓地里,除了我們一行五個人,還有一個中年婦人。她在一處墓前虔誠地灑掃,合掌拜祭。墓里一定葬著她深愛的人。在其灑掃過程中,我從她身邊走過,她抬頭與我對視,微微一笑。

我喜歡太宰治的作品,但我不太喜歡太宰治其人。喜愛和厭惡,兩極的情感,好像也就是在太宰治這里得到了某種共存和融合。

我是一個在人生的正面以自律、嚴謹和秩序要求自己的人,但我知道,這些構(gòu)建的某些地方,有一些松動的碎片,一旦抽離出來,整個構(gòu)建就會垮塌;而一旦垮塌,所有那些所謂的正面向上的東西都會掉頭而逝,墜入空濛之淵。墜落的過程中,我就會與太宰治撞個正著。這些抽離,這些垮塌,這些墜落和對撞,在我的身上時有發(fā)生,限于獨處時分,止于某一個夜晚或某一個清晨的某一段時間。然后我拾掇拾掇,努力地讓自己恢復(fù)到所謂的正?;蛘哒f是應(yīng)該的狀態(tài)中。如果我低頭說,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是一個作家,那么抬頭看,能遇到多少共鳴的視線?

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水

要說太宰治,那真是八卦之王。任何時候談他的作品,都得扯上他的八卦。他是一個為人與為文高度混合且攪拌成一體的作家。

據(jù)考證,他一生共自殺五次。

太宰治,原名津島修治,1909年出生于青森縣北津輕郡名門世家津島家族,為家中的第十子。

第一次自殺未遂是其文學(xué)啟蒙偶像芥川龍之介自殺所帶來的情緒震蕩余波,那年他十八歲,在讀高中生,服用安眠藥后被搶救過來。當(dāng)時周圍人都認為他是想借此逃避期末考試,因此被視為軟弱無能之人而遭眾人鄙夷。

第二次是在鐮倉。這一次自殺未遂非常有名,因為上了報紙,還因為他把這件事改頭換面寫進了小說《人間失格》里。太宰治從高中時期開始流連風(fēng)月場所,在弘前高中就學(xué)時認識了藝伎小山初代。兩人之間的緣分深遠且長久,糾纏了很多年。入讀東京帝國大學(xué)法文系后,因欲與小山初代結(jié)婚和參加左翼運動,被津島家除籍。此時太宰治又與銀座咖啡館女招待田部阿滋彌(十七歲,一說十九歲)相遇,兩人廝纏三天后,太宰治為迎娶小山初代繳納了聘禮,第二天與情人田部阿滋彌在鐮倉海岸服藥后跳海殉情。兩件事之間的邏輯十分奇特,非常人可以理解。這次殉情事件導(dǎo)致田部阿滋彌死亡。太宰治因協(xié)助自殺罪被起訴,后經(jīng)很有權(quán)勢的大哥津島文治的斡旋而免于獲罪。一個多月后,身體康復(fù)后的太宰治與小山初代舉行婚禮。小山初代未能入籍津島家。這一年,太宰治二十一歲。在電影《人間失格》中,這一段落給人印象深刻。以太宰治為原型的主人公大庭葉藏由生田斗真扮演,酒吧女這個角色名為常子,被改編為一位成年女子,由寺島忍扮演。

三鷹,禪林寺。

禪林寺墓園里的太宰治墓。

第三次自殺時太宰治二十六歲,當(dāng)時因各種原因,諸如無法畢業(yè),應(yīng)聘失敗,被家族除籍,經(jīng)濟來源斷絕,等等,太宰治再赴鐮倉自殺。這次是在山林中上吊,因繩子斷了而未果。

第四次自殺是在二十八歲時。小山初代與人有染,太宰治難以原諒。州官放火可以,百姓點燈不行。兩人無法應(yīng)對這個局面,相約赴死,在谷川溫泉一起服藥自殺。雙雙被救回后,緣分松動了結(jié),從此各奔東西。小山初代之后離開日本,最終在中國青島去世。

第五次自殺在1948年6月終于成功。享年三十九歲。1947年春,太宰治與美發(fā)師山崎富榮開始交往,搬至山崎家工作,還一同前往熱海旅行?!度碎g失格》的前面部分在熱海完成,回東京寫完余下的部分。同年發(fā)表《櫻桃》。這一年開始寫遺作《goodbye》。據(jù)著名尼姑作家瀨戶內(nèi)寂聽考證,山崎富榮憑手藝掙了不少錢,本來想開個美容院,不料遇到太宰治,全部積蓄花在浪子身上,遂與之一死了之。

世人都說太宰治愛好情死,其實,他對于死亡的向往并非因情困而致,所謂愛情,不過是一個媒介罷了。他是一個浪子,五次自殺絕非殉情,按他自己的話說,只需失格者彼此的一點點共鳴,就可成為雙雙赴死的動機。太宰治在遺書中對妻子美知子說,“我心中最愛是你。”山崎富榮在遺書中說,“我一個人幸福地死去,對不起?!?/span>一條紅繩綁住兩人共赴黃泉,但不過是各懷心思的同路人而已。這一點,人生之詭譎難言,可堪細細思量。

這之前,太宰治的個人生活狀態(tài)已經(jīng)漸入佳境,迎娶了在生活和寫作上都有極大幫助的名門閨秀津島美知子,生育了三個孩子,在文壇上名聞遐邇,而且與大哥文治關(guān)系修復(fù),重返津島家族……

“(結(jié)婚前)讀了他的兩本著作,雖然還未見面,但卻深為其天分所傾倒。我的話,從最初開始便已經(jīng)有了覺悟。我并沒有和作為普通人的太宰治結(jié)婚,而是同一名藝術(shù)家結(jié)婚了。如果要為他的文學(xué)付出什么的話,無論做出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span>津島美知子談?wù)撜煞驎r如是說。

這段婚姻曾經(jīng)給過太宰治很多的寧靜安詳,他的很多重要作品都寫于與美知子的婚姻之中,其中《富岳百景》被評論界認為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和緩的幸福氣息。

在三鷹禪林寺墓地,在太宰治墓的旁邊,有“津島家之墓”,津島美知子葬于此。她深摯的愛情和所有的付出也未能阻止太宰治把自己投入玉川上水。

太宰治是“無賴派”代表作家,他對公序良俗持拒絕和逃逸的態(tài)度,但并非否定,從某些程度上還是贊同的。他認知清晰,但行為能力與認知態(tài)度嚴重不對等。所謂人間失格者,因本性極端,難以擁有人性之共性,或者說難以約束自己遵從共性的那一部分,只是一味地忠于那個本能的自我,下墜,下墜。不用提醒他在下墜,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太宰治的文字之高妙杰出與人性之不堪齷齪,形成強烈的對比,同時也構(gòu)成“太宰治”這個符號的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深潭,是空濛之淵,映出了所有人內(nèi)心深處不敢示人的隱秘景象。“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水?!?/span>《人間失格》開首的第一句,就是這么寫的?!翱諠髦疁Y”這個詞,也出自《人間失格》。

一流的奇妙的不安

太宰治和川端康成以及三島由紀夫的交惡,是日本文壇的著名逸聞,幾十年來一直被各方人士細加分析。

太宰治與川端康成的糾葛起于早年的第一屆芥川獎,當(dāng)時太宰治以小說《逆行》入圍,志在必得,最后據(jù)說因為作為評委之一的川端的一句話而落選。川端認為,這個作者目前的生活烏煙瘴氣,使得其才能不能很好的發(fā)揮,很遺憾。太宰治大怒,公開發(fā)表《致川端康成》回應(yīng)道:“你以為我和你一樣,過著養(yǎng)小鳥、參加舞會的悠哉生活嗎?我在你的文章里感覺到你對社會的冷酷,聞到了你身上的銅臭味,我感到十二萬分的苦惱。你必須認真地有意識地去體驗所謂的作家是在夾縫中生存的道理。”據(jù)說太宰治還致信川端,信中有“我甚至想殺了你”的過激失控之語。

第二屆芥川獎,太宰治再度失利,受此打擊,重新開始服用麻醉劑,舉止言談且怒且癲。本來相當(dāng)贊賞太宰治的佐藤春夫,也是芥川獎評委之一,據(jù)說事先給過太宰治包其獲獎的承諾,面對太宰治的這個反應(yīng),也只好給予其“奔放但內(nèi)心軟弱”“自我意識過?!?/span>的評價。

到了第三屆芥川獎入圍名單發(fā)表之前,太宰治寫信央求川端康成,他在信中寫道:“請給我希望!”“雖然我死皮賴臉活下來了,也請夸獎一下!”“請快點!快點!不要對我見死不救!……”此信成為文學(xué)史上惹人哂笑的“泣訴狀”。不料芥川獎評委會有了新規(guī)定,入圍兩次的作家不得再參加評選。太宰治憤怒不已,猛烈抨擊芥川獎和評委們,還寫了一部所謂曝光黑幕的小說。

據(jù)說,當(dāng)時社會上對芥川獎完全不在意,很多作家也沒把這個初生的獎項放在眼里,但因為太宰治古怪且猛烈的“推廣”行為,使得芥川獎以特別的方式進入大眾視野,也逐漸被日本作家所重視,最終成為日本文學(xué)第一獎。

細細分析一下,頭三屆芥川獎,太宰治反應(yīng)如此激烈,胡亂鬧騰,一方面是他想通過文學(xué)獎項改變當(dāng)時的文壇處境,畢竟還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青年作家;另一方面,估計跟芥川龍之介這個名字有很大的關(guān)系。太宰治是受到芥川龍之介的影響開始寫作的,他從中學(xué)開始迷戀芥川龍之介和泉鏡花的作品。1927年5月,十八歲的太宰治在青森的一個講座上見過芥川龍之介本人,在那個講座上,芥川為讀者賞析夏目漱石。就在同年7月,芥川服藥自殺。這個事件對太宰治沖擊甚大,也可以說誘發(fā)了他的第一次自殺。太宰治在芥川文學(xué)獎上的失控,跟內(nèi)蘊的情感有很大的關(guān)系吧。也許他想用芥川獎獲得者的身份,與其寫作啟蒙導(dǎo)師在冥冥之中達成溫情的勾連吧。

尼姑作家瀨戶內(nèi)寂聽也住在三鷹,有一段時間曾經(jīng)和太宰治在同一個區(qū)域出入。瀨戶內(nèi)喜歡跟各種小店的店主聊天,從中聽到了不少太宰治的逸聞,后來日本文學(xué)史上的好些關(guān)于太宰治在三鷹期間私下的生活內(nèi)容,出處都來自瀨戶內(nèi)寂聽。太宰治死后,瀨戶內(nèi)繼續(xù)關(guān)注著,還給三島由紀夫?qū)懶耪f,有很多人前來祭拜太宰治呢。三島回信說,請瀨戶內(nèi)幫他給斜對面令人尊敬的森鷗外先生獻束花,至于說太宰治嘛,就把屁股對著他的墓就行了。三島說,我聽到他的名字就想吐。

三島由紀夫?qū)μ字问鞘謪拹旱?。三島尚武耽美,人生態(tài)度積極且強硬,對于太宰治與生俱來的頹廢氣息和自我毀滅的取向十分不屑。

1946年12月14日,在一次由一群青年文學(xué)愛好者組成的團體聚會上,二十一歲的三島由紀夫與太宰治見面。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

……但慚愧的是,我竟用不得要領(lǐng)的,拖泥帶水的語調(diào)說了。也就是說,我當(dāng)著太宰治的面這樣說道:“我不喜歡太宰先生的文學(xué)作品。”

這瞬間,太宰忽地凝視著我,微微地動了動身子,那種表情仿佛別人捅了一下子似的,但又立即稍稍傾斜向龜井那邊,自言自語般地說:“盡管這樣說,可你還是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呀。對不對,還是喜歡的呀!”這樣,我的有關(guān)太宰的記憶突然中斷了。這與我很不好意思地就此匆匆告辭也有關(guān)吧。不過,太宰的臉從那戰(zhàn)后的黑暗深處突然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后又完全消失了。

(三島由紀夫《我所經(jīng)歷的時代》)

二十一歲的三島年輕青澀,面對文學(xué)前輩,能說出不喜歡對方的作品,已是相當(dāng)直接的表達了。之后,盛名中的三島對于太宰治的評價就更為猛烈和尖銳了。他說,“第一,我討厭此人的那張臉。第二,我討厭此人那鄉(xiāng)巴佬的洋趣味。第三,我討厭此人扮演不適合自己的角色。跟女人玩情死的小說家,風(fēng)貌必須長得更為嚴肅一點。”他說太宰治的作品是“殘疾人般的柔弱文體”,譏諷說,“太宰身上的性格缺陷,至少其中一半,用冷水擦身、器械體操與有規(guī)律的生活肯定就可以治好”。

三島跟太宰的人生取向?qū)嵲谑翘灰粯恿?。相比于三島的逞強斗勇,“踮著腳生活”(日本詩人原子朗之評價),太宰一向同情弱者,并自任弱者代言人,對外宣布其文學(xué)主張,“稍許纖弱些。即是文學(xué)家,那就纖弱些,柔軟些”。

強硬的三島由紀夫和纖弱的太宰治,這看似互不相干的兩個人之間各自有怎樣的不可告人的隱痛呢?三島那不夠理想的拼命掩飾修飾的身高,與高挑修長玉樹臨風(fēng)女人緣奇佳的太宰治,這兩個男人之間存在了哪些自己不敢直視的嫉妒?

太宰治是否就是三島由紀夫自己不愿面對的另一面呢?如果細讀兩人的作品,其實可以找到相通的東西。要說文體,三島和太宰都非常精彩,前者的纏繞華美,后者的“疾走感”、迅捷、口語、輕盈,都具有上等的文學(xué)品質(zhì)。三島最后的自我毀滅令人十分驚駭,與投身于玉川上水的太宰,從根本上講還是同一個方向的人生態(tài)度。

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私交甚好,情趣一致,兩人都共同厭惡太宰治,同時,兩人的文學(xué)判斷和文學(xué)道德都值得稱道。川端一方面痛斥太宰治當(dāng)時的生活“烏煙瘴氣”,一方面盛贊其作品,認為能夠讀到這樣的作品,是時人的幸運。三島由紀夫雖然在公開場合批評太宰治其人其文,但曾私下在給川端康成的信中夸贊說,“太宰治氏的《斜陽》第三章也讓我深為感動,讀起來近似于滅亡抒情詩,出色的藝術(shù)性完成全在預(yù)見之中。不過,這種完成仍然停留在預(yù)見階段。就在將要完成的那個瞬間,卻牢牢地沾上了似乎就要崩潰的太宰氏的這種一流的、奇妙的不安。太宰氏的文學(xué)決不會成為完美無缺的文學(xué),可他的抒情詩卻絕對是完美無缺的。從《斜陽》中,我泛起了這些毫無意義的感想?!?/span>

邏輯自洽

太宰治對中國文學(xué)有濃重且綿長的情結(jié)。早期佳作《魚服記》,靈感來自明代筆記小說《古今說?!分械摹遏~服記》篇,后來,他還根據(jù)《聊齋志異》里的內(nèi)容寫出了《竹青》《清貧譚》等短篇小說。太宰治說,“對我而言與其說聊齋志異里的故事都是古典文學(xué),還不如稱之為故鄉(xiāng)的傳說。”

太宰治還曾以魯迅為主人公,到仙臺實地采訪當(dāng)事人之后,以魯迅的留學(xué)經(jīng)歷為素材寫成小說《惜別》。

太宰治的文學(xué)基因十分了得。他的兩個女兒,與正式入籍的妻子津島美知子所生的二女兒津島佑子和與情人太田靜子所生的私生女太田治子,后來都成了小說家。津島佑子成就頗高,作品獲得過讀賣文學(xué)獎、谷崎潤一郎文學(xué)獎、川端康成文學(xué)獎等各種獎項,太田治子的作品也入圍過直木獎。

2016年享年六十八歲在東京去世的津島佑子,是日本一位重要的“女性”作家。所謂“女性”作家,是指其作品中多為描述女性為主體的家庭結(jié)構(gòu)。她很多作品中的女性角色生活中都沒有男人,要么沒有父親,要么沒有丈夫,即便是有,這些男性角色對于家人也是無足輕重的多余人。在津島佑子的作品中,女性與其同性的親人和友人,構(gòu)建出一個完整且強硬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對于她作品的這個特點,實在是太可以理解了。津島說,“對我來說,只有母親是我的親人,為什么總說我是太宰治的女兒?”

太宰治的另外一個作家女兒太田治子,其人生就更為不易了。太田治子與津島佑子同齡,都為1947年生人。與津島不同的是,太田治子是一位私生女。其母太田靜子是一位家世背景和受教育程度都相當(dāng)好的女子,與太宰治之前許多情人的底層身份完全不同。與太宰治的相遇,不僅誕下了女兒太田治子,還誕生了以太田靜子以及家族故事為原型的太宰治小說代表作之一的《斜陽》。與太宰治的交往并婚外生女,使得太田靜子被家族除籍,同時被津島家族冷遇,沒有經(jīng)濟來源,母女兩人的生活之艱辛可以想見。在太宰治誕辰一百周年時,太田治子出版了《向著光明——父親太宰治與母親太田靜子》一書,在這本書里,太田治子披露了太宰治的剽竊行為,說《斜陽》百分之九十的內(nèi)容來自母親創(chuàng)作的日記,只有百分之十是太宰治的創(chuàng)作。她認為,只說母親是《斜陽》的原型人物是不對的,太田靜子是與太宰治共同創(chuàng)作了《斜陽》這部小說。另外,太田治子還說,太宰治在《人間失格》里的名言“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是抄襲詩人寺內(nèi)壽太郎的詩句。太田治子對父親的態(tài)度比其同父異母的作家同行姐妹津島佑子還要鮮明。

我查過好些資料,目前沒有看到津島佑子和太田治子這對同齡異母姐妹有什么來往交集。可能基于各種原因,老死不相往來;也可能是我的視野有限,沒能找尋到彼此交集的線索和內(nèi)容。兩位女作家都是幼年喪父,背負著父親的盛名和“惡名”,跟隨寡母艱難地成長,其內(nèi)心的種種疙瘩,不易排解也不便對外言說吧。

那天,從禪林寺出來后,我們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館,吹冷氣,喝咖啡,吃東西。太宰治直到現(xiàn)在都很有市場,有很多的書迷,其中包括很多年輕的書迷。每年“櫻桃忌”,很多書迷涌至三鷹,是媒體喜歡報道的文學(xué)事件??催^雜志的介紹,禪林寺附近就有書迷專門開設(shè)的太宰治主題的咖啡館和小書店,附近據(jù)說還有“太宰巷”。但我都沒興趣去找尋游逛了。

伊北受同學(xué)影響,從中學(xué)開始讀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我并沒有推薦太宰治給他。我希望他可以先讀讀村上春樹,村上清冷且有趣,有些微的頹廢和恰當(dāng)?shù)氖桦x。伊北讀了《人間失格》后覺得很喜歡,又讀了《斜陽》等其他的太宰作品。他對我說,按說太宰治的人生態(tài)度和處事原則是荒唐的,但他并沒有對此產(chǎn)生不屑的情感,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尊重這種正面的情感反應(yīng),他就是覺得他的作品入情且入理。我對他說,這就是作品的邏輯自洽,好的作品,在其內(nèi)部都可以完成邏輯自洽。

現(xiàn)在所謂的“喪文化”,在年輕人中間頗有共鳴。太宰治不經(jīng)意間,在半個多世紀之前領(lǐng)了喪文化風(fēng)氣之先,在日本和中國的一些年輕人中間頗受歡迎。據(jù)說網(wǎng)友給他封了個“初代喪神”的名號。究其原因,一個是其文學(xué)品質(zhì)高超,另外一個在于他所書寫的生存的灰色地帶,其實能夠聯(lián)動所有人的共鳴。太宰治出身優(yōu)裕,不長的一生也可以說是平順,甚至可以說是幸運,但他天然地對生而為人這件事有著不可化解的厭倦情緒,他的拆除行為,對于所有針對人生建設(shè)的正面理論來說,后者之濃重嚴厲,會被前者的苦澀化解得稍微清口一點。

但其實,太宰治在不長的一生中一共創(chuàng)作了一百六十七部(篇)小說,相當(dāng)勤奮。這個過于復(fù)雜的人,其人生的本質(zhì)和滋味,變幻在下墜和上升、退縮和精進、怯弱和勇敢之中,色彩斑駁,光怪陸離,一言難盡。

從三鷹返回東京市區(qū),我們中途在中野驛下車。下車的原因是這里有“中野百老匯大街”,號稱全球動漫迷的麥加。對于資深動漫迷的伊北來說,這里是他必須要踩一腳的地方。

中野也曾出現(xiàn)在太宰治的作品中,我記得是在《維庸之妻》里:作家大谷在中野的一家小餐館“椿屋”欠下一大筆餐費酒賬,經(jīng)年不還。老實巴交的老板夫婦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追債至大谷家,向其妻子小佐告訴。這個家家徒四壁,孩子還在生病,老板十分為難地對小佐講述事情緣由,包括大谷如何耍賴的種種行為,因過于荒唐滑稽,大家在十分悲慘的境況下都笑了起來,是那種無法憋住的笑,那種在任何境遇下都十分可笑的笑。這是太宰治作品的一個長處,又悲慘又滑稽。第二天,妻子小佐背著孩子,從三鷹出發(fā),先到吉祥寺,逛了逛已經(jīng)被毀的井之頭公園,在池塘邊喂孩子吃了點山芋,然后重新坐上電車,在中野驛下車,去往“椿屋”當(dāng)?shù)陠T,靠工作來償還丈夫的欠債……

關(guān)于《維庸之妻》,有很好的同名改編電影,由淺野忠信和松隆子主演。淺野忠信歷來就是日本文藝片的招牌演員,在這部電影中,他相當(dāng)出色地演繹了太宰治作品中的主人公通常帶有的那種可惡可悲又可憐可笑的特質(zhì)。松隆子是我一直追看其作品的女演員,她從日劇的清純玉女開始起步,之后在影視兩方面都有很好的發(fā)展,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位韻味十足、演技絕佳的資深女演員。在《維庸之妻》里,松隆子的表演實在是太精彩了。

在返回東京市中心的路上,我在想,三鷹那些太宰治的標識地點中,我就去了禪林寺,其他都放棄了,以后會不會覺得有點遺憾?再想,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遺憾。果然。之后,包括我現(xiàn)在在書房里寫這部分內(nèi)容,絲毫沒覺得有什么遺憾。

如果他活著,我會躲得遠遠的。他早早地離世了,我就去他的行跡之處踩上一腳。這一腳,讓我對太宰治的理解并沒有更多的增添和變化。這一腳,并非要印證什么,也不可能印證什么,就是增加了一點空間上的內(nèi)容,多了一點景深。

真是跑了太多趟日本了。

有時候我想,似乎依然可以在書房里完成很多的理解并予以呈現(xiàn),但這些年,我就是要求自己去實地踩上那么一腳,這是我給自己在這個主題的寫作中增加的難度。空間、時間、辛苦、汗水、歡愉和苦惱,都會浸入到字里行間。我相信這一點。

一個人寫久了,對擺弄文字的這個活計,會變得相當(dāng)熟練且狡猾,同時也很無聊。只有給自己設(shè)置難度,這件事才會有新的樂趣和新的價值。我相信在笨拙、較真、漫長和耐心中的寫作會有不一樣的質(zhì)感。我期待這種質(zhì)感。這也是寫作這件事的邏輯自洽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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